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軍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
“天地玄黃”出自《千字文》開頭的這段文字中,在《易經(jīng)》里為“天玄地黃”,為了押韻而被改作“天地玄黃”。《易經(jīng)》講的是天地之道和陰陽之變的至理。“天玄”在顏色上指的是深藍近于黑的顏色,而意義上指的是高遠、高深莫測的意思?!暗攸S”也有雙重指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確切地說指的是先秦以前的文化。因為在上古時期,夏商周都在黃河流域立國、建都,所以如果再縮小范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應該說是黃河流域的文化。黃河從昆侖山(約古宗列盆地)發(fā)源,經(jīng)九曲十八彎,從西北高原奔騰而下,同時帶下來黃土形成了沖擊性平原。在這里我們生活所必需的水是黃的、土也是黃的,農(nóng)作物黍、稷成熟后都是黃色的,所以先人造詞中會形成“地黃”的概念。我們因此把大地尊稱為“母親”,黃河就是“母親河”,而黃皮膚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典型特征。另一方面,宇宙中的天體,包括地球在內(nèi),都是大爆炸的產(chǎn)物,在初始狀態(tài)都是熾熱的物質(zhì)。有溫度才可能有生命現(xiàn)象,而黃色在色譜上也是暖色。黃天厚土,生息繁衍,從這個角度來分析,“地黃”同樣是贊嘆溫暖的大地有滋養(yǎng)和哺育之恩。而中國西部正是中華民族的發(fā)祥地、搖籃和根脈所在。
我拍攝中國西部將近20年,一直行走在“母親”的懷抱之中,拍攝中國西部讓我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原點和動力。當我在8500米的高空俯瞰黃河源頭的瑪曲河匯入扎陵湖和鄂陵湖時,當我在5200米的登山大本營仰望雄偉的珠穆朗瑪峰時,心中飽含了對大地母親的深情和敬仰,這種激情始終溶化充溢于我的血脈之中,讓每一次的拍攝和感動都瞬間釋放、回蕩在中國西部的天地之間。
“宇宙”這個概念,在西方由愛因斯坦提出來,并由此形成了西方人的宇宙觀。但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要比我們中國晚了兩千多年,“宇宙”“洪荒”最早是出自于中國的《淮南子》與《太玄經(jīng)》?!痘茨献印防镎f“宇者,上下四方也;宙者,古往今來也”?!坝睢笔莻€空間概念,“宙”是個時間概念,二者合在一起就是時空的概念。而《太玄經(jīng)》的作者是西漢的揚雄,他在《太玄經(jīng)》里說過“洪荒之世”的話。后來,在《千字文》中“宇宙”、“洪荒”兩個概念被合在了一起,用來描述創(chuàng)世之初這個地球所呈現(xiàn)出的樣子。
在古代,還沒有現(xiàn)在各種先進的設備和儀器來對“宇宙”進行科學的觀測和測量,所以只能用一個形容詞“洪荒”來代表那個極為遙遠的年代。自從有了照相機,這兩個概念不僅可以讓我們“看到”,甚至可以極為科學真實地記錄量化出來。我曾多次拍過美國加里福利亞州的死亡谷國家公園、內(nèi)華達州的優(yōu)美勝地國家公園、亞利桑那州的波浪谷和羚羊谷,切深地感受到冰河時期冰川移動和切割磨擦的巨大能量,呈現(xiàn)出地質(zhì)地貌的“洪荒”特質(zhì),也同樣感悟到了“宇宙”時空浩瀚無垠的自然偉力。從這個層面來看,風光攝影是我們對自然現(xiàn)象最深刻、最誠實的感悟和見證!
