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歷史上貶謫嶺南而在后世聲名顯著影響深遠的,唐代韓愈之后,當推宋代的蘇軾與明代的湯顯祖。他們的入粵,一路經行居停,所見所感,所吟所詠,悲歡異致,既有境遇之別,也客觀上反映了嶺南社會經濟文化發(fā)展的時代變遷。
一、蘇軾的嶺海悲慨
熙寧四年(1071),蘇軾(1037-1101)因上書論新法之弊,出任杭州通判,從此輾轉各地:先調密州(山東諸城)知州,后任徐州知州、湖州知州;到湖州循例上表謝恩,卻被深文周納,大興文字之獄,釀成“烏臺詩案”,幾致絕境,卒賴宋室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始免,出降黃州團練副使,后量移汝州,并求居常州期以終老。宋哲宗即位,舊黨司馬光為相,蘇軾起官還朝,卻又上書批評當道,不為所容,于元祐四年(1089)求外調杭州知州。元祐六年回朝未幾,即再出為穎州知州,改揚州知州、定州知州。元祐八年新黨再度執(zhí)政,蘇軾遭進一步清算,先降爵知英州,再責授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誠可謂一夕數貶,且措詞殊為嚴厲:“軾指斥宗廟,罪大罰輕,國有常刑,非朕可赦,宥爾萬死,竄之遐服?!睘l老投荒惠州,原也不存北返的念想,遂置地建房,有終老之意焉,卻于四年之后,再貶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海南儋州。直到宋徽宗即位,“以登極恩”內移廉州安置,詔授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居住,北返途中再獲授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外州軍任便居住。然而這不過是其仕途也是生命的回光返照而已,次年六月十八日即卒于常州道途,尚未抵達其遺愿中的歸葬之地汝州。
如此,嶺南七年,即其人生最后的苦難與光輝歲月,所謂“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實是無奈的解嘲。個中辛酸,于其嶺南行吟,即可見出。
蘇軾南貶廣州,雖是萬里投荒,然已屬久歷外貶,所以一路南下,入嶺之前,形諸詩篇,并無多少哀戚之色。只是跡近嶺南,到江西的惶恐灘、郁孤臺,觸動謫情,略示悲慨。如《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比灰嗖贿^爾爾。而一入嶺南,作《過大庾嶺》,則是身入蠻瘴,心亦頓異:“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因為哀戚,嶺南行驛之中,所作數量也很有限,從入嶺至廣州,僅得七首,但傷感卻無所不在。過嶺之后,近曲江,才有《宿建封寺,曉登盡善亭,望韶石三首》。
過曲江南行至南華寺,自然不可無詩,然仍難以有超脫釋然的心態(tài):“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南華寺》)再南行,至英州,游碧落洞,作《碧落洞詩》,先敘風景,而歸以道家的解脫,恰顯出內心的郁積:“我行畏人知,恐為仙者迎。……策杖歸去來,治具煩方平?!鄙院笥吻暹h峽山,作《峽山寺》,起勢雄奇:“天開清遠峽,地轉凝碧灣?!倍Y句惆悵:“林深不可見,霧雨霾髻鬟。”至清遠,作《舟行至清遠,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或系客套,卻也足慰客心:“聞道黃柑常抵鵲,不容朱橘更論錢?!斌A路未盡,詩卻已盡;臨近廣州也曾游覽小金山,卻是等到七年之后遇赦北歸才有詩作,其心緒之不佳,由此可見一斑。
蘇軾在廣州也只作詩四首,三首皆關乎蒲澗寺,借以解脫之意顯明。即便居惠州四年,所作數量也有限?!妒露粘醯交葜荨冯m然說“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意即如臨故地,以示心安,接著說“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比以極寒極苦之地,且不望有歸去之日,內心之苦,溢于言表;結以“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似乎唯酒(萬戶春)方可安頓身心。