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李璧墓志》之“勢”

羅朝璨 田瑾

一

“我朝乾隆嘉慶年間，元所見所藏北朝石碑不下七八十種”，乾嘉之際，隨著出土的碑刻不斷增多，金石學日益興盛。清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李璧墓志》出土于河北省景縣，出土后不久便歸濟南金石博物館存藏，20世紀50年代初移藏至山東省博物館。此志刻于北魏正光元年（公元520年）12月21日，高一百零四厘米，寬八十九厘米，共三十三行，每行有三十一字，背面有題名一列，原石保真程度比較高。由于出土時間晚，碑學大家如翁方綱、阮元、包世臣等生前都無緣見其真面，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脫稿于光緒十五年（1891年），未錄《李璧墓志》，楷書取法魏碑的民國大家于右任亦未提及此志，時人對北魏楷書的認識依然停留在經(jīng)典化的魏碑名作中，如《張黑女墓志》《始平公造像》《張猛龍碑》等?，F(xiàn)在能見對《李璧墓志》的最早文獻記載是吳士鑒的《九鐘精舍金石跋尾甲編》，此外方若《校碑隨筆》、二玄社《書跡名品叢刊》也有著錄，但僅僅是簡單的記載，未作書法藝術(shù)層面的考量。

從宏觀來看，北魏墓志的書法藝術(shù)水準往往與墓主的出身、名望和社會地位有關(guān)，墓主愈顯隆，則墓志的書法藝術(shù)水準可能愈高，反之亦然。瀏覽《李璧墓志》碑文，我們知道李璧生于名門望族，曾祖為前燕重臣，有“銓品燕朝，聲光龍部”之說，祖、父輩在朝也是為官之人，李璧個人還有治學才能，因此，我們可以認為此志具備較高書法藝術(shù)水準?？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評魏碑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躍，四曰點畫峻厚，五曰意態(tài)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jié)構(gòu)天成，十曰血肉豐美。” 楊震方《碑帖敘錄》評：“書法峭勁，極似《張猛龍碑》，而兼有《司馬景和》之縱逸，可為習北魏楷書者范本?！本C合二家評價，我們更應(yīng)該肯定并發(fā)掘《李璧墓志》的書法藝術(shù)價值，綜上，本文意圖從書論中“勢”的含義入手，在可行范圍內(nèi)揭示《李璧墓志》的藝術(shù)價值。

二

“勢”是古代書論的一個重要概念，在《說文解字》被解釋為：“盛力權(quán)也，從力執(zhí)生，經(jīng)典通用執(zhí)?！薄冬F(xiàn)代漢語大詞典》解釋為：“勢，對一切事物力量表現(xiàn)出來的趨向?！眲輰W界也頗受關(guān)注，近人沈尹默，今人劉曉晴、季伏昆、韓盼山、張永華、彭再生、方建勛等各有闡釋，方建勛的研究立足古代文獻，論點論據(jù)最為詳實，本文贊同方說，將書法之“勢”看作法度，運動、力、速度、趨向四要素，以及文體名三層含義的集合體，各層間關(guān)系緊密，其中前兩層與本文研究關(guān)系密切。

“勢”解釋作法度，傳蔡邕《九勢》將之分成轉(zhuǎn)筆、藏鋒、藏頭、護尾、疾勢、掠筆、澀勢、橫鱗，事實上，說的是用筆的技巧和形體兩種因素，略帶抽象意味的“疾勢”與“澀勢”也不例外，它們都能在書寫時通過筆的運動表現(xiàn)出來其形貌體勢?！皠荨敝\動、力、速度、趨向四要素在南北朝之前往往渾涵一體，之后則更為具體地強調(diào)某一、二要素來論書。不過在不同的書法范本中所具備的四要素又有差異，如“速度”的快慢之差、“力”的大小之別等，這種差異最終導(dǎo)向關(guān)于“勢”的不同書法風格，呈現(xiàn)不同的書法之美。李昌集認為：“‘筆法’、‘結(jié)字’、‘章法’是相對應(yīng)的，這三‘勢’構(gòu)成了書‘勢’的主體，其中‘筆勢’是‘書勢’的核心，有‘筆勢’才可言‘字勢’、‘局勢’?！闭f得如此簡潔明了，李昌集把書法形式諸要素與書法之“勢”一一對應(yīng)，概括二者關(guān)系。

