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唐明見到我喝昆侖山雪山礦泉水,她那香瓜般脆甜的童音歡喜地叫了起來:“??!這是我們那里的水。”當(dāng)即熱情洋溢地邀請我去她們格爾木喝水。我一時不能把面前這個嬌巧迷你的女作家和高聳入云的巍巍昆侖山對接起來,低頭閱讀瓶子,細(xì)密的紅字果真寫著瓶中水出自“青海省格爾木市”。我出生于皖南山區(qū),少女兒童時代上山砍柴、采茶,總是喝林澗山泉。將黃山腳下置換成昆侖山腳下,我腦海里馬上對應(yīng)地彈出小唐明和伙伴們伏身在那片離天空最近的遼闊大地上滋滋飲泉的情景。唐明并且把見到新同學(xué)喝她家鄉(xiāng)水的消息欣欣然發(fā)至親友微信群?!坝H不親,故鄉(xiāng)人;美不美,家鄉(xiāng)水?!绷钊瞬挥傻孟?,喝著心愛的昆侖山雪泉長大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唐明,一定會用她那副美妙清音,吟唱出一首首深情的文學(xué)佳曲敬獻(xiàn)給那片神奇的土地。
又一次小聚,唐明談起她正在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尼瑪文森的畫》。我被這故事吸引,欣喜道:這篇寫好了也許會成為你的代表作呢!
《尼瑪文森的畫》完成后刊發(fā)于《十月少年文學(xué)》雜志2017年12期頭條。小說短短一萬來字,雜志動用了十個頁面的篇幅,對作者做了專訪,請何衛(wèi)青老師寫了評論,還配發(fā)了唐明手扶額頭、黑眼睛透過鏡片閃爍出迷人智慧光芒的靚影,以及她和來自故事中的噶陀寺、身著絳紅色袈裟的小阿卡(童僧)們一起看圖畫書的照片——青藏高原,世界屋脊,受到太陽分外親撫的帥氣小男孩們身上反射出耀目的光,照亮了畫面。
《尼瑪文森的畫》作為開篇收入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德吉的種子》一書。書中收入唐明青藏高原少兒生活題材的一系列短篇小說:《你這個小傻瓜》《夢里的書》《我只有一塊石頭》《德吉的種子》《涉水而來》《潔白的硨磲》等。
在這一系列短篇小說以及長篇小說《帶著我的小馬回草原》《我的爸爸在云端哨卡》中,唐明通過創(chuàng)作題材上的拓展,在國內(nèi)原有的兒童文學(xué)版圖上嵌進(jìn)了一片新的天地——她腳下這片昆侖山大地。談及最初的創(chuàng)作,她說:“青海是兒童文學(xué)的盲區(qū)。多年以來,幾乎沒有人從事專業(yè)的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她感到了“排山倒海式的自卑”,從此一頭投入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題材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終于喜獲碩果。隨著創(chuàng)作的深入,更高遠(yuǎn)的追求也像春融的雪水朝著她奔流而來:“很多人跟我說過,青海是兒童文學(xué)的一片撂荒之地,給點陽光雨露和種子就可以收獲綠意,我贊同這樣的話。但,我們這片遼闊而高遠(yuǎn)的土地,僅僅需要一點綠意就夠了嗎?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些花朵,是不是還需要一些灌木,是不是還需要一些大樹?”
唐明的現(xiàn)實題材小說塑造出了全新的兒童群像。這些獨特的文學(xué)形象為她那支勤奮的筆所貢獻(xiàn)?!赌岈斘纳漠嫛分械哪岈斘纳莻€什么樣的孩子呢?寺院里來寫生的畫家教小喇嘛們畫畫,這個“慢得像只打盹的蝸牛”的孩子為了和才仁圖登打一個賭(一個天真可愛的賭),也拿起了畫筆。小說中寫道:
“尼瑪,你需要我教你用鉛筆嗎?”多吉問尼瑪文森。
尼瑪文森望著多吉,然后說:“你教我,這幅畫就不是我一個人畫的了吧?”
