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靈瑤
“國……國亡了!我……我也……老了!你們還年青,你們?nèi)ゾ葒?!我的老骨頭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個老亡國奴,我不會眼見你們把日本旗撕碎,等著我埋在墳里……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
相較于三十年代初期的創(chuàng)作,蕭紅在四十年代書寫戰(zhàn)爭的方式和角度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渡缊觥分胁环φ?、直接地描述戰(zhàn)爭的交鋒,重點在于刻畫鄉(xiāng)村人民的覺醒和反抗,“做中國人,不做亡國奴”的口號反復(fù)出現(xiàn),呼吁救亡的意圖十分明確。然而到了四十年代的《北中國》,口號式的呼吁不復(fù)存在,蕭紅反而避開了正面描寫戰(zhàn)爭場面,而是從家庭的視點出發(fā),刻畫了一位因兒子戰(zhàn)死而精神失常的復(fù)雜的父親形象。
耿大先生的父親形象塑造頗耐人尋味。他并非五四小說中的典型的封建家長,而是一位接受過新式教育,參加過辛亥革命的知識分子:
因為耿大先生在民國元年的時候就出外留學(xué),從本地的縣城,留學(xué)到了省城,差一點就要到北京,去進北京大學(xué)堂。雖是沒有去成,思想總算是革命的了。他的書箱子里密藏著孫中山先生的照片,等到民國七八年的時候,他才取拿出來給大家看,說是從前若發(fā)現(xiàn)了有這照片是要被殺頭的。
這里涉及的關(guān)鍵的時間點——民國七八年,指涉的是五四新文化時期。耿大先生參加過革命黨,是在“民主與科學(xué)”的熏陶中成長,是較為典型的五四一代受過啟蒙的革命知識分子。耿夫人迷信灶王爺和黃半仙,將耿大先生沖撞了灶王爺,硬說成灶王爺沖撞了他,并且認為“自從有了科學(xué)以來,看得見的就是有,看不見的就是沒有”。相較于夫人的迷信,耿大先生的啟蒙有效性得到了證實。
而在東北陷落之后,耿大先生把原來墻上貼的拿破侖、威爾遜的畫像換成孔子的畫像,并擔(dān)任日本東亞“協(xié)進會的董事” 以求自保,從前的進步革命黨在日本的侵略下選擇了緘默。五四知識分子在四十年代的庸?;且粋€比較受關(guān)注的問題,沈從文曾在《蕓廬紀事》中對此有過批判:“書呆子輩即已退回到版本、收藏、考據(jù)、音韻、玩照相,聽京戲生活中娛樂他們四十歲以后生命,不再作領(lǐng)導(dǎo)前路的人了。”他不無痛心地指出,五四一代人在革命之后抱有較大幻想,淪為庸常的中年人。相較于沈從文,蕭紅的態(tài)度顯得十分曖昧和含混,她沒有對耿大先生做出明顯的道德指摘,反而從耿大先生的角度分析了耿振華參加抗戰(zhàn)的動機:
年輕的人,聽說哪方面熱鬧,就往哪方面跑。他又想到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是那樣。孫中山先生革命的時候,還偷偷地加入了革命黨呢?,F(xiàn)在還不是,青年人,血氣盛,聽說是要打日本,自然是眼紅,現(xiàn)在讓他去吧,過了一些時候,他就曉得了。
聽了什么一個好名聲,就跟著去了,過了幾天也就回來了。
作為經(jīng)歷過辛亥革命的一代人,耿大先生深諳參加革命的各色人等的心理。革命中誠然有甘愿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者,但許多人無非是出于少年時代建功立業(yè)的意氣,甚至是一種沽名釣譽的心態(tài),其中更不乏渾水摸魚的投機之輩。而敘事人沒有對由于耿振華進行內(nèi)視角的描寫,讀者對其參加抗戰(zhàn)的深層心理動機也不得而知。
同時,整整二十年過去,耿大先生這一輩人的身份和心態(tài)都發(fā)生了變化,他們的角色從兒子變成了丈夫,變成了父親。因為承擔(dān)著更多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就不能僅憑一腔熱血而置家庭于不顧。因此,與其說是五四一代革命者面臨著庸?;膯栴},不如說面臨著家國難以兼顧的兩難問題。
