周 芳
說到生死場,得先說到周芳。
周芳是我,我是周芳。周芳是我唯一的姓名。身份證上,戶口本上,結婚證上,我的姓名都是周芳。人們要和我發(fā)生關聯,直呼我周芳。但是,2014年1月12日之后的某個時間段里,“周芳”前面加上了一個前綴“八床”。有時,為簡潔通達,“周芳”被省去,直接變成“八床服藥”“八床輸液”“八床做高壓氧”。面對蒼白的床單、蒼白的口罩、蒼白的墻壁,我接受這個稱謂。我接受七床六床五床諸如此類的代號。把一個人所有的東西剝掉,只給你一個數字。有多么簡潔,就有多么蒼白。世事如此,你能如何。故此,脫離八床這個前綴后,我有了惡習。每每文章的開端,或是與人交流開始,第一句話:我是周芳。我強調了我自己。我以為是大大過于敝帚自珍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的惡習一時半刻并沒有改掉的意愿。我縱容我自己。我是周芳。這一切,源于我曾陷落于某個生死場。不,說某個,不太恰當,我以為是某個人,比如說周芳的生死場,實際上,它是周芳們的生死場。
以上兩段文字原本是《重癥監(jiān)護室》完成后的某篇日記,現在拿來,權當今天回望的序曲。
當然,它首先是我的生死場。是我周芳這一個個體置身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2013年至2014年,我在這里生活。有朋友糾正“生活”這個詞,說應該是“體驗生活”,所謂的作家體驗生活。我不同意這說法。什么叫體驗,漢語解釋為通過實踐來認識周圍的事物,其近義詞有領略、體會、體認等等。譬如我到電子廠做包裝工,認識流水線;我到工地上搬磚和泥灰,認識水泥桶的重量;或是我到賣場促銷,認識到三塊五一袋的洗衣液與三十五塊一袋的洗衣液的區(qū)別。水泥桶流水線不屬于我的固有生活,我與它們存有隔膜大距離,我不了解它們的質感,只有我進到這些特定場域,才有了體認,我承認這些東西可以稱為“體驗生活”。可是,衰老,疾病,死亡,你能說它們不屬于我?
《無常經》說,于諸世間,有三種法,“不可念”“不光澤”“不可愛”“不稱意”。這三種法,是老,病,死①李叔同:《李叔同說佛》,南京: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162頁。。
三種法,誰逃得過?
可嘆的是,我一直以為我是“法外開恩”的那個人。我習慣了“活著”:“活著”戀愛,評職稱;“活著”錙銖必較,蠅頭微利;“活著”上街買小白菜,看美國大片。
“活著”,如此司空見慣,它是沾在我皮膚上的一塊膏藥。日夜相隨,我麻木了,以至于我沒有撕下它,看看它的背面。我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時,我以為“活著”是如此理所當然,輕而易舉。生老病死,四個流程中,我擅作主張,屏蔽掉后三程。
我在一家地市級醫(yī)院的附屬護士學校做教育工作,學校坐落在門診樓和住院部后面,我每天穿過消毒水,生理鹽水去到課堂。也就是說,我的生活與病與老與死不可能沒有關聯。我卻有暈血癥,一看到血,就心悸心慌,渾身冒冷汗。我也害怕看到病人和家屬被病痛折磨的樣子。我盡量逃避著與疾病相關的事件。每天上下班路上,我低著頭匆匆忙忙經過外科樓、手術樓。我不了解各科室職能治療領域,不了解臨床一線的水深火熱。醫(yī)院里每天發(fā)生的生死救助,生死別離與我沒有關聯。按部就班的日子里,我四平八穩(wěn),舒適妥貼。遇到節(jié)日假期,我還能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一番。
可怕的逃避,可怕的屏蔽。
我羞愧。
2013年10月16日,我以一名義工身份進到重癥監(jiān)護室,我進來生活。
那個時候,我并不知道非虛構的相關說法,它的文體判斷、文體倫理。
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在六床的疾病里疾病,我在五床的死亡里死亡。他們不過是代替我提前支取了疾病與死亡。再把外延擴大,他們也必然是代替了更多的我,如《無常經》說的,周芳,李芳,張芳,都逃不過。
