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勇
清人高阜在為周亮工(1612—1672)所輯《賴古堂印譜》作序時指出:“印章之始,以紀(jì)職官,信近遠(yuǎn),次乃漸及名氏,其后遂有摹勒別號,鐫志堂庵,間取一二名言俊句,可以見志適情者,登之金石,綴之永言紀(jì)事之首末?!薄?〕點明了印章實用與藝術(shù)性的發(fā)展關(guān)系。印章最初多為記名所用以及身份象征,而后有姓名印、齋號印、詞句印等閑章,為書畫家鈐印與鑒藏之用。明代由于壽山、青田等印材的新出,文人多好篆刻,而印譜的刊行,使印學(xué)更借此得以傳播發(fā)展。正是“明代以文(文彭)、何(何震)為代表的印人們巨大的篆刻成就,成為印章藝術(shù)的標(biāo)桿,振發(fā)了文人篆刻之風(fēng)大盛。晚明藝術(shù)經(jīng)濟的繁榮和鑒藏意識的新變,大大促進了社會對于印章的需求”〔2〕。在晚明無論是文人為鈐印書畫,還是鑒賞清玩,皆可體現(xiàn)其藝術(shù)品位。
晚明士人愛好“清玩”,好古博雅,遍考書畫法帖,鐘鼎古玩,文房器具。董其昌《骨董十三說》一文中記載:
骨董有金、玉二品為一類,書畫墨跡、石印、鐫刻三品為一類,窯器、漆器二品為一類,琴、劍、鏡、硯四品為一類。四類十一品,一一考驗證據(jù),具載冊籍?!?〕
“鐫刻”應(yīng)包括篆刻(印章)。董氏樂于鑒賞、考證一道,并將印章歸類于“骨董”。文震亨有云:“古鏒金、鍍金、細(xì)錯金銀、商金、青綠、金玉、瑪瑙等印,篆刻精古,鈕式奇巧者,皆當(dāng)多蓄,以供賞鑒。”〔4〕汪關(guān)收藏印章二百余方,顧從德則多達(dá)一千七百余方,可見時人對于印章的喜好。周亮工雅好圖章,展玩不釋,搜羅購求,不遺余力。曾得“掌分化之官”之印,敬藏于笥中,何延年見而為其作詩云:
周公祈夢呂公祠,夢中恍惚游天地。旁有大屋如官署,緋衣吏捐登堦墀。峨峨高堂設(shè)一幾,幾上圖書何累累?;蚪鸹蚴蛳瘢瑵h篆秦籀燦若綺。摩挲光怪意方快,門外傳來海忠介。刺書名字大如拳,回首圖章失所在?!锌瓦h(yuǎn)寄書札至,贈以一方小印記。非金非石非犀玉,不范不陶自成器。五字配就良可觀,乃是掌風(fēng)化之官。紐作豸文簡而樸,四邊不窳堅且端。遍訊鑒賞訪博識,考稽知為海公物。當(dāng)年圖章積如山,一旦棄捐曾不惜。昨日公馀開華筵,手持此章夸客前。欲作長歌志緣起,誰人妙筆為之傳?!?〕
[明]何震 灌園叟
[明]趙宧光 關(guān)中侯?。】蹋?/p>
[明]湯顯祖(用?。?湯顯祖印
[明]董其昌(用?。?董玄宰氏
[明]吳彬(用?。?吳彬之印
[明]張瑞圖(用印) 張瑞圖印
詩中“圖書”〔6〕即是印章。此詩敘說周亮工收藏古印章頗豐,有客信至,隨信贈友人以印記。周氏考稽鑒藏印章,并在華筵之上,向友人面前夸耀,望作文以傳。此類現(xiàn)象,正如加拿大漢學(xué)家卜正民所說:“在明朝前期只流傳于極少數(shù)的精英人物中間的具有文化意蘊的物品,如古董、字畫,被大量地帶到了道德真空地帶的金錢世界。這些物品向應(yīng)邀前來參觀或使用的人們展示著收藏者的獨到鑒賞力和不俗的文化品位?!薄?〕而這種“以士商為主體的有閑階層熱衷于聲色犬馬,庋藏書畫不僅是時尚,更是評判清濁、區(qū)分雅俗的標(biāo)桿”〔8〕。于印章而言,士人博古好雅,酷好古文奇字,賞玩之時亦可考究古史。而商人為附庸風(fēng)雅,免落俗流,便于文人相交,追隨時尚,熱衷收藏。從袁宏道所載,可知此風(fēng)之盛:
徽商近益斌斌,算緡料籌者,竟習(xí)為詩歌,不能者亦喜蓄圖書諸玩好。畫苑書家,多有可觀?!?〕
徽商經(jīng)濟實力雄厚,是晚明鑒藏家中的重要群體,他們多傾心古物,并廣加搜羅。陳智超先生所著《美國哈佛大學(xué)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札七百通考釋》中的主人公方用彬〔10〕即是亦文亦賈的徽商。詹景鳳書信于方氏“聞近來所得古圖書甚富,得一一即印示為幸”〔11〕,品鑒珍藏,悅心娛目,既可博得雅譽,又可藏富射利。從此書中所收錄的信札來看,以方用彬為中心的藝術(shù)交友圈,收藏印章、刻印酬贈的記錄隨處可見,經(jīng)檢錄,相關(guān)者有四五十通。除了索印、借觀印譜之外,時有人請方氏點評印作以及求教如何刻印。這僅僅是信札中所能體現(xiàn)的記錄,未載錄者恐怕不在少數(shù)。
鑒賞、好事二家,收藏印章,有所不同?!啊滞庀颍颉纳稀住?,銖黍豪芒,諦玩不忒,作鑒賞第十七;寸鈕千錢,一篆百鎰,龜玉在櫝,守旃勿失,作好事第十八?!薄?2〕鑒賞家,遍閱記錄,精篆博學(xué),深知古意;好事者,玩好一時,藏富射利,意作標(biāo)韻。文人雅士自然算是鑒賞家,所觀所品之文房清玩,由馮夢禎所列“書室十三事”,即可窺見一斑?!皶沂隆保?/p>
隨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鳴琴、揮麈習(xí)靜、臨摹法書、觀圖畫、弄筆墨、看池中魚戲、或聽鳥聲、觀卉木、識奇字、玩文石?!?3〕
印石便是“文石”之類,印石豐富多樣,金、牙、銀、玉、水晶等皆可為之,鑒賞品玩印章是為書房雅事。沈德符(1578—1642)《萬歷野獲編》中直接將印章歸于“玩具”一類,并曰:
我朝士人始以青田石作印,為文房之玩,溫栗雅潤,遂冠千古。〔14〕
其時“以青田石瑩潔如玉,照之燦若燈輝者為雅”〔15〕。并用青田石治印,印章遂為文房清玩。白謙慎先生認(rèn)為印章之所以成為文房清玩,在文人中廣為流傳,有三種物質(zhì)特征:
首先,石章比紙絹之質(zhì)的書法繪畫更堅固,更耐久,更便于收藏。其次,印石體積很小,通常在方寸之間,容易攜帶,可以反復(fù)把玩。用手摩挲,可以感受溫潤之質(zhì);用眼觀賞,可以欣賞光瑩之澤。晚明人談?wù)撚≌轮畷r,即喜用“玩”“潛玩”“把玩”這樣的詞匯。再次,治印時左手握石,右手持刀,手與物保持親密無間的接觸,在石章上運刀,或沖或切,崩裂聲中,石花應(yīng)刀而出,讓中國文人嘗到了親手制作玩物的愉悅?!?6〕
[明]張鳳翼 致蘋野函 紙本
上述所言包含有兩類文人,一者為把玩印章的鑒賞家,一者為可以治印的文人,并享受治印之愉悅。張鳳翼(1527—1613)致蘋野信,邀請對方“攜漢玉印過小園,當(dāng)焚香煮茗賞之”〔17〕。再如“(趙宧光)摹古印章,直逼古人,鑒賞家摭拾一二,把玩不能釋手”〔18〕。文彭始以青田石作印,王穉登在“把玩”文氏所治之印時言到:“余少有印癖,匣中尚多壽承(文彭)之作,每一展玩,嘆其絕倫,謂解牛斫輪之技,千載不傳,不意有一甫(金光先)出,能擅其美,乃知廣陵曲,猶在人間也。”〔19〕王穉登收藏文彭所刻之印,時時展玩,是鑒賞家一類。然沈野則是可運刀自鐫者,其“以印章自娛”“玩其蒼拙”,認(rèn)為印章“必得真古印玩閱”〔20〕。文人不僅喜好把玩印章,印譜也在把玩、品鑒之列。彭源獲觀胡正言《印存》,并“長跽捧受,展玩良久”〔21〕。“(印章)雖為物小不及一指,大不盈二寸,其中段落結(jié)構(gòu),豪宕縱橫,實具一篇好文字。”〔22〕印章,方寸之間,便于把玩,典雅渾樸,溫潤可愛,印文其意適觀,作為文房清玩之物,可展現(xiàn)文人之品位。