“當(dāng)然是你自己完成的,我只是教你怎么用筆,并沒有幫你畫畫?!倍嗉J(rèn)真地說。
“那你就教我吧。”尼瑪文森把手里的鉛筆遞給多吉。
尼瑪文森總也學(xué)不會多吉教他的握筆方法,“但他用自己的辦法握住了畫筆,就像拿起一根樹枝,又像握著一截趕牛的鞭子”。如今許多大城市里,孩子的耳朵還長在娘胎里,家長就開始訓(xùn)練他聽莫扎特了,像尼瑪文森這樣的孩子,大概會被社會、被學(xué)校歸于“智障兒童”了吧?可是在這里沒人會這么想。他是一個畫畫超執(zhí)著的可愛孩子:“用了一條起伏的粗線,尼瑪文森畫出了山的輪廓,那正是他黃昏時見到的遠(yuǎn)山的樣子。這讓他心潮難平。多吉在一旁也說:‘尼瑪,佛祖在保佑你呢!”這孩子用純真的童心握著笨拙的筆,終于畫出了一座美麗的雪山和迷人的村莊。
在《十月少年文學(xué)》訪談中,唐明談道:“噶陀寺位于我們這個高原小城的南郊,坐落在兩個藏族生態(tài)移民村旁邊,我多次到寺院及村子里寫生采風(fēng),和活佛以及村民成為了好朋友。尤其是那些從草原來到城市的孩子,不論是在寺院里成為了小喇嘛,還是成為了政府建起的現(xiàn)代化學(xué)校里的小學(xué)生,都深深地吸引了我,他們的真誠像天空之藍(lán),他們的淳樸如潮水之碧,每次去,孩子們會遠(yuǎn)遠(yuǎn)就舉著雙手撲到我的懷里?!?/p>
唐明是漢族人。她居住的城市不足30萬人口,卻是一個有著二三十個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聚居地。對于不同民族之間的語言隔閡和行為誤解,她深有體會。在《你這個小傻瓜》里,民族小學(xué)教漢語的向秀老師給孩子們聽寫詞語,結(jié)果連平時成績最好的桑周羅布也錯了9個。向秀老師說:“……這個‘抓住的‘抓,右邊明明是個‘爪子的‘爪,你非要寫成‘傻瓜的‘瓜!我看啊,你就是個小傻瓜?。 ?/p>
后果很嚴(yán)重??!孩子回家哭了一晚上,要鬧退學(xué)。黑牦牛般粗獷彪悍的阿爸找到學(xué)校理論了:“我的兒子,老師您為什么要罵他?他并不是傻瓜!您讓他傷心透了啊!”
向秀老師委屈得眼淚簌簌直落?!盀榱俗尯⒆觽儗W(xué)會一個漢語拼音或者一個生詞,她要重復(fù)幾百上千遍……可是,因為自己無心的一句話,孩子要退學(xué),家長來問罪!”
老師哭了?!斑@讓身邊那頭‘牦牛有點手足無措,是自己欺負(fù)了老師嗎?他說:‘老師,老師!別哭,別哭?。男哪c,我沒有?!?/p>
“小傻瓜”桑周羅布呢,他準(zhǔn)備回草原放羊,“沒有羊群,流浪也好”。他去噶陀寺里給佛祖磕頭,還要和好朋友才周道別。兩個小朋友見面就下起了藏棋。才周輸了,桑周羅布說他“撒若”?!叭鋈簟??不就是漢語里的“傻瓜”嗎!于是,這孩子通過漢藏兩種語言的對比學(xué)習(xí)、深入領(lǐng)會,終于弄明白向秀老師的意思,帶著一肚子聰明返回了課堂。
在《我只有一塊石頭》里,還有一個月就要過年了,小不點兒(又叫小卷毛、小可憐、小家伙、小尾巴)曲吉多吉在想:“我能送一份什么樣的禮物,才配得上阿姨對我的心呢?”阿姨,就是“那么善良,那么可愛”的作家喬帆。怎么著?他在戈壁灘上撿到了一塊潔白光滑的小石頭?!笆堑?,我要讓這塊石頭裝滿我的祝福再送給阿姨!我要為阿姨念十萬遍六字真言?!?/p>
我讀到這里,實在擔(dān)心,不知道這孩子一年能不能念完十萬遍“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結(jié)果怎么樣?小不點兒一個月就念好了,真叫人不敢想象,喜出望外!
唐明這些小說為廣大讀者奉獻(xiàn)了一片兒童文學(xué)的新領(lǐng)域、新體驗,并且成功塑造出小喇嘛等新群像。且不論其他,僅此兩點,便可收獲足夠含金量的贊譽(yù)。
藍(lán)天之下,昆侖巍峨。純樸的人民,堅韌的孩子,自由的牛羊。雪山潔白,草原碧綠。經(jīng)幡桿高高矗立,“明亮的太陽照耀著那些寫滿了經(jīng)文、層層疊疊整齊排列的”“菩提樹上彩色的葉子似的”經(jīng)幡。這里有盛夏“洶涌的雪”,高寒缺氧的荒涼戈壁,暖暖和和的氆氌毯子,親親熱熱的黑帳篷。這里的人們一小片一小片慢慢嚼著風(fēng)干的牦牛肉,用“世界上最純凈的燃料”干牛糞燒煮出香醇的酥油茶……
《涉水而來》故事快結(jié)尾時,唐明寫道:“太陽明麗地照在這片原野上,積雪在山巔和原野上閃著潔白的光芒,照得人睜不開眼睛,但,人們是多么喜歡這明亮??!”
唐明也有一種人們喜歡的明亮。這明亮來自她故事里那些山巔原野和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并且通過她的文字抵達(dá)讀者心里。
作者簡介:祝蓉,《中華讀書報》副總編輯。
本欄目責(zé)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