故此,我有理由相信,我寫作的領地是周芳們的生死場,我寫下每天的生死,我無意于獨語或是私語。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無論誰死了,我都覺得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亡”。遠方不在別處,就在重癥室,就在生死線,因為這里離死亡最近,離生命最遠。
我和這個時代的每個個體一同悲喜,一同經歷變化,一道在生活的跌宕起伏中心懷期待,走向遠方。一個重癥監(jiān)護室,就是一處火熱赤地。行走在中國這片火熱的赤地之上,我身經目見的,我感懷于內的,我醒覺開悟的“都是大地、是活生生的現實的一部分。”
回溯到2010年“非虛構”策動者《人民文學》在其“啟事”中的要義:以“吾土吾民”的情懷,以“行動”和“在場”的姿態(tài),深度表現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和層面,表現中國人在此時代豐富多樣的經驗。
我到重癥監(jiān)護室走這么一遭,置身“生死場 ”,無非是找尋和探究人在生死關頭應該如何面對和如何自處的理性選擇。包括死亡的經驗,活著的經驗。
這個“或”選擇仍是回到“非虛構”策動之初,要求作者對真實的忠誠。何謂“忠誠”,意指盡心竭力地捍衛(wèi)。非虛構作家正以各種樣貌努力呈現他們的忠誠度。然而,與這種努力相伴相生的是,“對真實的忠誠”這一話題也正在招來無數闡釋、無數辯駁。
相機式的記錄會招致否定,虛構化的手法也會招致否定。一個太實,不符合藝術化處理,一個太虛,混淆“虛構”與“非虛構”界限類。那么,這言下之意是指一種度與分寸嗎?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實之間抵達“真實”的彼岸。
《重癥監(jiān)護室》里的生死呈現到底是純粹的非虛構,還是摻雜了一定比例的虛構?有評論家解讀它為非虛構,也有評論家把它解讀為小說。兩派意見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對于這一分歧,我卻是歡欣的。兩種解讀把我釋放出來,我既不囚禁在這一端,也不囚禁在那一端,我是敞開的自由者。青年評論家葉李說:“‘非虛構’寫作乃是一種敞開性的寫作,‘非虛構’三個不是用來限制創(chuàng)作的,而是促使寫作在向現實的無限打開中,個人經驗與現實的遇合爆發(fā)出最大的表現力量?!雹偃~李:《“活著”的另一種寫法——讀周芳〈重癥監(jiān)護室〉》,《長江叢刊》2016年第25期。葉李在評論《重癥監(jiān)護室》時引用了另一位評論家傅小平的言論:“非虛構寫作肯定不是機械記錄生活,優(yōu)秀的非虛構不只是見證,參與和記錄……非虛構也需要想象力——想要看到何種真實、所看到的真實又是什么層面的真實。非虛構的活力和生命力就表現在這種張力上,我們不是要消解它,而是要豐富和完善。”②張瀅瑩:《非虛構寫作:要勇于一步步走進“深淵”》,《文學報》2015年6月18日。
葉李論述的敞開式寫作和傅小平論述的張力活力,我以為他們從一定意義上解放了關于非虛構的眾多禁錮,而回到寫作本身:與現實遇合,與真實相撞。
2013年10月22日,我寫下:五床病人腦出血的劉愛菊終于沒有熬過去,將要當上外婆的她死在了重癥監(jiān)護室里。姐妹們悲聲大作,丈夫嚎啕大哭,雙親傷心欲絕。三天后,也就是10月25日,我再次見到劉愛菊的愛人,我寫下:這個剛剛當上外公的男人,聲音洪亮地打著電話,報告外孫出生的好消息,滿臉帶笑,幾乎看不到三天前的陰影。我沒有指責,沒有嘆息。生的生,死的死,各行其是。一代過去,一代又來。這世上,從來沒有停止過壘上新土的墳墓,也從來沒有停止過生產出新的人。
2013年10月28日,我寫下:美艷無敵的王佳璐,離婚后得了肌無力癥,全靠前夫支撐她的治療費用。兩人之間有背叛有傷害,又始終牽連。前夫對她是刻骨銘心的愛,還是不忍舍棄的慈悲,抑或是習慣成自然,情感和生活的慣性?