晚明來華的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1552—1610)常與中國文人交游,并對中國書畫藝術(shù)多有關(guān)注,如對用印習(xí)俗載曰:
在物件上用印蓋章是大家都知道的,在這里很普遍,不僅信件上要蓋章加封,而且私人字畫和詩詞以及很多別的東西上也都加蓋印章。這類印章上面只刻姓名,沒有別的,然而,作家就不限于一顆印章,而且有很多顆,刻著他們的學(xué)位和頭銜,毫不在意地蓋在作品開始和結(jié)尾的地方。這種習(xí)俗的結(jié)果便是上層作家的書桌上都擺著一個小柜,里面裝滿了刻有各種頭銜和名字的印章,因為中國人通例稱呼起來都不止一個名字。這種印章并不是蓋在蠟或任何類似的東西上,而是要沾一種紅色的物質(zhì)。這種印章照例是用相當(dāng)貴重的材料制成,例如稀有木料、大理石、象牙、黃銅、水晶或紅珊瑚,或別的次等寶石。很多熟練工匠從事刻制印章,他們被尊為藝術(shù)家而不是手藝人,因為印章上刻的都是已不通用的古體字,而凡是表現(xiàn)懂得古物的人總是非常受到尊敬的?!?3〕
利瑪竇這段記錄,交代了用印之人、圖章之多、鈐印之法、印章之材、刻印之人、鐫印之字。印章,是書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昂?nèi)彬彬,皆娛翰墨,必得印信,以左蜚英、托不朽也。”〔24〕文人書畫家用于書畫作品鈐印、書畫庋藏用印,既是其身份象征,又能顯示其品位,故而印章甚多。如項元汴(1525—1590)用印有六十方左右〔25〕??梢姰?dāng)時對印章的需求量,因而文人、印人之間難免篆刻應(yīng)酬。
白謙慎在討論書法史上的應(yīng)酬現(xiàn)象時認(rèn)為:“凡創(chuàng)作時不是為抒情寫意,旨在應(yīng)付各種外在的社會關(guān)系,或出于維系友情、人情的往還、物品的交換,甚至買賣,而書寫的作品,廣義地來說,都可以視為應(yīng)酬作品?!薄?6〕篆刻史上也存在諸如此類的應(yīng)酬現(xiàn)象。文人篆刻應(yīng)酬,分為主動贈送以及友人索印〔27〕。
通過明代文人所遺留下來的印章,發(fā)現(xiàn)文人之間多有人情酬贈,相互鐫印的現(xiàn)象。在明代文人信札中,亦可見到此類書信來往。《明代徽州方氏親友手札七百通考釋》中的信札即有方用彬與友人之間的相互酬贈。
疊承見惠銅章,甚感甚感。(“金冊”第〇九〇通“吳京”條)〔28〕
今付來檏,容篆刻走上,篆得其半,然刻亦居半也,恐付別刻,難以入用。(“金冊”第〇九四通“吳良止”條)〔29〕
佳印乞賜印文,特詣前,若無暇,發(fā)過小館一印,即奉璧也。(“金冊”第〇九五通“吳良止”條)〔30〕
得足下所惠銅章并留別詩二,各妙絕,殊駭人目。(“木冊”第一二七通“釴”條)〔31〕
承賜圖篆,屈玉垂金,天章云錦,寵錫百朋。且先得我心之同,深感老丈知己之雅,鄙人將何以報焉?惟鏤心銘德而已。(“木冊”第一四〇通“胡滄”條)〔32〕
