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超 張東
摘要:結合布迪厄的文化資本以及舒爾茨日常生活世界的概念,探討居住在城中村內的流動人口居民的日常消費情況。研究以西安市一個待改造的城中村—C村為田野調查地點,通過對33位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蟻族”)和農民工為期6個月消費活動的觀察和半結構化深度訪談,希望以城中村這一城市更新過程中的“過渡”轉型空間為觀察點,從城中村外來流動人口居民的日常生活的微觀視角,研究我國城市外來人口在日常消費實踐活動中所體現的階層分化,從而為研究我國大城市居民的消費行為以及階層分化提供解釋性的理論框架,并豐富消費的階層分化的實證研究。
關鍵詞:城中村;日常消費;空間;流動人口
中圖分類號:C9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4-3160(2019)05-0075-13
一、引言
作為“坐落在大城市中的鄉(xiāng)村”,城中村半城市化的形態(tài)使得其保留了大量原村民的自建房屋[1,2]。因為毗鄰大型商業(yè)區(qū)和創(chuàng)業(yè)產業(yè)園區(qū)的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和比一般商業(yè)小區(qū)相對低廉的租金使得城中村成為了萬千低收入外來人口在大城市的理想居所。在城市發(fā)展的過程中,城中村周邊的消費空間和城中村外來流動人口的消費邊界被城市郊區(qū)土地的商業(yè)開發(fā)不斷重塑。這樣的邊界有兩種含義:一方面是物理意義上的邊界。它可以理解為是被可識別的實體和標志物所標記的物理界線,比如高檔住宅的門禁社區(qū)。在這一點上,與西方城市紳士化發(fā)展中衰敗的市中心和貧民窟相類似,城中村作為城市更新中待拆除和改造的空間,一般缺乏城市政府的統(tǒng)一管理。較差的基礎設施和簡陋的居住環(huán)境使得城中村從空間上和那些精致高檔小區(qū)的空間隔離開來。
另一方面,從社會文化的意義上來講,邊界指的是人們在日常消費活動中根據自己的認知和消費習慣在與外界物理空間的互動中所建構出來的社會空間概念[3]。這樣的空間建構常常跟消費者的“身體”在特定的空間范圍內進行的活動相關。通過消費者的“身體”在物理空間中的移動,占有和支配外在的物理空間從而建構對空間的認識和“邊界”,并通過行動者的“身體”積累對于外在物理空間的知識(space knowledge)。這樣的“知識”沉淀于消費者每日的日?;顒又?,并反過來指導其消費實踐活動[4],比如告訴消費者去哪里買東西,以及買什么價格的東西等等。
而本文中所探討的城中村外來流動人口的消費空間的“界限”,既是我國大規(guī)模城市化更新過程中高端和低端社區(qū)居民的日常生活空間的空間隔離,也是城市內部高收入者和低收入階層差異的反映。和西方城市貧民窟和衰敗社區(qū)居民的經濟、文化水平都處于比較低的水平不同[5,6],我國城中村的居民并不是像西方衰敗社區(qū)那樣有很高的同質性,而是在城中村的物理空間內部呈現出了在居住空間和日常生活空間上的異質性。城中村作為轉型中的中國城市更新和改造的一個縮影,因為其較低的租金承載了大量的低收入外來流動居民在此生活。而流動人口的日常生活和其內部的階層分化卻少有學者做出實證研究。同樣是居住在城中村中的外來人口,比如那些擁有大學文憑的大學畢業(yè)生(或者稱為“蟻族”)和來自市鎮(zhèn)/農村的農民工的日常消費空間呈現出了怎樣的差異和隔離?這些外來人口的日常行為的差異背后所蘊含的行動邏輯和社會學意涵是什么?這些差異又如何影響不同的城中村居民的空間的邊界的認識?