前夫的生活要往何處走,兩人的關系有會怎樣發(fā)展——復婚還是了斷,或是日復一日不明不白地拖著?最初,我是追問者,試圖找到答案。到最后,我寫下:生活自有他的答案,我不再拘泥我的成見。
2013年11月21日,我寫:老伴走到床尾給王桂香老人穿褲子,她的腿無力地擺了擺。女兒按住了腿。姆媽,姆媽,我們沒錢了,沒錢。女兒趴在床沿上嚎啕大哭。老人的腿不再擺動,兩行淚水透過呼吸面罩無聲地落到枕頭上。過年了,我給你墳頭上燒蠻多錢。老伴低聲說道。我寫的是一個家庭無力支付醫(yī)藥費用,強行拔掉了救命的呼吸管。
生死場里,“活著”的是人,遇到的是事,我無意于在事中充當導演,為每個人物分置角色,配發(fā)臉譜——忠臉,奸臉,善臉,惡臉,我也無意于精心安排沖突和轉折,荒誕的現實和莫測的人心自有生活的邏輯來支撐。那些復雜的混沌的難解的正是生活的真實,人性的原貌,“生死場”的真相。
虛構類與非虛構類,它們無一例外要經過敘事而抵達藝術之真實。而敘事的本質從來不可能脫離“虛構”。我們在表述一個事實時,這個事實已經或多或少變異了它本身,而成為我們表述中的“事實”,追求中的“事實”。這種變異包括增加、減少、模糊、濃烈等等。對“變異”的孜孜以求,成就了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的豐富性。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非虛構與虛構的分野其實并非需要那么鮮明——一切均指向“真實”這個終級目標。為此,它們可以勾連、滲透、融合??v觀文學史上的經典,“實”與“虛”來往相雜彼此不分?!妒酚洝芬粫?,歷來被看作中國紀實文學的先祖,是“實”,然而,那些人物刻畫不能不說有大量的“虛”在里面。《紅樓夢》是“虛”,但不能否認其中存在作者曹雪芹的大量生活之影之實。
追求、呈現藝術真實本身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起源和歸路。虛構類,非虛構類,無出其右。如果一定要給“非虛構”一個畫像,我以為它是在傳統(tǒng)紀實和傳統(tǒng)小說之間生長起來的一種文本樣式。在間架結構上,敘事策略上自有其拓展性、豐富性和敞開性。
我希望的是,在敞開寫作里,回到“現場”,回到“真實”。重癥監(jiān)護室,這個區(qū)域自有它的特殊性——當一切人或事被置于生與死的天平上,總會有沉甸甸的分量。我想,它們應該是“真實”的分量。
偏愛日記體由來已久。
她是“日子”給我的一個抓手。說起“日子”這個詞,不由得人不生惶惑。它來它去,它在它失,都是它自己。它毫不忌憚贈我一手的空無。朱自清說:“在逃去如飛的日子里,在千門萬戶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卻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么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游絲樣的痕跡呢?”①朱自清:《匆匆》,《文學旬刊》1922年第34期。
有了日記,我就不怕它,我至少逮住它某時某刻。
重癥監(jiān)護室里,死亡眨眼就到,虛空撲面而來。抓一天是一天。抓一時是一時。我渴望記下日記的念頭超越從前——這樣的生死場,有人主宰了它。他就躑躅在每張床前。我們從沒邀請他,他以他的方式走過來,他無聲無息。他安靜的,不慌不亂。他只取走他想要的東西。他冰冷而頎長的手指,持一把鐮刀,在我們頭頂掠過。房間里什么聲息都沒有,只有他,他在挑選,他是唯一的主宰。這一刻,他那頎長冰涼的手,摸到了誰?!斑恰?,聲音遼闊而蒼涼,鐮刀落下。監(jiān)護儀上所有的數字歸于零。
這個人,名叫死神。他的鐮刀收過之處,我抓住“日記”,我和他共同占有這“日子”。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鐮刀的歸鐮刀,日記的歸日記。我倒要看看死亡之外的姿色,愛,堅守還有救贖。我相信“日子”的豐饒與富有。在這偏愛和渴望鼓動下,《重癥監(jiān)護室》理所當然選擇了日記體例。
