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宇然
朱熹注解的《周易本義》初稿名《易本義》,定稿歷經二十余年。初稿《易本義》依呂祖謙《古周易》本分卷。上經和下經各一卷;十翼(即:《彖》上傳、《彖》下傳、《象》上傳、《象》下傳、《文言》、《系辭》上傳、《系辭》下傳、《說卦》、《序卦》、《雜卦》)每翼為一卷?!敖洝?、“翼”共合十二卷。成書定稿,朱熹將書名定為《周易本義》,將原稿割裂,重組成四卷。上經,卷一;下經,卷二;《系辭傳》,卷三;《說卦傳》、《序卦傳》、《雜卦傳》為卷四;《彖傳》與《象傳》分附于各條經文之下。故朱熹注解的《周易本義》有十二卷與四卷本之別?!吨芤妆玖x》被收錄在《四庫全書總目》的前列位置——卷三·經部三·易類三,由此可見《周易本義》在易學研究史上的重要性,除此以外,其在后代私修目錄中也有收錄,如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明高儒《百川書志》等。內容方面,《周易本義》旨在對《易》本體的闡釋,以解經為主,內容精簡,注釋方面注重對經文的解析,是承載了朱熹理學思想的一部著作,也反映了宋代研究易學的思想。然而,廖名春教授認為,從《周易本義》這本書的本身來看,其評價并不應過高,因為它一味地強調了《周易》的卜筮之用,而簡略了其內在的哲理與思想,是對卦爻辭的一種誤讀。但另一方面,《周易本義》又是研究“易學”不可繞開的一本書,[1]從知網有關《周易本義》的論文就可以論證這一點:
表1表明,在朱熹和易學的研究領域,有許多的論文都提到了與《周易本義》相關的內容,不難看出,《周易本義》不但是朱熹本人易學研究的一部重要著作,而且也是整個易學研究中十分重要的一部易學著作。
表2表明,在近50年內,《周易本義》一書一直都有學者在進行研究,尤其是在2009-2011年間,有關《周易本義》的研究論文發(fā)表篇數大量增加,后續(xù)的2015-2016年間也達到了一個小高峰。
由此可見,《周易本義》確實有著很高的研究價值。
關于《周易本義》的成書,在《周易本義》中,可以看到很多的“詳見《啟蒙》”的字樣,由此可以推斷,《周易本義》的成書應該在《易學啟蒙》之后,即淳熙十三年以后。而根據淳熙十五年七月朱熹的《答蔡季通書七十》一文中的“《本義》已略具備”可推知,此時的朱熹已經大體上完成了《周易本義》,然他仍“意不甚滿于《易本義》”,又加以多年的推敲和修改,直到慶元四年自認“近覺衰耋,不能復有所進”,才正式的完成。
宋嘉泰年間,有朱熹注解的《易本義》稿本流傳。朱熹注解的《周易本義》成書后,有朱鑒刊本,吳革刊本?!端膸烊珪肥杖胫祆渥⒔獾摹吨芤妆玖x》十二卷本,并附有朱熹注解的《周易本義》四卷本;《西京清麓叢書正編》和《劉氏傳經堂叢書》它們都收入朱熹注解的《周易本義》十二卷本;《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1984年北京 中國書店鉛排本《四書五經》和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庫易學叢刊》它們都收入朱熹注解的《周易本義》四卷本;1986年5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周易本義·朱熹注》四卷單行本。另有陽明手抄本、元刊本、陸有明覆宋本、康熙五十年(1711年)曹寅刻本、江寧局復刻劉氏本、1992年北京大學出版社有蘇勇校注本、1994年廣州出版社有廖名春標點本七種朱熹注解的《周易本義》四卷本。
關于四卷本和十二卷本,現存的四卷本和十二卷本多為刻本。實際上,四卷本是從十二卷本進一步改編過來的。十二卷本無反切和注音,但四卷本卻多有之。然四卷本雖并非《周易本義》原貌,但卻以其“分經合傳”的特點而普遍被人們所接受。后代學者對于《本義》的研究頗多,也不乏許多著述,如元代胡方平之子胡一桂著《周易本義附錄纂疏》、清惠棟《周易本義辯正》等。由此可見,后代易學研究者研究易學大都會參照《本義》一書,《本義》多版本的流傳也體現了其重要性。作為注重還原《易》本來面目的一本著作,《本義》自有其自身的特點。
作為一本解易之書,《周易本義》中的內容較之其他《易》注而言,要顯得簡略許多。其他的《易》注,如唐李鼎祚《周易集解》,除了對《經》的注釋,還輔以對《傳》的解析,并且在注的過程中有著許多分析卦爻辭內在哲理的內容,而《本義》則說理較少,主要注重對于經文本體的闡釋。
