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100190)
土壤保持是從林學派生出的一個分支學科。該領域很多研究者都有從林學家向土壤保持研究者轉變的經歷①J.D.Helms.Walter Lowdermilk's Journey:Forester to Land Conservationist,Environmental Review,1984,8(2):132-145.。但是因為土壤保持涉及林學、土壤學、農學、水利工程等多學科的措施,因此參與這門學科研究的又不限于林學家,而有賴于上述領域研究者密切合作方能取得預期效果。
中國土壤保持研究的開始與近代救災、防災工作有直接的關系。晚清以來,中國水旱災頻發(fā),加之列強環(huán)伺、戰(zhàn)爭頻仍,國家積貧積弱之下,自然災害呈愈演愈烈之勢。這令已經瀕臨破產的傳統農業(yè)社會雪上加霜,農民不斷遭受饑荒的侵襲,而政府則顯得無力應對。在這樣的背景下,以近代科學和基督教慈善作為依托的西方國家開展的國際援助在賑災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從晚清“丁戊奇荒”中外國傳教士賑濟災民到清末民初由美國外交人員、傳教士、紅十字會主導的賑災委員會組織一批美國工程師、林學家?guī)椭袊_展淮河疏浚、洪水控制、造林、墾殖、道路建設等防災工作,并在1920 年華北大旱后實施的包括農業(yè)改良、土壤侵蝕調查、農林教育等舉措在內的防止饑荒計劃中,開啟了土壤侵蝕研究。隨著主要留學美國學習農、林、土壤、水利等學科的留學生回國,他們與美國學者一起,推動了本土土壤保持科學研究與工作的開展。
目前學界關于民國時期水土保持學史的已有成果主要集中于對相關人物②許國華:《羅德民博士與中國的水土保持事業(yè)》,《中國水土保持》1984 年第1 期;張驊:《我國近代治黃和水土保持工作的先驅李儀祉》,《人民黃河》1999年第11期;羅桂環(huán):《20世紀上半葉西方學者對中國水土保持事業(yè)的促進》,《中國水土保持科學》2003年第3期。、水土保持實驗區(qū)③楊紅偉:《1940年代的天水水土保持試驗區(qū)述論》,《水土保持研究》2011年第6期;盧珊珊:《20世紀40年代天水水土保持實驗區(qū)述論》,蘭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 年;林志晟:《國民政府農林部水土保持實驗區(qū)的設置與發(fā)展(1942-1946)》,《國史館館刊》2012年第3期。、水土保持術語及理論發(fā)展④莫世熬:《“水土保持”名詞的探究——紀念“水土保持”名詞定名五十周年》,載閻樹文:《水土保持科學理論與實踐》,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2年;曾繁輝:《“水土保持”一詞的創(chuàng)定及建國前四川的水土保持》,載閻樹文:《水土保持科學理論與實踐》,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2年;李鳳、吳長文:《水土保持學的發(fā)展》,《南昌水專學報》1995年第1期。等方面的研究。李榮華提出“中國從美國引進水土保持學”這一觀點⑤李榮華:《民國時期水土保持學的引進與治理環(huán)境思想的發(fā)展》,《鄱陽湖學刊》2016年第6期。,但忽視了土壤保持學是近代中美在救災、農林等領域密切合作的產物,是美國學者在中國參與防止洪水、饑荒研究的過程中發(fā)現影響土壤侵蝕的因素并在多個流域進行類似研究,美國國內當時尚未形成土壤保持這樣一門獨立的科學。因此簡單地說中國從美國引進水土保持學,顯然湮沒了兩國在農林領域密切交流的歷史,把雙向的知識流動過程變成了單向的引進。穆盛博從跨國科技史的角度分析了土壤保持學的產生,突出跨國交流和互動促進相關知識的產生這一史實⑥Micah S.Muscolino,Woodlands,Warlords,and Wasteful Nations:Transnational Networks and Conservation Science in 1920s China,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2019,61(3):712-738.。