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中的存在主義主題與倫理思想研究

嚴美紅

摘? 要：本文通過分析《鹿苑》中的存在主義“荒謬”與“焦慮”主題，“自由”與“選擇”主題，指出梅勒的倫理思想中的存在主義傾向。通過主人公艾特爾與瑟吉厄斯對尊嚴的不同選擇，《鹿苑》向讀者指出：良心與道德易被吞噬，人生意義由自由選擇創(chuàng)造。

關(guān)鍵詞：《鹿苑》;存在主義;自由選擇;道德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4--02

美國作家梅勒是一位“全能人才”，兩次獲得普利策獎，被稱為“美國偉大的良心”。無論是《裸者與死者》、《巴巴里海岸》等戰(zhàn)爭小說，還是《鹿苑》、《一個美國夢》、《硬漢子不跳舞》等描繪美國社會的小說，梅勒自始至終敏銳地觀察美國現(xiàn)實社會、關(guān)注復雜社會中人的生存問題。梅勒自認為是一位存在主義者，他的小說中也處處顯示出對相關(guān)存在主義主題的思考，有學者將他與約翰懷爾特、保羅狄里奇等并立為美國存在主義代表。[1]本文擬以《鹿苑》為研究對象，探索梅勒社會小說中的存在主義主題與倫理思想。如果說梅勒因為《裸者與死者》被認為是美國的第二個海明威，《鹿苑》則若有若無地帶有菲茲杰拉德的某些慣常元素：紙醉金迷的狂歡社會、迷茫與生存選擇的年輕作家、生活中進退兩難的中年男性、在不同男人間游移搖擺的美麗女人。然而梅勒個人的強烈風格也一如既往令人難忘：對美國極權(quán)主義的暴露與諷刺，對娛樂至死的“消費社會”的反感與反抗、對人類的“自由選擇”之路的探索。

一、“荒謬”與“焦慮”主題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存在主義的概念，指出世界的荒誕、人生的虛無、生存的痛苦。《鹿苑》通常被認為是梅勒描繪的二戰(zhàn)后美國社會的縮影?！堵乖贰返谋尘霸O(shè)置在距離電影之都不遠的沙漠綠洲“沙漠道爾”——一個完全為有錢人人工打造的奢靡享樂的天堂。退役空軍飛行員瑟吉厄斯懷揣一筆小小巨款一頭扎進這個花花世界，見證了這個影視界名流及相關(guān)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圈各階層的人物的荒誕生活。在存在主義者看來，世界是荒謬的，存在是痛苦而無意義的，“沙漠道爾”中眾多人的生活可為印證。查利·艾特爾，曾經(jīng)叱咤影壇的大導演，因為捕風捉影的傳聞和不愿出賣良心，被當時的極權(quán)勢力打壓，從此被逐出電影圈，被迫放逐自己到沙漠道爾，接收了一位制片人的前情婦，又因為同情與憐憫與其結(jié)婚，在生存與發(fā)展之間掙扎良久后，他終于向極權(quán)勢力妥協(xié)，換來了原來的地位與資源。視艾特爾為圣徒的敘述者--前飛行員瑟吉厄斯，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因人們的誤傳成為小鎮(zhèn)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穿梭于名流云集的“宿醉宮”，被電影公司大老板看重，與當紅明星露露戀愛，最后卻因為不愿出賣自己童年隱私配合炒作，放棄了融入這個荒唐社會、成為“成功人物”的機會，而選擇去往墨西哥，立志成為一位有良心的作家。大明星露露每天思量如何用更佳的謊言向觀眾“包裝”自己，“宿醉宮”主人多蘿西婭的私生子以當皮條客為生，對生活充滿絕望的幻想。

所有人的生活都充滿著痛苦、混亂、虛無和焦慮。其中，舞女埃琳娜由于對生活、對愛情的不確定和焦慮，一直在各種男人之間周旋，被制片人芒辛拋棄，強行塞給艾特爾，在與艾特爾一起期間對感情的不確定使她又倒向馬里恩的懷抱，一度想要成為應召女郎，而因為車禍受傷被艾特爾憐憫成為其妻子后，她仍需要繼續(xù)對抗對生活的焦慮，不知自己一輩子將干點什么？尋找人生意義也是《鹿苑》中重要的存在主義主題。在存在主義者看來，人生是沒有意義的，人生的意義需要在不斷的選擇中建立。瑟吉厄斯來到沙漠道爾——受到誘惑——離開前往墨西哥的歷程是建立意義的過程，艾特爾從對極權(quán)的反抗、對藝術(shù)良心的堅守到——因生存而妥協(xié)也是建立了意義，而人生的意義的建立過程就是各人自由選擇的過程。

