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 浩 羅 晨
本研究希望突破對日常語境中中產階層相關話語少有問津的盲點,從下述方面展開探索:首先,發(fā)掘在日常相關話語中,圍繞中產階層有哪些主要的討論維度;其次,將主要維度結合利益訴求與情感兩個指標,借鑒信息擴散相關理論,對論爭點予以實證回應,利益訴求是代表性最直觀的體現,而情感則是社會心態(tài)的有力反映,也是實際行動的重要推促①。以往的階層相關研究以思辨分析為主,本研究的研究策略、研究方法與既有研究存在較大差異。在具體實現上,新浪微博(后稱“微博”)作為一個活躍的意義生產場,匯聚著多元主體發(fā)布的多樣態(tài)話語②,本研究遂以微博上的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作為考察對象。
現有研究主要從經濟、政治兩方面歸納中產階層的社會功能。在經濟維度,研究者觀點較為一致,認為中產階層與消費市場形成雙向刺激,中產階層是經濟發(fā)展的重要貢獻群體,能拉動消費、促進投資、提升所在國家的資源儲蓄水平③,而且中產階層的消費能力也受到傳媒領域的重視,中國大眾傳媒市場化發(fā)展的結果就是媒體城市化和中產階層化④。關于中國中產階層對政治領域的影響,一派觀點認為中產階層雖有不滿,但是對現行政治制度總體評價較高,他們并不希望社會進行劇烈變革,而是青睞漸進式、緩慢的改革,也無意于攻擊現存社會秩序⑤;另一派觀點則認為中產階層具有更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轉型時期的中國風險頻發(fā)、生存壓力增大,這些因素刺激著中產階層的敏感神經,促使他們對現行秩序發(fā)起挑戰(zhàn),并憑借較豐厚的技術資本和文化資本來引領輿論⑥。對比中外研究結論,可以看出中國中產階層更多地圍繞自己的利益得失而選擇遵從或挑戰(zhàn)社會秩序,并未如西方發(fā)達國家中產階層一樣持有較強烈的民主化社會目標和政治參與意愿。而且對東亞國家而言,中產階層主要是國家政策催生的產物,他們的行為會受到來自宏觀層面的較強約束⑦,因此,有理由相信中國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中充斥著更多的個體利益訴求表達,而且這種表達可能會在轉型中國的不確定性背景下得到更多關注。綜上,提出研究假設:
H1:在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中,包含個體利益訴求的話語數量顯著多于包含公共利益訴求的話語數量。
H2:在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中,相較于公共利益訴求話語而言,包含個體利益訴求的話語將獲得更多的關注。
情感作為行動發(fā)生機制的重要解釋變量還體現在集體行動的相關理論之中,在20世紀60年代歐美社會運動浪潮興起之前,集體行動主要根植于經濟學解釋,認為集體行動的發(fā)生主要源自人們在經濟層面上的不滿⑧,這一解釋順承了馬克思主義和現代化理論的核心要義,將行動視為占有不同經濟資源的階層之間的沖突;進入20世紀60年代,激進社會運動頻頻出現,初代社會運動理論家開始強調集體行動參與者的非理性特征,著眼于負面心理因素對于行動的影響,代表觀點包括“社會不滿”⑨等,這一解釋范式可稱為情感主導范式;之后,第二代社會運動理論家受經濟學思想影響,偏好用理性選擇理論來解釋集體行動,認為加入社會運動是經過理性權衡后的選擇,典型代表包括蒂利(Charles Tilly)的資源動員理論和麥克亞當(Doug McAdam)等提出的政治過程模型,動員網絡、政治機會結構、行動框架、可調用資源等要素被學者們所強調,這些要素及相應的機制實則都源于行動參與者對利益的追求。魏萬青基于集體行動理論發(fā)展的三個階段將集體行動研究視角總結為情感、理性、階層,階層主要是指行動參與者的身份,尤其強調中產階層的集體行動參與,理性側重參與者的利益訴求與代價付出,而情感則聚焦于負面情緒對于集體行動的助推效用。