只是對當時中美兩國在救災和防止饑荒方面開展的密切合作關注不足。學界尚未出現從學科史角度尤其從相關領域分歧與爭論的角度進行研究的成果?;诖?,本文不但對近代中美農林科技交流在土壤保持學產生過程中的作用作深入分析,而且對農、林、水利、土壤四大領域研究者的分歧與爭論進行詳細的梳理。在表述中使用“土壤保持”這一中立的術語,試圖站在較為客觀的立場上看待上述分歧與爭論。
學界一般將1923年作為近代中國水土保持學科的發(fā)端。因為從1923年開始,當時私立金陵大學美籍林學家羅德民(W.C.Lowdermilk)帶領中國學生,率先用現代方法在山西等地開展土壤侵蝕與植被的調查研究①石元春:《20 世紀中國學術大典·農業(yè)科學》,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 年;王禮先:《中國水利百科全書·水土保持分冊》,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04年.。這是美國在參與賑濟中國1920 年華北大饑荒后實施的防災計劃的一部分,但并非美國首次在華開展類似計劃。早在1910年淮河流域水災及饑荒時,美國對中國的援助就采取緊急賑濟災民與實施防災計劃并舉的策略。參與該項計劃的美國人員有工程師、農林科學家等。其中,工程師有詹姆森(C.D.Jameson)、弗里曼(J.R.Freeman)、塔德(O.J.Todd)、戴維斯(Arthur P.Davis)、貝克(John Earl Baker)等。他們在美國賑災基金支持下,開展黃河、淮河、大運河、洪澤湖等河湖的洪水控制、河道疏浚及道路建設等工作②③④⑤C.D.Jameson.River,Lake and Land Conservancy in Portions of the Provinces of Anhui and Kiangsu,North of the Yang‐tze River.Shanghai:Commercial Press,1913.。
與此同時,美國也開展了造林活動。造林是防止饑荒計劃中重要的一部分,正如當時美國學者所說的那樣,“林業(yè)是持久防止中國饑荒一個不可替代的因子。雖然僅僅在上百萬英畝無林的土地上造林不能阻止饑荒,但是沒有它就不可能持久防止饑荒?!雹轏.H.Reisner.Reforesting China:Permanent Famine Prevention versus Famine Relief.New York:China Society of Amer‐ica,1921:4.參與者有金陵大學教習裴義理(Joseph Bailie)、芮思婁(J.H.Reisner)、時任美屬菲律賓林業(yè)局局長埃亨(George A.Ahern)等。美國教會在南京所辦金陵大學,其林科正是在賑濟1910年淮河流域饑荒中為解決農林人才匱乏的問題,在埃亨、美國駐華大使嘉樂恒(W.J.Calhonn)、駐上海領事維禮德(Amos P.Wilder)、留美學習林學并任北洋政府農商部山林司僉事的韓安、裴義理等人的支持和推動下于1915年建立的。此后又獲得美國賑濟1920年華北大饑荒賑款的資助,成為實施防災計劃的主要機構⑦T.H.Simpson,Restoring China’s Forests:A New American Influence in the Empire,American Review of Review,1916,53(3):337-340.。