雖然如此,耿大先生依然保持著革命知識分子的特質(zhì)。這集中體現(xiàn)在耿大先生看了日本報紙之后,馬上反應(yīng)過來大肆宣傳“日滿提攜”的意圖,看懂日本在“造謠生事”,保持著知識分子對日本愚民政策的特有的警惕,而且會在看完報紙之后說出了“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國,小日本無恥”這樣的話。他對革命倫理表達出深刻的認同,出于現(xiàn)實原因卻選擇擱置了革命倫理?!肮⒋笙壬觳淮笳f話……把嘴再緊緊地閉著,好像他的嘴里邊已經(jīng)咬住了一種什么東西?!鳖愃频拿鑼懺偃霈F(xiàn),這不僅是他對兒子的思念和擔(dān)憂情狀,也是一種割裂自我的困境的精神狀況書寫:耿大先生此時面臨著精神意識和現(xiàn)實抉擇發(fā)生沖突的兩難困境。
可以說,在耿振華戰(zhàn)死消息傳來之前,耿大先生就已經(jīng)遭遇了主體的精神危機,對家庭倫理和革命倫理的糾結(jié)已經(jīng)并置在他的精神結(jié)構(gòu)之中。耿大先生做出的抉擇是放棄革命倫理以保證家庭倫理的完整。問題在于,這種“棄國保家”的解決方式在耿振華選擇出走時意義便落空了,而耿振華死亡的消息無疑讓家庭倫理從暫時的缺席變?yōu)橛谰玫臄R淺,給耿大先生帶來了極為沉痛的創(chuàng)傷體驗。蕭紅延續(xù)著這種遭遇精神危機之后的體驗,進一步挖掘了淪為家族“邊緣人”之后的耿大先生的精神創(chuàng)傷處境。
在耿振華戰(zhàn)死的消息傳來之后,耿大先生做了個夢,夢里兒子成了抗日英雄。隨后耿大先生出現(xiàn)了精神失常的境況,家人擔(dān)心耿大先生在日本人面前說出胡話,便把他的住所轉(zhuǎn)移到后間。耿大先生的生存空間逐步縮小,從后間轉(zhuǎn)移到偏房再到荒涼的后花園,門上還被上了鎖。他的行動受限乃至被幽禁,體現(xiàn)著他在家庭中被邊緣化的地位。有意思的是,耿先生這里的思想和前處的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耿大先生清醒的時候就說:“想不到出家當和尚了,真是笑話。”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閑?!?/p>
此處還特意強調(diào)這是耿大先生在“清醒”狀態(tài)下說出來的話。可以看出,之前產(chǎn)生的這種“佛家”避世思想,既是一種在日本侵略下的自保方式,也是一種對自我進行的話語說服——這種“話語說服”能有效地抵抗從前接受的革命倫理的喚詢。然而此時“清醒”著的耿大先生卻不甘于避世,也就是說,他拒絕了這種“話語說服”,此刻家族的人仍然奉行著異族侵略下的順民生存策略,他就變得和周圍人格格不入起來。革命的、叛逆的自我在一定程度上復(fù)歸,他就成了被放逐的異端。蕭紅居港一年期間,完成了長篇《呼蘭河傳》、短篇《后花園》《北中國》等作品,作品中“后花園”這個意象大量地出現(xiàn),成為一種邊緣空間的象征。而這種邊緣性的空間,就成了耿大先生被家族邊緣化的象征。
在后花園看雪的場景描寫中,其觀察視點是從耿大先生發(fā)出的:
雞子從上邊走過去,那腳印好像松樹枝似的,一個個的。人看了這痕跡,就想要追尋,這是從哪里來的?到哪里去了呢?……再仔細查那腳印,那腳印只是單單的一行,有去路,而沒有回路。
園子的清雪如同能夠考古的化石,加上此地?zé)o人到訪,使其能夠保留不同時期的痕跡,生命的痕跡與時間的記憶被納入同一空間,過去的生命與此在的生命相融。這種生命荒蕪的寂寞體驗,接通更深遠的歷史感,帶入了縱深的空間感。這種體驗既是被邊緣化之后不被理解的痛楚,也融合了戰(zhàn)時語境下的家園的荒涼。而這種體驗帶有深刻的抒情和悲愴的荒涼感,不完全是耿大先生所發(fā),隱含作者的體驗在此與耿大先生進行了高度融合。