二、文獻回顧
學者們對于流動人口消費的研究一般是從以下幾個三方面進行:一是研究流動人口的消費特征和影響其消費行為的因素。研究表明在城市流動人口家庭中,房租, 食品和日用品消費在流動人口消費中占主要地位,而在子女教育,醫(yī)療和娛樂等發(fā)展型消費方面流動人口的消費水平則遠遠低于城鎮(zhèn)居民[7-9]。二是城市居民的家庭收入,遷移模式,醫(yī)保和社保參與,市民化意愿以及代際差異等因素都影響了流動人口消費在城市的消費行為[10-12]。研究者還通過研究城鎮(zhèn)居民和流動人口的購物和娛樂消費發(fā)生的時間和地理空間,消費活動的路線、距離范圍和消費行為發(fā)生的空間,發(fā)現城鎮(zhèn)居民和流動人口在日常娛樂消費空間上表現出不同的偏好,其消費活動呈現出了不同程度的空間等級性[13-15]。并且這種空間等級的差異性很大程度上與城市綜合經濟實力以及個人收入緊密相關[16]。以上研究一般對比城鎮(zhèn)居民和流動人口的消費特征和消費差異,或者把流動人口當做一個整體研究其消費行為,但是很少有研究從流動人口內部探討不同的流動人口之間的消費的差異和分化。現有研究大都傾向于對流動人口和城鎮(zhèn)居民的消費行為和其影響因素進行描述性的量化實證分析。這樣的描述分析可以從宏觀上把握我國城鄉(xiāng)居民在特定區(qū)域內的消費行為模式和空間特征,但是對于這些消費行為背后的形成邏輯缺乏有力的微觀層面的闡釋。
還有學者從消費空間與階層劃分的角度來探討居民的消費行為。學者們認為人們通過在不同的購物空間中購買不同價值的產品來區(qū)分階層,各種高端或者大眾的消費空間以及商品成了區(qū)分人們社會階層的具象化的符號[17]。不同的居民在不同的場所進行消費的同時又形成了符合其階層的生活方式的消費方式[18,19]。而在西方語境下的“中產階級紳士化”現象在塑造了中產階級社區(qū)及符合其階級生活方式的消費空間的同時也形成了城市居民居住和消費空間的隔離[20,21]。
以上研究雖然分析了消費空間和階層認同之間的關系,但是消費的日常被一系列符號所表征從而機械地地區(qū)分著社會階層和文化身份。因而日常生活對于消費空間的再生產作用被忽略了。消費空間在這里因為缺少了與日常實踐的對話和互動從而成為了靜態(tài)的“容器”。因為人們的日常消費活動不只是靜態(tài)的結果,而是蘊藏在其每日的話語,行動和日常消費空間活動之中的??臻g和不同的消費者通過消費活動實踐形成了互動,從而共同構建著不同的消費者主體對于城市消費空間的認識和對自身消費行為的認同。而這種認同又形成了區(qū)分不同社會階層居民的消費文化和生活方式[22]。
從這個意義上講,應該把居民消費的研究置于一個解釋性的研究框架中以便更好地觀察其消費行動背后所包含的社會意義。因此,本研究將用布迪厄的消費分層理論以及舒爾茨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概念來探討居住在城中村內的流動人口居民的日常消費情況,希望以城中村這一城市更新過程中的“過渡”轉型空間為觀察點,從城中村外來流動人口居民的日常生活的微觀視角,研究我國城市外來人口居民的以日常消費實踐活動所展現出來的階層分化,從而為研究我國大城市居民的消費行為以及階層分化提供解釋性的框架,并豐富消費的階層分化的實證研究。
三、理論框架:文化資本,身體和日常消費空間
90年代以來的由政府和市場主導的中國城市大規(guī)模的更新運動不斷加速城中村土地的商業(yè)開發(fā)[23]。為了獲得更多的土地利潤資本,城市政府和土地開發(fā)商作為掌握最高經濟和文化資本的“城市規(guī)劃者”,通過加大投入城中村周邊的基礎設施建設從而吸引更多的工業(yè)企業(yè)和房地產開發(fā)商到此投資拉動當地經濟。城中村優(yōu)越的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使得大量的高檔商業(yè)住宅區(qū)和大型購物和娛樂休閑中心在城中村周邊不斷集聚,從而形成了高檔商業(yè)住宅區(qū)在城中村附近的空間集聚效應。
集聚效應加速了城中村居民在居住和消費空間上的鮮明分異:比如時尚高端的綜合性購物廣場/個體自營的小賣部以及夜市,設施齊全的健身俱樂部/擁擠的城中村小廣場,以及裝潢精致的餐廳/街角衛(wèi)生條件堪憂的小餐館之間的對比。在這個層面上,作為容納不同階層消費人群的購物休閑的物理空間可以被看作是各種經濟和文化產品的集合。這是一個需要被不同階層的消費群體定義,占據和維護的空間。城市空間土地利用在象征資本作用下的空間集聚化就導致了特定消費場所在某一特定空間的集中出現[23]。這種不同的物理消費空間的差異回應的是“由高度系統(tǒng)化的社會秩序所導致的不同社會力量之間的對立”[3],從而進一步塑造了可感知的社會空間[25]。