鑒于此,本研究在關注參與階層和理性邏輯的基礎上,繼續(xù)引入情感作為行動的重要解釋變量。話語同樣是建構意義的行動,對社會身份、社會關系、知識信仰體系皆有影響。近年來,中產階層的話語實踐頻繁發(fā)生于以“維權”為核心訴求的各種集體行動中,且在社會劇烈轉型與社會矛盾突出的背景下不斷在網絡空間中表達出對安全、穩(wěn)定和秩序的期望。可以認為,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中可能更多地包含對現實生活狀況的失落與不滿,這些負面情感也更容易在網絡空間中感染他人并獲得擴散。因此,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設:
H3:在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中,包含負面情感的話語數量顯著多于包含正面情感的話語數量。
H4:在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中,相較包含正面情感的話語而言,包含負面情感的話語將獲得更多關注。
此外,本研究還希望了解中產階層相關話語中涵蓋哪些討論維度,這是以往研究中都未曾涉獵的。除卻傳媒領域內“消費導向”式的中產階層主體塑造,以及中產階層成員的身份認同焦慮,是否還有更為豐富的面向得以呈現?在這些話語主題當中,又存在怎樣的利益訴求差異與情感差異。研究者希望通過對主題、利益訴求和情感進行并置討論,對微博話語中的中產階層建構予以更全面、細致的檢視。由此,提出研究問題:
RQ1:中產階層相關話語涉及哪些主題?
RQ2:利益訴求和情感在不同主題中是如何分布的?
研究數據從微博平臺獲得,選擇微博作為話語收集場的原因在于,微博平臺的繁榮和用戶的廣泛參與對社會變遷形成推動效應,在一些社會熱點事件發(fā)生時期,微博中往往聚集著多樣化討論。研究者利用 Python程序語言編寫爬蟲程序,以“中產”作為檢索關鍵詞通過微博高級搜索平臺抓取了2017年1月1日至2017年6月30日間的所有微博數據。數據包含發(fā)布者、發(fā)布內容(微博文本)、發(fā)布時間、轉發(fā)量、評論量等屬性。通過中文自然語言處理技術對原始數據進行語義消歧,過濾掉討論重點非中產階層的噪聲數據,最終保留63978條與研究目的嚴格契合的微博數據。
為從大規(guī)模文本中提取主題,研究者選擇基于LDA(Latent Dirichlet Allocation,潛狄利克雷分布)算法的主題模型(topic model)方法,該方法是目前較為流行的非監(jiān)督類機器學習方法,其將文檔視為潛在主題的集合,每一個主題又建立在詞語分布上,LDA算法通過變分(variation)和吉布斯采樣(Gibbs sampling)來從文檔-詞語矩陣中推演主題-詞語矩陣和文檔-主題矩陣,最終給出每個主題對應的關鍵詞表示。
利益訴求、情感表達往往隱匿于文本中,需要對文本進行深入理解方可獲知,目前的非結構化數據處理算法對這些任務的應對尚不完善。因此,研究者引入內容分析法,采用分層(以月為層)抽樣的方式從整體微博語料中抽取500條微博作為樣本,招募兩名傳播學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并施以培訓,兩名編碼員對入樣文本進行編碼。內容分析單位是每一條微博文本,所獲數據用來檢驗提出的研究假設。
主題是對微博文本的抽象概括,通過主題模型方法無法直接獲得具體主題,只能得到每個主題對應的關鍵詞。研究者將根據關鍵詞來概括主題,具體的主題數量和主題內容由模型運行結果決定。
利益訴求的測量依照既有研究提供的經驗,拆分為公共利益訴求、個體利益訴求、無利益訴求三類。公共利益訴求內容意指包含關切大多數人利益,涵蓋美德、公平等價值理念,呈現出無差別弱者保護原則的內容;個體利益訴求內容意指文本僅包含個體或其所屬群體之利益;無利益訴求內容表示客觀陳述事實,不存在利益聲明或利益表達不清晰。
情感的類別設定主要參照行為主義研究成果,分為恐懼、憤怒、快樂、悲傷、鄙視、無情感六類,在編碼時,以文本中體現的最主要情感為準。
