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美慧
2008年,37歲的房記英帶著兩個孩子從山西來到北京,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家政小時工。
房記英沒想到,做飯用的是從沒用過的電飯煲、烤箱,尤其還要小心處理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看起來很高級的魚.洗衣要操作全自動洗衣機,衣服是從來沒見過的羊毛衫。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把魚處理好,但卻把衣服洗壞了。
雇主沒有罵她,只說:“大姐,這是2500塊錢?!?/p>
房記英為這一筆錢高興得整夜睡不著。她曾在山西省臨汾市大寧縣做藥劑師助理,1個月30天沒有休息日,只能掙1800元。聽說北漂的親戚1個月能掙6000元,她就起了另謀生路的打算。
10年過去,房記英學會了羊毛衣服和真絲衣服的洗滌方法,學會了怎么做她覺得“高級”的魚。如今,房記英和職業(yè)為外賣騎手的丈夫住在不到12平方米的出租屋內,孩子已經工作。她一個月能掙6000元,房租1050元,日常開銷不到600元,個人平均1個月能攢下4000元。
到北京做家政
據(jù)北京市商務委員會2018年公布的數(shù)據(jù),目前北京已注冊家政服務企業(yè)5 305家,注冊備案的家政服務人員超過30萬,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外來務工的婦女。龐大的家政工人群體以家庭為主要場所,提供各類勞務服務,滿足家庭生活照料、清潔等各種服務需求。
作為家政行業(yè)發(fā)展時間線上的親歷者,房記英感受到家政女工的待遇變化。
剛到北京時,她和幾個老鄉(xiāng)合租了一間地下室。幾個人經常在地下室里守著電話,一有家政公司的消息,她們會急急忙忙地梳妝、出門。公司長長的木椅上坐著和房記英一樣接到工作消息的“大姐”。運氣好的話,雇主問兩句話就決定要人;運氣不那么好,雇主會讓大姐們站起來看高低胖瘦,根據(jù)行情“不挑太胖的”,不然,按雇主們的話,會“干不動”。
隨著社會對家政的需求提高,家政行業(yè)的權益保障愈來愈受到關注。北京市2011年5月發(fā)布《關于鼓勵發(fā)展家政服務業(yè)的意見》(簡稱“家七條”),鼓勵但不強制家政服務業(yè)企業(yè)實行員工制,以確保家政服務人員可享受與城鎮(zhèn)職工同等社保待遇,讓家政行業(yè)更為規(guī)范。
但直到2017年,媒體報道如法制日報《家政服務人員勞動權益保障現(xiàn)狀調查》、南京日報《家政中介行業(yè)呼喚品牌化規(guī)?;瘶藴驶?,仍指出了許多由于家政工未簽署合同而引起的權益糾紛。
初到北京時,房記英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權益糾紛。當時,手機支付的形式還未普及,雇主告訴房記英沒有時間到銀行取款,拖了她10天工資。幾經波折之后,好不容易拿到錢的房記英心想: “要是取款沒那么麻煩就好了?!?/p>
幾年后,她擺脫了“爛得只能發(fā)信息”的老年機,買了智能手機;下載了微信,從此許多工作中的交易都通過微信轉賬來完成。她看著北京家政服務市場在變,越來越多從西北地區(qū)來的女孩或中年婦女和她“搶飯碗”,年輕的雇主會邀請她一起吃飯——這和她早年的待遇不一樣。各種家政女工微信群、老客戶的朋友和親戚都成為她的客戶資源。她很少再等家政公司的電話——自己去找工作似乎比通過家政公司掙得還多。
走在維權之路上
房記英和家人住在北京崔各莊費家村。每周一到周五,她會騎著雇主給她買的電動車到太陽公元上班。她每天穿梭于3個家庭,從早上11點上班到13點,休息1個小時,再上14點到16點的班。最后一個班是17點到20點,晚餐在雇主家解決。
3個雇主都沒有和她簽合同,她也不怕,覺得自己已經練就了“看人”的本事。行業(yè)里面有試工的規(guī)矩,主要是考察大姐們的業(yè)務水平,房記英覺得這不僅是雇主試她,也是她試雇主。她說:“可以我就給你干,不可以我就不干?!?/p>
有一次,某個雇主告訴她家里只有3口人,試工當天房記英發(fā)現(xiàn)雇主沒說實話,開門就見3個孩子正把客廳弄得亂糟糟的?!拔业枚嘞匆路?,多干活呀?!彼f,最讓她惱火的是雇主不誠實。試工以后,房記英決定放棄這次工作機會。
即便如此,會“看人”的房記英偶爾還是會遇到麻煩。2018年年初,她又和雇主有了金錢糾紛。為1個月有5個周日的工資該算21天還是22天,她和雇主爭論了起來。雇主按天數(shù)算,房記英按月算,雙方各執(zhí)一詞,沒有白紙黑字可以定奪。
在北京,家政工行業(yè)可分為三種用工關系。一是家政服務員自行尋找雇主提供服務;二是家政服務員通過中介公司尋找雇主并向中介繳納一定的管理費;三是家政服務員通過家政公司向雇主提供服務,雇主向家政公司繳納費用,家政服務人員從家政公司領取工資。三種用工關系當中,只有和家政公司存在勞動關系的員工制家政人員適用勞動法。
自行尋找工作的房記英,并不能通過勞動法解決和雇主的糾紛。她覺得在大企業(yè)上班的雇主應該設身處地為她著想,語氣有些狠地對雇主說:“你們公司1個月周日有5天,老板扣你工資嗎?”