所以下一首寫初寓之地的《寓居合江樓》,也是以酒作結:“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需要特別注意的是,他初到惠州,即已料理后事:“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今到海南(嶺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于海外,庶幾延陵季子嬴博之義?!保ā杜c王敏仲》之十八)則其心境之苦絕可以想見。再如《朝云詩并引》曰:“世謂樂天有鬻駱馬放楊柳枝詞,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有詩云:‘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樂天亦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則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云者隨予南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朝云姓王氏,錢塘人,嘗有子曰干兒,未期而夭云?!闭\所謂子喪妻離,轉增其悲。
謫居嶺南七年間,蘇軾寫酒的詩特別多,和陶淵明的詩也特別多,當然也多與酒有關。其實他患有嚴重的痔瘡,本不宜飲酒;他被再貶海南,與弟蘇轍相遇于藤州,同行至雷州,渡海前夕,“病痔呻吟,終夕不寐”,蘇轍便勸他停止飲酒以期愈病,他也曾作如是之想,可是終究做不到—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需要特別注意的是,蘇軾寓居嶺南七年,并無多少詩文像湯顯祖那樣,表彰嶺南文物,而是處處留下蠻瘴字眼。他在《寄虎兒》中說:“謀生看拙否,送老此蠻村?!鞭o形甚是悲涼。他得土人之教,釀成桂酒,卻說“可惜風流在蠻村”。他攜子游羅浮道院禪堂,欣見花繁果盛,卻出以“瘴花已繁紅”“蠻果粲蕉荔”,偏要加上蠻瘴字眼。事實上他也時時擔憂提防瘴疫之興,如在他的表兄程正輔至惠州察災時,作詩迎之,有曰:“目聽不任耳,踵息殆廢喉。稍欣素月夜,遂度黃茅秋?!彼^黃茅之秋,即東晉嵇含《南方草木狀》所謂瘴疫大作之時。更兼惠州四境不寧,竟至興動兵災。蘇軾在與當朝太守詹范的唱和詩《詹守攜酒見過用前韻作詩聊復和之一首》中就有“江干白骨已銜恩”之句,光緒惠州府志本傳認為系指其時“兵荒之后,野多暴骨,范取而掩之為叢冢焉”。
作于紹圣三年的《食荔枝二首》,其二曰:“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蹦司突葜萏貣|堂祠前所種荔枝的應酬之作,三百顆之說有人認為乃轉借于王子敬“黃柑三百顆”與韋應物詩“書后欲題三百顆,洞庭須待滿林霜”,益增應酬之意,也與其時蘇軾已覺北歸無望,欲營新居以終老的心態(tài)有關,實不可解為對嶺南對惠州的熱愛之情。明瞿佑《歸田詩話》更認為是“傲世自得”“中含戲侮”的抗爭之辭—你們把我遠貶到蠻瘴之地,我卻過得好好的!
蘇軾在海南,情形更苦,在《和陶連雨獨飲二首》小引中竟說:“吾謫海南,盡賣酒器,以供衣食?!痹诤D?,喝不起酒,肉也更少有得吃,在《聞子由瘦》中自注曰:“儋耳至難得肉食。”詩曰:“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熏鼠燒蝙蝠。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俗。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烝花壓紅玉……”花豬肉,《本草綱目》說是不能吃的,卻還是五日才能吃一次,比起昔日在京城,頓頓厭肥羜,相去何啻天壤,對于一個創(chuàng)制東坡肉的人來說,又是何其難忍。無奈之下,蝦蟆也漸成盤中之葷。營養(yǎng)不繼,讀書耗神頭暈,自是常情,故弟弟蘇轍勸他保重身體不要讀書,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又是多么難以忍受:“病怯腥咸不買魚,爾來心腹一時虛。使君不復憐烏攫,屬國方將掘鼠余。老去獨收人所棄,游哉時到物之初。從今免被孫郎笑,絳帕蒙頭讀道書?!保ā犊唾藿浹疅o肉又子由勸不讀書蕭然清坐乃無一事》)沒肉吃可以忍,沒米吃更難忍:“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明日東家當祭灶,只雞斗酒定膰吾?!保ā犊v筆》)米貴如珠,半月不得一飽,酒更無由得釀,只能發(fā)白日夢般希望有人以只雞斗酒相招。為了買米,更寫到“典衣剩買河源米”(《庚辰歲人日作》)。如此至于典衣賣酒器以為活,何其可憐!