“社會秩序”,或者社會空間(social space)借由布迪厄[27]的說法,體現為個體行動者的經濟資本(財產和收入),文化資本(個體文化能力的象征,例如文化產品、技能的占有和學歷)以及社會資本(基于個人的社會頭銜和私人關系網的社會資源)的總量以及這幾種資本的比例構成的差異。行動者與他人的區(qū)別并不僅僅取決于個人的經濟資本總量,而更多地取決于一個人因為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以及其他象征資本的占有而獲得的生活方式和品位。其中文化資本對階級的構成和分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26]。布迪厄認為“生活風格是階級關系符號方面的實際表達”,以及是“階級趣味所生成的消費實踐的系統(tǒng)的產物”[27]。消費實踐包含了日常從飲食,購物,娛樂,體育運動以及藝術在內的一切消費實踐,共同塑造了生活風格迥異的消費人群。
城市物理空間的隔離“客體化”(objectification)了由布迪厄所論述的資本結構決定的社會空間秩序,或者說是資本數量占統(tǒng)治地位的支配階級和資本數量缺乏的被支配階級的社會關系結構的實體化。比如城市空間中時尚高端的綜合性購物廣場、設施健全的健身俱樂部、裝潢精致的餐廳,或者是那些小賣部以及夜市,擁擠的城中村小廣場和街角的衛(wèi)生條件堪憂的小餐館等場所則作為“實體化”的文化和經濟資本在城市特定物理空間中的聚集。消費場所在空間上的集聚一方面吸引了具有相對應文化和經濟資本的人群進行消費,同時又對那些沒有相匹配的經濟和文化資本的階層形成了排斥效應和空間隔離(這樣的隔離往往可以通過有形的邊界,比如院墻、大門或者生活區(qū)不同的景觀的分布進行區(qū)分)。
更進一步說,“客觀化”可以理解為是社會秩序或結構在人們居住的物理空間中的具體化或者存在的事實,也可以理解為人們所擁有的社會秩序意義上的規(guī)律性是由物理空間的共性實現的。物理空間實例化了社會組織模式,并為社會化提供了無處不在的空間場合。所以那些或高檔或低端的消費場所的物理空間界線表明了一種由各種城市建筑組合起來的空間秩序。這種秩序背后隱藏的是一種層級的權力關系,其被具有不同資本結構的社會行動者在日常的消費活動中進行實踐,并通過長期形成的階級慣習把社會空間秩序轉化并適用到可知可感的物理空間中,形成不同行動主體在進行實踐活動時的“界線感”。
但是“界線感”的形成又是如何規(guī)訓社會行動者的日常消費行為的呢?這一點布迪厄并沒有提供一個明晰的解釋。但是我們可以在舒爾茨(Schutz)[28]關于日常生活世界(lifeworld)的理論中找到相應的補充。生活世界容納了人們的每日生活經驗以及在每天的生活中所遇到的人和事物,而這些事物會逐漸積累成為個體的經驗,舒爾茨[29]把這種經驗叫做“知識的儲存”。“知識的儲存”會和階級習性聯(lián)系在一起形成行動者的知覺經驗來指導行動者未來的行動和做出符合其階級習性的判斷,或者合理化行動者已經做過的活動和選擇[30]。從而這些實踐又把對于城市空間的感知“內化”并儲存到每一位消費主體的“身體”記憶中。綜上所述,城市物理空間的分異通過城市居民在物理空間中的日常消費活動不斷積累著對空間的身體感知經驗和身體記憶[29]。這些身體經驗和記憶逐漸形成了階級慣習,從而在長期的日常活動中規(guī)訓著城市居民的消費行為,生成了城市居民的空間界線感和領地意識。
這種由于布迪厄所說的資本的結構差異造成的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分化和對立被社會行動者通過“身體”在物理空間中的移動,以及對空間的占據和在空間中的活動而不斷內化到其日常的社會實踐中去,從而對社會階層的再生產(reproduction)產生了積極的作用[31]。在本研究中,因為缺乏相應的經濟資本,使得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和外來農民工都把城中村作為臨時棲居之所。這一點決定了我國城中村的物理空間具有高度混合和異質性的特點。但文化資本的差異決定了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和外來農民工社會空間位置的分別,同時生成的階級慣習和“身體”的空間運動又影響了二者對于居住的城中村的物理空間的感知,從而造成他們日常消費實踐的差異。