原以為結果不了了之,沒想到當天晚上,雇主還是給房記英的微信轉了賬,發(fā)語音說:“大姐,我是看著你可憐。”
她氣得又發(fā)了一串長長的微信:“我一點都不可憐!我又不是端著碗去你家討飯,我憑我的雙手掙我的勞動所得,這是應該你付給我的。”
在這行業(yè)里待了那么多年,經常有人向房記英哭訴著自己的遭遇。她總會安慰對方,“4小時不給你150元,給你130元,差不多得了?!钡坑浻⑻钩?,有些姐妹的工作表現(xiàn)“不太行”,文化水平太低,不能達到對方要求。許多家政公司又沒有安排培訓,剛開始干活的家政女工得靠自己摸索。
“吃虧的很多,但是就老老實實干活,要干活好了,不可能不給工資的。”
我國家政工群體中約八成為農村女性,她們是流動到城市的農民,還具有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女性身份,這使她們成為了雙重弱勢群體。該行業(yè)人員流動性相較其他行業(yè)高,這使得勞動保障的維權之路更加艱辛。作為這個大群體里的個體,房記英為了生活,時刻謹記著“好好工作就不會被虧待”的原則。
然而,她不只一次感嘆自己在這個群體里“算幸運的”。
“還是有人在我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p>
去鴻雁跳跳舞
每周六,房記英會到鴻雁社工服務中心(又稱鴻雁之家)參加集體活動。成立于2014年的鴻雁之家是一家致力于女性和社區(qū)服務的機構,項目主要圍繞以家政女工為主的流動婦女的服務和倡導,以此推動城鄉(xiāng)社會融入和平等發(fā)展。每個周末,活動中心會聚集著眾多來自西北地區(qū)互稱“大姐”“姐妹”的家政女工,參加各種不定期舉辦的興趣班。
鴻雁之家只有3個全職和3個兼職的工作人員,對外已經組織了很多活動。去年,鴻雁之家辦了一個題為《“百手撐家”2017家政工藝術節(jié)與影像計劃》的攝影展。從發(fā)起到展出,歷經一年多的時間,攝影師拍下了幾千張圖片,主角是100多個家政工。
正積極推行文藝活動組織的鴻雁之家做出了許多嘗試。2018年12月末,房記英走進燈光明亮的地下室,開門可見擺滿書的書架、喇叭和縫紉機。臨近新年聯(lián)歡晚會,她和姐妹們忙著籌劃節(jié)目。活動中心充滿著文藝氣息——一個大姐拿著麥克風唱情歌,十幾個人拿著紅黃色的扇子排練舞蹈,幾個人在背念著話劇臺詞。
鴻雁之家的工作人員閻成梅希望可以幫助家政女工把聲音傳播出去?!拔覀兿M诜者^程中提升她們的意識,多培養(yǎng)一些骨干。你看表演舞蹈的時候有專門的人去帶領,我們就不管了?!彼f,“等到培養(yǎng)到足夠合適的情況下,我們就作為幕后。未來希望能到河北和天津拓展社工服務?!?/p>
擅長話劇指導的閻成梅此前是地丁花劇社的核心初創(chuàng)人員。2017年被拍進央視《新聞調查》的地丁花劇社是打工妹之家下屬的公益文藝團體.劇社排練的節(jié)目旨在反映家政工的真情實感。
2011年6月16號,在瑞士日內瓦召開的第100屆國際勞工大會通過了家政工人公約及其建議書(第189號公約與第201號建議書),為家政工的權益保障提供指引。眼看家政服務員的權益保障被提上議事日程,閻成梅趁著熱點組織起了話劇社,輾轉聯(lián)系了中央戲劇學院的戲劇系老師合作。從此,以文藝為主的地丁花劇社為家政女工提供了一個發(fā)聲的舞臺,也成為公眾了解家政工的窗口。