1920年,美國幫助中國賑災時,之前參與淮河洪水控制的數位工程師還在繼續(xù)從事洪水控制、灌溉和造林等工作。不久,美國農業(yè)部發(fā)布1920年華北饑荒成因調查報告,毀林被視為根本原因⑧China’s Great Famine Result of Deforestation.Weekly News Letter,1921-5-11,8(41):1,8;Blames deforestation.The New York Times,1921-5-12(12);China’s Famine the Result of Deforestation.Forest Leaves,1921,18(3):39.。有鑒于此,美國決定將剩余的100多萬美元賑款資助金陵大學和燕京大學用于農林教育、饑荒成因研究、調查、防治、賑濟等,為期十年⑨Fund to fight famine.The New York Times,1922-11-28(4).。在此計劃之下,美國遂派出專家通過金陵大學指導中國農業(yè)。在從事農業(yè)工程人員安排好后,金陵大學農林科主任芮思婁(J.H.Reisner)卻遲遲沒有找到一位優(yōu)秀的林學家⑩W.C.Lowdermilk,M.Chall.Forest and Erosion in China,1922-1927.Forestry History,1972,16(1):4-15.。其實該校缺少林學人才這個問題不是在1920年才出現的,早在1916年12月28日,裴義理在寫給耶魯大學林學院院長圖梅(J.W.Toumey)的信中就提到林科當時還沒有一個林學家,而林學專業(yè)學生已經快到他們學業(yè)的第3年了?J.Bailie,the Dawn of Forestry in China.Canadian Forestry Journal,1917,13(4):1065-1066.。正是在缺少林學家的背景下,在參與防止饑荒計劃的農學專家已經來到中國工作一年后,當時在美國林業(yè)局工作的羅德民在其妻子的鼓勵下于1922年秋來到金陵大學參與該計劃。但最初他“尚不知作為一個林學家,要從事什么來防范饑荒和洪水”。后來他回憶說正是在中國內陸地區(qū)開展的第一次考察,使他事業(yè)的軌跡由林業(yè)轉向土壤保護①W.C.Lowdermilk,M.Chall,Forest and Erosion in China,1922-1927,Forestry History,1972,16(1):4-15.。這次考察是1923 年和塔德一起在陜西黃河和渭河流域進行的。正是這次旅行及對土壤侵蝕的關注,開啟他傾注一生心血為之奮斗的土壤保持研究工作,也完成他本人從一般意義上的林業(yè)工作者向土壤保持研究者的轉變。關于這一點,無論是他自己的回憶,還是研究他的學者都有完全相同的認識②J.D.Helms,Walter Lowdermilk′s Journey:Forester to Land Conservationist,Environmental Review,1984,8(2):132-145.。此后在金陵大學執(zhí)教期間,他又和部分師生在山西、河南及淮河流域進行侵蝕和植被關系的實驗研究。他在山西等地開展徑流小區(qū)實驗并用儀器定量測量徑流和侵蝕等首創(chuàng)性實驗方法取得的成果《影響暴雨徑流的因子》于1926 年參加東京第三屆太平洋科學會議時得以向國際科學界展示。實驗中所用儀器是他自己原創(chuàng)的,以前從未在其他任何地方用過③W.C.Lowdermilk,M.Chall,Forest and Erosion in China,1922-1927,Forestry History,1972,16(1):4-15.,而且這是“第一次有人測量當降雨落在有覆被以及缺乏植被的土壤上時,雨水發(fā)生了什么?”④W.C.Lowdermilk,Factors influencing the surface run-off of rain water[M]//Proceedings of the Third Pan-Pacific Sci‐ence Congress,Tokyo:the 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of Japan,1928,Vol.II:2122-2148.根據他的回憶,當時全世界范圍內進行侵蝕研究尤其是關注到森林落葉層作用的科學家屈指可數。