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小麥
二○一九年是塞林格誕辰一百周年,經(jīng)塞林格的兒子馬特·塞林格授權,譯林出版社在國內(nèi)首次出版了他的一套四本的全集,我也第一次把他的作品看全了。
比起他筆下那些富有個性的人物,我更關注的是創(chuàng)造出這些人物的塞林格。他為什么要在聲名鵲起的時候選擇隱居,而且長達半個世紀一直到死?他為什么一直勤于寫作卻不愿再讓人們看到他的作品?他為什么一再愛上十八歲少女,卻又迅速冷落她們?……太多好奇,在讀了他女兒瑪格麗特(昵稱佩吉,下文統(tǒng)稱佩吉)寫的《夢幻守望者:我的父親—塞林格》、他的情人喬伊斯·梅納德寫的《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他的粉絲保羅·亞歷山大的《守望者:塞林格傳》和全球最權威的塞林格研究者坎尼斯·斯拉文斯基的《守望麥田:塞林格傳》,以及黑龍江學者王立宏的《J.D.塞林格小說的文化闡釋》之后,我覺得我已經(jīng)可以來回答這個問題了—塞林格為什么要隱居五十年?
可是真正在寫作過程中我又發(fā)現(xiàn)了不斷冒出來的材料,作家苗煒曾經(jīng)翻譯過一本《塞林格》,是同名紀錄片導演沙恩·薩勒諾和作家大衛(wèi)·希爾茲采訪二百人之后寫成的。還有傳記片《麥田里的叛逆者》、電影《穿越麥田》……材料豐富,于寫作而言是件好事,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塞林格這種復雜而神秘的人物,像一個浮在云端的日漸模糊的背影,每個對他兀自評論的人都是盲人摸象,斬釘截鐵也好,含糊其詞也好,其實說的都是自己心里的那個塞林格。我也一樣,我也只能在這些僅有的資料中,在我褊狹的認知范圍內(nèi),來理解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美國作家。
生命中受過的那些傷
我想先從塞林格受過的那些傷說起。
塞林格的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婚后改了猶太名并改信猶太教的天主教徒,也就是說,塞林格是一個半猶太人。在他出生長大的年代,猶太人在美國并不受歡迎,到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更是有著強烈的反猶風潮,在這種風潮下,猶太人必須更加抱團;而因為母親的緣故,他又不是一個純正的猶太人,這意味著在猶太人與純正美國人兩個陣營中他們家處于兩頭不靠的局面,家族歷史成了需要避忌的事,佩吉在《夢幻守望者》中說:“這種討厭問及家庭背景,討厭問及從英倫島嶼到新大陸的社會關系種種,在我們家成為一支母脈。(回憶一下《麥田里的守望者》的開頭吧:‘……我要是細談父母的個人私事,他們準會大發(fā)脾氣。對于這類事情,他們最容易生氣,特別是我父親。)”同樣是在《夢幻守望者》中,他的姐姐多麗絲說:“在那些日子里,半猶太人不好過。是猶太人也成不了資本,但至少你屬于某地。半猶太人等于你既非魚類,也非禽類?!痹谒牡谝黄髌贰缎』锇椤钒l(fā)表時,署名是“杰羅姆·塞林格”,這是一個典型的猶太名字,而到了他發(fā)表第二篇作品《坦白》的時候,署名就成了我們熟知的“J. D.塞林格”,消除了猶太特色??墒歉牧嗣?,卻改不掉身世,對一個生性敏感的人來說,半猶太人的處境還是經(jīng)常會讓他難堪。
他也像書中人物霍爾頓一樣屢次轉學,甚至被逐出校門,學校生活對他來說并不友好。他曾入讀的福吉谷軍事學校更是一個反猶太人的大本營,他的姐姐多麗絲就認為福吉谷的反猶對弟弟來說就是個地獄。后來他又上過三所大學,但都沒有畢業(yè)就退學了,可以想見,他敏感的個性和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讓他在集體生活中就是一個異類,但大學的反猶情緒也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可是當塞林格后來向女兒佩吉回憶這所學校時卻說他“簡直高興極了,終于逃脫了父母的羽翼”,看來,嚴酷的軍校給塞林格的心靈創(chuàng)傷都不如被控制的家。
