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輝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粉碎“四人幫”不久,李準曾接受北京電影制片廠之托,擬將姚雪垠的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改編成電影劇本。為此,李、姚二人曾數(shù)次當面交流,姚雪垠并特意制如下長簡一封,詳談了他對改編的意見。
李準同志:
昨天崔嵬同志來,交換了意見,取得共同認識。主要一點是必須堅持高標準,嚴要求。我又申述了我的老主張:必須深入歷史,跳出歷史,通過再現(xiàn)歷史生活,達到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的結合。就對待歷史說,深入是基礎,是前提。就創(chuàng)作方法說,現(xiàn)實主義是基礎,是前提。歷史故事可以虛構,但生活細節(jié)的描寫必須具有真實性,不然就不能寫出典型環(huán)境的典型性格。
我舉影片《甲午海戰(zhàn)》為例,同老崔獲得一致的看法。我認為《甲午海戰(zhàn)》,主題是積極的,也有感人的情節(jié)(如海戰(zhàn)場面),但不能正確地反映歷史性,違反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第一,在人物的相互關系上違背了歷史的真實性。例如鄧世昌與威海衛(wèi)漁民的關系是現(xiàn)代的,不是清代的……第二,服飾不是清代的。例如影片中大小官員不穿補服,而穿的是團花袍褂。補服是文武官員的“制服”,文鳥武獸(御史、按察使、提法使專繡獬豸),因鳥獸圖案的不同而表示九等不同品級。影片中的官員們?yōu)槭裁催`反清代朝廷定制,不穿補服?清代官員帽頂上的圓球裝飾,稱為頂子或頂戴,有珊瑚的、藍寶石的、青金石的、水晶的、硨磲的、金的,表示不同品級??墒怯捌写笮」賳T的頂子很混亂,分不出品級不同。李鴻章命令摘去鄧世昌的頂戴花翎,其實影片的大小官員全無花翎,這句話落空了……第三,對話有過分現(xiàn)代化的毛病。最使我感到意外的是,鄧世昌的所有同僚都直呼他的名諱,而不稱他的表字正卿,違背了中國的歷史習慣。這一習慣,從秦漢到民國年間,在中、上層社會是很重視的,在官場中尤為嚴格遵守。
以上略舉數(shù)例,足證《甲午海戰(zhàn)》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從選好一個主題思想出發(fā),然后編成故事,而沒有考慮應如何認真細致地研究歷史,如何反映好歷史的典型環(huán)境和細節(jié)的真實性。而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既要表現(xiàn)歷史事變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從而得到經(jīng)驗和教訓,也要寫出來歷史的典型環(huán)境。細節(jié)不真實,不符合特定的歷史時代和生活,如何能寫出來典型環(huán)境和典型性格?如何能做到形象地再現(xiàn)歷史……
這些問題,談起來話長,我不用詳說了。我舉《甲午海戰(zhàn)》為例,目的是要求我們將《李自成》搬上銀幕時候,必須按照我們自己的道路走,而以《甲午海戰(zhàn)》的創(chuàng)作方法為鑒戒……此致
敬禮!
雪垠
一九七七年三月十五日
除此之外,其他相關的文字記載,還散見于姚雪垠致茅盾、丁力、周代諸君信中:
1976年12月26日,姚雪垠致丁力信:“將《李自成》搬上銀幕事(彩色寬銀幕),也將在春節(jié)過后著手。已經(jīng)決定:崔嵬導演,李準編劇,過了春節(jié)就向中央呈報計劃。全書分三集或四集拍,暫不定死。上星期他們來了一趟,專議此事。他們打算在七七年積極進行準備(腳本、演員、服裝和道具),爭取七八年開始拍攝第一集。倘若腳本準備得好,一、二集同時拍攝……”這封信是姚雪垠寫給中共武漢市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丁力的工作匯報,信中第一次提到了北影擬將《李自成》搬上銀幕事。
同一日,姚雪垠在致茅盾的信中也提到了這件事。除了重復與丁力所談內(nèi)容之外,姚雪垠還談到了個人的一點想法:“李準有才華,對電影劇本的一套技巧也熟悉,但我不了解他對歷史和古典文學的根基厚不厚。倘若編劇本的同志對古典文學的根基淺,就容易將明代士大夫的對話寫成現(xiàn)代話;倘若歷史知識不厚,便不能在改編工作上‘游刃有余’?!比旌?即12月29日,茅盾回信談到改編中需要注意的幾個問題,“例如不要把明朝士大夫的對話弄成現(xiàn)代話,起義將士及勞動人民的對話中也要防止出現(xiàn)新名詞”等等。
1977年1月7日,姚雪垠復茅盾信:“來示所談意見,都很細致、精辟。關于《李自成》改編電影劇本應注意的問題,頗為重要,也是我耿耿在心的。下次崔嵬和李準兩同志來,我要將您的信讓他們看看,引起他們重視。”
1977年2月9日,姚雪垠二致丁力:“在電影會議期間,北影向文化部負責同志提出了將《李自成》搬上銀幕的問題,得到同意。今年將積極準備。春節(jié)過后,北影將派人去河南,為李準請假來北京專力搞《李》的劇本。茅盾同志對改編《李》的問題,提了些重要意見。前幾天李準來看我,我將茅公的信都讓他看了……”