“洪荒”的景象,印證著東方佛教上“無始”的概念,而西方科學界認為宇宙來源于一場150億年前的爆炸,各種物質(zhì)四散開來形成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觀察到的天地和星體。從這兩方面我們同樣可以看出中西方文化觀念的差異。從審美理念來說,中國傳統(tǒng)審美講究意境和精神層面的表達,注重展示主觀內(nèi)心感受。而像美國等西方國家,則是崇尚自然為本的理念,受其價值觀和世界觀影響,他們更注重畫面的結構、光影的刻畫、肌理的表現(xiàn)、前景的運用。如果說美國攝影師更喜歡讓觀者看到“畫框”內(nèi)的震撼,那中國攝影師更注重主觀的感受和內(nèi)在的張力,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借景抒情,寄情于景,這是一種文化龍脈的聯(lián)系。影像給予的震撼也好,沖擊也罷,最根本的要有一顆感悟大自然的虔誠之心,只有這樣才能領略大自然的真諦,才能從那蒼茫大地之上觸摸到大自然厚重脈搏跳動。
西方所定義的宇宙,是指空間萬物,而在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看來,宇宙本身和宇宙中的萬物都有著太極、陰陽和五行相互關聯(lián)的關系,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結構,呈現(xiàn)著對立與統(tǒng)一的聯(lián)系,并且這些都與時間有關——也這與西方的哲學、物理學定律相通的,即宇宙萬物都是在每時每刻不斷運動變化的(《千字文》中的“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回到風光攝影的創(chuàng)作上,我們的宇宙觀和傳統(tǒng)文化理念同樣是支撐我們在攝影實踐中探索與創(chuàng)作的理論基礎,并不會因為我們的理念過于追求“精神層面”而讓創(chuàng)作無法“落地”,甚至相反,我們的攝影創(chuàng)作因此可以上升到更高層面上表達和呈現(xiàn)。從美國西部壯麗的科羅拉多大峽谷、阿切斯拱門國家公園到雄偉的喜瑪拉雅山的大折皺、新疆的準格爾盆地和塔里木盆地的形成,都是地球物質(zhì)運動的結果,而這種景象的形成是億萬年地球引力作用的結果——這是由時間和空間共同組成的新世界。所以在攝影實踐中,如何在不同的哲學觀念及宇宙觀等精神層面上駕馭不同地域自然地貌的拍攝,我在中國西部和美國西部中的拍攝實踐中得到了印證和回答,這是一次越過海洋的握手。
從哲學上說,一棵樹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當然,世界上我們也不可能見到完全相同的景觀。中國西部與美國西部無論從經(jīng)緯還是從氣候條件及地質(zhì)地貌來說,都有很多相同和不同。我在中國西部與美國西部的拍攝過程中,意在“同”中看“異”,“異”中求“同”。這種“異”與“同”也包含了在不同文化觀念下東西方攝影家對自然的理解,而《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這組作品正是反映出我對中國西部和美國西部的感悟與對比。我相信這些實踐與思考,對我在今后攝影創(chuàng)作中觀念的把握,以及對風光攝影的探索和完善,都是十分有益的。
就像如今景觀攝影的理論被引入國內(nèi)一樣,雖然這種拍攝更多地強調(diào)的是“社會的景觀”,但它的核心精神即是“精確記錄自然生態(tài)、自然與文化沖突的現(xiàn)狀,揭露人對自然的破壞與掠奪,提供反思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的機會。”
從拍攝創(chuàng)作感受上來說,拍攝中國西部風光,我感覺離“天”很近。在中國西部,天似乎伸手可及,經(jīng)幡、瑪尼堆、牛頭圖騰和古老的巖畫與神龕隨處可見,你置身其中會感到人文精神無處不在,處處體現(xiàn)著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而在美國西部,我感覺離“地”很近。我似乎能聽到大地跳動的脈搏聲,萬物歸寂的死亡谷、氣勢恢宏的峽谷地、千姿百態(tài)的亞利桑那,猶它州和新墨西哥州地貌……荒古幽秘,鬼斧神工,氣勢恢宏,嘆為觀止。
不管是拍攝中國西部,還是拍攝美國西部,我都會努力去感受和探索大自然中的“文明”烙印,去尋找刻鑄在天地之間的歲月痕跡?!疤斓匦S 宇宙洪荒”這八個字,既代表著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美國西部精神的解讀,也是我在拍攝中遵循著的自然理念,并用這種理念來貫穿溶于整個攝影實踐。因此,正是因為“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的這種視覺感受與精神感悟,才能在我的作品里十分清晰地呈現(xiàn)。
無論中國西部還是美國西部,都是人類共有的家園。而對“天地合一”這一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感悟與追求、對祖國母親的熱愛,才是支撐我長期執(zhí)著地拍攝中國西部的原因所在。雖然中國和美國的攝影師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和視覺影像觀念,但對大自然的尊重和感悟是高度一致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攝影無疆。
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天地玄黃,宇宙洪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