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彥莉
從我記事起,就住在一個大雜院里。五間正房,中間開門,院子里還有個西廂房。我們家六口住西房兩間,陳家三代八口住東房兩間,三間下屋住著另一族曲姓家八口。各家有各家的廁所,共用一個院子,足見院子之大。
各過各的日子,日子平淡得讓人沒有任何感受,但是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發(fā)生了,讓我有了深刻的記憶。
那年我十四歲,其實地震發(fā)生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山村,就是感受大地微微顫抖了幾下,但傳言四起,讓人們對地震一下子恐懼起來。
這種恐懼使人帶著一種巨大警覺,時刻都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對各種聲音有一種病態(tài)的敏感。特別是晚上,各家都開著門窗睡覺,一旦聽到聲響,就會跳窗越門,不顧一切地逃命。
屯子里不斷鬧出笑話,有天晚上余震發(fā)生了,屯子東的趙二嬸聽到有人喊:“地震了!”看著孩子們紛紛往外面跑,她趴在窗臺上仄著耳朵聽,但她的男人急了,一下子把她推了出去,把腿摔壞了,養(yǎng)了好幾個月。外村也不時傳來笑話,說有個婦女抱著孩子往外跑,放孩子時,怎么也站不住,后來發(fā)現孩子是大頭朝下。
大地震是七月發(fā)生的,此后我們每天卻在這些小小不言的余震中,恐懼感一天一天地加深,惶惶不可終日。
一次天剛黑發(fā)生了一次較大的余震,大地劇烈搖晃,村子一下子鬼哭狼嚎一片,我們一群在院子里玩的孩子,驚恐哭叫著竟然紛紛向自家的屋里跑去,而屋子里的大人正向外跑。屋子里有我們的親人,跟親人在一起才是安全的,這是孩子們的本能。
天氣涼了,進入冬天冷了,門窗都關上了,人們的恐懼感仍未解除,盡管有干部一再宣傳防震知識:如果跑不趕趟,可以躲在桌子底下,鍋臺下、炕沿下等。但人們的下意識,仍是沖向屋外,覺得屋外才是最安全的,這可能是人共同感受。據說城里人都在外面搭起了防震棚,村里的人也紛紛在外面搭起了各種各樣的防震棚。
我們的院子也搭起了一個大大的防震棚,跟別人家的又小又冷的窩棚不同,它有窗戶,是火炕,高度跟正房差不多。太陽照進來既溫暖又明亮。防震棚是一種安全的保障,何況這長長的大炕,二十多個人的熱鬧,一種陌生新鮮的環(huán)境,可把我們這些孩子樂壞了。
白天大人們都各自忙著,晚上睡覺時才會來到棚子里,他們像一家人似的坐在一起嘮嗑,白天屋子里全是我們孩子,有兩個大姐不聲不響打毛線、補衣服,下屋家的十歲的弟弟高興地在炕上不停地翻跟頭,我和陳家姐妹打撲克,抓豬骨子,做各種游戲,忙得不亦樂乎,早把地震的恐懼忘了。
唐山大地震對中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使我們對地震充滿了莫名的恐懼,歷時八個月之久,這是一段荒謬的經歷,也是中國人集體恐懼的記憶,同時我經歷的那個大防震棚里的快樂和溫暖的記憶,變成了我心中的院子。
三十多年后,當我看到汶川地震后的真實畫面,我才感到這真是一場大自然對人類的殺戮,這種災難讓人內心悲痛無比,還有什么比這種悲痛更真實、更強烈呢,可能正因為如此,才喚醒了人身體里的恐懼,并傳遞著恐懼。
據說災難往往能反映人的本質,但我們大都從道德層面來認識,善惡、美丑、冷漠、幫助等,我們也該從人性來認識人的本質,因為恐懼人人都有。摘自《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