文本獲關注度用轉發(fā)量來衡量,轉發(fā)量是社交媒體信息擴散研究中用以衡量信息受關注度和影響力的最主要指標。
回溯信息擴散的一系列研究,本研究進一步引入微博文本形式、文本發(fā)布者入度(粉絲數量)、文本關涉議題類型和發(fā)布者認證情況作為控制變量。
研究者利用多維尺度分析法(multidimensional scaling)對主題模型運行結果進行視覺化轉換,使主題之間的距離反映在笛卡爾坐標系中,根據主題交疊程度與區(qū)分程度不斷調整模型中的超參數,最后依照主題邊界清晰和主題含義可闡釋原則確立4類主題。主題名稱和所占比例分別是:生存壓力(34.5%)、消費方式(26.9%)、中外對比(19.6%)、身份界定(18.9%)。
生存壓力主題最核心的關鍵詞當屬“焦慮”,焦慮來源于包括子女教育、身體健康、生活成本、社會流通在內的多個領域。其中,與子女教育相關的焦慮最為明顯,語料顯示,從幼兒園開始,中產階層家長就在盡力給孩子營造最佳的教育氛圍,他們紛紛將孩子送往私立幼兒園,直接導致公立幼兒園遇冷。不少用戶認為教育起點的不同直接決定了子女未來的發(fā)展,因此很多中產階層家長已經著意培養(yǎng)孩子的“另類社交”,即鼓勵自己的孩子去高檔學校認識更多中產及以上階層家庭的孩子,與此同時,中產階層內部也存在教育“鄙視鏈”,如“孩子沒有英文名就會被嫌棄”。與教育相關的學區(qū)房雖然所費不貲,但是已然成為一種與文化資本直接掛鉤的商品,階層之間的一項差異即體現在是否有能力購買學區(qū)房,與教育相關的一系列衍生品儼然演變成階層區(qū)隔的重要標志。這一主題體現出中產階層面臨轉型社會中各種不確定狀態(tài)時背負的壓力,他們正在通過增加教育投資、進行資產配置來維護自身利益,實現向更高階層繼續(xù)躍升的目標。
消費方式主題對應的話語體現出三個明顯特質:第一,中產階層的消費能力得到強調和吹捧,他們被認為是拉動經濟發(fā)展的重要力量;第二,圍繞消費,一系列二元對立概念得到凸顯,比如“富人-窮人”“富豪-屌絲”,部分話語認為中產階層是低迷經濟的“救世主”,但是也有一些話語認為中產階層的消費實際上是商家和媒體“一廂情愿”式的想法,中產本身的消費能力是被裹挾的,更有可能是“表面光鮮而實質空虛”,研究者進一步發(fā)現發(fā)布中產階層消費升級相關內容的多為商業(yè)機構類賬號,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產階層在消費能力上是“被建構”的;第三,中產階層直接與一些商品符號綁定,成為優(yōu)雅、格調的代名詞。簡言之,這一主題下中產階層的消費能力和對經濟的推動能力得到突出強調,但這與很多中產階層成員的自我判斷是不一致的,然而,一系列圍繞消費的對立概念進一步推崇了消費主義和市場主義,表面上敘述的是“中產的消費”,實質上更像是資本力量和商業(yè)訴求在“消費著中產”。
中外對比主題相關話語主要呈現出中國中產階層在與國外(尤其是歐美發(fā)達國家)中產階層進行對比時的差異。對比維度涉及宏觀的政治經濟政策、法律保護、階層界定標準,以及微觀層面的生活方式等。以宏觀政策上的對比為例,大量話語認為中產階層是美國社會中的主流群體,也是推動社會進步的中堅力量,美國也頒行了一系列直接受益者為中產成員或惠及中產群體的政策,相比之下,中國的中產階層在改革開放后逐步形成,目前在社會中還不算主流階層,只呈現出“精英化”態(tài)勢,當下中國政策雖然鼓勵擴大中等收入者比重,但更多情況下頒行的政策還是大力倡導社會公平、關注底層權益的,中產階層居于社會結構中間,并沒有針對性的培育政策。當微博用戶開始以歐美國家中產階層作為參照來具象化本國中產階層時,容易意識到中國中產在就業(yè)、收入、公共生活參與等多個方面的落差,對應地,有不少話語包含對中國中產階層生存狀態(tài)、社會地位、所處政治經濟環(huán)境的反思,這一主題深層次上體現出中產階層對利益保護的呼吁和對良好發(fā)展環(huán)境的訴求。