待到奉赦北返,蘇軾一些更經典的詩作出現了。如《澄邁驛通潮閣二首》,先寫“倦客愁聞歸路遙”,已經年邁體衰,即使遇赦北歸這樣的大喜事,也未能激起他像杜甫那樣“漫卷詩書喜欲狂”的熱情;再則是本擬“余生欲老海南村”,遇赦反如“帝遣巫陽招我魂”。盡管如此,北望中原,“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fā)是中原”,低徊之中,終顯壯闊,令人想起盛唐的邊塞詩風?!读露找苟珊!吩唬骸皡M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潘滥匣奈岵缓蓿澯纹娼^冠平生?!备菤v來盛為人稱道的杰作。須知蘇軾作此,有二重意蘊在焉:一是有烏臺詩案的陰影在,他絕不敢再輕易言“恨”;二是如同今人所說苦難成就輝煌,并不能說苦難就值得留戀,值得甘之如飴!瞿佑也同樣認為這是“傲世自得”“中含戲侮”的抗爭之辭。所以,他難免迷茫:“晨登一葉舟,醉兀十里溪。醒來知何處,歸路老更迷。”(《自雷適廉,宿于興廉村凈行院》)他也絕不像湯顯祖那樣戀戀嶺南,而是始終以蠻夷視之;行至藤州,見江月清亮,竟說:“嶠南瘴癘地,有此江月寒!”(《藤州江上夜起對月,贈邵道士》)憂傷嗟老的迷茫更是無處不在:“一生憂患萃殘年,心似驚蠶未易眠。”(《次韻鄭介夫二首》)“華發(fā)蕭蕭老遂良,一身萍掛海中央?!保ā洞雾嵣厥氐掖蠓蛞娰浂住罚┍睔w再經大庾嶺,“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贈嶺上老人》),讀之更不免令人神惻心傷。貶謫嶺南七年,對比韓愈,自己能留下什么—“當日無人送臨賀,至今有廟祀潮州?!保ā哆^嶺二首》)思前想后,更是傷神!越過大庾嶺,心緒才變得更為平和淡然:“吾生如寄耳,嶺海亦閑游。”也因為脫離了瘴海:“楚山微有霰,越瘴久無秋?!保ā队艄屡_》)“同烹貢茗雪,一洗瘴茅秋?!保ā厄鼗舸蠓?、監(jiān)郡許朝奉見和,復次前韻》)
二、湯顯祖的嶺南歡歌
明萬歷十九年,湯顯祖因為上《論科臣輔臣疏》觸怒當道,被貶徐聞添注典史,但也頗有求仁得仁的味道,如好友梅鼎祚說:“仁兄去職言事,使具臣泥首自竄,貪夫濡尾不前,群浮之徒聿役如鬼,不可謂不效矣!”確實,先是被攻擊的科臣楊文舉被迫告病回籍,旋被降為邊雜職,而后輔臣王錫爵、申時行和許國都相繼辭職或家居。為此,湯顯祖最好的朋友之一帥機更是作《喜湯義祠部奏彈權貴謫尉雷陽》詩“相賀”。兼之作為道教徒,湯顯祖更是對蠻夷瘴癘的擔憂有其“夷然不屑”的理由:“吾生平夢浮丘、羅浮、擎雷、大蓬、葛洪丹井、馬伏波銅柱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減陸賈使南粵哉!”更關鍵的是,嶺南到明代,經濟文化已經有了長足進展,即便至今仍為廣東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徐聞,在當時也已被視為“善地”;獲貶于此,還是朝中至交好友“運作”的結果,如其兒女親家劉應秋在《與湯若士》中所說:“徐聞在廣為善地,此出陸(光祖)太宰之意?!彼约阂采醺行牢浚骸昂I衔井斠欢?,安心供職……逐臣無所忻,喜清人得政耳?!倍倚炻効h令熊敏還是他的江西老鄉(xiāng),劉應秋早已為其聯(lián)絡安排:“作令者瑞郡人,聶惕吾謂有書先與言之?!?/p>