二、“自由”與“選擇”主題

存在主義認為，人是自由的，擁有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存在的意義正是在自由選擇的過程中建立的。自由是人類本質(zhì)的追求，馬里恩·費伊討厭受奴役，因為“那會讓人的思想扭曲。因此，他盡量讓自己自由自在，自由地縱酒，自由地獨個販毒，駕著他的進口車自由地飛馳在沙漠上，貯物箱里放的不是駕駛執(zhí)照，而是一把手槍。[2]這把無證手槍最后導致他鋃鐺入獄，失去自由。我們在《鹿苑》中可以看到以下幾類人物的自由選擇：中年男性的抗爭與妥協(xié);年輕男性的探索與堅持;墮落男性的虛無主義與隨波逐流;女性的被動與主動選擇。

存在主義認為，人有選擇自身意義的自由，因而需要承受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艾特爾曾經(jīng)選擇對抗極權(quán)勢力，因而嘗到了生活的苦果：影視藝術(shù)的大門徹底朝他關(guān)閉，曾經(jīng)對他熱情備至、逢迎恭維的人群也將他拒之門外，經(jīng)歷了在“藝術(shù)”與“生存”之間的長期掙扎后，他最終選擇了對現(xiàn)實妥協(xié)，重新回到了那個虛無、浮華、謊言重重的世界。而他付出的代價，則是違背心意對金錢與權(quán)力的迎合和無法掌控的婚姻。

艾特爾在重新成為導演后試圖勸服瑟吉厄斯炒作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而收貨名利，然而，瑟吉厄斯在目睹沙漠道爾種種荒謬的生活本之后，決心選擇遠離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遠走墨西哥，立志成為一位反抗這一切的作家。正如故事結(jié)尾代艾特爾之口所言：“當別的一切皆已失去，當愛情，奇遇，榮譽，憐憫等等全都一去不返時……為那個世界，為那個真實的世界而努力，在那個真實的世界里，孤兒們在自相燒殺……你必須以藝術(shù)家的驕傲，面對現(xiàn)存權(quán)勢的高墻，吹響你反抗的小小號角”。[2]如果說艾特爾的選擇意味著藝術(shù)家的妥協(xié)與墮落，瑟吉厄斯的選擇則是梅勒作為作家對美國社會的極權(quán)主義、社會的虛無、謊言發(fā)出的反抗之聲。

《鹿苑》中的女性在自由選擇上也體現(xiàn)了兩種傾向：主動選擇和被動選擇。埃琳娜的人生一直依附男性而存在，被制片人芒辛拋棄后，她自認為愛上了艾特爾，然而她明白艾特爾認為她配不上她，艾特爾一直致力于改造埃琳娜，讓她有所“長進”，而最終艾特爾決定娶她，結(jié)婚生子之后，她的確被改造成了一位合格的上流社會主婦，然而，這些都不是她的自由選擇，因此，她一直在追問，自己一輩子應該做點什么？當一個人無法為自己有意識做出自由選擇的時候，便如同埃琳娜一般，永遠處在焦慮和猶疑之中。另一方面，露露和多蘿西婭卻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面對電影公司老板的強權(quán)壓制，逼迫她與同性戀明星特迪結(jié)婚，露露選擇了秘密與另一明星托尼結(jié)婚來進行反抗，多蘿西婭是艾特爾曾經(jīng)的戀人，結(jié)婚數(shù)次、風流韻事無數(shù)，在沙漠道爾成為“宿醉宮”的主人，對男性本質(zhì)的透徹認識是她自由選擇的主因：“男人中有好樣的，有孬種，也有騙子，最糟的是騙子。好樣的，是從不諱言只關(guān)注自己利益的人。孬種持相同的人生哲學卻又以傷害他人為樂。騙子則是那些宣稱關(guān)注一切唯獨不考慮自己的人”[2]。克蘭議員與電影公司老板泰皮斯正是多蘿西婭口中的騙子，打著愛國的名義為自己攫取利益，操控他人于股掌之間。克蘭議員宣稱自己最為關(guān)心的是“國家的安全，我們誰也不想毫無必要地傷害人……我們的工作，對于任何一個行業(yè)都有一種凈化道德、振奮精神的作用?！盵2]泰皮斯也宣稱是一位堅定的愛國者，還是一位“道德模范”，“尊重社會責任的正派人”，妻子去世十年，仍然時刻含淚懷念，私下卻讓女婿不斷為自己物色女人玩樂。