身份界定主題所轄話語回歸到一個本質問題,即“如何界定中產階層”。語料中關于界定標準有多重說法,但每一種說法都遭受到質疑和挑戰(zhàn),甚至不少話語中直接包含與“#你覺得自己是中產嗎#”類似的討論話題,非常鮮明地體現出話語主體在判斷自身所處階層時的困惑和懷疑。還可以發(fā)現,話語主體的自我階層認同有向下傾斜的趨勢,以至于中產階層往往傾向認為自己屬于社會的中下階層。駁雜的界定標準反映出一個基本事實:目前中國中產階層的認同是分化的,遑論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階層意識。因此,中國中產階層目前更偏向于一個經濟學概念,而非一個成熟的、有階層意識的、可以介入社會公共生活的群體。
主題分析是對于整體話語的把握,為了對話語屬性的具體關系進行考察,研究者選擇內容分析方法來獲得話語的細致屬性。面對500條通過分層抽樣獲得的微博樣本,兩名編碼員根據每一條微博文本的含義,確定其情感類屬、利益訴求、微博形式等。通過主題模型,每一條微博文本的所屬主題已經獲得,無需人工編碼。試編碼20%(100條)樣本的結果顯示,所有項目的平均 Krippendorff’s Alpha信度系數達到0.84,證明編碼員間一致性程度較高。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結果如表1、表2所示。
表1 類別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結果
表2 連續(xù)變量的描述性統(tǒng)計結果
從主題上看,樣本中各主題所占比例與運用全部語料的主題模型輸出結果接近,因此無需對樣本進行加權處理。在利益訴求上,包含個體利益訴求的話語數量顯著多于包含公共利益訴求的話語數量(χ2=143.76,p<0.001),在情感層面,將恐懼、憤怒、悲傷、鄙視情感合并為負面情感,可以發(fā)現體現負面情感的話語數量顯著多于體現正面情感的話語數量(χ2=125.87,p<0.001)。研究假設H1、H3獲得證實。
本研究利用回歸分析來探究情感、利益訴求如何影響話語被關注程度,由于樣本中因變量(轉發(fā)量)呈現明顯的偏態(tài)分布,進行對數轉換后仍不滿足線性回歸所要求的正態(tài)性假設,因此研究者將取對數后的因變量按照等百分位距處理為“低、中、高”三個水平,這樣可以減少懸殊的轉發(fā)量差異對統(tǒng)計結果的影響,保證準確性。
利用有序多分類邏輯斯回歸(ordered logistic regression)模型對處理后的數據進行分析,首先對類別變量進行虛擬變量轉換,其次對自變量進行多重共線性檢驗,結果顯示自變量的最低容忍度(tolerance)為0.28(>0.1),最高方差膨脹因子(VIF)為3.53(<10.0),解釋變量間不存在多重共線性問題。接著,需要確定自變量對因變量的回歸系數與因變量分割點無關,平行線檢驗結果(χ2=17.15,p>0.05)顯示研究數據適合用該模型進行分析。
在表3展示的4個模型中,模型1僅納入控制變量,不納入自變量;模型2至模型4依次納入本研究的3個重點考察變量——主題類型、利益訴求、情感表達。對于情感表達變量,研究者分別將不合并負面情感(6個類別)與合并負面情感(3個類別)兩種情況下的變量納入模型,結果保持一致,此處僅給出合并負面情感的模型結果。
在研究選定的控制變量中,僅有粉絲數量與中產階層話語受關注度存在顯著關系,且為正相關,這與既有研究保持一致,而其余在以往研究中顯著的控制變量在此并不顯著,可能證明中產階層這一議題有其自身的特殊性。在未納入利益訴求和情感表達兩個因素前,消費方式(β=-0.466,p<0.05)、中外對比(β=-0.551,p<0.05)、身份界定(β=-0.835,p<0.01)三個主題的被關注度都不如生存壓力主題,納入利益訴求和情感后,僅有生存壓力主題的被關注度顯著高于身份界定主題(β=-0.650,p<0.05),證明中外對比、身份界定與利益訴求之間有所關聯,這需要進一步的考察。生存壓力話語得到廣泛關注,是模型得出的第一個重要結論。