盡管如此,被貶徐聞,終究是湯顯祖入仕以來最大的挫折,也是其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其于心理的沖擊可以想見;隱忍于日常言辭,而偶泄于夢中場景—《辛卯夏謫尉雷陽,歸自南都,痁瘧甚,夢如破屋中,月光細碎黯淡,覺自身長僅尺,摸索門戶急不可得,忽家尊一喚,霍然汗醒》:“幸好家公與留住,不須炎海更招魂?!彼宦纺闲?,在江西境內,心境頗為悲涼,在啟程后所作的第一首詩《初發(fā)瑤湖次宿廣溪》中,發(fā)出了“世上浮沉何足問,座中生死一長嗟”的長嘆。行將度嶺入粵,仍是愁思郁結。如《秋發(fā)庾嶺》說:“嶺色隨行棹,江光滿客衣。徘徊今夜月,孤鵲正南飛。”《杪秋度嶺》詩也說:“五嶺望超忽,叢山阻游夷。蟲豸夾我吟,蜚翠拂蘭漪。所思一箇臣,嘆息綿蠻詩?!钡巧厦穾X,更是千般滋味,一時不知所云,仿佛那無語枯禪:“馬鳴牛呵三車地,水擊云搖萬里天。解向江南傳信息,梅花嶺上一枯禪。”(《梅花嶺立僧》)與蘇軾的相對淡定從容,頗為不同。
可是,與蘇軾更為不同的是,當他正式進入嶺南,仿佛同時也把他的悲情愁緒翻了過去,多唱歡歌:開始印證他的嶺南想象,描述他的嶺南印象;嶺南的山川形勝,大不同于內地的社會風習,作為唯一對外的貿易口岸所形成的特殊經濟形態(tài),無不使其感到新奇和興奮。特別是羅浮山作為道教圣地、廣州作為佛教西來初地、新州作為六祖慧能的故鄉(xiāng)、南華寺作為禪宗的祖庭,都使他感到無限的慰藉。所以,此后的一路經行,堪稱快意之旅,寫下了一首首充滿歡樂情緒的詩篇。這也是友人所期許的:“嶺徼山川有靈,假重奇游,一經品題,便稱佳麗?!保▌铩杜c湯若士》)
據明人黃汴《一統(tǒng)路程圖記》“湖口縣由江西城至廣東水路”所示,我們發(fā)現湯顯祖差不多每經一處,都忍不住詩興大發(fā)。在保昌凌江驛下水舟行,有《保昌下水》《始興舟中》?!兑共唇鸪住吩娭小皡察艉?宛埜栉琛保菢O其新鮮的意象;金匙并不是這條商旅要道上的重要驛站或知名城鎮(zhèn),卻仍充滿了“??汀薄斎徊粫呛M饪蜕?,應該是往來廣東買賣夷商所需求商品的客商。繼續(xù)前行,繼續(xù)作詩,有《九里》《打頓》《韶石》《曲江》《韶陽夜泊》《乳源道中》《曹溪》《南華寺二首》《子篙灘》《憑頭灘》《瀉灑灘》《英德水》《觀世洞》《翻風燕灘》《翁源靈池口號》,幾乎每至一處,都作詩紀之,誠可謂觸手成春。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游翁源前后,夜宿湞陽驛,夢獲摯友周宗鎬死訊,然而錐心之痛,也不能抑止湯顯祖對沿途勝景的抒寫,足見其嶺南之行是何等的快意。故出湞陽驛前行,作《浪石灘》《湞陽峽》《大廟峽》《峽山上七里白泡潭,為易名紺花》《飛來寺泉》《登飛來寺右絕嶺》《過峽山微病示南華僧》《清遠送客過零陵》《回岐驛》,其間另作有《嶺外送客平樂下第》《嶺南踏踏詞》等。
【江兒水】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有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此后,無論《寫真》中杜麗娘的唱詞:“[旦]謝半點江山,三分門戶,一種人才,小小行樂,捻青梅閑廝調。”還是《診祟》中杜麗娘的念白:“【行香子】……咳! 咱弄梅心事,那折柳情人,夢淹漸暗老殘春。”抑或《鬧殤》中杜麗娘和杜母的對白:“[旦]是不是聽女孩兒一言。這后花園中一株梅樹,兒心所愛。但葬我梅樹之下可矣。[老旦]這是怎的來? [旦]做不的病嬋娟桂窟里長生,則分的粉骷髏向梅花古洞。”無不一往而為“梅”情深,為“梅”暗老,為“梅”魂飛了。周育德先生認為這“梅花古洞”,就是湯顯祖詩中的朱明洞。明代以前的戲曲小說,多具有世代累積型的創(chuàng)作特征,《牡丹亭》雖然是有鮮明個人創(chuàng)作特色的詩劇,但其沿襲也分明具在,從柳宗元到蘇軾再到湯顯祖的“柳夢梅”故事,也可謂世代累積型創(chuàng)作的一種特殊表現,而其所創(chuàng)造的嶺南才子柳夢梅這一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鮮明地域色彩的典型人物形象(柳夢梅的嶺南特質,拙著《湯顯祖的嶺南行》曾有詳細論證),更是嶺南文學和文化彌足珍貴的財富。
