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堯
沈瓊華
王光堯:故宮博物院器物部研究館員,「天下龍泉」展覽策展人之一
沈瓊華: 浙江省 博物館 陶瓷部 主任、 研究館 員,「 天下龍 泉」展 覽策展人之一
龍泉窯是浙江青瓷名窯,也是中國青瓷最后的繁榮。其在鼎盛時期產品遍及歐亞非大陸,對當時的世界各地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此次「天下龍泉」展覽將以龍泉青瓷的流布和仿制為重點,集中展示龍泉窯在歷史上取得的輝煌。那么關于此次展覽的構思是如何形成的?其中又進行了怎樣的籌備?對展覽具體是如何設計的?就讓我們對話策展人,了解背后的故事……《紫禁城》:此次「天下龍泉— 龍泉青瓷與全球化」展覽是由故宮博物院和浙江省博物館、麗水市委市政府合辦的,將會是歷次龍泉青瓷展覽中最盛大的一次。而作為展覽主題— 「天下龍泉」這個概念非常引人注意,也非常新穎,那么首先想了解一下,這一概念的形成過程是怎么樣的?又做了哪些籌備工作?
沈瓊華:關于「天下龍泉」概念的形成過程以及此次將要舉辦的「天下龍泉」展覽的籌備,其實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逐步推進的過程,是在長期的研究過程中日積月累而形成的,包含了我們以前所做的課題和展覽工作,這需要從頭談起。
就個人而言,由于身處浙江省博物館且研究方向一直是古代陶瓷,所以我肯定會關注浙江最著名的兩個窯場—越窯和龍泉窯。浙江作為青瓷的發(fā)源地,也自然而然會關注青瓷的起源、成熟、流變等一系列發(fā)展過程。另外,浙江省博物館的藏品特色,也決定了我們的研究方向,即相較于其他研究機構,如考古所等,我們自身更側重于對物的研究和綜合性的研究。經(jīng)過幾代文物考古人的努力,總體上來說浙江青瓷史的發(fā)展脈絡和時空框架已基本清晰,基于此,「地利」,即利用自身優(yōu)勢來審視、選擇研究的切入點。
事實上,有關中國瓷器在海外流布的情況,由于以往的信息化程度遠不及現(xiàn)今,我們最開始只是通過很有限的文章、書籍作一些簡單的了解,比如《陶瓷之路》(三上次男《陶瓷之路》,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四年)提到過埃及福斯塔特等地出土過中國瓷片,其他資料則幾乎不見。
直到二〇〇七年,我們受新加坡國立大學之邀,參加「中國外銷陶瓷在東南亞」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得以觀摩和了解「黑石號」、「井里汶」沉船。第二年又承印尼方的邀請有機會親眼目睹井里汶沉船(井里汶沉船是二〇〇三年至二〇〇五年由德國打撈公司與印尼有關機構合作,在印度尼西亞爪哇島北岸井里汶外海一百海里、五十四米深的水下打撈出水的一艘十世紀中后期的沉船),看到了大量出水越窯青瓷產品。不得不承認,在現(xiàn)場感的沖擊下,其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讓人驚嘆,同時作為浙江人也產生了很強的自豪感— 才意識到原來浙江曾有這么多青瓷輸出,而這僅僅只是一艘沉船的所見。
同年,我們就以「浙江青瓷在海外」為題立項作為館級研究課題。由此,開始進行專項資料收集、調查與研究工作,并策劃引進韓國的新安沉船出水文物(一九七五年在朝鮮半島西南部新安海域發(fā)現(xiàn)一艘中國元代沉船,沉船出水了兩萬余件青瓷和白瓷,以及其他工藝品、銅錢)。經(jīng)過四年的籌備,二〇一二年「大元帆影— 韓國新安沉船出水文物精華暨康津高麗青瓷特展」在浙江省博物館開幕,同時舉辦了「二〇一二海上絲綢之路— 中國古代瓷器輸出及文化影響國際學術研討會」,這個展覽是浙江省博物館提出的「海上絲綢之路」系列特展的第一個(此系列特展包括了二〇一四年「揚帆南?!A光礁一號沉船出水文物特展」、二〇一五年「海上瓷路— 粵港澳文物大展」、二〇一六年「漂海聞見— 十五世紀朝鮮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二〇一七年「大元·倉— 太倉樊村涇遺址出土文物展暨天下龍泉·二〇一八學術研討會」),當時國家還未明確提出「一帶一路」的概念,浙江省博物館就已經(jīng)率先開始做「海上絲綢之路」系列展覽了。