閻成梅把劇社表演的元素帶進鴻雁之家后,姐妹們也感受到了越來越濃郁的文藝氣息。房記英喜歡這個氛圍,覺得“咱們姐妹也是多才多藝的”。
為了開場舞的動作,女工們爭執(zhí)了一上午。最后定下來的開場舞的統(tǒng)一動作是日??梢姷摹皰叩亍薄澳ù啊薄扒胁恕焙碗p手往上撐起的動作。領舞譚姐覺得“撐手”一定要放在開場舞里:“我不突出臉,只突出手,很多的手,我們家政工把家撐起來?!?/p>
譚姐來自四川,從事家政行業(yè)7年。談到權益保障,譚姐認為多數(shù)家政工未購置保險,將帶來一定的隱患。她在家鄉(xiāng)雖然有農村保險,但搬來北京多年,早已不繳費了。在這行工作了這么多年,家政公司并沒有為其提供五險一金。譚姐說,“除非是家庭險。每月由雇主固定交,但是賠不了多少錢。有一年我胃潰瘍,花了1萬多塊錢,就給我報了1干多塊?!?/p>
“所以我們自己得保證自己,好好干活。”
和房記英一樣,譚姐覺得自己在這行還算幸運。她在如今的雇主家做住家保姆已有3年。從原來日常的打掃做飯,到女主人懷孕期間及生產后的特殊照顧,再到帶孩子的保姆工作,雇主每年給譚姐漲500元。“要是做了大餐,我忙得來不及一起吃飯,雇主還會記得把菜給夾到碗里?!?/p>
譚姐認為做家政工需要智慧?!安桓苫畹臅r候,你拿他們當家人,干活的時候,你還是別拿他當家人了。畢竟這有區(qū)別的,拿人錢呢……除非你不要工資,我來你家白吃白住幫你干活,那人家可以有那意思把你當家人,你說對不對?”
從早上8點到下午5點,女工們經過了幾次排練,整理出了一套完整的演出節(jié)目。房記英還在《我給你錢了!》的小品里飾演“局外人”。故事描述一個試工的阿姨來了“大姨媽”,雇主看她臉色蒼白,鄙夷地問她能不能把工作做好。短短的時間里,“雇主”來回使喚“阿姨”好幾次,又責怪“阿姨”在她面前走來走去。
此時,“局外人”房記英走進幕里,拍了拍“雇主”的肩膀問:“不是你讓她走來走去的嗎?”
“雇主”瞪著眼,說:“可是我給錢了啊?!?/p>
一個個“阿姨”接連走進來,給“雇主”講道理。隨著“雇主”片刻的沉默,演員們面向觀眾席,齊聲道:“請對我們家政女工多一點尊重?!?/p>
“在這里活動的家政女工顯得開朗得多?!眮碜灾醒朊褡宕髮W的志愿者陳逸如說。她是第一次到鴻雁之家。關注流動婦女的她曾去過一家羊毛工廠,感覺到該工廠女工和鴻雁之家的家政女工有著心態(tài)上的區(qū)別?!跋啾绕饋恚蛎S那里比較封閉,大大的網掛在工廠上面,她們都比較沉默?!?/p>
由于工作條件的限制,家政女工的社交圈極窄。類似鴻雁這種社工團體為家政女工創(chuàng)造更多的交往途徑,進而建立起多元化的社會支持。
房記英很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2017年5月加入鴻雁之家以后,她的周末更加熱鬧起來。她沒想過回大寧縣,回憶起老家那經常漏雨、十幾個人擠在一塊的宅子里,她說:“北京能掙錢啊,以前多苦啊?!?/p>
10年過去,她依然保持著剛到北京時,喜歡研究小時工市場的習慣。據(jù)她的了解,洗頭發(fā)1個小時可能不低于38塊錢,飯店的雜工可能30塊錢。家政行業(yè)里,有些“大姐”能掙40塊,自己平均能掙30多塊錢。
“但是也沒事”,她想,“反正可以多打幾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