四、研究設計
本研究選取位于西安市一個典型的城中村C村為主要觀察研究地點。C村坐落在西安市南郊三環(huán)邊緣,毗鄰西安市大學城和長安區(qū)郭杜產業(yè)和教育技術開發(fā)區(qū)。隨著城市更新的逐步推進,C村周圍的土地被重新開發(fā)為商業(yè)用地,從而帶動了C村周邊的房地產和商業(yè)的繁榮,同時吸引了大量的中產階層市民前來置業(yè)和生活。并且隨著越來越多的低收入流動人口群體選擇在C村附近工作,C村和周邊區(qū)域的居住空間隔離也在不斷加深。
為了探索這兩類城中村居民的日常消費空間和實踐活動,本研究采用質性研究方法,于2015年7月到2016年1月間對居住在C村的33位外來農民工和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群體的日常生活進行了長達半年的跟蹤和半結構化深度訪談。筆者通過“滾雪球”的方式分別聯(lián)系并確定了33位研究參與者。這33名參與者基本都來自農村或者小城鎮(zhèn)且都未獲得西安戶口。其中15位外來務工人員基本都來自四川、安徽和湖北省的農村,年齡跨度在22歲到48歲之間,學歷以初中或者高中畢業(yè)為主。而參與本研究的18位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來自全國各地,年齡在24到32歲之間,他們都有本科學歷但是全部都畢業(yè)于西安市的普通高校。最后研究使用主題分析法,借助NVivo軟件,通過對收集來的文字訪談數據(訪談錄音和筆記)的匯總和分析,并歸納出研究相關的主題得出研究結論。
我平常都不怎么在這里買東西,除了有時候買點菜。但是基本上日常生活用品還是去華潤萬家買,質量放心。(27歲,電信公司維修人員,住在C村3年了)
小蘇補充道:
我比較喜歡去大的綜合超市買東西,比如華潤萬家,沃爾瑪這樣的地方。我一般去那兒買吃的和用的。沃爾瑪就是離我住的有點遠,我坐車得坐個5站的樣子。有時候我嫌麻煩就在網上買了,便宜還給送到家。(25歲,服裝公司前臺,住在C村2年了)
對于大學生“蟻族”來說,由于文化資本的積累而形成的對于商品質量和消費環(huán)境的追求,使得大學生的“領地”范圍并沒有限制在C村,而是擴展到更遠或者消費價格更高的一些購物場所。比如大型綜合超市,綜合性購物廣場等。相對于農民工,大學生的消費空間并沒有一個明確的領域的概念。很多時候他們的空間并未限制在生活居住的范圍內,而更多的體現出了一種消費空間在“別處”的特點,甚至擴展到整個城市范圍。他們會為了吃一頓網紅美食而搭地鐵到城市的另一邊,或者為了參加一場文化活動而“不昔花200元的訂票費”(小蘇語)和車費。
互聯(lián)網空間也逐漸擴展了“蟻族”們的消費的領域,“因為可以在網上找到更多的志同道合的人和便宜又好看的東西”(云云語),或者在本地買不到的,但是網上有的商品。從而進一步打破了低收入大學生對于C村為中心的消費空間的“領域”意識和空間認同。對于低收入大學生來說,雖然其經濟資本不占優(yōu)勢,但是其文化資本的習得和中產階級的消費慣習使得他們更加關注消費品質和空間環(huán)境,從而使其日常消費空間領域的范圍擴大到了整個城市空間和網絡空間。
界線感和領地意識被外來農民工和低收入大學生的身體不斷實踐,從而內化到其身體記憶中參與構建其對于外在空間變化的感知。正如布迪厄所分析的,這是基于社會行動者過去的經驗和積累,體現了城市居民對于日常活動空間的一種無意識的“空間的感覺”(sense of place)[31]。這種感覺被城市居民的身體所記憶和感知從而形成了對城市消費和日?;顒涌臻g的界線感,并由此來指導城市居民的消費實踐活動來最大化自己的消費活動的空間利益。
六、變化著的消費空間“邊界”和城中村居民的應對策略