《李璧墓志》雖為石刻，但出土較晚，刻工精良，字口清晰。綜合前人的觀點，我們從書法用筆、結(jié)字、章法，三個最基本的形式構(gòu)成要素出發(fā)，結(jié)合“勢”所包含的力、速度、趨向和運動四要素展開對《李壁墓志》的形式分析。

（一）用筆

1、勢之“力”的分析

（1）起筆——勢來不可止

清人包世臣曰：“仲瞿之法，使管向左迤后稍偃者，取逆勢也……而名指之力乃實耳……蓋筆尖向左迤后稍偃，是筆尖者紙即逆，而毫不得不平鋪于紙上矣……是故仲瞿之法，足以盡側(cè)、勒、策三勢之秒，而弩、趯、掠、啄。磔五勢入鋒之始，皆宜用之。”“名指之力乃實”指作書人手指的力量灌注到筆毫上，安吳先生以作書時筆管指向與行筆方向相反這對矛盾討論逆勢、呈現(xiàn)筆力，一語中的。總而察之，非尖鋒筆畫起筆雖多方，卻非《龍門四品》般鋒括峻利，而是于方中略帶圓態(tài)，具體到用筆動作上，入筆時略有停留，無論順切逆切，切時能蓄，切后能轉(zhuǎn)，隨機生發(fā)，非強力能止，正合安吳先生“六朝碑拓，行處皆留，留處皆行”之語，行留間的矛盾在筆畫書寫之始便已激發(fā)，加大筆毫運動的阻力，“緊駃戰(zhàn)行”之意，溢出筆形外，同時筆力也伴隨著這種逆勢的書寫而生了。

（2）收筆——勢去不可遏

點畫勢去不可遏，勢盡而力收。

A、橫。《李璧墓志》的橫畫，已見典型楷書的“三過折”樣式，如圖一“六”的長橫，但其收筆處卻不類唐楷般做法度嚴謹甚至略顯刻板的頓按回鋒，而是行筆至筆畫末端時，在向右下方書寫的同時自然提筆，至末尾出尖即止，而圖二“孝”中最長橫收筆部分拉長出鋒，正是這種收筆方法的強化，正所謂“凡書要筆筆按，筆筆提。辨按尤當于起筆處，辨提尤當于止筆處。”劉熙載實在是說到了點子上。此外，又有如“孝”其他橫畫、“岸”首橫與末橫等樣式的收筆筆形，或圓或方，或含蓄、或活潑，它們有的做拉長的出鋒收筆，有的轉(zhuǎn)鋒回互，有的衄鋒逆收，也有蹲停駐止，應(yīng)視其具體情況而談，是為其古意尚存的表征。因此志畢竟為石刻，描述筆畫不可妄加斷言，但書法取法的范本不正是因為朦朧而更加迷人嗎？

B、波挑?！霸?、“和”第二筆蹲駐后上挑的收筆仍保留分隸遺法，此外圖二“孝”末筆之撇也有此意，筆畫不同而書寫內(nèi)涵接近。言及撇，又有如“祖”、“水”左側(cè)撇般末端提筆，往橫向略出尖，而“岸”下側(cè)長撇、“元”長撇，后端按筆后往橫向漸出尖則是前述樣式的強化了。如果說分隸有“橫畫寬結(jié)”的特點，《李璧墓志》的這種特征不妨稱為“橫勢寬結(jié)”，無獨有偶，豎鉤和豎畫的平挑，如“水”、“朝”、“詳”、“外”也具此特征。但總的說來，接近分隸筆畫的樣式正處于隸意逐漸弱化、楷意逐漸增強的書史演進序列中。

2、“勢”之速度的分析

（1）澀勢

“澀勢，在于緊駃戰(zhàn)行之法”，“北朝人書，落筆峻而結(jié)體莊和，行墨澀而取勢排宕。”“行墨澀”指行筆滯澀，宛如逆水行舟，愈挫愈奮，愈奮愈進，在行筆中加大紙筆摩擦，或中鋒鋪毫、或掣筆顫動、或絞鋒潛行……而得筆畫排列跌宕之勢?！独畋谀怪尽返臐瓌菰陂L筆畫中比較突出。如“申”中間的長豎、“鄉(xiāng)”右側(cè)長豎、“意”第五筆的長橫，肉眼視之，起訖間有輕重、方向變化，又因其為石刻，屬非墨跡，不同書者臨寫時往往加入中側(cè)、提按、頓挫等變化，諸多主觀因素灌注在書寫中，矛盾漸生，正是“惟筆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與之爭，斯不期澀而自澀也?！敝T如此類范例，于《李壁墓志》比比皆是，有心者尚可明察，以獲得獨特、新穎的審美感受。

