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遇見了美好的、偉大的景物,不禁要放聲高呼:“??!了不得!了不得!”或者當碰到了哀傷的、慘痛的事故,不禁要出聲絕叫:“啊!受不住了!受不住了!”這當兒,我們和當前的景物或是事故已經(jīng)融合在一起,不再用冷靜的頭腦去對付它們,卻把自己的情感傾注到它們中間:因而眼中所見、心中所想,都含有情感的成分。無論對自然景物,或是對人情世態(tài),有動于中,發(fā)為歌詠,都是抒情詩。
抒情詩純粹流蕩著一股情感,這情感必須用具體的語言和適合的節(jié)奏才表現(xiàn)得出。假如語言是籠統(tǒng)的、模糊的,節(jié)奏是和情感不相應的,那就達不到抒情的目的。譬如,逢到歡喜的時候,只是說“快活極了”,逢到悲傷的時候,只是說“痛苦極了”。這樣,雖然重復說上十遍二十遍,還是沒有抒出什么情來。必得把當時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化為具體的語言,然后可以見得感動在什么地方,以及感動到何等程度。又必得使語言的節(jié)奏適合當時的情感,然后歌詠起來可以收到宣泄情感的效果。總括一句,就是:抒情詩應該是造型藝術(shù)和音樂藝術(shù)的綜合體……
如果取一首抒情詩來作為例子,把它解說一番,對于上面所說的話就更見明白。我們讀過李白的一首詩:“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边@首詩抒寫山居閑逸之情。假如只是說“閑逸極了”,那就等于沒有說?,F(xiàn)在作者在第一句里說到“山”,而且是“碧山”,這就非常具體;仿佛作畫一樣,已經(jīng)布置好了一片鮮明的背景。更用一個“棲”字,見得對于山居樂而不厭。鳥兒棲息在林中,不是很安適很快樂的嗎?第二句用“笑而不答”來描摹“心”的“閑”,又是個具體的印象。從這個具體的印象,顯示出豐富的意義:別有會心,不可言狀,是一層;說了出來,人也不解,是一層;閑適之極,無暇作答,又是一層。第三句從整個背景中選出更鮮明的“桃花流水”來說。桃花隨著流水窅然去,即此一景,便覺意味無窮。所以第四句推廣開去說,總之山中別有天地,不同人間。山景如此,心境如此,其閑逸之情可想而知了。再說這首詩用“山”“閑”“間”三字作韻腳,聲音舒緩。而第一句的“棲”字,第二句的“自”字,第四句的“非”字,以及第三句的“窅然”二字,念起來都使人起幽靜深遠的感覺。把這些字配合在詩里,正是和閑逸之情適合。若問李白這一首詩為什么會這樣好,回答是:因為它是造型藝術(shù)和音樂藝術(shù)的綜合體。
(節(jié)選自夏丏尊、葉圣陶《文話七十二講》,中華書局2015年版。有刪節(jié),題目是編者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