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禹洪
在經(jīng)過了一次殘酷的審訊后,喬治·奧威爾筆下的主人公溫斯頓·史密斯完全改變了自己對老大哥的態(tài)度,在被槍決前一刻,他意識到,“他戰(zhàn)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在《1984》這部反烏托邦名著的結尾,溫斯頓·史密斯在失去生命的同時,居然徹底背叛了自己的信念,令人唏噓。
幾年前,曾經(jīng)的亞洲首富王健林接受采訪,聽到主持人說很多學生想當首富,王健林說出了“(他們)最好先定一個能達到的小目標,比方說我先掙它一個億”。這句話瞬間在網(wǎng)上走紅,甚至還衍生出了各種表情包?!靶∧繕恕币虼巳脒x2016年度十大網(wǎng)絡用語,以及教育部、國家語委發(fā)布的(《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17)》)。
這兩件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除了都具備荒誕感之外,仍然存在某種一致性,這是兩個關于“改變”的故事的一部分,前者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結局,后者是一個有喜劇效果的開篇。
眾所周知,人總是很難做出持久的改變,他們中斷營養(yǎng)計劃,不遵守藥物治療方案,無法堅持執(zhí)行新年時訂下的計劃:肥也減不了,拖延癥照犯,甚至每天都在戒煙。
一般認為,這是一個關于意志力或動機的問題,而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yī)學院教授肖恩·揚看來,行為持久改變需要一系列工具以及科學的認知。他在《如何想到又做到》一書中,建議“把焦點放在小步驟上,一個人便會有更好的成功概率”,然而,“就算人們知道這一點,也無法把改變堅持下去。這是因為他們不明白這些步驟要有多小,有沒有模型可供參考”。
肖恩·揚認為,一個人有效改變的前提是將步驟變得“小而又小”。當人們回想起攀巖或爬梯子的經(jīng)驗時,很容易明白,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下一個橫檔上,而不是往下看,就沒那么緊張了。每踏上一格橫檔,信心都在提升,從而有更大的可能性繼續(xù)往上爬。
這個被稱為階梯模型的概念,其實并不新鮮,但實踐起來,卻不容易。關鍵問題在于“人們理性上或許知道自己應該朝著目標邁出一小步,但卻仍在規(guī)劃太大的步子”。
區(qū)分目標和夢想
當人們閱讀勵志書或者聽一些穿著背帶褲的人演講,看到或聽到那些一定能減掉25公斤體重、賺到上千萬元,讓上億的人下載他們的移動App之類的話時,總是滿心歡喜。人們以為這樣激動人心的夢想能激勵人們采取行動,而事實恰恰相反。實際上,“要是把全部身心都放在實現(xiàn)遠大理想上,可能會造成相反的結果,因為夢想太大了,也太遠了,容易讓人氣餒”。
一項神經(jīng)科學實驗證實了這個觀點:研究人員發(fā)現(xiàn),如果一個人期望得到小的或者中等大小的獎勵,最后得到了中等的獎勵,其大腦就會釋放多巴胺。但如果一個人期望獲得大的獎勵,最終得到了中等的獎勵,那么大腦就不會釋放多巴胺。也就是說所得多于預期時,大腦會釋放多巴胺;而所得低于預期時,大腦便不會釋放多巴胺。
為了讓改變持續(xù)下去,足夠小的預期十分重要。事實上卻是當人們“被要求寫一份完成某事的步驟清單時,大多數(shù)人會想出3到10步。至于目標是大是小,全然不管”,肖恩·揚說,“要是一個人完全專注于長期夢想時,那么他的10步必然比達成較小的目標所需的10步更大,更辛苦,加上無法很快看到結果,會叫人格外沮喪”,人們很容易沒有達到目標就草草放棄了。