從他首次來華是受私立金陵大學而非中國官方邀請,他當時尚不清楚林學能為防止饑荒做什么,以及1922-1927年在中國進行的植被與土壤侵蝕研究屬于開創(chuàng)性工作這三點可以看出,土壤保持的思想和研究是其在中國從事調查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不存在所謂的當時中國從美國引進水土保持學科。1927 年,羅德民回國后繼續(xù)從事上述研究,并以其成果于1929 年5 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取得林學與地質學博士學位⑤W.C.Lowdermilk,Factors affecting surficial run-off of rainfall and surface erosion of soil profiles Berkeley.UC,Berkeley Library,1929:Frontpage.。這是中美農林交流促進土壤保持知識形成和流動的明證之一。受此影響,1930年11月,國民政府行政院頒布《堤防造林及限制傾斜地墾殖辦法》,欲通過保護河流上游山地森林,防止雨水沖塌,進而達到防災的目的⑥陳嶸:《中國森林史料》,《中華農學會》,1951年。。而曾與羅德民一起開展調查研究的本土青年科學工作者如任承統、李德毅、黃瑞采等,則成為此后中國相關領域的重要研究者。
可以說,在上述兩次饑荒中,以美國為主導的國際援助和饑荒防止計劃的實施直接促成了民國時期土壤保持工作的開啟,并對此后中美在農、林、水利等領域的合作產生深遠的影響。
早在1905 年,即有學者發(fā)表林業(yè)與水旱關系的文章,這是目前所見中國近代最早以西方林學理論闡述這兩者關系的文字。作者預言如果廣植林木,不僅利潤豐厚,而且可以消弭天災⑦無名:《論林業(yè)與水旱之關系》,《東方雜志》1905年第5期。。1912 年,又有學者引用歐美學者的觀點對于森林的環(huán)境效應逐一作出解釋,并對當時學者大多將水災增多原因歸咎于水源所在地無林木覆蓋作出了分析⑧天翼:《森林與國家之關系》,《進步》1912年第3卷第1期。。對于防止水災的措施,當時有一種觀點認為培養(yǎng)森林是根本的辦法,墾荒、疏浚等工作均應從培養(yǎng)森林入手,要聯合各省統籌全局考察各地形勢,在分水嶺及河源廣植林木防沖塌,然后考察各河流,根據實際情況分別采取疏浚、填塞、設閘筑堤、鑿運河通內湖等措施治理⑨天翼:《有森林則無水災矣》,《進步》1912年第3卷第3期。??梢钥闯?,盡管上述學者都提到了防災的措施,但是在理念上是存在差異的。
近代中國派出學習林學的留學生較之于其他學科偏晚,直至民國初年第一批學林留學生相繼學成回國,迅速給中國林業(yè)的發(fā)展注入了極大的活力。其中,留美獲耶魯大學林學碩士學位的凌道揚(1887-1993)是主張造林防止水旱災的代表人物。1917年,中國多省發(fā)生嚴重水災,他在京津等地演講時稱其最大之原因即缺乏森林,森林缺乏必多災難①凌道揚:《論近日各省水災之劇烈缺乏森林實為一大原因》,《東方雜志》1917年第14卷第11期。。他還援引參與此次救災的中外專家有關京津水災原因的調查報告和防治對策,指出“水災之根本解決除造林之外,別無他術?!雹贒.Y.Lin,Deforestation and Floods in Northern China,Journal of Forestry,1918,16(8):888-896.比凌道揚留美回國更早的韓安(1883-1961)也對此次水災提出對策。他認為治河的關鍵在于水利工程和林學兩方面的工作,而“造林乃防水之根本要圖”③韓安:《造林防水意見書(1)》,《安徽實業(yè)雜志》1918年第12期;韓安:《造林防水意見書(2)》,《安徽實業(yè)雜志》1918年第13期。。此處他已經有了水利人員與林學工作者密切合作的思想。曾留學日本的林學家侯過(1881-1975)認為“吾人所能及者,惟有廣植林木,以涵養(yǎng)水源;森林興則水源有所調節(jié),因之水旱之害少而土地之力增”④侯過:《森林與建設》,《新建設》1929年第4期。。1921年,南方多省發(fā)生水災,江蘇尤烈。對此,時任江蘇省立第一造林分場主任的傅煥光(1892-1972)鮮明地提出把在蘇省諸河上源造林置于防止水災的首要位置上⑤傅煥光:《提倡造林以弭蘇省水災》,《中華農學會報》1921年第3卷第2期。。