其次,包含個體利益訴求的話語相較無利益訴求的話語而言被關注程度更高(β=-0.401,p<0.05),但是與包含公共利益訴求的話語相比,被關注度并不存在顯著差異。就情感表達而言,涵蓋負面情感話語的被關注度并不會比正面情感話語更高。因此,研究假設H2、H4被拒絕。
表3 轉發(fā)量的有序多分類邏輯斯回歸模型
注:“_”之后為對照組,表中系數為非標準化系數,*<0.05,**<0.01,***<0.001
前述兩部分依次探究了整體話語中的主題以及不同主題、利益訴求、情感表達如何影響到話語的傳播效果。本部分旨在將主題與利益訴求、情感表達這兩個階層研究中的核心概念相結合,對主題予以更細致的檢視。
為回答研究問題2(RQ2),利用卡方分析來執(zhí)行百分比同質性檢驗,表4、表5的結果顯示:不同主題在利益訴求上存在顯著差異(χ2=101.967,p<0.001),生存壓力主題中的個人利益訴求表達多于無利益訴求,這與上一部分生存壓力話語備受關注和個人利益訴求話語受關注度顯著高于無利益訴求保持一致,但是在中外對比主題上,無利益訴求話語的比重顯著高于個體利益訴求話語。在情感表達上,不同主題的情感表達亦存在顯著差異(χ2=236.857,p<0.001),就生存壓力主題而言,負面情感占據主導,這與常識保持一致;在消費方式主題上,快樂、鄙視兩種情感也顯著多于恐懼情感;而無情感話語則在中外對比和身份界定兩項主題中占主導。
表4 不同主題對應利益訴求的卡方檢驗摘要表
注:***p<0.001,事后比較結果由調整后的殘差值(AR)得出
表5 不同主題對應情感表達的卡方檢驗摘要表
注:***p<0.001,事后比較結果由調整后的殘差值(AR)得出
關照本研究的核心問題,研究者結合主題探索與話語傳播的分析結果展開批判性討論,主要論斷包括以下三項。
1.處于雙重矛盾狀態(tài)中的中國中產階層
生存壓力是與中產階層關聯度最高的特征,從生存壓力相關話語被廣泛關注的角度來看,這一特征是被公眾普遍認可和接受的,中產階層被建構為懷揣焦慮、惴惴不安的群體。但與此同時,他們的消費能力被無限吹捧,在消費主義洪流的裹挾中,中產階層成為商家追逐的目標,商業(yè)機構對中產階層消費水平與購買力增長的論調深信不疑??墒聦嵅⒎侨绱藰酚^,不少話語已經呈現出對中產階層“消費主力軍”說辭的反思,這一點可以從消費方式主題下兼具快樂與鄙視的情感中窺見端倪??鞓非楦型醋跃坝^社會中消費主義和商業(yè)主義的想象,鄙視情感既來自中產階層對自我消費的懷疑和對類似商業(yè)論調的鄙視,也來自于社會其他階層對中產階層的批判。這是第一重矛盾狀態(tài)所在。
現代意義上的中國中產階層尚屬一個年輕群體,缺乏本土的可參照對象,當他們選擇以西方發(fā)達國家的中產階層作為參照對象時,便浮現出第二重矛盾狀態(tài)。一面是中產階層成員的確有著發(fā)展獲益感受,另一面則是進行中外對照時意識到自己在就業(yè)、收入、受保障程度、公共生活參與上與國外中產階層成員的鮮明差距,這種矛盾心態(tài)最直接的影響即中國中產對于自己身份的不確定,或稱為階層認同模糊化,面臨中外差異和身份游移,中產階層墜入了“聽之任之”的陷阱,這可以從中外對比、身份界定主題中的無利益訴求、無情感話語居多中獲得佐證。
2.中國中產階層的公共利益訴求缺失,尚不具備廣泛代表性
中國中產更偏好于展現自身的壓力,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傾吐困境。這一發(fā)現也順應了之前學者提出的一些初步觀察,即中產階層沒有形成奠基在階級性上的公共性,建立在市民社會想象上的公共領域只是迷思,民主進程無法依賴中產階層來實現,現階段中產階層的訴求具有個體的、分化的、實用主義的特征,往往緊密圍繞自身而無關乎其他。而公共利益的核心在于對“普遍原則”(universalizability principle)的強調,必須使利益或潛在獲益惠及社會上盡可能多的民眾。從本研究來看,公共利益訴求話語是嚴重缺位的,更談不上獲得普遍關注。