塞林格從小喜歡演戲、喜歡寫作,父親從來不理解他的這些追求,總覺得他為什么不能腳踏實地幫忙做生意,父子關系應該也是他早期生命中的一個重要創(chuàng)傷,直到晚年,塞林格對父親曾給他的負面評價還是耿耿于懷。幸好母親對他無條件信任,他一直與母親關系良好,《麥田里的守望者》出版的時候,他將此書獻給母親。
一九四一年,塞林格認識了烏娜·奧尼爾,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著名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女兒,他深深愛上了這個美麗的姑娘,但是愛對他來說也根本不是生命的全部,為了能在寫作中獲得更多的生活閱歷,他報名參軍,遠遠地離開了烏娜。之后,烏娜愛上了大她三十六歲的好萊塢明星卓別林,剛滿十八歲就與他結婚。這個消息被媒體大肆報道,烏娜的前任塞林格無可避免地成了報道中的花邊材料,塞林格不僅失戀了,而且公開丟臉,在另一部電影《塞林格》中,他的戰(zhàn)友驚呼:“你是第一個在報紙頭版被甩了的人!”戀愛時有多高調(diào),現(xiàn)在就有多丟人。
這次失戀應該是塞林格一輩子都沒能解開的心結,他后來多次在作品中說到他討厭電影,討厭好萊塢,甚至還在與朋友的通信中用惡毒的文字丑化烏娜與卓別林。從此,塞林格只喜歡二十歲以下的姑娘,她們長得都很像美麗的烏娜,同時她們身上又有些與他的共性。他追求克萊爾是因為她有才華,他主動給喬伊斯寫信是因為她在《紐約時報》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并配了一張照片。
可惜,大多數(shù)姑娘和他都不長久,那些愛慕他才華橫溢、只會用崇拜的眼光仰望他的姑娘,很快就對他的隱居生活不滿起來,她們不是他的盲啞姑娘,她們是活生生的人??巳R爾和他離婚,喬伊斯幾十年后寫了一本書,她們都讓他不省心。
對塞林格來說,更嚴重的心靈創(chuàng)傷來自戰(zhàn)爭。從一九四一年入伍到一九四五年退伍,塞林格全程參與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血淋淋的近距離殺戮場面,給這個敏感的文學青年帶來了無法彌補的心靈創(chuàng)傷。一九四四年六月六日,塞林格參與諾曼底登陸,他在后來的文字中反復提到諾曼底登陸,卻又對其中細節(jié)三緘其口。在斯拉文斯基的研究中,他與三十名戰(zhàn)士擠進一艘登陸艇,經(jīng)過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而死里逃生。他寫過一個從未發(fā)表的作品《魔術般的貓耳洞》,小說取材自諾曼底登陸之后幾天的戰(zhàn)場,也是他的作品中唯一正面描寫殘酷戰(zhàn)爭場面的,小說中他將憤怒與絕望指向戰(zhàn)爭,并且發(fā)出天問:“上帝在哪里?”
可是在死里逃生之后,他并不知道這一切還遠遠沒有結束。接下來的十一個月,他和戰(zhàn)友們還要繼續(xù)經(jīng)歷地獄般的連續(xù)作戰(zhàn),包括最為殘酷的赫特根森林之戰(zhàn)。
斯拉文斯基寫道:“森林里那日復一日的恐懼把士兵逼到了極限。他們被困在幽暗的森林里,死亡隨時能發(fā)生,而且不知在哪個方向發(fā)生。這里的敵人都在暗處,所以戰(zhàn)士們不敢有片刻馬虎,緊繃的神經(jīng)早晚要斷裂。連道上的爛泥和不停的雨水里都彌漫著瘋狂。”赫特根森林之戰(zhàn)在二戰(zhàn)史上被認為是一場失敗的戰(zhàn)役,士兵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場戰(zhàn)役也極大地改變了塞林格。被這場殘酷戰(zhàn)役改變的還有海明威,他當時的營地與塞林格只相距一英里,后來他曾公開大罵這座森林。兩人成為至交,其中原因當然是共同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雖然塞林格對海明威的作品并不以為然。