（2）疾勢

“疾勢，出于啄磔之中，又在豎筆緊趯之內(nèi)。”“啄”為短撇，“磔”為捺，“趯”為豎鉤，前文已述及《李璧墓志》的豎鉤存古意，此外，還比較凝重，如圖七“朝”即為典型樣式，風格偏沉穩(wěn)樸厚，不顯“緊”，亦非甚“疾”，故我們論“疾勢”，關(guān)注點在撇、捺上。

短撇中，“八”首筆在行進到后半段時忽往左側(cè)甩出，有快利之意，“物”第五筆則骨鯁強直，呈重→輕變化，筆道流便，二字與“尺”、“參”漸行漸輕、悠然綿延的長撇相較，疾速之勢盡顯。

至于捺，且此墓志中大多數(shù)的捺畫捺腳較長，如前舉“參”、“尺”，還有“余”、“略”、“人”“還”，觀察它們的捺筆筆道，捺在出鋒前，或蹲或駐，筆道達到最粗，又二次調(diào)鋒蓄力，使毫往右側(cè)或略近平出，如“尺”、“余”，或上挑，如“略”、“人”、“還”，極似金刀，有“鷙鳥乍飛”般蓄勢升空的迅疾意態(tài)，絲毫不似唐碑捺腳平出或順勢向下的法度謹嚴的情調(diào)。

總的來看，《李璧墓志》用筆以方筆為主，圓筆為輔，方中有圓，圓中帶方，若意在由用筆徵其神韻，大要順應(yīng)其勢，方致“惟筆軟則奇怪生焉”之境。

（二）結(jié)體

結(jié)體與“勢”之趨向關(guān)系密切，“凡落筆結(jié)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睆垜循徳啤绊毲簏c畫上下偃仰離合之勢”據(jù)《論用筆十法》，選自《歷代書法論文選》兩條文獻，我們把結(jié)體分作偃仰離合之勢、上覆下承之勢。

1、偃仰離合之勢

偃仰。偃仰即俯仰，《李璧墓志》中橫向筆畫較多的字的結(jié)體偃仰之勢表現(xiàn)力最強，如“理”中橫畫全呈左低右高狀，兩豎沿逆時針略做傾向，而不是完全垂直;又如“言”，橫畫左低右高，豎畫逆時針往右擺，而除主筆長橫外的剩余部件略往右移，故此字雖左低右高，但因左側(cè)筆畫份量少，右側(cè)筆畫份量多，仍能立得住，陳繹曾有言：“形不變而勢所趨背各有情態(tài)?！盇、但是，《李璧墓志》并非一昧從不平正求結(jié)體之趣，此志不乏形體平穩(wěn)、體態(tài)端莊的字例樣式，如“物”，端穩(wěn)的結(jié)體與尚法的唐楷相差已不大。

離合?！独铊的怪尽酚须x合態(tài)勢的字例眾多，試舉兩例以為典型。第一例，如“春”，撇捺開張往背向延伸，奮筆揚波，是為離，上部三橫間隔不大，較茂密，下部“日”部件緊緊上靠，使得此字中宮緊收，是為合，此類樣式在撇捺開B、張的字中常見。第二例，“逆”，上部作“羊”為異體字寫法，該部件三橫很綿密，為合，而中豎拉長，豎畫兩側(cè)形成舒朗的小空間，為離，疏密造型突出離合之勢，是為此志結(jié)體情態(tài)的另一種體現(xiàn)。