民國時期,水旱災害交替發(fā)生,動輒覆蓋數省?!案珊档陌l(fā)生是在長時期晴朗少雨的天氣過程中積累而成的,當時往往是陽光明媚,歌舞升平,根本沒有受災的直感,直至干旱釀成才使人們猛醒??蛇@時已經延誤了預防旱災的時機。而且,干旱災害的后果又常常要在一個季度甚至一年以后才能反映出來。因此,雖然旱災損失巨大,但是由于受災的漸進性和滯后性,而不易引起重視?!雹拗茗Q盛:《華北干旱化趨勢及其預防對策》,《城市減災》1993年第4期。對于中國旱災多發(fā)的原因,有外國人將之歸于森林的毀滅?!敖鉀Q的辦法,全國造林是重要任務之一。”⑦[蘇]馬扎亞爾著,徐公達譯:《中國經濟大綱》,新生命書局,1933年。凌道揚曾表示如果北五省荒山全部造林,不僅增加森林所在地之雨量,而且冬天由北而來的干風經過林地之后,能吸收濕氣,然后傳布到其他地區(qū)⑧凌道揚:《森林與旱災之關系》,《中國氣象學會會刊》1925年第1期。。有學者也提出“根本防止水旱災,惟積極造林”的觀點⑨鐘達林:《防止水旱災的根本辦法——造林》,《現代農村》1933年第2期。。針對1934年世界多地干旱大背景下,我國十多省空前的大旱災,他大聲疾呼如果“我國能在中部及西北一帶努力于大規(guī)模森林之建設,雖未敢武斷可以完全減免旱荒之災劫,但此后旱魃為災定能減少”,并視造林為“預防旱災之不二法門”⑩凌道揚:《由旱災說到造林》,《中央周刊》1935年第355期。。而彭士毅將森林的作用概括為保持地下水分、阻止空氣濕氣的風散、調節(jié)氣溫、使大陸氣候變?yōu)楹Q髿夂?、防飛沙等五個方面?彭士毅:《由晉南旱災說到植樹造林》,《中華實業(yè)月刊》1937年第7期。。留法林學家郝景盛亦有關于森林可以增加雨量、減少旱災、防止水災的觀點?郝景盛:《森林萬能論》,正中書局,1947年。。至此,森林的環(huán)境效應已由最初的涵蓄水源搖身一變?yōu)楦淖儦夂?、防止水旱災,這其中顯然有夸大的成分。1930年,國民政府農礦部設計委員會林政會議決議,請政府明令規(guī)定,造林以防止水旱災?《中央明令一致造林以防水旱災》,《江蘇省政府公報》1930年第333期。。此后蘇聯造林防止旱災的計劃也被國內廣為宣傳?呂福和:《蘇聯建大森林抗拒旱災》,《林產通訊》1948年第4卷第5期。??梢姰敃r學界和政府都對造林防災抱有極大期望。
與上述林學家只看重造林防旱不同,還有一部分學者認為應該從造林、發(fā)展灌溉、改良作物、使用抗旱品種等多方入手,采取綜合措施防旱。農學家過探先(1886-1929)于1920年考察華北旱災災區(qū)時,提出了造林、疏浚河渠、開掘水井、提倡工業(yè)、普及旱地耕種方法及農事改良等辦法①過探先:《北方旱災實地觀察感言(續(xù))》,《中華農學會報》1920年第2卷第3期。。林學家曾濟寬總結1934年浙江省應對旱災經驗,也是多種措施并舉②曾濟寬:《浙江省本年防旱工作之經過與吾人所得之教訓》,《新農村》1934年第1卷第5期。。著名農業(yè)經濟學家董時進(1900-1984)則認為最根本的辦法是限制山地的開墾,并將已開墾的山地改作造林或栽培牧草之用。參與者應包括地質、土壤、森林、水利等多部門專家③董時進:《中國天然資源損壞的危險及其挽救辦法》,《科學》1936年第20卷第10期。。他對1920年華北大旱提出對策,除常規(guī)措施外,他特別提到實行以工代賑、造林、開鑿溝渠及井水等④董時進:《論旱災救濟》,《東方雜志》1920年第22期。。
明確表示反對單純造林防災的學者也不在少數,反對的原因則各不相同,有對森林的氣候效應究竟能達到什么程度持疑問者,有對造林防災可行性提出質疑者。如水利學家李儀祉先生就認為“近人多注重于種樹,不知種樹固可以增加雨量,而究竟能使缺雨之年不致成旱則屬問題。且吾國農業(yè)國也,種樹只宜于山嶺,不適農田之處。若平衍肥沃,奪其田以種,減稻粱以增木,則何益矣。”⑤李宜之:《北五省旱災之主因及其根本救治之法》,《河海月刊》1921年第4卷第1期。曾任近代救災組織華洋義賑會秘書的美國學者馬羅來(W.H.Mallory)對造林增加雨量以防止干旱的理論明確表示反對,并質疑大面積造林的可能性。他提出包括灌溉、水利工程、土地復墾在內的一整套防災措施⑥W.H.Mallory,China:Land of Famine.Worcester:Commonwealth Press,1926 37,141-162.。事實上,美國自民國初年開始援助中國開展防止饑荒的計劃中,也并非一味強調造林,而是將河流治理、改良農業(yè)、灌溉工程及道路建設等措施結合起來。