1977年4月7日,姚雪垠三致丁力:“李準已來北京。北影為搬上銀幕事積極準備,爭取明年開拍,寬、窄銀幕的片子同時進行?!币ρ┷笤谶@封信一共匯報了八個問題,此系其中之二。
1977年4月18日,姚雪垠致周代:“北影對拍《李自成》電影,正在積極進行……前天李準來談了影片第一集的故事輪廓,說在最近幾日內(nèi)送來粗略提綱……今年是準備年,最困難的是準備明代的服裝道具,物色和訓練演員……美工、資料,目前都在積極準備。有一位熟悉歷史資料的老同志被‘四人幫’打到一個電影院掃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調(diào)回場(廠)內(nèi)管資料工作?!?/p>
以上諸信,產(chǎn)生在同一個百日有余的時段中,姚雪垠對改編《李自成》的熱情與期待,洋溢于字里行間?!八娜藥汀眲偙淮虻?《李自成》正一枝獨秀?!爱斒菚r也,電影、電視、戲劇、美術、評書,甚至連環(huán)畫,幾乎所有的藝術形式都蜂擁而上爭相改編,稱之為‘趨之若鶩’當不為過”(陳建功語,見《百年雪垠·序》)。而姚雪垠獨獨鐘情于北影,事出有因:早在1962年,《李自成》第一卷尚未正式出版,北京電影制片廠只是看到了征求意見本,就打算搬上銀幕,領受任務者是老作家葛琴。葛琴認為“像這樣的歷史劇本,必須對明朝的典章制度、風俗習慣、歷史背景都十分清楚,才能勝任改編工作”,所以希望姚雪垠親自動手改編。姚雪垠則怕深陷其中會影響《李自成》后幾卷的寫作,故以“對寫電影劇本不熟悉”為由拒絕。編劇人選一將難求,北影計劃只能擱淺?!傲袒摹币皇治迥曛?終于等來了文壇影壇的兩棲重鎮(zhèn)李準出山擔綱,豈非天之厚賜?姚雪垠當然懂得李準之重要,所以他每信必談李準:“已經(jīng)決定:崔嵬導演,李準編劇”;“李準有才華,對電影劇本的一套技巧也熟悉”;“春節(jié)過后,北影將派人去河南,為李準請假來北京專力搞《李》的劇本”;“李準已來北京”;“前天李準來談了影片第一集的故事輪廓,說在最近幾日內(nèi)送來粗略提綱”。
這些信,讀之如聞鍵盤敲擊聲,感覺是一支有著超強戰(zhàn)斗力的隊伍在緊張而快樂地行進著:“北影負責同志們的決心很大,決心拍出來代表中國水平的片子……汪洋同志說:‘我已經(jīng)六十以上,只要能夠拍紀念毛主席和周總理兩部片子,再拍完《李自成》,我就可以死了?!薄按掎蛠砜次?正式商量把《李自成》搬上銀幕的事……他要將拍成《李自成》這部片子,作為他最后向藝術的進軍……他在我家里,一談到興奮處,就站了起來,揮動著手勢……他不是同我泛泛地交換意見,而是調(diào)動了思想,調(diào)動了感情,深入了角色,深入了藝術。他遺憾自己不能在《李自成》影片中扮演李自成,說:‘我會騎馬,會耍刀,扮演過宋景詩。要是我年輕十歲,我自己就演李自成!’”姚雪垠興奮地述說著,大概不會想到事情竟突然生變,緊張快樂的工作進程戛然而止,戰(zhàn)斗力超強的隊伍一夜之間消遁,1978年開拍《李自成》的計劃,隨之變?yōu)榕萦啊?/p>
姚雪垠致周代的信似乎是一個句號,此后他的筆下便再未出現(xiàn)過任何有關《李自成》改編劇本的信息。他一向只管走自己的路,對錯任由他人評說?!独钭猿伞肥撬鼉r值的全部,要改編就必須“高標準”“嚴要求”,這是他的原則,任何時候都不會因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變。李準先生是文壇大腕,又是影壇巨擘,所獲成就,世人共矚。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富足的社會生活積累,穩(wěn)健的作風,扎實的學問,“變則通”的哲思,勇于開拓的創(chuàng)新精神……無論從哪一方面看,李準都是《李自成》編劇的最佳人選。然而,影壇圣手畢竟不是歷史學家,他所面對的困難正如茅盾致姚雪垠信中所說:《李自成》“這部書人物如此之多,故事如此之繁重而曲折”,“若非通讀原作數(shù)遍,對原書的伏筆、關目,都了然于心目,則幾乎不知如何改編”,“原作的抒情的描寫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場面,在影片中要處理得好,頗不容易”……既然如此,與其在沒有勝算把握的勞作中空耗時間、精力和才情,不如主動退卻——《李自成》改編未果的原因,莫非正在于此?
上文所引文字,均系姚雪垠的“一面之詞”(見《姚雪垠書系·綠窗書簡》卷),李準可曾說過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對于《李自成》來說,錯過了李準,就錯過了走上銀幕的最好機會。后來雖有1996年10月中央電視臺影視劇制作中心買斷《李自成》改編權之事發(fā)生,結果卻是同樣的以不了了之而空留遺憾。無論如何,在影視傳播手段一統(tǒng)天下的當今,或許正是因為這一次失去而長期失去了電影電視的關注;引領一代長篇歷史小說的煌煌巨著《李自成》,才落得“身無彩鳳雙飛翼”,盡失當年風流而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惜乎?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