《周易本義》每一卦、每一爻的注解,也只是疏通語句、說明其意象與占筮而已,對《周易》中大量的經文并沒有太多的注解。如《大畜》:
九二:與說輹。
說:吐活反。輹,音服,又音福。九二亦為六五所畜,以其處中,故能自止而不進,有此象也。[2]
這里的注,朱熹就只標注了注音,并沒有做過多的闡釋。他認為,注書要以經為主,以注為輔,因為一書之精華本義在于其本體內容,而不是后人的注解。
另外,《周易本義》中可以見到很多朱熹對于文字的訓詁,包括形訓、音訓等,這也體現了朱熹的文獻學素養(yǎng),如《大壯》卦:
六五,喪羊于易,無悔。
喪,息浪反?!断蟆吠R?,以豉反,一音亦?!堵谩坟酝?。卦體似《兌》,有羊象焉,外柔而內剛者也。獨六五以柔居中,不能抵觸,雖失其壯,然亦無所悔矣。故其象如此,而占亦與《咸》九五同。易,容易之易。言忽然不覺其亡也?;蜃鹘畧鲋畧?,亦通?!稘h·食貨志》「場」作「易」。[3]
這一爻中,朱熹就對“易”這一字做出了訓詁,引用了《漢·食貨志》中的內容對其加以解釋。
不同于往常易學研究者的解易學,朱熹并沒有對《周易》中的《傳》(即《彖》、《序卦》、《雜卦》等)進行注解。在他看來,對經文的注解不宜太過豐富,否則會起到反效果,為此他提出:
凡解釋文字,不可令注腳成文。成文,則注與經各為一事,人唯看注而忘經;不然,即須各作一番理會,填卻一項功夫。竊謂須只似漢儒毛、孔之流,略釋訓詁名物,及文義理致尤難明者,而其易明處,更不須貼句相續(xù),乃為得體,蓋如此,則讀者看注,即知其非經外之文,卻須將注再就經上體會,自然思慮歸一,功力不分,而其玩索之味,亦益深厚矣。
這段話的意思是,注解文字,不能讓注釋本身成文,不然人們就會專注注釋而忽略了正文,對于困難的內容,稍作解釋,對于簡明易懂的內容,則更不用過多敘述,只有如此,才能使讀者受益匪淺。
因此,《周易本義》中注的內容并不是很多,這不僅體現了他對于注文意義的良好理解,還顯示出他重視經文本義的思想特點。而他的這一思想,也是十分值得我們借鑒與參考的。當然,這一點也成為了后人批判《周易本義》的一個主要原因。
朱熹不僅是思想家、易學家,還是一個學識深厚的學者。在注《易》過程中,他博采眾長,取眾多學者之精華,如注釋參考了《說文解字》,占法采自程迥,說理取自二程,甚至對沈括的《夢溪筆談》也有所參考。
在對于爻辭的解析中,朱熹引用過往文獻中的內容加以闡釋,如坤卦中六五一爻,就引用了《春秋傳》中的內容:
六五,黃裳,元吉。
黃,中色。裳,下飾。六五以陰居尊,中順之德,充諸內而見于外,故其象如此,而其占為大善之吉也。占者德必如是,則其占亦如是矣?!洞呵飩鳌罚耗县釋⑴?,筮得此爻,以為大吉,子服惠伯曰;中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外強內溫,忠也;和以率貞,信也,故曰“黃裳元吉”。黃,中之色也;裳,下之飾也;元善之長也。中不忠,不得其色;下不共,不得其飾;事不善,不得其極。且夫《易》不可以占險,三者有闕,筮雖當未也。后蒯果敗,此可以見占法矣。[4]
大意是說,此爻是吉爻,但要根據占筮者本人的要做的事決定吉兇,南蒯要發(fā)動叛亂而筮得此爻,以為是大吉之兆,卻不知叛亂一事乃是不善之事,所以最后果然失敗了。
又如《坎》卦:
六四,樽酒簋,貳用缶,內約自牖,終無咎。
簋,音軌。缶,俯九反。晁氏云:先儒讀「樽酒簋」為一句,「貳用缶」為一句。今從之。貳,益之也?!吨芏Y》:「大祭三貳」,《弟子職》:「左執(zhí)虛豆,右執(zhí)挾匕,周旋而貳」是也。九五尊位,六四近之,在險之時,剛柔相際,故有但用薄禮,益以誠心,進結自牖之象。牖非所由之正,而室之所以受明也。始雖艱阻,終得無咎,故其占如此。[5]
這里便是引用了《周禮》中有關祭祀的記載來解讀這一爻,這正是《周易本義》特有的文獻學價值,以文獻史實來輔助解易,從而使得朱熹的思想觀點更為令人信服。
由此可見,在注《易》的過程中,朱熹也十分注重用文獻內容來論證觀點。通過這種方式,朱熹不僅讓爻辭的解釋更加的清晰分明,還可以將以往文獻與《周易》相結合,互相印證,既解讀了《周易》,又便于讀者更好的了解歷史文獻,可以說是起到了相輔相成的作用。
前文提到,朱熹著《周易本義》,目的是恢復《周易》的本來面貌。而《周易》一書,其誕生之始便是為占筮所服務的,《漢書·藝文志》有言:
