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道德危機看陳繼明《母親在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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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2018年3月24日，《十月》雜志刊登了寧夏文藝評論家牛學智對話陳繼明的微信專稿，陳繼明無論是就閱讀對象的評判還是對其自身的小說創(chuàng)作，都力求一種好比“酶”的難以被清晰描述的神秘標準。根據(jù)這一標準縱觀陳繼明的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陳繼明的文章絕不是指向性明確的文章，而是看似平淡表述下的含蘊豐瞻。在閱讀前，讀者原本的預設問題以及期待視野、思維定式接二連三被打破，需要思考良久后費力的梳理文章脈絡。相比于“卒章顯志”的文章，這類文章的曖昧、微妙、歧義、神秘更引起大家的思考和關注，也有更多元的研究點和價值。陳繼明新近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母親在世時》正如此，看似冗長瑣碎的故事表面下是試圖通過家庭的暗流涌動來反映社會危機四伏的寫作動機，是直指當下社會風氣的知識分子的吶喊。

母親和四個兄弟姐妹的家庭故事作為文章的兩條線索，相互影響且彼此滲透。陳繼明選擇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用追憶性的方式和自然主義的寫作手法講述母親的一生，讀者通過文章里第一人稱內聚焦的視角看到的不是人物自身的內在性，而是通過“我”所反映的外部世界。根正苗紅的家庭培養(yǎng)出的是與“為人民服務”背道而馳的人——從小熟背老三篇，畢業(yè)清華又身為商界巨擘的大哥，干的卻是投機、欺騙、貼牌、走私、跟近親搞外遇等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大哥的名字頗有象征和諷刺意味：“義國(后更名)”——放棄正義、合理、公益之“義”，成為唯經(jīng)濟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的典型。以大哥為例的依靠制度缺陷和社會不公而暴富的特權階層把物質財富的增長與積累作為唯一目標，在市場化的利益驅動下，這類群體在唯經(jīng)濟主義的實踐中將道德放逐。畢業(yè)于北大，任職中央直屬機關副廳長的姐姐，卻淪落到被限制出境和隨時接受約談的地步，直至因貪污受賄罪被關進監(jiān)獄，成為貪欲的犧牲品?！拔摇薄傲x民”，同樣也走在與母親的價值觀背離的道路上?！澳切荚摕簟Ｎ医o學生上的課，我自己都不信?！碑敱荒赣H反問豈不是誤人子弟時，“我”脫口而出：“是呀，混口飯吃?！迸皞鞯馈⑹跇I(yè)、解惑”的師者外衣卻行誤人子弟之事，還能“坦然”，還能“理所應當”，還能臉不紅心不跳得侃侃而談。如此蠱惑人心，收割崇拜只為守住飯碗的師德失范行為就像衛(wèi)斯理安大學學者王敖曾形容的這樣:“他們借著名校的光環(huán)，充當精神資本家，給年輕人和社會公眾放債，拿著實際的好處，剝削欺凌他人的時候面不改色。”工作和事業(yè)上體現(xiàn)的道德“滑坡”比較明顯的集中于“大哥”、“大姐”和“我”，至于護士身份的妹妹，多年來妹妹的工作沒有提升，對兒子的教育方式過于溺愛，妹妹在母親眼里是最平庸也是最不受待見的。然而，四子女的人生故事頗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諷刺意味，就拿母親生病一事來說，被母親偏愛且引以為傲的老大老二從“高處”跌落，自身難保；長期受到母親輕視的“我”與妹妹反而是陪伴母親最久以及母親在極度脆弱與瘋癲狀態(tài)下最需要的人。

除了工作與事業(yè)上體現(xiàn)的道德“滑坡”，子女的婚姻家庭更是狼狽不堪。先是父親從戰(zhàn)火中帶回照片，后是母親在渺茫希望里千里尋夫，父母的愛情經(jīng)歷無疑是給了子女混亂的感情和婚姻糾葛一記響亮的耳光。原配大嫂與母親見面時二人抱頭痛哭，“兒大不由娘”，彼時母親的一句自言自語道出了痛心疾首的心理狀態(tài)，混亂不堪的婚姻、事業(yè)、前途已然離母親的初心遙不可及，子女們的所作所為不斷侵蝕、戕害著早期母親所代表的傾向于“重義輕利”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機制。

有別于陳繼明以往的小說創(chuàng)作，《母親在世時》塑造了一個更具普遍性的、更貼合大眾的母親形象。我的母親梁玉珍，1928年出生，2016年去世，母親活了近88個年頭。桃李年華的母親、杖朝之年的母親、生命垂危的母親、海棠務農的母親、在姐姐家享受著逢人必拜的母親……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母親的形象都穿插在文章的各個角落，也深深烙印子女的多味人生。早期的母親是作為一個幾近完美的形象來呈現(xiàn)的：美貌，能力強，老革命，身為知識女性培養(yǎng)知識分子，本是團長夫人卻又堅決下嫁農民，災荒年間為鄉(xiāng)親們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糧食問題……無論母親做什么，都是被周遭人敬仰和贊頌的傳奇佳話。母親一直以來以樹立一個好口碑為己任，努力地把自己塑造成他人喜好的樣子。母親要強且逞強的性格免不了同樣以架構自己的要求來架構子女。但陳繼明并沒有打算將母親的形象一成不變地塑造下去，當然，這也是有違常理的。母親見證并經(jīng)歷了當代中國的社會變遷，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三十余年的時代變遷，“在思想的烈火中炙烤母親”正是陳繼明大膽的寫作之處，他所要表現(xiàn)的是母親也難逃的道德危機與人的異化。