方用彬、吳良止皆工篆刻,相互刻印酬贈。方用彬的友人汪徽尤工秦漢印璽,互贈玉印,汪徽并為其治“別字思玄”“方用彬字元素”二印〔33〕。方氏贈友以印,人情酬作,友人“鏤心銘德”,而情誼更深。其交友之廣,正如王文元所言:“延攬賢豪,結(jié)納髦俊,凡出入其門者,莫非奇才劍客、貴介薦紳。于是操觚探丸之士,無論知與不知,咸欲爭走前風(fēng)?!薄?4〕確然,各類文人、士紳的結(jié)交,再加上方氏的篆刻藝術(shù)水準(zhǔn),也使得方氏有一定知名度,因而多有友人向其索印,也有通過方氏親友向其索印者。
友人索印,或為珍藏把玩,或為書畫鈐印。文彭常應(yīng)人所求,或治印,或篆印文。前文提到王穉登珍藏文彭數(shù)印,時時把玩。王穉登向何震索篆“聽鸝深處”,贈予馬湘蘭〔35〕。汪道昆亦曾“命何長卿(何震)鐫石賜予”〔36〕。信札往還中,多可見此。如杜濬《致金公調(diào)函》云“弟有欲求教凍石一方,望即攜帶鐵筆過弟”〔37〕。杜濬請金公調(diào)攜帶刻印工具為其鐫印。張應(yīng)奎書信于方用彬言“外具鄙句錄扇,并有不腆之儀聊資從者,幸麾之。圖書二方,寔奉尊諾,倘賜一鏤,以為鎮(zhèn)家之珍,幸甚”〔38〕。張應(yīng)奎贈以詩扇和儀金,希望得到方氏“圖書二方”珍藏把玩,而作為收禮物的方氏,也不便推辭此類應(yīng)酬。限于篇幅,茲錄數(shù)條如下:
顧氏集古印譜
銅章賤名、賤字、賤號,□求妙刻。(“日冊”第〇五五通“姚舜牧”條)〔39〕
外小弟得圖書一枚,得暇時求為一制。……所求佳刻,欲鐫“新都白楊塢樵子潯潭泙釣徒”,或去得“新都”二字亦可,第取其“塢”字、“泙”字稍異。未知高見以為如何?若嫌其多一字,則其作“歙天都樵子潯釣徒”如何?容得十二字,尤幸尤幸。(“金冊”第〇〇二通“方巖耕”條)〔40〕
承不拒,乞為佳篆作“蓬廬病史”何如?……其石章太倭,倘為分作兩半,以便作鈕,尤妙。(“金冊”第〇四五通“汪濬”條)〔41〕
粗石一方,敢求足下為刻“蓬池病史”四字,以為病中消遣,此印乃心愛者,夢寐想之。欲托之而不敢相勞者,屢中止矣。幸即留心,感激無涯也。(“金冊”第〇四六通“汪濬”條)〔42〕
外所浼圖書,為刻齊白中、山人,蓋取齊云巖、白云山之義也。未知中、山二字孰優(yōu),高明為裁之。(“金冊”第一〇七通“汪躍龍”條)〔43〕
昨所言佳璞,領(lǐng)來與舍弟刻奉。……又未磨圖書奉上,磨完仍付來。(“木冊”第一〇五通“方士極”條)〔44〕
由方氏親友所寫之信可知,有刻其姓名者,有字號印、齋室印,抑或以詩句、典故入印,印文多有要求。姓名章明示人物,而閑章的內(nèi)容多與身份相關(guān),寄情抒懷以顯文人意趣。這大概也是求印者要求印文的原因之一。
沈天啟(1561—?)便是通過友人向方用彬求印。田藝衡寫信于方氏言:“太翁已言丈之于魯原翁矣。前二章欲雕引首,一大一小,又欲求得‘紫云峰主人’一枚,乃方者。”〔45〕并囑其親自送往,其中不免有人情關(guān)系以及社會交往。
印人姜正學(xué)與方亨咸交往,以印易酒。周亮工在《印人傳》中記載了二人的交游活動:
方邵村(方亨咸)侍御為麗水令,生(姜正學(xué))來見,謂侍御曰:“公嗜圖章,我制固佳,愿為公制數(shù)章。正學(xué)生平不知干謁,但嗜飲耳。公醉我,我為公制印;公意得,正學(xué)意得矣?!谑鞘逃蒙∽疃唷!薄?6〕
姜正學(xué)雅好治印,亦是好飲之士,便以印換酒?!肮靡?,正學(xué)意得矣”,姜正好是樂于此類酬贈的,既有治印之樂趣,也可以印換取自己所需。每有印相贈,便盛情款待,故而方亨咸藏有姜正學(xué)印章頗多。