在《鹿苑》中，這三類男人涇渭分明，分別作出了自己的選擇，也分別承受了自己選擇造成的結(jié)果，從而形成了不同的存在意義。本書的扉頁，梅勒便以此句警醒讀者：鹿苑，那美德和無邪的吞噬之所，多少受害者曾深陷其中，當他們回歸社會之時，一個個已墮落、放蕩、劣跡斑斑，他們在鹿苑邪惡無恥的官員們潛移默化下，自然學成了這副德性。[2]

這段話本用來描述法國國王路易十五墮落的私生活，也是本書《鹿苑》名字的由來。艾特爾為維護自尊選擇不配合“顛覆勢力調(diào)查委員會”，從而被打入地獄，走投無路，在昔日同行和人群中喪失尊嚴，最后不得不向極權(quán)勢力低頭，從而贏回了地位和“尊嚴”。艾特爾在生存與尊嚴之間掙扎的過程中構(gòu)思的電影劇本《圣徒與情人》恰恰是他自己的寫照，他以一個圣徒的姿態(tài)墮落入欺騙與謊言的“道德獵場”，讓讀者見證了道德與尊嚴在權(quán)力與謊言之下如何被吞噬和消滅。

三、“道德”與“存在意義”主題

沙漠道爾，正如鹿苑一般，是美德的吞噬之所。存在主義認為，人的存在就是一種選擇，道德，與任何其他事物一樣，都是個人的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艾特爾放棄內(nèi)心的“尊嚴”而得到表面的“尊嚴”，瑟吉厄斯拒絕出賣尊嚴而守住了自己的道德。由于兩者對道德與尊嚴的不同選擇，他們各自對生活的意義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提出“行動和自我承擔責任的倫理學”。[3]存在主義認為，人的存在本身是沒有意義的，但是人可以通過自由選擇為自己的存在創(chuàng)造意義。《鹿苑》中的主人公們都在追尋人生的意義。埃琳娜，在與艾特爾結(jié)婚生子，生活富裕安定后，卻依然茫然失措，不停追問自己的奔頭在哪里，自己這一輩子除了做導演夫人，指揮傭人，招待貴賓，看護孩子之外，還能干點什么。很明顯，埃琳娜不認為家庭就是人生的全部意義，因為這些都是艾特爾賦予她的，而不是她的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

艾特爾重回電影圈、功成名就后，卻對生活格外厭倦，通過與露露偷情打發(fā)無聊的情緒，在想象自己與埃琳娜的婚姻時，他清醒認識到，未來是不可知的。面對埃琳娜的詢問，他無法給出答案。因為內(nèi)心深處深知：“她的問題就是每個人的問題，這兒沒有答案，也沒有良醫(yī)，這兒只是一片高地。只有哲學在絕望地苦苦度日”[2]艾特爾否定了自己自由選擇的權(quán)利，因此丟掉了自己的個性，失去了自我，因而不是真實的存在，在存在主義者看來，他并未建立自己人生存在的意義。真實的存在才能帶來快樂。正因為如此，艾特爾才感嘆：“人們無法追尋好時光……因為歡樂總有盡頭，就像愛或惡行一樣。”[2]

小說的最后，艾特爾又一次向瑟吉厄斯問出了這個問題：“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該干點什么？”瑟吉厄斯也許不確定答案，然而他至少在自由選擇的道路上探索。瑟吉厄斯作為一個外來人進入沙漠道爾，如同人類被投入虛無荒謬的宇宙，經(jīng)歷了焦慮與恐懼，通過自己的選擇維持了尊嚴，在寫作的道路上探索人生的意義。他的存在是真實的，他為自己的人生建立了意義。與功成名就而不快樂的艾特爾相比，瑟吉厄斯認為：人必須始終如一地追求快樂，因為快樂是我們繼續(xù)努力的力量源泉。[2]通過兩個主人公的不同道路選擇，《鹿苑》向我們展示了存在主義下人生的意義——真實的自我選擇。這也是梅勒的很多作品的主題，更是作家自身一生行動的寫照。

參考文獻：

[1]王克千、樊莘森著：《存在主義評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第177頁。

[2][美]諾曼梅勒著， 劉新明譯：《鹿苑》，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第297、362、7、239、360、362頁。

[3]讓保羅薩特著，周煦良、湯永寬譯：《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