《九故事》中,《抓香蕉魚最好的日子》里的西摩因為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而自殺,《為艾斯美而寫—有愛也有污穢》里的參謀軍士X就是一個嚴重的戰(zhàn)后心理綜合征患者,塞林格用他筆下的人物,一點一點將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表達出來,但僅僅是表達而已,距離療愈還有很遠很遠的路程。
身份認同之傷、父子感情之傷、初戀之傷、戰(zhàn)爭之傷,共同構成了塞林格心中的累累傷痕,這些傷在他生命的前半程疊加成一腔沒有出口的憤懣,流淌到筆尖和紙上,成就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作品,就是那部充滿憤怒與不平的、貌似青春小說但對世界的影響力遠遠大于青春范疇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墒沁@種成功不僅沒有撫平他的傷痛,反而給他帶來了更多的焦慮與煩惱。隨著時間的流逝,所有這些傷痛與焦慮繼續(xù)發(fā)酵、變形,再勾兌上來自世界各地的思想與信仰,變異成一種獨屬于塞林格的思想體系,為他長達半個世紀的林中怪杰一般的隱居生活埋下伏筆。
遠離人群,遠離誤解
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曾經(jīng)開玩笑說:“塞林格寫出一部大作《麥田里的守望者》,還告訴喜歡這部小說的讀者給作家打電話,后來他藏了二十年,為的是不接電話?!贝_實,塞林格的隱居,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逃避與別人打交道。
剛開始住到科尼什,塞林格并沒有打算真的隱居,他結交了一大批十幾歲的孩子,經(jīng)常在家里招待他們,去附近溫莎小鎮(zhèn)的咖啡館與他們聚會聊天,還用車載男孩們?nèi)タ椿@球賽、護送女孩們?nèi)ノ钑?。他迅速成為少年們最喜歡的人,是他們遇到煩惱時可以傾訴的知心大哥哥。后來,一個叫雪莉·布蘭尼的女孩說要為校報上的一篇文章“和他聊聊”,他們聊得很愉快,布蘭妮的所有問題都得到了答案,可是很快,布蘭尼的文章在新罕布什爾的日報《克萊里蒙鷹報》而不是在學校報紙發(fā)表,這讓塞林格大為生氣,他覺得布蘭妮和她的伙伴們出賣了他,他迅速與所有的孩子斷絕了關系,當他們坐車來找他時,他就裝作不在家。不久,他在屋子外面建起一圈高墻,把孩子們徹底擋在了外面,也把世界擋在了外面。
這讓人想到《麥田里的守望者》里,霍爾頓夜里想給妹妹菲比打個電話,可是又猜想這個時候妹妹一定睡了,電話很可能被父親接起?;魻栴D就像塞林格一樣,何嘗不想有個與世界好好溝通的渠道?他喜歡妹妹,或是鄰居高中生,可是在他們面前都橫亙著巨大的風險,與妹妹溝通的風險是父親,與高中生溝通的風險是他們的背叛。
正如他的女兒佩吉所說:“在父親的世界里,有缺點就要被放逐,有過失就意味著成為叛徒?!彼P下的小女孩都是完美無暇的,霍爾頓的妹妹菲比、聽西摩講香蕉魚故事的西比爾、要求“我”寫一個極其污穢極其感人的故事的艾斯美。而他真實的女兒卻覺得自己只能“大部分時間做到不使他丟臉,讓他感到自豪”。在他的《最后一次休假的最后一天》里,他寫道:“假如你不能成為聰明的姑娘和了不起的姑娘,我就不希望看見你長大?!睂ι磉呎鎸嵒钪呐詠碚f,這真是一個可怕的要求,無論是他的女兒還是他愛上的姑娘們。
女兒為了取悅父親,只能努力去做那個聰明而了不起的姑娘,然而這樣做的代價相當高昂,分裂成了佩吉前半生的主題,她一直在和失眠、噩夢、習慣性偷竊、過量服用藥物作斗爭,寫《夢幻守望者》對她來說就是一個療愈的過程。
對另一半的要求也一樣,他愛上的完美的十八歲姑娘,后來大多離開了他,或者被他趕走,除了陪他走到生命終點的最后一任妻子柯林,不知道這個當過護士的女子,是不是正好符合他心中那個“美麗的”“又聾又啞”的姑娘的想象?