我國土壤保持歷史悠久,但成為現代學科,卻是在20世紀30~40年代的事。1933年9月1日,黃河水利委員會(以下簡稱“黃委會”)在南京正式成立,黃委會工務處下設林墾組,在1934 至1937 年間做了土壤防沖的許多工作。1940年2月,黃委會林墾組擴大為“黃河水利委員會林墾設計委員會”,主任委員由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長孔祥榕兼任,凌道揚為副主任委員,常務委員任承統任總干事,聘請陳煥鏞、羅德民、卜凱(J.L.Buck)、利查遜等任委員,旨在推動造林護林、防止沖刷、保護農田、涵蓄水源等工作。隨即指派任承統籌辦西北各省水土保持工作⑦黃河水利委員會:《民國黃河大事記》,黃河水利出版社,2004年。。
雖然自民國建立后,國內已開展造林防災以及土壤侵蝕調查等工作,但是當時國內研究者對土壤保持的認識尚不充分,使用的相關名詞術語也不統一,先后出現“防止土壤沖刷”“保土”“保土防塌”“保土保水”“防砂保土”“土壤保持”“土壤防沖”“土壤保育”等多個用語,尚未使用“水土保持”這一表述。1940年3月任承統赴成都協同凌道揚與金陵大學商訂合作辦法,并草擬《勘定保存水土實驗區(qū)的調查計劃大綱》,在這份手稿標題上“保存水土”四字,經用鉛筆將“存”改為“持”,并上下勾動成為“水土保持”。這是現存文件中出現該詞最早的文獻。4-6 月,任承統勘查了陜甘兩省水土保持實驗區(qū)址后,寫出兩份報告,文中同時出現“水土保持”、“保存水土”、“保持水土”等詞。7 月林墾委員會與金大農學院合辦油印刊物《水土保持文獻索引》第一期發(fā)刊詞中稱“水土保持事業(yè)在我國為創(chuàng)舉……林墾會為適應需要計,爰與金大之圖書中關于水土保持之各種論文,分期編成索引及摘要,以明此項事業(yè)及其有關科學進展之趨向”。該刊第1-3期文章摘要中也同樣出現“保存水土”、“水土保護”等詞。任承統在這半年多時間里的文章中出現多種用詞,諸如“保存”“保持”“保護”等詞。8 月1 日,林墾設計委員會在成都駐蓉辦事處召開第一次林墾設計會議。當時參會者50 余人,全會對“水土保持”名詞討論最久,而參加討論最激烈的有土壤專家周昌云、黃瑞采、彭家元及藍夢九等多人。會議最終決定以“水土保持”一詞取代“防止土壤沖刷”等術語①莫世熬:《“水土保持”名詞的探究——紀念“水土保持”名詞定名五十周年》,載閻樹文:《水土保持科學理論與實踐》,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2年。。
有學者認為美國原來用“保土”較多,羅德民于1942-1943年來我國西北考察時,對“水土保持”一詞的命名很欣賞,經他的引用宣傳,美國沿用“水土保持”名詞也逐漸多起來,美國的《保土雜志》更名為《水土保持》雜志②莫世熬:《“水土保持”名詞的探究——紀念“水土保持”名詞定名五十周年》,載閻樹文:《水土保持科學理論與實踐》,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2年。。但這種說法顯然出自中國學者,“水土保持”術語是否最先由本土科學家獨立提出尚有疑問。因為早在1926 年7 月,羅德民就曾在上海發(fā)行的英文報紙《北華捷報》上發(fā)表文章,其中出現“water and soil conservation”“the conservation of water and soil”這樣的表述③W.C.Lowdermilk.the Boxer Money and China’s Water Supply.The North China Herald,1926-7-24(170).。