母親認為子女掙錢、做官是順應時代潮流之事，與其說是希望兒女有出息，不如說是母親官本位的思想使其陷入用錢權定義成功的流俗里，要求子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以便自己有炫耀的資本；母親在或多或少了解到大哥大姐的丑事后，寧愿對電視新聞里“蒼蠅”、“老虎”這些字眼掩耳盜鈴，也沒有以家長身份對大哥大姐進行勸阻和教育，甚至想讓“我”以裙帶關系來庇護大哥大姐；除此以外，“革命者”、“認識王震將軍”、“團長夫人”、“下嫁農民”等等這些都是母親頭上一頂頂冠冕堂皇的帽子，母親怡然自得的將這些帽子戴了一輩子。母親先是默許了姐姐以別有所圖地方式向客人介紹母親自己，緊接著習慣了接受禮物和紅包，理所當然地存著受賄的錢，最后到了一種什么程度呢？“放禮物的房間就在母親的隔壁，一向關著門，偶爾打開，里面躥出的氣息，像一股突如其來的熱風，能把人冷不丁輕輕推一下”曾經(jīng)分毫禮錢都拒之門外的母親現(xiàn)在能專門空出一個房間來“放禮”，這正印證了“每一個貪官背后都是一個家族”，母親不但沒在家風建設上起到絲毫積極作用，還養(yǎng)癰遺患，成為姐姐犯罪道路上的“幫兇”。那個作為領路人的母親，令子女引以為傲的母親，英雄般的母親，砥礪德行的母親去哪里了呢？恐怕早已成為過去式了。

我國由傳統(tǒng)計劃經(jīng)濟體制轉軌到新型市場經(jīng)濟體制是一場深刻的社會變革，人們的交往方式、思想觀念、到生產方式、社會結構、制度框架都產生著巨變，道德危機問題的關鍵在于符合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道德規(guī)范體系還沒有建立，而既有的價值共識和道德規(guī)范與新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社會系統(tǒng)還不相調試。母親形象和四個兒女們的形象所體現(xiàn)的道德危機正是社會轉型期經(jīng)濟發(fā)展與道德進步相悖的二律背反的現(xiàn)象(注意：是現(xiàn)象不是關系)，失去道德責任感、失去對善的追求，這不也是當代中國所處的困境嗎？回到文本，母親在最近的十幾年里明著偏愛哥哥姐姐，母親對于很少來我和妹妹家住的原因解釋為“姐姐家(北京)是共和國首都，是黨中央所在地，是毛主席生活過的地方；哥哥家(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生活在深圳能親身感受深圳速度，體會祖國的進步和發(fā)展。”我們不妨從四子女彼此間構成的關聯(lián)和隱射涵義入手探析。為官的大姐(北京)、經(jīng)商的大哥(深圳)、教書的我(海歸)以及多年來仍是平凡護士的妹妹(蘭州)分別是母親的四個子女，如果以大哥的形象隱射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確立，那么大哥在物質上的成功和精神層面的淪落不正是象征改革開放以來市場經(jīng)濟的利與弊嗎？而母親言行不一的“一碗水端平”，不正是中國革命史、社會主義制度史的真實寫照嗎？也正是在轉型期新舊道德青黃不接的形勢下，四子女所處的環(huán)境缺乏價值機制的制衡，從而使得自我坍塌的道德信仰危機導致的秩序危機、身份危機、信用危機接踵而來。

觸摸母親的乳房這一細節(jié)描寫是極具象征意味的。具備科技、知識、物質、權利等頗有能耐的新時代的我們，竟然“無家可歸”，在母親的乳房下似乎尋找到片刻的安寧和歸宿。社會體制轉型劇變和道德倫理建設滯后，市場經(jīng)濟負面作用影響下人的痛苦和異化充分體現(xiàn)?！昂孟胫匦旅话褘寢尩娜榉浚癞斈瓿阅痰臅r候一樣摸摸它們?！边@一渴望回歸母體關懷的舉動看似是對于回歸傳統(tǒng)道德的殷切希望與深深懷念，值得思考的是，母親的乳房能觸摸多久？能依靠傳統(tǒng)道德來糾治“現(xiàn)代病”嗎？在筆者看來，這有且只能停留在“美好希望”的層面，畢竟從世界眼光來看，復興傳統(tǒng)道德不具有倫理學普世性，而從歷史眼光來看，傳統(tǒng)道德既然是傳統(tǒng)社會經(jīng)濟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產物，中國社會進入現(xiàn)代化發(fā)展進程后，相當一部分傳統(tǒng)道德說教與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存在自相矛盾，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使得傳統(tǒng)道德必然喪失其歷史合理性，此美好希望實質是個偽命題。

既然單純的倡導復興傳統(tǒng)道德不具備可行性，那么陳繼明寫觸摸母親乳房這一細節(jié)用意何在？“市場經(jīng)濟運作不能沒有道德基礎，社會制度本身也不能沒有倫理維度?！敝袊鐣w系擁有儒家“仁義禮智信”的傳統(tǒng)倫理遺產，同時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是被我國歷時20多年改革實踐證明了的符合我國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客觀要求的經(jīng)濟體制。通過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創(chuàng)化”來重建道德譜系，即賦予傳統(tǒng)的道德框架以一種新的闡釋可能，使傳統(tǒng)的道德資源重新煥發(fā)活力。與此同時，新的道德譜系必須通過剛性的制度化體系來規(guī)范，正如美國倫理學家羅爾斯所言：“我們應當向有所有幾何學之嚴密的道德幾何學而努力。”

高呼口號很容易，而落實到建設之行動，行動之具體措施卻是極其艱難的事情?！澳赣H在世時”這個一般過去時態(tài)里的知識、秩序、道德、倫理、身份已然不起作用了，那么母親去世后會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在現(xiàn)代條件下如何繼續(xù)維系“情感共同體”？也許這才是作者真正憂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