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重慶·李曉
大約還有20年,我就要在歲月里駝下腰去,和俺爹一樣,成了一個體力漸衰智力達頂峰的老頭兒。
如果那時俺爹還健在,60多歲的我,和90多歲的爹,就是倆老頭兒了。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倆老頭兒圍坐在墻根下曬太陽,絮絮叨叨。曬太陽時,老頭子瞇眼小睡,其間有一段我和老頭子這樣的對話:
“老頭子,我19歲那年,和你大吵了一架,要和你斷絕父子關系,都按手印了,你看,至今都還沒斷絕啊?!?/p>
老頭子拂袖起身,瞥了我一眼:“現(xiàn)在……還可以斷絕的。”
我呵呵大笑。老頭子,子要養(yǎng),親還在,積了多少德,才修得今生的父子緣分。老爹,我就在庭院里和你一起曬太陽,度余生。
我要住的那個庭院,是滄桑味彌漫的老宅。老宅隱隱于城,在鄉(xiāng)間更好。我在庭院里,可以望到青花瓷一樣的藍天,一旦我瞇眼望天空,恍惚以為望到古代的天空了。庭院里,我想養(yǎng)土雞,每天在雞鳴中醒來。我還要養(yǎng)一些花,慢慢了解一下它們的脾性,我打算在養(yǎng)植物的過程中,重讀一遍《本草綱目》。
老宅里樹影斑駁,我靠在墻邊,嗅得到老宅里青苔的氣息。秋天,老宅里落葉簌簌,不用打掃,一個老頭子說過了,我就是專門留下聽雨打落葉聲的。我在老宅里無事時打坐,把心里濾盡騰空。想起年輕時,脾氣暴躁,糾結于名利,患了高血壓和痛風,還是不遵醫(yī)囑喝大酒吃大肉,到老了想來,還是老頭說的一句話好,別吃那么多肉了,給你的腸胃減負。庭院后面,有青青翠翠的野菜,我約上老頭,采野菜去??梢苑雌c懷舊了,吃的那些野菜,讓我再次返回童年時光。這些接地氣,看起來土里土氣的食物,讓我這個小老頭兒,粘帶上了野菜的質樸。
說一說我老年的鄰居。我這個人,年輕時喜歡弄一點詩文,喜愛清靜生活。到老了,畢竟想找?guī)讉€人嘮嗑嘮嗑,當然,結巴的話癆子還是別做我的鄰居為好。依我年輕時的經驗,那些在你面前表白的話癆,一般大事來臨時最先逃。我愿意和一個時常沉默偶爾還和你拉幾句家常的老頭子比鄰而居。和你拉家常的老頭子,一句一句說的都是大實話,不像年輕時掏心窩子那樣動情,也不像年輕時那些言不由衷躲躲閃閃的話。你看我的鄰居王老頭,他的乳名叫王二狗,小時候算命活不過20歲,而今活過了80歲。長長的銀白壽眉,讓我有次在月夜下看花了眼,還真以為是霜呢。老年的王二狗,他的目光,像庭院后面的深潭,冷清,寂寞。有天王二狗對我說,他打算帶上干糧,一個人步行幾天,回老家去看看他娘的老墳。望見王二狗的壽眉,讓我對長壽有了足夠的信心。
我還要在庭院里修家譜,去山岡上放紙鳶,去江岸騎自行車,在一棵參天大樹上搭一張床,去一個年輕時酒后失言得罪過的老友那里坐一坐,去找一個和我相貌差不多的人。我要告訴老頭子,沒錯,你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人到暮年,感覺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親人,每一個人的默默離去,都是我世界的縮小。
人到老年,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還有什么最浪漫的事嗎?讓我再想想。坐著搖椅和老太太慢慢搖,似乎有點俗氣了。還是80高齡的付老頭跟我嘀咕的一句話,“昨晚上,我跟我外孫賭氣呢,我和他爭玩具,斗嘴了”。瞧,這個典型的老頑童,活得都忘了自己的年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