“廣州諸泊口,最是澳門雄。”湯顯祖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吟詠澳門的大詩人,《香嶴逢賈胡》(不住田園不樹桑,珴珂衣錦下云檣。明珠海上傳星氣,白玉河邊看月光)對“賈胡”全新的商品經濟形態(tài)持完全正面的態(tài)度,前所未有;《看賈胡別》(金釵擊鼓醉豪呼,桂樹高樓啼夜烏。不信中秋月輪滿,年年海上看明珠)中商人別離的豪邁場景,大異于中國傳統(tǒng)的離懷別緒,更不用說商人的有家難顧,凄懷道中了。
三、從瘴海到樂途:嶺南驛道的變遷
與經濟文化的發(fā)展
由宋到明,是嶺南經濟文化發(fā)展躍遷的重要時代,也是嶺南驛道大變遷的時代。蘇軾和湯顯祖貶謫嶺南,都經大庾嶺驛道。此驛道草創(chuàng)于秦,年深日久,近乎湮沒,至唐張九齡重新開鑿,后世雖予以高度評價,但在當時,僅僅只是入粵驛道之一小段,如果后續(xù)難行,同樣令人生畏,影響交通往來。特別是下嶺之后,山深林密,更易瘴氣郁生,故《宋史·凌策傳》載宋太祖時凌策主持改修此段時,就說:“廣英路自吉河趣板步二百里,當盛夏時瘴起,行旅死者十八九。策請由英州大源洞伐山開道,直抵曲江,人以為便?!眰让嬉姵龃筲讕X驛道的作用其實有限。
再則,隨著從唐代后期開始的中國經濟重心南移的進程,嶺南的開發(fā)速度到宋代也在進一步加快,所以凌策改修驛道不久便顯得不敷所用,宋仁宗時榮諲便進一步主持了對驛路南端的改建:“廣有板步古河路絕險,林箐瘴毒。諲開真陽峽,至洸口古徑,作棧道七十間抵清遠,趨廣州,遂為夷涂?!保ā端问贰s諲傳》)據張俞《廣東路新開峽山棧路記》可知,榮諲新開之道,不僅化險為夷,而且大大縮短路程:“自英至廣,減道里八十三。”而該文開頭說:“度韶嶺由英州濟真江達廣州三百八十里?!眲t所縮短之路程,實是十分可觀!
稍后,蔡抗、蔡挺兄弟利用分別任南安知府、提點江西刑獄和廣東轉運使的便利,共同整修大庾嶺南北驛道:“自大庾嶺下南至廣,驛路荒遠,室廬稀疏,往來無所庇。挺兄抗時為廣東轉運使,乃相與謀,課民植松夾道,以休行者?!保ā端问贰げ掏鳌罚┧^的梅關古道,至此始成;宋史本傳的贊語“遐邇同風,非有前世南北之異”,最可表征廣東自宋以來逐漸擺脫蠻夷狀態(tài)的新氣象,誠如屈大均《廣東新語》所說:“自秦漢以前為蠻裔,自唐宋以后為神州。”同時,大庾嶺入粵驛道,也逐漸地由陸路轉向水路;后來湯顯祖自南京入粵,一路經行皆以水路為主,因為陸路運輸,實在成本太高。
如果說宋代開啟了嶺南從蠻裔到神州的轉變,到明代,嶺南則可笑傲神州了。這既是中國經濟南移的大勢所致,也是明代重農抑商,防倭禁海,廣州長期一口通商的獨特優(yōu)勢所致,從而形成了如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現的“東西南北中,發(fā)財到廣東”的局面,也就是明代“走廣”時諺的內涵。