中產階層不具備廣泛代表性的原因還來自于其自身的支離破碎,嚴格來說,一個成熟意義上的“中產階層”在中國并不存在。如Jackman等學者(1973)所述,如果一個階層成員有強烈的身份認同,那么他們就會有共同的階層利益認知,進而推動踐行更多保護本階層利益之舉措。但是本研究所探析到的中產階層更偏向于經濟學概念,而非一個成熟的、有明確階層意識的群體。
3.有限效用的情感:宣泄壓力而非推進行動
悲傷情感大量出現在與生存壓力主題關聯的話語中,體現出中產成員們對諸如“教育附加項”等有限社會資源進行搶占時的叫苦不迭,但又因焦慮所牽制而不得不承受的現實境遇,這一種現實生活中的“無可奈何”和“無能為力”極有可能在社交媒體平臺上尋得相對自由的宣泄出口,使得相關微博話語中彌漫著悲傷哀怨的氣息。與之相對應的是消費方式主題中占主導地位的快樂情感。但無論是悲傷抑或是快樂,都無法作為集體行動的有力助推。
進一步地,如果詳細思考生存壓力之悲傷情感與消費方式之快樂情感之間的關系,可以發(fā)現過度的悲傷情感遮蔽了許多心理動因轉化為實際行動的潛力,尤其是這種悲傷被消費主義渲染的快樂所中和,促進中產成員著力追求“消費過程中對身份認同的品牌生產和彰顯社會等級的快感”之時,商業(yè)權力用意義套接來使得中產階層與各種隱含經濟目的的意義元素相聯,使得其懷具訴求、追求進步、崇尚民主的本體應有之義被遮蔽,中產階層被征用的也許是用消費來彌補“悲傷”的那一部分作為經濟生產力的價值。
由于中產階層本身界定標準的不明確,本研究選擇從與中產階層相關的話語入手,以階層研究中的兩個重要概念:利益訴求和情感表達為脈絡,用實證結果對以思辨為主導的階層研究予以補足。研究發(fā)現中產階層處于矛盾的建構當中,缺乏廣泛代表性,更多地為自己的利益而奔波。在生存壓力話語和消費主義話語的雙重支配格局下,情感對于階層行動的推促效果十分有限。
本研究存在的局限在于:第一,僅對一個特定時間切片內的話語進行考察,如果收集更長時間范圍的數據進行對比分析,則可以結合中國社會變遷情勢來探尋中產階層在不同時段的表達緣由及相應的現實意義;第二,盡管研究者對量化分析得到的結論進行了政治經濟學向度的批判式解讀,但更行之有效的路徑是結合福柯的“微觀權力”理論資源對微博話語進行批判性解讀,從而更好地理解話語的意義產出機制及其背后蘊藏的權力關系。
注釋:
① Forgas J. P.,(2006),AffectinSocialThinkingandBehavior. New York: Psychology Press.pp.269-290.
② 師曾志、胡泳:《新媒介賦權及意義互聯網的興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62-70頁。
③ Chun,N.,Hasan,R.,& Ulubasoglu,M.TheRoleoftheMiddleClassinEconomicDevelopment:WhatdoCross-countryDataShow? Asian Development Bank Economics Conference,Philippines. January,2011.
⑤ 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254頁。
⑥ 張翼:《當前中國中產階層的政治態(tài)度》,《中國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
⑦ Jones,D. M.Democratization,CivilSociety,andIlliberalMiddleClassCultureinPacificAsia. Comparative Politics,vol.30,no.2,1998.pp.147-169.
⑧ 裴宜理:《社會運動理論的發(fā)展》,《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06年第4期。
⑨ Smelser,N. J. (1963).TheoryofCollectiveBehavior. New York,NY: The Free Press of Glenco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