印人可以親自鐫印相贈,然一些文人、賈人并不擅長此技,“古圖書”便成為交往所贈送的禮物。陳繼儒以漢印作為祝壽禮物贈予友人。陳氏《妮古錄》載:
甲午(1594)秋,白下得漢印,陰文“長樂”二字,懸之扇頭。訪雪浪山三懷講師保恩寺中。懷公云,長樂,我凈佛之德也,其以贈我。是年渠又五十,余解以為壽?!?7〕
陳氏得漢印而“懸之扇頭”,將印章作為扇墜,既方便于時時把玩,更可彰顯其風(fēng)度雅致。徐官將家藏篆有“子實”印文的漢古銅印,贈予嘉定好友潘子實(潘士英)〔48〕。陳、徐二人所贈之印,契合人物身份,相得益彰,亦見友誼。
李日華《味水軒日記》中記述了友人、賈人贈其印史、印章之事。
陳白石以海虞榆庵徐君元懋(徐官)所著《古今印史》抄本歸余,云姚禹門先生遺物也?!?9〕
古虞葉曜字士明,介云麓書謁余,以袖珍漢雋一部,手鐫名字印章各一貽余。〔50〕
王丹林以古印章贈余,來乞書畫,云係唐李長吉物,案此篆不甚古雅。背鈕雖然蒼綠,近來蘇賈藥燒偽物甚多?!?1〕
夏賈貽余柴季通《印史》石刻小冊一本,精甚,乃吾郡姚太史禹門公物也?!?2〕
印章、印史均在文人把玩、品鑒之列,亦成為文人相交的禮贈。友人相贈多是為加深其情誼,而賈人相贈則是望與之相交,維系其人際脈絡(luò)。如王丹林所贈古印章是為求書畫,相當(dāng)于物物交換,帶有一定的交易性質(zhì)。當(dāng)然李日華并不甚滿意此古印章,恐求書畫難以成功。李日華好古博物,精于鑒賞,在晚明文人圈中頗負(fù)盛名。賈人投其所好,相交于李氏,雙方相互熟悉信任,方便推介以及日后的古董交易。
如上所述,篆刻應(yīng)酬作品,并無明顯的經(jīng)濟交易。印人鐫印贈送,士賈以古印相贈等情形,皆是通過印章為媒介,或為維系人情,或為酬謝友人,或為新建人脈。在社會交往中,印章作為禮品,贈、受,索、應(yīng)之人可通過這方寸之物,在酬贈予受謝、鐫刻與把玩之間,感受友人情誼,體察社會關(guān)系。
從方用彬所受朋友書札中,可知向方氏求印者甚多。上文所錄之札中未見錢財之交易,可視為友情酬贈,但也有一些信札涉及價格,茲錄如下,以窺方氏印章的交易情況:
初六日寄回問安信一紙,并煩為打圖書,艮(案:銀之俗寫)三錢,諒到足下。(“金冊”第〇〇三通“方巖耕”條)〔53〕
不佞尚乏數(shù)圖書各色具別幅,煩公暇中一成之?;蛴醚馈⒒蛴勉~,俱隨便。然銅宜用高長,勿以鈕為之更妙。外具折儀一兩,小刻四冊侑敬,奉檢入。……折儀一兩。(“土冊”第〇一七通“黃學(xué)曾”條)〔54〕
方氏應(yīng)方巖耕治印,潤例為銀三錢,此不知此印為何材質(zhì),然其銅印、牙印為銀一兩,外有小刻四冊。時人萬壽祺(1603—1652)“少時好書篆弄印以為戲,長而棄之。近時友人知予少時所為,往往以名氏強予刻石,亦復(fù)欣然”〔55〕。友人多求萬氏刻“名氏”之印章,也是在印文內(nèi)容方面有所要求。其應(yīng)酬心態(tài)也頗為“欣然”。但也并不影響其后為應(yīng)付索印者之需,效仿唐伯虎“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作孽錢也”〔56〕,抑或是因其生活困頓,賣畫鬻印以糊口,便直接開列書畫以及刻印之潤格:
[明]莫是龍(用?。?飛云閣
[明]丁云鵬(用印) 丁云鵬印
?。菏|(zhì),銀五錢;銅質(zhì),銀一兩五錢;玉制品,銀二兩?!?7〕
明末清初呂留良(1629—1683)《賣藝文》中載有潤例:
鷓鴣(黃宗炎號鷓鴣先生,1616-1686):石印,每方二錢;金印、銅、鐵印,每方三錢;玉印、瑪瑙印,每方五錢;水晶印、磁印,每方四錢;犀、象、琥珀、蜜蠟、玳瑁印,每方五錢。