伴隨著政府和市場主導的以城市土地商業(yè)價值開發(fā)為目的的城市更新過程,C村周邊的土地也在大規(guī)模的城市更新中被不斷地重新置換用作商業(yè)開發(fā)。1990到2010年間區(qū)經濟產業(yè)開發(fā)區(qū)的建立以及政府主導的地方土地和商品房市場的發(fā)展帶動了C村周邊農用地的重新征用。90%的C村附近原農業(yè)和傳統(tǒng)工業(yè)用地逐漸被商業(yè)住宅用地和以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為導向的新型工業(yè)用地所替換(根據C村村主任的說法),原來屬于集體自有的小作坊也被高端的商業(yè)街區(qū)所取代。并且隨著開發(fā)區(qū)和大學城的興建以及周邊城市公共服務設施的建設,帶動了C村附近的產業(yè)和商業(yè)文化發(fā)展并且催生了高檔商業(yè)住宅區(qū)和消費區(qū)域的產生。在這樣的背景下,越來越多的相對低端的購物娛樂場所被高端的消費場所取代,而這樣的城市空間變化對農民工和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的消費空間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一)農民工——日常消費空間范圍的縮小
由于高端商業(yè)住宅和高級寫字樓的不斷開發(fā)逐漸集聚了城市中上層階級的消費人群來此居住和工作,因此帶動了C村周邊的高端消費空間的形成:比如健身房、網球俱樂部、汽車美容店、國際學校以及裝潢高檔的購物中心和具有異域風情的餐廳等。這些高級消費場所迎合了這類富裕階層的消費趣味。C村周邊土地的不斷商業(yè)化開發(fā)強化了高端的消費空間和低收入人群的消費區(qū)域,進一步縮小了那些擁有較少經濟和文化資本的C村的流動人口居民的日常消費空間范圍,從而加深了其日常消費活動的界線感。
界線和領地意識的形成既是消費的物理空間上的分隔,又象征著社會空間內的處于支配和被支配地位的社會行動者之間的“象征距離”[27]。這樣的象征距離標記著不同的社會行動者的源自社會結構建構于其“身體的知識”之上的對空間距離和范圍的感知。對于農民工來說,由于缺乏經濟和文化資本,使得其無法在那些新開發(fā)的高端場所進行消費,并且這種更迎合上層階級合法品位的消費空間本身的建立也形成了一種“俱樂部效應”(club effect)排斥了那些不符合其資本構成和品位的社會行動者[24]。正是C村周邊商業(yè)樓盤開發(fā)和周邊高端商業(yè)社區(qū)的興建造成的由于“俱樂部效應”,使得一些農民工原來經常進行的消費活動的購物空間逐漸被替換或者拆除,導致一些原有的空間消費活動不得不改變或者停止。正如小陳和小杰所說:
我原來老去村口的一家小吃店吃砂鍋。后來就不去了嘛。[……]還不是因為門口那個鋪子遭拆了,現在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那個地方聽說要修一個停車場,應該是旁邊萬科還是紫薇花園的地方,我不太清楚嘍。(31歲,在批發(fā)市場做零工,住在C村5年了)
那個芙蓉興盛超市,就是我們這里比較大的超市了。東西比一般的小賣部全。我一般上那里買煙。那個超市本來在C村南邊,離我住的地方近?,F在不是要搞什么建設嘛,超市也不在了?,F在那個地方好像是個干洗店和洗車的(地方)。(27歲,某物業(yè)公司維修工人,住在C村3年了)
因為樓盤的重新改造和拆遷“現在變成了停車場,洗車店和干洗店”等 (小陳,小杰語)。對于這些外來農民工來說,其現有的資本結構所形成的慣習以及過去的“經驗和知識”使得他們的消費行動在面對消費空間的轉換時進行了有意識的“自動調整”[33],進一步喚起其身體的記憶和反應并指導活動,幫助其辨別當下的場景和環(huán)境:即這些地方是不能去的,因為“這些都是為有錢人服務的”(小景語)。消費空間的界線感也因此被不斷被強化為新的“知識”或者慣習來指導外來農民工的消費實踐。
消費界線的形成是建構在外來農民工日常生活世界中的空間認知。這樣的認知是為了確保其自身利益在一定的消費空間范圍內的合理化和最大化,同時也是農民工的過去的空間知識和形成的身體實踐經驗應對外部空間的變化(比如原來消費場所的消失以及新的高端消費場所的興起作為刺激物(stimulus)引發(fā)的消費空間界線的縮小和擴大)而做出的“自發(fā)和反應”和理性的有意識的判斷(spontaneous conduct)。
(二)突破“界線”的意愿——想象的階層身份建構