日記體例講述生死場故事,寫出形形色色的生與死,以一種精準的時間緯度來確立線性邏輯,日子一天天推進,敘事一天天推進。或者反過來說,敘事一天天推進,日子一天天推進??v使死亡在場,也不能宣布生活的結束。整個文本構架中,從劉浩云的故事,到王美麗的故事,每個篇章成為獨立自在的橫截面小說,有著相對完整的結構和真實質感。而文本的整體主題和基調則貫穿始終,那就是反復出現的兩個人物,王美麗和高興——生命是美麗的,活著就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王美麗,原名王四紅,“植物狀態(tài)”病人高振邦的愛人。她將高振邦的名字改為“高興”,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王美麗”。她說,我每天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等他醒來,看著高興。
我在前面說過,我試圖追求一種“敞開式”寫作,歷經重癥監(jiān)護室這個極限場域表達之后,我的視角和描述范圍不再緊緊黏合于重癥監(jiān)護室,而是在時間上、空間上跳脫出來,展現更深更廣的空間背景和心理背景,促使那些在日記體里堅硬的冰冷的積壓已久的情緒獲得緩解和提升,形成一種整體上的緩和節(jié)奏。更重要的是,重新審視病室中的凌亂現實,從而獲得關于重癥監(jiān)護室的生死命題的形而上思考,以及某些現實與現實的撞擊。補記正是一種嘗試。
《過年了,我給你墳頭上燒蠻多錢》中,我的“補記”:重癥,監(jiān)護,這是兩個大詞,一下子就說出了生與死。監(jiān)護室的每分每秒,都不是我的四平八穩(wěn)和舒適妥貼。一分一秒,有人死去,有人從死亡線上跑回,有人學會重新呼吸重新微笑。一分一秒,天荒地老。
《我想人多一點》中“補記”指出:那些寫下“放棄一切治療”六個字的家屬,未來的歲月,他們必將踩在刀尖上過日子。
《與道德無關》中,我補記了湖北省年齡最小的多器官捐獻者的新聞報道,也補記了歐美國家關于器官移植和捐獻的規(guī)定。
《無法平均的金錢》中,則是補記了有子女為了多拿老父親一個月的高工資,竟賄賂醫(yī)生無論如何都要讓老父活到下個月的第一天。這份補記的正文卻是王桂香老人一家赤貧,病有治好的希望,但拿不出對他們來說的天價費用,幾經掙扎,最后只好拔掉呼吸機上的管子等死。
如何以追求“真實”和反映現實的姿態(tài)建立與生活的有效關聯,從具體的路徑上來看,“補記”這一樣式有效地由個體的,“小我”的經驗進入,進一步向“公共經驗”升華而體現文學的擔當。
回到今天回望的序曲。周芳定義為八床,事出必然。做義工的日子里,我白天是行動者,晚上是記錄人。每天由重癥監(jiān)護室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照顧好一家老小后,就伴著長夜記述發(fā)生在生死場里的故事。寫作的過程,是心靈顫栗的過程,我在無情的折磨中煎熬。成千上萬的恐懼,撲天蓋地地來,劈頭蓋臉地來。無處躲,無處藏。每張白茫茫的病床都駐扎了恐懼。
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后兩個星期,我疲憊不堪,生理的,心理的。我真實地感覺到“攀爬”這一行動的艱難。冷汗淋漓向前,精疲力竭向前,我推著自己向前,一天天堅持,在恐懼里堅持。
我上了發(fā)條,配置十萬的電功率,我飛跑著去重癥室,去手術室,去急救科。我跑得多快,恐懼就跑得多快。恐懼,烙在我的額頭。
所謂恐懼,是如履薄冰,也是如臨深淵?!芭榕榕椤?,你可以聽到你的心臟一步一步砸向深淵。事實正是,六個月的義工生活后,我掉下深淵,成為心內科八床“病人”。
倘若周芳的八床生活,能很好地回應“非虛構”寫作提倡者的意旨——“我們希望推動大家重新思考和建立自我與生活、與現實、與時代的恰當關系。”①陳競:《李敬澤:文學的求真與行動》,《文學報》2010年12月9日。提供“活著”的另一種演繹,我不懼怕再次身陷生死場。這樣的生死場,是我的,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