東莊(呂留良):石印,每方三錢?!?8〕
方用彬與萬壽祺,刻印潤例相差無幾,黃宗炎、呂留良則較為便宜。從以上潤例來看,售賣印章會依據(jù)材質(zhì)來制定價格。價格由高到低依次是:玉、琥珀、玳瑁、犀、象、蜜蠟為高,金、銅印為次,石印價格最低。一則因材質(zhì)價格的高低所致,二因印材刻制的困難程度而定。玉、琥珀、玳瑁之貴重不言而喻,然玉、水晶、金質(zhì)地硬而不易鐫刻。石質(zhì)印材,物美價廉,易于運刀。印材不同,刻印工具自然不同。潘緯曾向方用彬索“鐫銅并鐫牙刀各丐一柄”〔59〕。由此可知,知鐫銅章、牙章之刻刀有所區(qū)別〔60〕。屠隆《考槃馀事》載:“近刻玉章,并無昆吾刀,蟾酥之說,惟用真菊花鋼鍛而為刀,闊五分,厚三分,刀口平磨,取其平尖鋒頭為用。將玉章書篆文,以木架鈐定。用刀隨文鐫之,一刀弗入,再鐫一刀,多則三鐫,玉屑起矣。但不可以力勝之,則滑而難刻。運刀以腕,更置礪石于傍,時時磨刀,使鋒芒堅利,無不勝也?!薄?1〕印材之貴重,刀具之特殊,工序之煩瑣,玉印潤格高于石印,實屬合理。
方用彬、萬壽祺等人是在書齋接受刻印訂單,也會有賈人持印于文人書齋中售賣印章。在明中后期,市肆亦是一個書畫古董交易場所。汪關(guān)、黃宗炎等人皆曾在集市購求古印,然攤肆相較于書齋便不占優(yōu)勢。周亮工見薛弘璧在寺肆治?。?/p>
(薛弘璧)曰:瑄老矣。工此技垂四十年,顧無一人知瑄者。家貧無從得食,借此飽妻孥,日坐開元寺肆中,為不知誰何氏之人奏技。來者率計字以償,多則十余錢,少則三數(shù)錢一字,體少不正,尚命刓之,如此垂數(shù)十年。不意今得之公?!?2〕
薛弘璧刻印以字計價,十余錢或三數(shù)錢一字,潤格實不算很低。按周亮工所言,薛氏治印之技,直入秦漢之法,遠(yuǎn)勝于諸家。以治印為生,卻很窮困,估計與其身份、售印方式有關(guān),無一人知其名,刻印之地又不佳,故而生意慘淡。正如萬木春所發(fā)現(xiàn),“在寫日記的八年中,李日華未與任何擺攤的古董商發(fā)展出親密關(guān)系,可見擺攤的形式不利于雙方交往”〔63〕。再者往來于市肆場所之人,文人士夫較少,而普通人無論是印章用途,還是經(jīng)濟實力,均無法支撐其多購印章。周亮工言到:“予獨嘆承平之日,何主臣(何震)、吳午叔(吳正旸)、朱修能(朱簡)諸君以此技奔走于天下,士大夫皆以上賓事之,跽奉金錢,得其一章,喜掛于睫,而諸君益復(fù)傲昵其間。”〔64〕萬歷三十年(1602),金陵有十忙,“何雪漁(何震)圖書忙”〔65〕便是其中之一。何震性好賓客,與文彭在師友之間,與汪道昆相交,曾為汪氏刻數(shù)印,汪氏為報此情,介紹何震結(jié)交蒯緱,軍中人以得其印為榮,故而“橐金且滿”〔66〕。周天球為潘季馴(1521—1595)尋求印人,轉(zhuǎn)托張鳳翼代為尋找,“昨潘印川(季馴)寄圖書四方,托球鐫用。球所識善刻者二人,一逃外,一化去,并無可托者。聞吾兄門下有善工此者,特此轉(zhuǎn)求。元奉求原來銀五錢為定,并求與之講開多少”〔67〕??逃∷姆蕉ń馂槲邋X銀子,而后補足費用。此次印章交易也是友人推薦介紹。在方用彬友人往來信札中,便有其好友為其所寫之介紹信,雖不甚明確書信所為何事,但是其中之言語莫不是贊賞其為人與藝術(shù)。如胡鑰所寫的介紹信“今舍親方元素諱用彬者,走之極厚莫逆者也。其人多才,能詩畫隸書。海內(nèi)名公常以詩畫贈之,動盈篋笥”〔68〕。還有一位佚名友人亦言“社友方元素,博雅君子”〔69〕。方氏博雅君子,兼善詩書畫印,與海內(nèi)名公相交,并互相酬贈詩畫。有此介紹信,便會使得相交者更為信任,同時也是社會交際的需要??梢?,篆刻市場也需要人情介紹,有屬于自己的文人交友圈。