對于低收入大學生來說,雖然由于經濟資本的缺乏讓他們選擇和外來農民工居住在同一個物理空間——C村內,但是其豐富的文化資本使得他們對于外部空間的變化能夠相對從容地應對。布迪厄把這一人群稱為“文化中間人”(cultural intermediary)或者小資產階級(Bourdieu, 1984)。相比工人階級和統(tǒng)治階級,他們介于二者之間,具有一定能力擺脫限制工人階級生存需求的約束;相比于統(tǒng)治階級他們的經濟和文化資本的儲存雖然顯得無力,但是也能支持他們對于文化產品的消費的需求。他們一般不參與體力性的勞動,而是從事一些辦公室文員的工作或者充當企業(yè)中初級的管理者的角色。他們勤奮,遵守規(guī)則并且試圖進一步通過努力來積累資本從而達到統(tǒng)治階級的標準。盡管其目前所擁有的文化資本不足以讓這些作為“文化中間人”的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把其文化資本轉化為更多的經濟資本(比如得到一份薪水高的工作)或者社會資本(比如獲得更多異質性的社會資源)。
但是從長期來看,也正是由于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群體通過教育習得的文化資本塑造了其上層階級的“合法的品位”(legitimated taste),相比那些沒有文化資本的農民工來說,這種合法的品位被大學生實踐在其日常消費活動中,增加了低收入大學生們對于一些中高端購物和娛樂消費空間的選擇,并使得其消費活動突破了C村物理“邊界”限制而擴展到更大的城市空間范圍中去。雖然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居住的物理空間和富裕階層是隔離開的,但是文化資本的習得使得他們在階層的身份和消費慣習上卻認同那些經濟和文化資本占統(tǒng)治地位的社會群體。正如小方告訴我的:
旁邊萬科廣場我經常去逛。里面超市,吃飯的和喝咖啡的地方都有。(那邊)一樓還有一家雕刻時光(一間連鎖咖啡廳,筆者注)。我經常去那兒學習,有時候呆上一個下午。我喜歡那里的環(huán)境。下午的時候比較安靜而且環(huán)境好,比呆在我自己的房間里學習好多了 (笑)。這個(廣場)開了以后太方便了,我能隨時去逛街和買東西。(30歲,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文員,住在C村兩年了)
咖啡館、書店以及大型超市的設立都滿足了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的文化品位需求。在以上地方進行消費一方面適應低收入大學生長期形成的消費習慣從而指導消費實踐,同時也通過一系列的在特定消費場所的消費實踐維持了低收入大學生在社會空間中的階層地位和與匹配和其階層地位的文化品位,以區(qū)別于外來農民工群體的消費實踐,從而實現階層秩序的再生產。
同時,當代消費文化,伴隨著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和鋪天蓋地令人目不暇接的廣告為我們塑造了一種“想象”的中產階級生活。在訪談中許多低收入大學生都顯示出了對精致“小資”生活的向往,他們會對消費地點的環(huán)境以及消費的方式有特殊的需求。比如對于小方來說,她會偏愛安靜和有氛圍的地方,并且比較注重情調。雖然經濟資本有限,但是他們會“享受在咖啡館”度過的時間,或者樂于“體驗商場的消費環(huán)境”(云云語)。因為這樣的消費行為可以暫時滿足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對于商業(yè)文化營造出來的中產階層文化的期待和向往。
因此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的文化資本使他們更加擁抱城市更新帶來的繁榮的商業(yè)文化。并且他們會不斷擴大日常消費的空間范圍而滿足其自身對于高尚購物環(huán)境和新鮮消費事物的追求。在這樣的消費目的驅使之下,對于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來說,其消費空間便不再受到其居住的C村空間范圍的局限,而是以整個城市為自己的消費空間。比如小穎告訴筆者的:
我一般都會在大眾點評上搜好吃的,看到想吃的就會和男朋友周末一起去吃。遠近無所謂,現在地鐵公交都很方便了嘛。C村附近沒什么好吃的了,而且好多環(huán)境也不好。平時工作也辛苦,周末就靠吃好吃的慰勞自己唄。我們經常會去一些網紅店,像言幾又書店那種的。有些網紅店的主題很有意思。我和男朋友每次去吃都要拍好多照片。(24歲,廣告公司文員,住在C村2年了)