與此同時,浙江省博物館副館長許洪流支持和建議我們將這一很有意義的館級課題擴大影響力,于是和故宮博物院等多家單位合作,成功申報了國家文物局指南針計劃— 「中國古代瓷器生產技術的對外傳播研究」課題,也從對「海外瓷器」這一更側重于物的研究轉向對「瓷業(yè)技術輸出」的研究。我為此還曾拜訪了徐蘋芳先生和張忠培先生,受到了極大的認可和鼓勵。此后,我們開展了一系列國內外的調查、研究活動,包括二〇一三年在浙江省博物館舉辦了「中國古代瓷器生產技術對外傳播研究」
國際學術研討會并出版論文集。
因此,可以看出,我們一開始關注的其實是浙江青瓷在海外的情況,包括所有浙江青瓷產品的調查,意在強調浙江在海外影響上的表現(xiàn)。而現(xiàn)在落腳于龍泉窯,可以說只是課題下的其中一個方面。從一開始看到海外有中國青瓷,到對整個中國窯業(yè)技術的研究和觀察,這在學術研究上是一個從小到大的過程;然后在窯業(yè)技術輸出的研究過程中,我們選擇了龍泉窯這一代表性的窯場,這又是歸宗于一個點上,整體上是一個由小到大、再到小的研究過程。但是就「天下龍泉」而言,其在格局上有所擴大。我們在境內調查,發(fā)現(xiàn)福建、廣州等地區(qū)的外銷產品,其窯業(yè)技術和產品面貌與龍泉窯就有很多的聯(lián)系。隨后的境外調查,尤其是在日本、越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仿龍泉窯情況帶給我們很大的驚喜。我們看到通過以物的輸出作為載體,帶動了技術的傳播與文化的影響與交流?!柑煜慢埲惯@一概念的提出,在中國制瓷技術史上可以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jié)點。
王光堯:有關「天下龍泉」課題想法的產生,我覺得我個人主要受到兩方面因素的影響:第一是通過書籍了解到了中國瓷器在海外的影響,尤其是馬文寬的《中國古瓷在非洲的發(fā)現(xiàn)》(紫禁城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等書。第二是在工作中,對海外出土中國瓷器逐漸的了解,如二〇〇五年在非洲肯尼亞進行考古工作的時候,我們就發(fā)現(xiàn)肯尼亞東部沿海岸的各遺址都有出土中國瓷器,這讓人震驚,但是國內很少有人對此進行過研究或者有所了解。有一次我去日本演講,經(jīng)日本學者告知,一些我們當時在肯尼亞發(fā)掘出土的瓷器實際是緬甸仿龍泉窯的產品,這帶給我很大的震撼。加之我之前在歐洲各博物館參觀考察時,就關注了一些他們的展品中的海外各國仿中國瓷器的資料。于是,在浙江省博物館推出「浙江青瓷在海外」課題并舉辦了新安沉船的展覽之后,我就與沈瓊華商量,想與浙江省博物館聯(lián)合舉辦一個有關龍泉窯的更大規(guī)模的展覽,并稱為「天下龍泉」。后來,故宮博物院也與浙江省博物館進一步合作申報了國家文物局的指南針計劃課題。
其實對于「天下龍泉」這四個字的提出我們是經(jīng)過了很慎重的思考的。第一次提起這個概念,事實上只是想表述龍泉窯怎樣走向「天下」— 世界。雖然的確把眼光投向了全世界,但當時這一概念僅僅只是針對龍泉窯產品在各國流布的整體情況,仍局限于中國傳統(tǒng)的