有明一代,海禁甚嚴,曾規(guī)定“片板不許入?!?,但廣州幾乎從未被禁過,尤其是嘉靖元年(1522)撤銷浙、閩市舶司后,廣州更獲得一口通商的地位。即便三口并存時,“寧波通日本,泉州通琉球,廣州通占城、暹羅、西洋諸國”,其他兩處也遠沒有廣州精彩。特別是萬歷八年(1580)以后,這種貿易需求應該更為強烈。因為西班牙馬尼拉當局找到一條繞過美洲南端橫渡太平洋通往墨西哥的貿易新航路,這就是史上馳名的持續(xù)兩百多年的大帆船貿易—運去的是以絲貨為主的中國商品,運回的是墨西哥銀元;同時也從澳門銷往印度的果阿,再轉銷歐洲。在這種背景下,江南絲綢,便紛紛南下,其他諸多商品,亦復如是。于是江、浙商人就“竊買絲綿、水銀、生銅、藥材一切通番之貨,抵廣變賣,復易廣貨歸浙,本謂交通,而巧立名曰‘走廣”(時任直浙總督胡宗憲《籌海篇》語)。不獨江浙,其他省份也在紛紛“走廣”;明代著名作家馮夢龍有一篇小說《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說,蔣世澤隨丈人羅公走廣:“原來羅家也是走廣東的,蔣家只走得一代,羅家倒走過三代了。那邊客店牙行,都與羅家世代相識,如自己親眷一般?!苯袢肆杭伪颉稄V州十三行考》說:“據該小說所載,可推知此事在明英宗重祚天順二年(1458),廣東當時已有‘集天下商賈之勢。”又有隆慶間安徽人葉權《賢博篇·游嶺南記》說:“江西小民秋收畢,悉過梅嶺就傭,廣東地暖,可省寒衣,開春二三月復歸東作,歲歲如之,廣東人謂之使郎?!边@種使郎,也可謂“走廣”的一種特殊表現形式。
與此同時,“廣貨”也成長為重要的外銷和內輸品牌?!盎浘勚|密勻,其色鮮華,光輝滑澤”,“金陵、蘇、杭皆不及”(乾隆《廣州府志》引嘉靖《廣州志》)。屈大均《廣東新語》也說:“廣之線紗與牛郎綢、五絲八絲、云緞光緞,皆為嶺外京華、東西二洋所貴。”另一種廣東土產—鐵器—也成為走廣者北帶的緊俏廣貨,如明人霍與瑕說:“兩廣鐵貨所都,七省需焉。每歲浙、直、湖、湘客人腰纏過梅嶺者數十萬,皆置鐵貨而北?!保ā痘裘泯S集·上吳自湖翁大司馬》)因此, “走廣”大軍在攜貨南下的同時,也大量攜帶廣貨北上。早在永樂年間,為官江西的安徽人唐文鳳即在《梧岡詩稿·清江鎮(zhèn)》里說:“鎮(zhèn)市清江(今江西樟樹)上,居民棟宇連?;贷}堆客肆,廣貨集商船。草色春迷地,波光暖浸天。凌晨征棹發(fā),萬灶起炊煙?!泵髦腥~江蘇吳江人史鑒說大庾嶺北側的南安府:“居嶺徼下,郡小土瘠,而廣貨所由,細民仰荷負為食,大姓則居積致貨不資?!保ā段鞔寮罚┡c湯顯祖同時代的王臨亨也說:“此嶺獨以橫截南北,為百粵數千里咽喉,犀象、珠翠、烏綿、白?之屬,日夜輦而北以供中國之用,大庾之名遂滿天下?!保ā痘泟ζ罚┰谒劾?,這條驛道,到明代才真正名滿天下。
在這種盛景之下,行走嶺驛,自然由畏途變成樂途了,誠如葉權《游嶺南記》所說:“嶺南昔號瘴鄉(xiāng),非流人逐客不至。今觀其嶺,不及吳越間低小者,其下青松表道,豁然寬敞。南安至南雄,名為百二十里,早起半日可達,仕宦樂官其地,商賈愿出其途。余里中人歲一二至,未嘗有觸瘴氣而死者,即他官長可知。何昔之難而今之易也?意者古昔升平,大抵不滿百年,即南北阻隔。自南雄達省城,群蠻出沒,無他陸路,舟行艱難,往來者少,故山嵐之氣盛,如大室久虛,即陰沉不可住,況山川有靈氣者耶?客子在途,心搖搖多畏恐,觸之而病,宜矣。我朝自平廣以來,迨今承平二百年,海內一家,嶺間車馬相接,河上舟船相望,人氣盛而山毒消,理也。”這也應當是湯顯祖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縱情歌頌嶺南的大詩人的重要客觀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