由于沉淀于過去經歷中的文化資本和知識經驗使得他們對于具有中產階級文化品位有一種天然的向往。因此在日常消費的身體實踐中,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會不斷尋找符合自身文化品位的消費場所,從而突破以自己居住的城中村為中心的消費空間的“邊界”。無論是咖啡館、書店,還是網紅餐廳或者大型商場都符合其對于個性和有品位的消費空間的認同。這樣的認同對應的是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對于自身居住的城中村的一種“逃離”,是其由文化資本的積累所形成的文化消費品位而建構出的“想象”中的小資生活和現實中城中村生活的 “錯配”(misfit)。
“錯配”,用低收入大學生的話來講,是一種“我不屬于這里的感覺”(阿德語)。這種“要逃離”和“不屬于這里”的感覺也可以理解為是由大學教育習得的豐富的文化資本所促成的想象的上層階級身份和現有身份的斷裂,從而產生了身份認同的焦慮?!板e配”使得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和C村的人跟事物保持社會距離,同時也驅使低收入大學生不斷地探索和擴大日常的消費“邊界”。在這樣的消費慣習的支配下,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的日常消費空間界線并不受C村周圍城市空間改造的影響,反而使得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的消費選擇因為消費“邊界”的擴大而變得更加多元。
七、結論與討論
城市物理空間的變化重新調整著不同的城市居住者日??臻g消費實踐活動的空間邊界和范圍,并通過消費者的階級慣習反映出和再生產著社會秩序結構。而社會結構又通過日常生活的操演逐漸內化到社會成員的行動中[38]。在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和外來農民工的日常消費活動中,“身體”扮演了記憶機制的角色。階級慣習通過“身體”記憶一方面規(guī)定了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和外來農民工在城市空間中的消費實踐活動的界限和空間范圍,另一方面消費實踐活動的空間差異又是二者社會階層分化和再生產的體現。這就使得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和外來農民工雖然居住在同一個物理空間,但是其日常消費實踐活動和空間體驗上卻表現出一些不同:
第一,因為缺乏相應的文化資本,使得外來農民工的日常消費空間的界線感要比低收入大學生更明顯,并且消費的空間的范圍也更加限制在其居住的C村或者周邊相對較小的范圍內。然而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日常的消費范圍并不局限在C村而是擴展到整個城市空間。
第二,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非??粗叵M實踐活動的象征符號價值,比如氛圍和環(huán)境等。這就使得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的消費空間擴大或者延伸到中高檔的購物場所。
第三,這種空間的擴大和延伸是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較高的文化資本和較低的經濟資本的“錯配”造成的對于中高端消費場所的主動選擇。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使得低收入大學畢業(yè)生的消費空間要較少受到城中村周邊空間變遷的影響。
本文旨在引入城市更新過程中的空間變化的動態(tài)視角,并提供了一個日常生活的現象學分析框架研究階級內部的分化和流動趨勢。在未來的研究中如何結合城市居民消費調查數據對多個城中村的多類居民進行消費行為的量化對比分析,以期從更廣泛和動態(tài)的意義上把握不同城市居民的消費實踐活動。另外,研究者要如何通過把握城中村外來人口的消費特征,進一步從政策和城市規(guī)劃的角度為外來人口建立更加舒適和方便的購物消費環(huán)境,增加外來人口對于所在城市的認同,也是研究者和城市治理者所需要努力研究和工作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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