[明]文彭 七十二峰深處
[明]文彭 琴罷倚松玩鶴
[明]何震 聽鸝深處
晚明士賈皆雅好印章,搜購以珍藏。周亮工《書梁大年印譜前》曾記錄一秦璽之價格:
嘗有從土中得一玉印,文不可辨,需數(shù)金耳,大年趣公急售之。后為浣洗,辨其文,秦六字小璽也。人以數(shù)十金爭購,尚書固不與,后尚書之子無外,以二百金售之歙人?!?0〕
此玉印前后價格的變化,與印章是何時期有關(guān)。大致可知一古玉印數(shù)兩左右,秦小璽則價高至數(shù)十兩。雖然售價二百兩令人難以置信,但并非不可能出現(xiàn)此價。在周亮工的記述中,一本印譜即敢索價百兩,古玉印售價二百兩便也是常理。從側(cè)面也說明了徽人愛好收藏古圖書。吳其貞言:“憶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縣,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故不惜重值爭而收入。”〔71〕徽商一方面有經(jīng)濟支撐,高價購求印章〔72〕,另一方面有尋求士人文化認(rèn)同的心態(tài),望博得雅譽之名。再者徽商正努力進入官員交往的圈子,發(fā)展友好關(guān)系〔73〕,以及生意場上的庇佑,而尚書之子售印,不失為一個契機。多種原因的混合,便促成此高價格的交易。
陳繼儒在《妮古錄》中記載:
上海潘學(xué)憲伯明為柱史歸,偶有人持玉印來售,其文“雪堂”,學(xué)憲謂此蘇長公(蘇軾)物也,以一金得之。未幾出知黃州,府治后有東坡書“雪堂”在焉,其題名下即此印。
蘇軾之印,當(dāng)為宋代所刻。陳繼儒買此宋玉印,只需一兩,與時人所刻之印章價格相差不多,甚至略低于萬壽祺所刻之玉印。古印價格與時代有關(guān),秦漢自然高于北宋。就其藝術(shù)水準(zhǔn)而言,北宋印章相較于秦漢印璽則多為時人詬病。
在明后期,集古印譜、時人印譜疊出于世,為印學(xué)的發(fā)展提供了文化基礎(chǔ)。印人得觀印譜,學(xué)古法而知曉章法、刀法、篆法,技法的提升以及刻印材質(zhì)的變化,使得文人雅士多參與其中,篆、鐫皆工。“近日文人才士其恬于榮利者,大都從事雕蟲篆刻,故工書畫、圖章、詞賦者日益眾。嗟嗟,與繩以聰明隸異之資,乃于斯藝亦復(fù)精妙如此,余(周亮工)故表而出之,以志后生之可畏耳。”〔74〕文人才士從事篆刻,雖有射利之意,然其始終讀書學(xué)習(xí),精于此技??逃≈肆驾积R,濫竽充數(shù)者,妄圖牟利者,時亦有之。鄒迪光(1550—1626)見此亂象,直言道:
今之人帖括不售,農(nóng)賈不驗,無所糊其口,而又不能課聲詩、作繪事,與一切日者風(fēng)角之技,則托于印章以為業(yè)者,十而九。今之人不能辨古書帖,識周、秦彝鼎,天祿辟邪諸物,而思一列名博雅,則托于印章之好者,亦十而九。〔75〕
時人不能詩書畫,而要糊口果腹,便以治印為業(yè);不能鑒賞法書名帖、彝鼎古玩,但又想附庸風(fēng)雅,做個博雅好古之人,便嗜好印章。以此為業(yè)者,收藏印章、印譜,即可博得雅名,亦可獲取財利。周亮工購求顧元方印譜,記述道:
予索其譜于吳門,一目不識丁之子守其數(shù)十方譜,貴于拱璧。予以其中有予友萬年少跋語,欲購之,其人便索多金,及予再索,則非百金不可。予乃嘆吳兒之狡獪,真不可語也。后從他所購得百余方乃大勝吳兒所藏?!?6〕
顧從德千余方古印,原印鈐拓,所輯《集古印譜》也就六兩〔77〕而已。然吳兒就顧元方數(shù)十方印譜,即敢索百兩,縱有萬壽祺跋文,或可增值,但也不及《集古印譜》。吳兒雖有博古之心,但更見其市儈之態(tài)。
由于印譜的大量流通以及篆刻市場可以獲利,故而多以刻印為業(yè)。周應(yīng)愿對于諸事不能,而投機取巧,以印章為業(yè)、為好者,甚為不滿,其有云:“今有不識字人刻印,如蘇集閶門、杭集朝天門,京師尤甚。上焉者,略看印譜一二冊,便自號能篆,印那得佳?惟王和仲有篆學(xué),應(yīng)酬諸作或亦率爾,每逢識者,便顯平生。”〔78〕趙宧光曾質(zhì)疑:“今人不學(xué)篆字,如何有好印?”〔79〕鐫印所用之文字為篆文,是當(dāng)時所不通用的文字,應(yīng)酬之作固然率意,然卻不似閱市目不識字之人,但觀印譜,不過半日,即敢刻印?!肮欧Q六藝,書其一焉。作述名家,必稱文字,未有目不識字而可與論文,亦未有法不諳篆籀而可與論字?!薄?0〕目不識字,人所恥之,亦不可與之論文、論書。字尚不識,又何以按字索書?如此刻印以售,豈不謬誤百出?姚士慎亦認(rèn)為此類印工甚是可笑,言到:“印章至今日濫觴極矣。乳臭子目不識斯、篆之吻文,手不習(xí)篆隸之跡,操刀而割,強作解事,姍笑殊甚?!薄?1〕當(dāng)可見其時篆刻市場之亂象。
萬壽祺曰:
近世不多讀書,不能深知古人六書之意,剿襲舊聞,摹畫市井以射利,師傳既卑陋拘泥,無文獻(xiàn)百代之識,妄立“玉箸”“柳葉”“急就”“爛銅”諸名,而以中壯末銳、轉(zhuǎn)處相接為蜂腰、鶴膝?!私揽逃《嘀v章法、刀法,而不究書法之弊也。是以書法浸而印法亦亡?!?2〕
萬氏此語和趙宧光所言“章法刀法,世或稍窺,至于字法,全然不省?!薄?3〕相類??逃槟‘嬕陨淅恢鶗?,不通書法,字法隨意增減,妄湊古文奇字以為印文。在萬壽祺看來書法凋敝,印法亦不存。
吳門周以先父子以刻印名世,“然臨摹盡可觀,一自篆便不堪寓目,以其不知篆籀也”〔84〕。印章一道,最初由文人寫篆,印工鐫刻。因材質(zhì)堅硬,文人不易奏刀,而印工不通文字,難以寫篆。正是“圖章之難,不難于刻,而難于篆,點畫之中,盡態(tài)極研,曲臻奇妙”〔85〕。刻印以刀作筆,要有篆學(xué)、古文字學(xué)之才識。文彭、趙宧光、朱簡、程遠(yuǎn)等印人莫不是常習(xí)秦漢篆籀,通曉古文奇字。
在晚明文人篆刻大盛,藝術(shù)經(jīng)濟的繁榮,鑒藏品味的變化,書畫鈐印以及庋藏之用,皆是文人從事書寫、繪畫、鑒藏所需的一部分,從而促進了印章需求大增。印章方寸之間,雖為小技,然由于文人士夫的參與,文人好古博雅,印章成為文房雅玩之物,把玩印章亦為文人雅事。在文人賞玩之時,既關(guān)注印章的實用價值,又品鑒其藝術(shù)價值,同時亦是其開闊眼界、學(xué)習(xí)取法的途徑。在他們的藝術(shù)交游中,印章作為一種高雅的禮物,相互贈送,借此酬謝友人、維系人情、建立人脈。文人、商賈雅好收藏,購求印章,帶動其藝術(shù)市場的流通。晚明文人篆刻的大盛,與印章的酬贈風(fēng)氣不無相關(guān)。而印章的商品化和社會化,則是導(dǎo)致篆刻亂象發(fā)生的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