2、上覆下承之勢

上覆下承旨在“遞相映帶”，防止“勢背”。

先看圖二六“書”，上部“聿”部件橫畫拉長，收縮間距，覆于其上，而略向右上傾斜的橫畫為“書”的結(jié)體加入欹側(cè)的元素，下部“日”部件收縮中央，以小承大，穩(wěn)穩(wěn)地托住“聿”部件，于險中微妙處求穩(wěn)。同樣的欹側(cè)造型，在圖二七“翼”中的上覆下承之勢卻不一樣，其底座由距離間隔較大、書寫外張的兩點構(gòu)成，更寬敞的底座能夠更穩(wěn)當?shù)爻凶」P畫眾多的上覆部件。二字是《李璧墓志》于“險”、“穩(wěn)”兩極臻自上覆下承勢態(tài)的代表，外形有異，情理皆通。

（三）章法

章法考究的是對通篇布局的把握，是形式構(gòu)成諸要素的整體呈現(xiàn)，前述種種均可視作章法的子集，《李璧墓志》中，章法與勢之運動要素關(guān)系值得探討一番。

圖二八是《李璧墓志》拓片的幾個局部，此志有細線界格，但志文卻并非完全落在格子正中，大量字例落在格內(nèi)偏上方，也有少數(shù)在格中靠下，或左或右，隨機排布，甚至有的字部分筆畫伸出格外，結(jié)合方圓并用、文質(zhì)交融的用筆，正側(cè)兼?zhèn)涞慕Y(jié)體，章法呈現(xiàn)出一派有法而不泥于法、靈活生動的氣質(zhì)，生機勃勃，宛若初長成人的少年，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動感十足。

通過分析用筆、結(jié)體、章法中具備的“勢”的要素，我們認為《李璧墓志》具有靈動的氣質(zhì)、顯出旺盛的生命力，六朝畫家謝赫論畫高標“氣韻生動”，強調(diào)畫當流露生氣，不僅是畫，此四字亦是整個中國古典文藝理論的不二箴言，從這個角度來看，在今天作為書法學習范本的《李璧墓志》，同樣具備“氣韻生動”的最高審美意趣。

三

我們將書法形式要素用筆、結(jié)字、章法與“勢”之四要素運動、力、速度、趨向結(jié)合，展開分析《李璧墓志》之“勢”，從形式出發(fā)，借鑒古代書論，嘗試性地用具象的美學語言概括此志的藝術(shù)價值。但不是說這項工作已經(jīng)完成：

一、從材質(zhì)和勒字方法來看，作為石刻的《李璧墓志》以刀上石，深埋底下與出土面世已愈1500年，無論出土時保存多么完好，千年光景，各種因素致?lián)p致泐并不奇怪，今人取法石刻范本時須辯證看待刀筆的差異。同樣，我們將石刻當作分析對象時，也需要考慮這方面的問題，殘損、石刻與墨跡的轉(zhuǎn)換令我們分析此志的美學意涵變得困難重重，科學的學術(shù)研究強調(diào)實證，故我們的研究，是在實物和傳統(tǒng)書論基礎(chǔ)上的闡發(fā)，寧愿不充分也不逾雷池半步。

二、從書體和書法來看，立于520年的《李璧墓志》是留有古意、發(fā)育不充分的楷書，根據(jù)地域又稱魏碑，與之同期的大量摩崖、墓志等非墨跡書法自清代碑學興起以來已被學界承認其藝術(shù)價值甚至書學價值，隨著《李璧墓志》在當代的關(guān)注度逐漸甚高，特別是被不少書法家當作書寫參賽作品的取法范本，雖然康有為已提出此志能與《張猛龍碑》較高下的觀點，但時至今日，卻仍然缺乏《李璧墓志》與其他時代接近、風格有同、地域關(guān)聯(lián)度高等不同因素的魏碑書法從學術(shù)層面做充分比較的代表性論文，故本文旨在拋磚引玉，并期待更多優(yōu)秀學術(shù)成果的出現(xiàn)。

書法兼具藝術(shù)、哲學、社會、歷史等不同學科的不同特點，交叉度極高，因邏輯起點不同，強調(diào)實證的科學學術(shù)和強調(diào)想象力的美學總有某些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在此無意回憶整個學術(shù)史，正所謂“反者道之動也”，事物矛盾的雙方又往往指引著我們追逐真理，本文不是強硬地界定《李璧墓志》的美學價值，而是在現(xiàn)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展開分析，去品位作為書法藝術(shù)的《李璧墓志》那“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高妙境界。“觀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品位書法，切記暖暖姝姝，淺嘗輒止，當收斂浮躁，歸藏萬物于胸，用生命去體味，這也是撰寫本文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