此時蕭紅流亡在香港,這段時期的創(chuàng)作基本都是對家園人事的描?。簾o論是小說《呼蘭河傳》《后花園》《小城三月》,還是散文《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九一八致弟弟書》,都帶著一種對故土的深情呼喚。她無不抒情地寫道:“家鄉(xiāng)多么好呀,土地是寬闊的,糧食是充足的……人類對著家鄉(xiāng)是何等的懷戀呀,黑人對著‘迪斯’痛苦的向往;愛爾蘭的詩人夏芝一定要回到那‘蜂房一窠,菜畦九疇’的‘茵尼斯’去不可;水手約翰·曼殊斐爾狂熱的要回到海上去?!?/p>
這種鄉(xiāng)土?xí)鴮懞褪捈t此時在香港懷念故土的寂寞心境息息相關(guān)。1941年春天蕭紅寫給白朗的信中說道:“不知為什么,莉,我的心情永久是如此的抑郁,這里的一切景物都是多么恬靜和幽美……這一切,不都正是我往日所夢想的寫作的佳境嗎?然而呵,如今我卻只感到寂寞!在這里我沒有交往,因為沒有推心置腹的朋友?!笔捈t在當時與端木蕻良出走香港,受到很多左翼朋友的抨擊,被認為是一種置民族危亡于不顧的非戰(zhàn)斗姿態(tài)。與蕭紅此時的精神狀態(tài)對比來看,耿大先生作為一個被放逐者,面臨著家人的不理解,外在的壓迫,自己的分裂,對兒子的思念卻不得的重重危機,這種精神流亡下的寂寞體驗和彼時蕭紅的寫作心態(tài)何其相似。
同時,這種書寫既隱含作者對耿大先生的同情,也體現(xiàn)了蕭紅此時對父輩和家族的和解。1940年皖南事變爆發(fā)之后,國共兩黨的關(guān)系陷入極度緊張。蕭紅震驚擔(dān)心不已,因為彼時弟弟張秀珂已經(jīng)出走上海,四年來音信全無,《北中國》里報道的“中國人打中國人”正是對皖南事變的指涉,而在寫《北中國》的同年,蕭紅寫下了《九一八致弟弟書》。對比《北中國》和《九一八致弟弟書》,可以看到不少相似性:
兒子一去就是三年,只是到了上海的時候,有過兩封信。以后就音信皆無了,傳說倒是很多……后來,他的一個同學(xué)又說他早就不在上海了,在陜西八路軍里邊工作。過了幾個月說都不對,是在山西的一個小學(xué)堂里教書。
無音無信地過了三年……可是偏聽得見的,只能聽見,又不能證實,就如隱約欲斷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
恰巧在抗戰(zhàn)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訴我你在洪洞的前線,離著我很近,我轉(zhuǎn)給你一封信,我想沒有兩天就看到你了。
但是從那以后,你的音信一點也沒有的。而至今已經(jīng)四年了,你也到底沒有信來。
特別是“可是偏聽得見的,只能聽見,又不能證實,就如隱約欲斷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這一句,簡直可以看做蕭紅對弟弟下落擔(dān)心的共寫。故而對耿大先生的父親內(nèi)視角描寫很大程度上也摻雜了蕭紅的情感體驗,帶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在蕭紅生命的末期,與家人和解的傾向越來越明顯。在三十年代,蕭紅斥責(zé)父親是“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作品中的親人形象往往顯得冷酷刻薄,唯有祖父是溫暖的。而在蕭紅生前的最后一篇作品——《小城三月》里,她用帶有溫情的筆觸細致地刻畫了開明的繼母和父親,家庭顯出溫馨的底色和柔情。蕭紅臨終時曾經(jīng)對守護在身邊的駱賓基說:“我早就該和 T 分開了,可是那時候我還不想回到家里去,現(xiàn)在我倒要在我父親面前投降了,慘敗了,丟盔解甲的了,因為我的身體倒下來了,想不到我會有今天。”
而在《北中國》中,敘述人的深情也體現(xiàn)在稱呼之中。對耿夫人的稱呼,初刊本有很多次都直接忘情地將之直喚為“母親”,甚至帶來了句子歧義:
兒子剛走的時候,他想他不久就回來了,用不著掛心的。他一看母親在哭,他就說:“婦人女子眼淚忒多?!?/p>
后來的全集版本都在“母親”前面添加了“兒子的”這三個字,殊不知此處的語病恰好暴露了隱含作者內(nèi)心的柔軟,體現(xiàn)著對家人的溫情脈脈的凝視。