同樣,在采訪了那些一直很成功的股民后,肖恩·揚發(fā)現(xiàn),他們思維方式與眾不同,他們不把時間放在致富之夢上,而是專注“本周不虧損”。
肖恩·揚設計了“步驟、目標和夢想”這一階梯模型。夢想比目標更大,它一般需要花3個月或以上的時間才能達成;目標是人們制訂的過渡計劃,分為短期目標和長期目標,完成長期目標要花1~3個月的時間,完成短期目標通常要用1周到1個月的時間。目標比夢想更容易量化,比如一篇文章有一萬次閱讀量比成為大熱門公眾號更容易量化。最后則是步驟,“步驟大多只需要不到1個星期來完成,是實現(xiàn)目標道路上要逐一劃掉的小任務”。
很多人以為自己規(guī)劃的是步驟,但其實規(guī)劃的是夢想。王健林的“小目標”論有趣之處在于,他正是想表達一個觀念,即對于一個學生而言,成為首富的夢想,需要切割成小目標。當小目標變成“先掙它一個億”,卻產(chǎn)生了荒誕感,如同抖響了一個包袱?!皰晁粋€億”對于今天的王健林來說,最多是一個小目標,而對公眾而言,則是比一般夢想還大的夢想。公眾的情緒被荒誕感吸引,完全忽略了“小目標”論的理性之處。
成功還是失敗
一個從未經(jīng)過訓練的人前去參加馬拉松比賽,往往只有兩個結果,成功或失敗。要是失敗了,這個人恐怕就不再興奮地繼續(xù)跑下去了。反之,“如果先預設短期的小目標,比如在感到舒服的前提下,每次多跑3 000米,再輔之以有助于達到短期目標的小步驟,比如學習呼吸技巧等,那么你就可以逐步提高自己的能力,你可以先以持續(xù)不斷地跑上8~13公里為目標,接著再以連續(xù)跑16~25公里為目標,如此練習最終達到全程馬拉松的長度,”肖恩·揚說。
斯坦福大學心理學教授卡羅爾·德韋克也可謂肖恩·揚的同道。她將人的思維分為固定型思維模式和成長型思維模式。固定型思維模式者認為,人的能力是先天的,失敗是因為自身能力有限。他們只會對反映其能力高低的反饋展現(xiàn)興趣,害怕被評價,害怕冒險,遇到挑戰(zhàn)就會退縮,并且擔心出丑,只做能力之內(nèi)的事情,固步自封。
反之,成長型思維的人則認為人的能力是后天培養(yǎng)的,失敗只是獲取經(jīng)驗的一種方式。他們會擁抱挑戰(zhàn),從批評中學習和進步,更關注如何激發(fā)自己的能力做到更好。
卡羅爾·德韋克強調(diào)了人面對失敗時需持有一種正確態(tài)度,即失敗只是獲取經(jīng)驗的一種方式。而如果我們揣摩肖恩·揚的意圖,可以推出這樣一個結論,階段性失敗,往往是對步驟、目標、夢想的心理劃分不到位所導致的,即一腳踩空。而永久性失敗,其實就是半途而廢的同義詞。
關于認知失調(diào)
《1984》里溫斯頓·史密斯則是被階梯模型戰(zhàn)勝了,他不但失去了生命,也背叛了最初的立場。
企業(yè)文化理論之父埃德加·沙因曾經(jīng)是某國負責調(diào)查 C國戰(zhàn)俘改造項目的負責人。C國人對待戰(zhàn)俘的態(tài)度與他們的盟友完全不同,后者喜歡用嚴刑拷打來迫使戰(zhàn)俘順從,C國人采取的是寬大政策,并取得了驚人的成功。比方說,非常有效地讓戰(zhàn)俘互相揭發(fā),要是有人想逃跑,計劃很快會暴露,逃跑的人幾乎沒有成功的。
“要是有人真的逃跑了”,后來被奉為管理學大師的沙因說,“只要給告發(fā)的人一袋大米, C國人就能輕松把人找出來”,據(jù)說,幾乎戰(zhàn)俘營里的所有戰(zhàn)俘都以各種方式和C國合作過。
盡管士兵們都受過訓練,除了自己的姓名、軍銜和編號外,他們什么也不會說,但據(jù)沙因的研究:“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能完全不和對方合作,絕大多數(shù)人都做過一些在自己看來無關緊要的事,合作過一兩次。C國人把這些事有效地利用起來……在審訊中獲取口供、要戰(zhàn)俘自我批評、透露情報,這么做尤其管用。”從讓戰(zhàn)俘承認自己的國家“也并不完美”開始,一步步“深化”,最后發(fā)展到戰(zhàn)俘寫文章在電臺播放來譴責自己的國家,而戰(zhàn)俘們發(fā)現(xiàn)寫文章時并未出于他人的脅迫。