他筆下的人物也經(jīng)常幫他說出這種對他人的苛刻。格拉斯太太曾這么說祖伊和巴蒂:“如果你們不能在兩分鐘里喜歡上某個人,那么你們就永遠不會喜歡他了?!彼嬲]祖伊:“你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能帶著這么強烈的喜和惡?!边@如同塞林格的媽媽在對他說,可是沒有用,就像祖伊一樣,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然后微笑了一下,轉身去看鏡子里的胡子”。(《弗蘭妮與祖伊》)
塞林格無法容忍他人,無法容忍不合乎他內(nèi)心的任何事物,他筆下的霍爾頓和弗蘭妮因為忍受不了外界,只能大病一場。他還更多地讓他筆下的人物因為無法容忍這個世界而死去,格拉斯家族的天才大哥西摩選擇自殺,霍爾頓最喜歡的弟弟艾里病死,剛剛向陌生人宣講完靈魂理論的泰迪轉頭就摔死在游泳池里,笑面人則是捏碎裝著可以救他命的鷹血的瓶子,扯下面紗倒下死去。死去,是逃避這個社會最徹底、最決絕的方法。
在現(xiàn)實中塞林格沒有讓自己死去,也沒有像更多的憤怒的、迷惘的年輕人一樣隨著年齡增長終于和這個世界和解,他選擇的是一退再退,退回到那個他親手建成的只有樹木、群山、懸崖作伴的家中,筑起高墻,遠離人群,孤獨終老。
逃進森林,專心寫作
寫作是塞林格的終生摯愛,沒有之一。躲到人們找不到的地方去寫作,也是他隱居在叢林深處的重要原因之一。
塞林格的作品除了打動無數(shù)青少年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和名聲很大的《九故事》,還有兩本只有忠粉才知道的《弗蘭妮與祖伊》《抬高房梁,木匠們;西摩:小傳》。在他隱居的五十年中可能還寫了大量作品。二○○八年,也就是他去世前兩年,他成立塞林格文學信托基金,將全部三十九部作品的處置權委托給信托基金管理,不讓任何個人獨占他的作品。
三十九部,這就是他全部的作品了嗎?我們不得而知,但從女兒佩吉的《夢幻守望者》中我們能找到線索,她通常不被允許進入他的書房,“此生被邀請進去過也許兩三次”,她看到的是“幾個大的頂天立地的保險柜”,保險柜里是他仔細歸檔過的文件,用紅藍兩種記號一一標記,假如他沒有完成這部作品就死了,標有紅色記號的可以“按‘此本發(fā)表”,藍色記號的“可發(fā)表,但得先編輯一下”,不過由誰來編輯,佩吉就不知道了。后來這些作品的處置權應該是交給了信托基金和她的弟弟馬特(在《夢幻守望者》中譯本中被譯為馬修)。
關于塞林格最動人的形象,在書評人戴新偉眼里,是他帶著午餐獨自走向工作室去寫作的那個背影。在《守望麥田:塞林格傳》中,斯拉文斯基寫道:“在他那個小天地里,他不必因外事分心,最后豐富的藝術以生動的方式變成了生活。在他這座寺廟之內(nèi),現(xiàn)實與想象得以貫通,所以暗室才能成為格拉斯一家的領地。暗室里塞林格筆下的人物說一不二,將那些故事講給作者,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精靈將信息傳遞過來?!?/p>
女兒佩吉從小就會獨自一人走過樹林到父親工作的小木屋給他送飯,爸爸的綠屋子是煤渣磚蓋的,漆成松樹一樣的暗綠色,里面只有一間小房,除了床和幾個書架,還有一把放置得高高的用來做椅子的舊車座,他會用兩腿盤在身下的蓮花坐姿坐在上面。寫字臺是一塊架起來的平木板,上面有一臺老式手動打字機,書桌周圍到處貼著小黃紙片,上面用鉛筆寫著字,不過她從來不敢仔細看上面到底寫的是什么。這便是塞林格一直寫作的地方,直到一九九二年,一場大火令這個書房化為灰燼。
《西摩:小傳》中塞林格借“我”—格拉斯家族的老二巴蒂之口說:“我一直都是一個敘述者,但我是一個有著極端迫切的個人需求的敘述者。我想介紹,我想描述,我想散發(fā)回憶錄和護身符,我想打開我的錢包把里面的快照傳個遍,我想跟著感覺走。”寫作之于他的意義,是一種不得不表達的迫切、不得不跟著感覺走的必然,是發(fā)自生命深處的需求。