消解了直寫戰(zhàn)爭的宏大敘事之后,蕭紅選擇對鄉(xiāng)土家庭作細致入微的生活描寫,其實有一種更大的象征內(nèi)涵。杜贊奇指出:“對于‘家鄉(xiāng)’或‘鄉(xiāng)土’的現(xiàn)代迷戀是有關(guān)地方(the local)或區(qū)域(the regional,漢語中稱為鄉(xiāng)土、地方)的現(xiàn)代表征的重要組成成分。在20世紀前半葉,‘地方’被普遍(盡管并不僅僅被)表征為一個更大的形成物——如民族或文化——之真實價值觀念(authentic values)的地點,這種真實價值觀念尤其在鄉(xiāng)土當中得到具體體現(xiàn)?!币簿褪钦f,在“鄉(xiāng)土”或“地方”的書寫中,具體空間的人和事往往被寫成民族國家的象征,這一意涵在《北中國》反復(fù)提及的“伐樹”象征上得到了充分展開。
《北中國》中“伐樹”動作成為一種結(jié)構(gòu)性的線索,而大樹這個意象也再三出現(xiàn),可視為一種象征。
文章開頭對扎根在北中國的大樹的特殊地位作出說明:“養(yǎng)了一百來年的大樹,從祖宗那里繼承下來的,哪好讓它一旦死了呢!將來還要傳給第二代、第三代兒孫,最好是永遠留傳下去,好來證明這個門第的久遠和光榮?!比欢沁@些象征“光榮”的大樹正面臨著被砍伐的命運,世代流傳的幻想化為泡影,一種國家民族歷史消逝的末世感被無聲無息地渲染出來。從樹上墜落到地上的喜鵲巢,也成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比喻。
敘事者在描述伐樹的時候,多從通感的角度來描寫關(guān)于樹的記憶,即著重描寫了氣息、味道、聲音:
鋸末子往下飛散,同時也有一種清香的氣味發(fā)散出來。那氣味甜絲絲的,松香不是松香,楊花的香味也不是的,而是甜的,幽遠的,好像是記憶上已經(jīng)記不得那么一種氣味的了。久久被忘記了的一回事,一旦來到了,覺得特別的新鮮。因為那拉鋸的人真是伸手抓起一把鋸末子來放到嘴里吞下去。就是不吞下這鋸末子,也必得撕下一片那綠盈盈的貼身的樹皮來,放到嘴里去咬著,是那么清香,不咬一咬這樹皮,嘴里不能夠有口味。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明白《北中國》開頭那段描寫的深刻含義:
這趟夾樹道在城外站了不知多少年,好像有這地方就有這樹似的,人們一出城門,就先看見這夾道,已經(jīng)看了不知多少年了。在感情上好像這地方必須就有這夾樹道似的。
樹作為與北中國環(huán)境共生的實體,“好像有這地方就有這樹似的”,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了人們的家園記憶之中,在這個意義上,樹被轉(zhuǎn)喻成家園的象征,而伐樹指向的是摧毀家園記憶,而導(dǎo)致伐樹的直接原因正是異族侵略。家園記憶會被氣味、聲音、味道喚起,又是否會隨著異族侵略被徹底損毀呢?《北中國》給出的答案不容樂觀:
假若在記憶里邊沒有那伐樹的事情,那就根本不知道那是伐樹的聲音了?;蛘吒揪吐牪灰?。
而日本的侵略政策會導(dǎo)致集體記憶的喪失和身份認知的混亂,這也正是兒子選擇革命的原因:
弟弟他們每天應(yīng)該給他們兩個鐘頭念中國書,盡念日本書,將來連中國字都不認識了,等一天咱們中國把日本人打跑了的時候,還滿口日本話,那該多么恥辱。
如果說兒子采取的是正面的積極反抗,耿大先生伐樹就是異族侵略下的一種消極反抗,采取的是“堅壁清野”的“清野”策略。這種行為破壞了家園記憶的連續(xù)性,讓人們的身份認同無法得到落實,人類遠景成為被清雪覆蓋的廢墟。通過描寫記憶,蕭紅已經(jīng)超越了具體的家國想象,指向戰(zhàn)時體驗下人們對于不可知的未來的憂懼,這是一種人類的共通的心理體驗,在這個意義上,《北中國》的眼光是深刻而長遠的。