沙因認為,在沒有遭受肉體暴力的情況下,戰(zhàn)俘們透露情報,告發(fā)同室戰(zhàn)友,公開譴責自己的國家,原因便是“以小積大”。
心理學家喬納森·弗里德曼和斯科特·弗雷澤同樣通過研究告訴我們:“在接受瑣碎請求時務必小心謹慎,因為一旦同意了,它就有可能影響我們的認知。它不光能提高我們對分量更大的類似請求的順從度,還能使我們更樂意去做一些跟先前答應的小要求毫不相干的事情?!蓖?,奧巴馬在競選時使用的一美元政治獻金策略,也取得了極佳的效果。
利昂·費斯廷格在1957年出版的《認知失調(diào)理論》一書中正式提出了認知失調(diào)這一說法。認知失調(diào)是廣義認知一致性理論的一種形式。后者認為人們總是在尋求認知上的連貫和意義。此后多次著名的心理實驗均證明了認知失調(diào)是人性中固有的一種“弱點”。
溫斯頓·史密斯在臨死前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自己“熱愛老大哥”,乃是因為他屈服于嚴刑拷打,但因恐懼而背叛信念這個理由讓他十分羞愧,難以證明其合理性,如果他認為“熱愛老大哥”是將先前對老大哥的錯誤態(tài)度改正過來,這樣認知就協(xié)調(diào)了。
回到《如何想到又做到》這本書,肖恩·揚說:“為了改變行為,要關注日常過程,而不是關注結果?!背穗A梯模型之外,肖恩·揚還提出了另外六種方法來相互配合。比如加入一個社群,利用社交壓力和社交磁力來維持行為的改變,或者用“未來自我”干預法來讓事情變得更重要。
此外,“當你無法堅持某件事情時,請消除那些妨礙你做它的因素”,即將事情簡化。正如社會心理學之父庫爾特·溫勒所言:“從心理特征上,沖突就是一種情況下,兩種方向相反、強度相當且同時作用的力,對人發(fā)揮了作用。”
另外,“持久的行為改變通常不始于意識告訴身體要做出持久的改變,它始于先做一些小小的行為改變,接著讓意識反映出這種改變”,這意味著“行在知前”,而不是“知在行前”。通過閱讀勵志或商業(yè)心理自助書并不能有效改變行為,肖恩·揚說:“持久的行為改變始于行為的實際的、實體的變化,而不是思想中的變化?!币踩缃芸恕ろf爾奇所說:“當外在改變的速度超過內(nèi)在改變的速度之時,終點就在眼前?!?/p>
著名組織行為學者、密歇根大學教授卡爾·韋克說:“我何以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呢?——只有在看到我做了什么以后才知道。”“行在知前”和“階梯模型”都屬于在自己身上合理利用“認知失調(diào)”,先打破認知平衡,再步步進挪,來實現(xiàn)持久的改變,它是一種心理技巧。
另外,肖恩·揚建議用“游戲化的方式”來增強改變的吸引力,或者說善用“獎勵”,讓“獎勵”更有意思,什么東西更有獎勵感,“不同的人也許看法不同,有的人也許認為金錢是最強效的獎勵,另一些人或許覺得是社群,還有一些人認為是健康。獎勵還會隨著時間而變化,年輕時或許覺得金錢是一種誘人的獎勵,但隨著年齡的增長,與家人共度時光恐怕就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最后則是,通過重復,將行為變成習慣,將習慣變成默認。一旦習慣建立起來,大腦便達到了一種穩(wěn)定的平衡狀態(tài),并能夠放松下來,如此一來,習慣就變成了默認行為,一種肌肉記憶。
這些關于改變的做法,不但可以應用在自己身上,也可以應用在生活中,企業(yè)可以應用在組織內(nèi)部,也可以此影響消費者的行為。然而,這些做法的結果是否光明,也取決于改變之前的動機。畢竟,一個人對某件事成癮也是遵循這些因素而最終陷入不能自拔境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