在《德·杜米埃-史密斯的藍色時期》中,男主角“我”好容易找到一份函授美術老師的工作,在大量狗屎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真正的天才,但他眼中的天才艾爾瑪修女后來被修道院女院長要求放棄函授學習,“我”開始對此痛心疾首,但最后他想通了,在日記里用法語寫下:“我還艾爾瑪嬤嬤以自由,她要按她自己的命運向前。世人皆修女?!笔前?,世人皆修女,塞林格也是,他的寫作如她的繪畫,是表達生命的需要,但如果為了更偉大的信仰,那就順其自然好了,可以寫,也可以不寫,于生命來說二者沒有區(qū)別。
寫作本身就是他的需求,寫出來就功德圓滿了,至于要不要讓讀者看到,于塞林格倒不是重要的事,反而對此他還很有顧慮,《西摩:小傳》中巴蒂說:“哦,上帝,這是多么崇高的一份職業(yè)。我對讀者到底知道多少?我可以向他傾訴到什么程度,才不至于讓我們彼此任何一方感到難堪?”既然作品出版之后總是難免被誤讀,難免陷入這種難堪的局面,那么,把它永遠地藏起來也不失為一種最好的選擇。
努力寫作,不問出版,或者說努力做事,不問結果,于塞林格而言也是有信仰支撐的,在《弗蘭妮與祖伊》里,西摩和巴蒂房間里的寫字板上寫著:“你有工作的權利,但只是就工作本身而言。你無權獲得工作的成果。絕不能把對獲得工作成果的渴望作為你工作的動機?!瓗е诖晒慕棺贫瓿傻墓ぷ鳎h遠比不上在投入自我的寧靜中完成的工作。”這段話摘自印度教經(jīng)典《摩訶婆羅多》中的《福者之歌》,這也是后來塞林格的精神寶典之一。
寫作也是他的救贖,可是在寫作中找到的出路一旦面對現(xiàn)實就崩潰了,因為他要的快樂是與生命融為一體的、頓悟式的,被他的情人喬伊斯稱作“液體般的快樂而不是固體般的幸?!?。對這種快樂的追求,恐怕還不是寫作所能做到的。他還要開辟出另一條路,讓深深的叢林將庸俗的凡人擋在外面,而他終日吸食自然天地之精華,在最簡樸的生活中滋養(yǎng)出他的長壽的一生。
二○一九年三月十六日,譯林出版社邀請馬特·塞林格來到上海思南讀書會與讀者做了一場分享,有讀者問他塞林格是不是還有大量作品沒有發(fā)表,會不會被發(fā)表?他說:“我想在他的百年誕辰之際,他的讀者會得到一些答案。我想讓他的讀者知道,他在之后的五六十年里繼續(xù)寫作,他寫的那些東西會被出版。但是時間沒定,我們會盡快,但是你不要抱什么期待,像書的封面一樣,是一片空白的?!?/p>
修行之路
無論是心靈創(chuàng)作、社交厭惡還是寫作,都不是讓塞林格隱居五十年的真正原因,關于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就是他在叢林中開辟出的那條修行之路。
塞林格的信仰謎般復雜。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霍爾頓說:“我算是個無神論者?!野謰尩男叛霾煌?,我們家到我這一代全是無神論者?!边@恐怕就是塞林格家的真實狀況。
戰(zhàn)后,深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所苦的他開始向別的信仰體系尋求救贖。二十世紀中期,佛教,尤其是禪宗成為美國青年的新歡,被“垮掉的一代”當作精神圣經(jīng)的《在路上》的作者凱魯亞克仔細研讀了禪宗經(jīng)典和寒山的詩,“空幻”“寂滅”等說法引起了他強烈的精神共鳴,并將禪宗當成他的精神指引,他的思想深深影響了一代人。
塞林格的戰(zhàn)后心理創(chuàng)傷與西漸的東方哲學相遇,不啻長久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人突然看到烏云中探出一輪明月,本心、迷失、開悟、輪回等觀念讓一直籠罩在死亡與恐懼陰影下的他得到了極大的慰藉。一九五○年,他與日本禪學大師鈴木大拙相識,鈴木的思路與塞林格的口味不謀而合,來自東方的禪宗與他本身的信仰系統(tǒng)完美結合,寫作也成了他坐禪的一種方式,這樣的結合使得他開始將一切妨礙他寫作和修行的東西棄如敝履,比如名利和世人的關注。