耿大先生面臨的與其說是與兒子的斗爭,不如說是在進行對過去自我的審視和掙扎,而抗日英雄的夢境,也正是自我撕裂的產(chǎn)物。也就是說,耿大先生的精神危機是多重的:既有對日本的侵略與中國的內(nèi)斗(國族問題)的不滿,對兒子出走的擔(dān)憂(家庭倫理),不被家人認同的痛苦(寂寞體驗),也有對過去自我的逐漸認同(革命倫理)。耿大先生正是在重重危機之下,遭遇著戰(zhàn)時語境下的主體創(chuàng)傷,蕭紅也正是在此基礎(chǔ)之上,對“國”和“家”的沖突進行了有情化的處理,直指的是人類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和記憶,而并非給出單一的價值判斷。
耿振華的死因成了迷,他本來是參加抗日戰(zhàn)爭,傳回來的消息卻是死于皖南事變。在“死于內(nèi)戰(zhàn)”與“抗日救國”的兩種敘述的巨大張力之下,耿大先生的精神崩潰了,夢里兒子成了“抗日英雄”。耿大先生的這種荒誕的夢境,就有必要回到初刊本“開天窗”的形式上來。
“抗日英雄”第一次出現(xiàn)并未開天窗,再次出現(xiàn)在信封上時,“抗日英雄”成了四個方框。原刊中還有幾處“□□”:
大先生為了有這場病的,雖說是為著兒子的啦,可也不盡然,而是為著小……小□□?!?/p>
他以為到了中國就不再是“滿洲國”了。說打□本是可以的了。其實不然,中國也不讓說打□本這個話的。
耿大先生看完了報說:“小□本是亡不了中國的,小□本無恥。”
可以看出,這些被壓縮到方框的文字根據(jù)上下文都能很容易地補充出來,而在報紙上的“□”其實遠比文字醒目,這種方式或許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能達到一種反諷的效果。
但更多地,我傾向于理解為,蕭紅有意模仿了文字檢查制度下“開天窗”的情景?!伴_天窗”本身體現(xiàn)的是一種文化霸權(quán)的壓制,即審查制度之下作者的被迫失語,體現(xiàn)了強與弱的不平等地位。耿先生作為受啟蒙的知識分子,是以一種極端痛苦糾結(jié)的姿態(tài)來面對日本強權(quán)的侵略的,弱者的地位讓其不得不擱置革命的思想,這種自我斷裂有深刻的悲劇性。
耿大先生的病是其弱勢化的體現(xiàn),而“抗日”話語的失語也是弱勢化的表現(xiàn),因此,“抗日英雄”的夢境代表耿大先生認可了兒子(也是認同了啟蒙化的自己)。但它以方框的形式存在,說明耿大先生的消極反抗只以一種弱者的自我壓抑存在著,這就昭示了結(jié)尾的悲劇性的宿命。
耿大先生就在火盆旁邊臥著,一只手按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在睡覺,又好像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似的。
而這種并未說出來的話,正如那些被方框化的文字,是一種弱者的失語,蕭紅寫出了消極抵抗下的一種普遍的悲劇與無奈,伴隨著寂寞的青煙,消逝在被砍伐的家園記憶之中,擺成一個沉睡的姿勢。
注釋:
①蕭紅:《生死場》,上海容光書局1935年版,第164頁。
②蕭紅:《北中國》,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星座》1941年第901~917期。以下引文皆本于此,不再注明。
③沈從文:《蕓廬紀事》,《沈從文全集》,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43頁。
④蕭紅:《給流亡異地的東北同胞書》,香港《時代文學(xué)》1941年第1卷第4期。
⑤白朗:《遙祭——紀念知友蕭紅》,《文藝月報》1942年第15期。
⑥蕭紅:《九一八致弟弟書》,香港《大公報》副刊《文藝》1941年第1186期。
⑦蕭紅:《永恒的憧憬和追求》,《報告》1937年第1卷第1期。
⑧駱賓基:《蕭紅小傳》,《文萃》1947年第2卷第13期。
⑨杜贊奇著,褚建芳譯:《地方世界:現(xiàn)代中國的鄉(xiāng)土詩學(xué)與政治》,引自王銘銘等編《中國人類學(xué)評論》,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21頁。
⑩本雅明著,張旭東、魏文生譯:《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