至于殷、周之際,封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艾,作上下篇。孔氏為之《象》、《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故日《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歷三古。及秦潘書,而《易》為笠卜之事,傳者不絕。[6]
所以在《周易本義》中,朱熹注解的內容大多都跟每一卦每一爻的占筮有關,其他注本雖亦如此,但大都附加了自身對于義理方面的理解,而《本義》中卻少見此情況,大都只是述說卦爻的吉兇,如《蒙》卦六五:
六五,童蒙,吉。
柔中居尊,下應九二,純一未發(fā),以聽于人,故其象為童蒙,而其占為如是則吉也。[7]
又如《訟》卦九五:
九五,訟,元吉。
陽剛中正,以居尊位,聽訟而得起平者也。占者遇之,訟而有理,必獲伸矣。[8]
《周易本義》中,大部分的注解都類似于如上的原文,可以看到,朱熹的注解基本都是與各爻關系、立意取象以及占卜吉兇有關。而這一點,也是廖明春教授所認為《周易本義》“不是成功之作”的原因,因為《周易本義》確實主要注重了“易學”的占卜卜筮方面的功用,對其自身蘊含的哲理并沒有做過多的闡釋。
雖說如此,但在朱熹看來,他著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為了還原《周易》的本來面貌,對于《周易》的義理方面,他認為程頤等先儒已經闡釋過,所以便不再贅述。并且,他回答學生問他《周易本義》為何太過簡略的話語也證明了他的這一思想:
譬之此燭籠,添得一條骨子,則障了一路明;若能盡去其障,使之統體光明,豈不更好。
他認為,將《易》的經文單純的看作對卜筮結果的記載,會更有利于閱讀《易》,更有利于理解《易》。所以,如果單純從《周易本義》這本書來看,可能確實對于《易》的闡釋太過簡略了些,但對于朱熹而言,這本書也正是貫徹其易學研究思想的一本著作,體現了他對于易學研究的偉大探險精神。朱熹并不是不重義理,他重的是從卜筮之用出發(fā)的義理,因為朱熹一直認為“《易》本卜筮之書”。
除此以外,朱熹集大成的易學思想也是奠定其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其易學思想博采眾長,既繼承了前人的思想精華,又結合自身的研究和理解進一步豐富了易學研究的內容。
宋代易學研究的興起首先便是起于象數派,象數派是由道士陳摶創(chuàng)世的,中經種放、穆修、李之才等人,發(fā)展為周敦頤、邵雍的易學。象數派的圖書易學所傳大體有三個內容,即先天圖、河圖洛書、太極圖,其中河圖洛書在《本義》一書開篇也有所體現。后來,周敦頤和邵雍將象數與理學相結合,形成了具有宋代特色的象數易學。
宋代義理派的著名思想家,主要有程頤、張載等人,而朱熹的易學思想正是以程頤的易學理論為基礎。程頤的易學研究主要強調的是吉兇變化之理的客觀規(guī)律性、規(guī)范性和可執(zhí)行,發(fā)展了玄學派以易明理的傳統,使義理派的易學高度哲理化,這對朱熹的易學思想也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朱熹曾言:
看《易》傳,若自無所得,縱看數家,反被其惑。伊川教人看《易》只看王弼《注》,胡安定、王介甫解。今有伊川《傳》,且只看此,尤妙。
對于這兩派,朱熹并沒有全部的吸收,而是都有所批評。他認為,漢儒象數之學脫離義理而言象數,王弼、程頤的義理之學脫離象數而言義理,二者都有所偏頗,他在《易象說》中有言:
《易》之有象,其取之有所從,其推之有所用,非茍為寓言也。然兩漢諸儒,必欲究其所從,則既滯泥而不通,王弼以來,直欲推其所用,則又疏略而無據,二者皆失一偏而不能闕其所疑之過也。
對于朱熹的易學思想,當代學者束景南概括了朱子易學的基本格局:
朱熹的歷史任務就是要恢復和建立程邵所遺棄的占學,從而也就真正把《易》當作一部占顯之書來研究。他從兩個方面因而也是分兩步來建立了自己的占學一方面是從總體上探明碟著變占之法,確立圖書象數學的方法論,他在《易學啟蒙》中實現了這一目標另一方面是從一卦一叉上探明其原始的占卜本義,確立設卦觀象玩占知變而明其理的占學原則,從而把《易》是卜顯之書”的精神貫穿在了《易》書的始終,他在《周易本義》中完成了這一任務。[9]