后來他接觸到印度經(jīng)典《摩訶婆羅多》中的《福音之歌》,印度的吠檀多追求統(tǒng)一與和諧,這也成為塞林格精神追求的重要特征,各家各派復雜的體系在他身上神奇地統(tǒng)一起來,形成一個和諧的自洽的系統(tǒng),并成為他隱居五十年最根本的精神寄托。
他在作品中一再寫到迷失方向的年輕人尋求精神安慰,《弗蘭妮和祖伊》中,校園生活和愛情都無法拯救弗蘭妮,她需要的是心靈的寧靜。雖然她的信仰被祖伊大肆批評。而祖伊相信超脫、無欲應該存在于日常生活、一粥一飯中,比如媽媽端上來的那碗雞湯里,比如弗蘭妮最應該從事的演戲里。他們的分歧不在于信不信,只在于信的方式不一樣。
一九五五年六月,三十六歲的塞林格和克萊爾·道格拉斯結婚,婚后不久,他們就開始修習瑜伽,接受咒語儀式和呼吸訓練。但是在克萊爾還對瑜伽死心塌地的時候,塞林格對此已經(jīng)興趣索然。他一度喜歡上排除憂郁的精神療法,還去拜會了這種療法的創(chuàng)始人哈伯德先生,后來,靈修、順勢療法、針灸、長壽食療法等各種信仰與修行方式輪番被他青睞。
關于他的信仰來源,他借《西摩:小傳》里的巴蒂總結說:“我傾向于把我自己認作是一個四流的羯磨瑜伽行者……我深深迷戀經(jīng)典的禪宗文獻,且斗膽每星期在大學教一個晚上的禪宗以及大乘佛教選讀……”看,其實塞林格并不想給人們留下太多謎,一切他都準備通過作品留下答案,可是他的答案與他的人生都太過離奇,人們即使找到了答案,也不愿意相信,不愿意停止尋找。
《九故事》的最后一篇《泰迪》,是一篇非常古怪的小說,塞林格借一個如同造詣深厚的先知的十歲孩子,直接表露了他以禪宗和吠檀多交織而成的東方神秘主義思想,泰迪自稱前世是印度哲人,他相信靈魂轉世理論,認為掙脫人生桎梏的關鍵在于拋棄理性和知識,他想做的事是“先把所有的孩子聚集起來,教他們?nèi)绾乌は搿!谶@之前,我還得先讓他們把他們的父母以及所有別的人告訴過他們的一切都清空”。他認為,只有以直覺把握事物的本質(zhì),才能徹底擺脫生死輪回,與神秘的神之精神同在。
這才是他的終極追求,也是讓他五十年安心待在密林深處的小房子里的根本原因。
二○一○年一月二十七日,他在柯尼什的家中去世?;蛟S,他只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徹底解脫了。
馬特·塞林格在上海思南讀書會上說:“我覺得他(父親)有一顆東方的心靈,相比他西方人的外表,內(nèi)心更偏東方人多一些。人們一直會討論他關于印度教的一些愛好,尤其是對非二元論的喜愛,但是事實上相較于印度教,其實他自己對于道教和儒家的東西會更感興趣,他會讀老子、莊子的東西?!?/p>
始終有一種說法,說塞林格其實只是用隱居這種方式將自己永遠地留在文學史上,也就是說他的隱居只是一種想要更受關注的策略。這實在太低估了塞林格,也高估了人類社會規(guī)范對每一個個體的影響。
對于我們來說,雖然身為普通人,也不妨多一個看待天才與非凡之人的新視角,我們可以將那些最有才華的文學家、藝術家、思想家看成是一種有特權的人,無遠弗屆的靈感與激情是上天賦予他們的特權,如“自嗨”一般用自己獨特的方式為人類創(chuàng)造出最富激情的藝術作品和最深奧的思想體系,如果沒有他們,人們沒有機會得以一窺宇宙間最美的存在和最神秘的原理,他們可以一邊是浪子、怪物、謎題,一邊是人類文明史上最重要的人。
而塞林格,就是這樣的浪子、怪物和謎題,同時也是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以一種激進的隱居度過他的大半輩子,在我眼里,他那充滿神秘色彩的人生,其實才是他最偉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