日本沖繩渡地村遺址出土的中國瓷器認知范疇中,并沒有包含各國仿龍泉窯以及其代表的文化認同、共同的標準等內容。隨著理解的深入,所謂「天下龍泉」,更多包含了文化上的意義。而真正提出這一概念,是我、沈瓊華、小林仁、森達也在琉球群島調查出土中國龍泉窯瓷器,以及在九州發(fā)現(xiàn)日本當?shù)氐姆慢埲G產品的時候,如有田窯仿龍泉窯產品,有些產品的面貌和真正的龍泉窯瓷器已幾乎不可分。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至二〇一四年一月,我、沈瓊華、沈岳明和森達也在越南考察青瓷窯址,在當?shù)馗G址發(fā)現(xiàn)有未燒制成功的、還粘著窯具的產品,釉色卻和真正龍泉窯幾乎一樣,其水平之高讓人難以分辨,這給所有人都帶來了極大的震撼。而這也帶給了我們極大的文化自信,下定決心要推出「天下龍泉」的概念。我回來就開始申請故宮博物院對「天下龍泉」展覽的立項,浙江省博物館也對這次展覽進行了專題立項。后來,在二〇一六年,我在紹興舉辦的「越瓷文化學術研討會」上正式闡述了這一概念(詳見王光堯《越地精粹青瓷宏篇—浙江青瓷與官府的關系及其在世界瓷器史上的地位》,《越瓷文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二〇一八年),沈岳明也在《河濱遺范 天下龍泉》(《世界遺產》二〇一六年第六期)一文中發(fā)表了此說。
總體上,我們所談及的「天下龍泉」概念其實包括了龍泉窯的生產全球化、市場全球化、產地全球化、技術全球化和認知全球化這五個方面。
《紫禁城》:此次展覽將分為兩個階段,首先在故宮博物院展覽,而后在浙江省博物館展覽。此次展覽的展品數(shù)量也將多達八百余件,如此規(guī)模龐大、涉及范圍廣泛的展覽,具體在展覽策劃方面是如何考慮的呢?
沈瓊華:此次展覽先在故宮博物院舉辦,也會到浙江省博物館進行展覽,兩次展覽總體框架應該是一致的,是經(jīng)過我們周密思考的。當然在浙江展出時,作為龍泉窯的產地,我們可能會適當?shù)丶哟髲摹冈础沟健噶鳌沟淖匪輧热荨?/p>
展覽框架設計是我們兩家博物館單位經(jīng)過幾次商討和修改確定的。一開始,我個人的想法是,在展覽一進去就先拋出所謂「天下」的概念,先聲奪人,先給觀眾看到最輝煌的時刻— 對各地所出的龍泉窯產品集中展示,這必然也是展覽的重點和亮點,讓觀眾直觀感受到天下龍泉的盛況。但事實上,我們后來將這一想法否決了。因為站在普通觀眾的角度來看,很多人很可能還不知道龍泉窯是什么。這次展覽是我們多年以來的工作,包括多年的調查和研究積累的成果,對于我們自己而言,內心早就有很清晰的綱目,思路也非常明確。所以從學術性來說,這個展覽是非常成熟的。但是,一個展覽更重要的應該是考慮如何在大眾面前呈現(xiàn),如何去迎合普通觀眾,讓他們真正理解曾經(jīng)的浙江龍泉窯、曾經(jīng)的中國瓷器取得過怎樣的成就,從而使這次展覽可以真正成為一個雅俗共賞的好展覽。這里便涉及到如何平衡學術研究和展覽關系的話題,這非常難。所以,我們要把握好展覽表達的形式,要重新把眼光跳脫出專業(yè)的身份外,對于學術性的論題應只是點到為止,我們要嘗試真正站在觀眾的角度去設計、撰寫、細化展覽。
王光堯:這次展覽是國家文物局指南針計劃— 「中國古代瓷器生產技術的對外傳播研究」課題成果的深化和展示。經(jīng)過我們綜合考慮后,現(xiàn)將此次展覽的內容設計劃分為四個部分:千年龍泉、國家重器、風行天下、世界標準。首先展示的是龍泉窯窯址的情況,從而對龍泉地區(qū)瓷器生產的過程、風格演進有一個清晰的認識。第二部分聚焦北宋晚期至明代早期,意在探討龍泉窯與皇家的關系。第三部分集中展示了在海內外遺址、沉船發(fā)現(xiàn)的龍泉窯瓷器,充分說明其市場的廣泛性和全球性。在南宋、元、明時期,龍泉窯產品從大漠到南海、從帕米爾高原到東海,深受廣大人民的追捧。第四部分則是對龍泉窯技術流變的梳理,包括國內的福建、廣州等地龍泉青瓷風格的產品,以及海外東亞、東南亞、西亞和北非的仿龍泉窯產品。龍泉窯是當時世界的「時尚」,引導著世界不同地區(qū)的陶瓷生產走向。由此,逐步展示說明龍泉窯既是中國的,更是世界的。二〇〇九年,龍泉青瓷傳統(tǒng)燒制工藝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這正是從當代視角闡明了龍泉青瓷的世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