繼承了朱熹易學思想的《周易本義》,便具體體現了朱熹的解易思想,即經傳分觀,意思是說把《易經》和《易傳》分開來看。他認為,《易經》是卜筮之書,所以解經是就必須要從其卜筮方面的意義出發(fā)進行解讀,即卦爻辭均為卜筮之辭,所以文中可見大量的吉兇判斷,而對于卦爻辭字句本身,朱熹也只是依照字句本身的意義進行解析闡發(fā),并不會輔以大量的說理性內容。朱熹有言:“熹之《易》簡略者,《易》之文義,伊川諸儒皆已說了,某只就語脈中略引過這意思?!盵10]意思是說他的《周易本義》只會疏通字句本身的意思。
朱熹這里所說的把經傳分開來看,并不是說完全拋棄《易傳》來解經,事實上,在《周易本義》中,在解經時通篇采用參考的都是《彖傳》。他的意思是,解讀《易經》要從其本身的卜筮功用出發(fā),并引用《易傳》發(fā)明的解經義例加以輔助解讀卦爻辭,《易傳》中解讀卦爻辭的方法是解經必不可少的。所以,朱熹并不是要把《易經》和《易傳》割裂開來,而是提倡不要用大量的義理闡釋來解讀《易經》,他在晚年也曾說過:
某之《本義》,欲將文王卦辭之大綱依文王本義略說,至其所以然之故,卻于孔子《象》辭中發(fā)之。且如大畜“利貞,不家食吉,利涉大川”,只是占得大畜者為利貞,不家食而吉,利涉于大川。至于剛上尚賢等處,乃孔子所發(fā)明,各有所主,艾象亦然。如此,則不失文王本意,又可見孔子之意,但今未暇整頓耳。[11]
他的意思是說,在卦爻辭的注中只要說明其象辭占辭之義即可,不必去推說其所以然,只言吉兇便可以了。
作為承載朱熹易學研究思想的著作,《周易本義》為宋代易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對后世的易學研究者也有著啟發(fā)的作用。同時,對于儒家思想的傳播以及理學的發(fā)展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綜上所述,朱熹的《周易本義》是體現了朱熹文獻學素養(yǎng)的一部重要的文獻著作,也是體現其易學思想的重要著作,是易學研究史上不可忽視的高峰,也奠定了朱熹本人在易學研究史上極為重要的地位。
《周易本義》是對于當時易學研究和朱熹本人思想的反映,我們研究一本書,不僅要關注書本身的價值,還要將其放入當時的學界中,這樣才能全面的對其進行研究。所以,《周易本義》是一部具有文獻學價值的著作,也是一本對于易學愛好者和研究者來說非常重要的書籍。
注 釋
[1](宋)朱熹撰:《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M].中華書局,2009.11.第12頁.
[2](宋)朱熹撰:《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M].中華書局,2009.11.第116頁.
[3](宋)朱熹撰:《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M].中華書局,2009.11.第138-139頁.
[4](宋)朱熹撰:《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M].中華書局,2009.11.第46頁.
[5](宋)朱熹撰:《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M].中華書局,2009.11.第124頁.
[6](東漢)班固撰:《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4頁.
[7](宋)朱熹撰:《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M].中華書局,2009.11.第55頁.
[8](宋)朱熹撰:《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M].中華書局,2009.11.第61頁.
[9]束景南:《朱子大傳》,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634-635 頁.
[10](宋)朱蘊編:《朱文公易說》卷19,四庫全書薈要本,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414頁.
[11](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卷71,第180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