同年10月30日至11月11日他在參加日本東京第三屆太平洋科學會議時報告的論文即第二次山西省植被與土壤侵蝕調查的研究成果中,又用了“conserve both soil and water”這樣的表述④W.C.Lowdermilk.Factors influencing the surface run-off of rain water.Proceedings of the Third Pan-Pacific Science Congress.Tokyo:the 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 of Japan,1928,Vol.II:2122-2148.。顯而易見,這些表述都有“水土保持”的意思,與當時美國通用的“土壤保持”這一術語不同。而他當時尚在中國工作,任承統、李德毅等人多次參加了他在山西等地的土壤侵蝕與植被關系考察⑤W.C.Lowdermilk.Forest destruction and slope denudation in the province of Shansi.The 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1926,4:127-135.。國內學者是否受到這些英文表述的影響而創(chuàng)立“水土保持”也未為可知。
第一次林墾設計會議確定“水土保持”這一術語,該詞作為專用術語在我國開始使用,林墾設計委員會更名為水土保持委員會,以后成立的相應機構也都以“水土保持”來命名,一直沿用至今。表面上看,來自不同領域的研究者對于土壤保持的術語達成一致,但在學術思想上,遠沒有取得共識,對這些問題的各自闡釋此后仍在持續(xù),而不同領域研究者對其概念認識及所主張的舉措的差異性也在這些闡釋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成都會議后,有農學家認為水土保持應“由政府分期完成浩大工程,并充分利用農民力量,普遍施行簡而易行的保持方法。”⑥杰琳:《水土保持運動》,《農業(yè)推廣通訊》1940年第2卷第8期??梢钥闯鰧r民在土壤保持工作中的地位非常重視。
董時進在面向廣大農民普及水土保持相關知識時稱,“水土保持”又叫“土壤保肥”,“是要能夠適宜的管理和利用水源及土壤,不使其流失,以免發(fā)生破壞的作用?!币话銓λ帘3指拍畹谋硎觯嘀亍巴痢钡谋Wo,此處將“水”和“土”并列來說,表明作者對于中國水土流失特點有著深刻的認識。有關水土保持的方法,作者認為最重要的是對于斜坡地面的適當管理和利用,其方法為將山坡地做成平地如梯田和臺地⑦董時進:《國防與農業(yè)》,商務印書館,1947年。。
林業(yè)教育家姚傳法認為,“故欲建國,必先注意水土保持,保持水土則必先造林保林?!彼悦绹r業(yè)、工業(yè)已取得巨大發(fā)展,尚且注重水土保持工作,而我國農田水利不興,各地常鬧水旱之災作對比,號召切實實行孫中山在民生主義第三講中關于實行大規(guī)模森林國營的政策,以消弭災害而保持水土⑧姚傳法:《森林與建國》,《林學雜志》1943年第10期。。
傅煥光則坦陳“水土保持名詞,尚未為國人習見,將來是否改用其他通俗名詞,尚待研究……而中國向來雖有梯田、溝洫類似工作,但未臻科學化?!彼麑Φ刭|土壤侵蝕或稱自然土壤沖蝕、土壤沖蝕或稱加速土壤沖蝕分別作了解釋,繼而明確水土保持即是要減小或防止加速土壤沖蝕。很明顯,此處采用羅德民的觀點①W.C.Lowdermilk,Pacific Affairs,1935,Vol.8,No.4,pp.409-419.。傅煥光將水土保持工作范圍分為土地分類及利用、保土蓄水、保護水源、安定沙漠、恢復廢田五個方面,并總結為“協助大自然,使土地得充分利用,保永續(xù)生產?!雹诟禑ü猓骸端帘3峙c水土保持事業(yè)》,《中農月刊》1945年第6卷第6期。
郝景盛把水土保持視為森林工程的一部分,表明其將森林在水土保持中的作用置于很重要的位置。他認為防止山洪或野河為害的方法雖多,但最徹底的辦法,還是是培植草類灌木與森林。顯而易見,作為林學家的郝景盛,始終將植林種草視為水土保持的根本舉措③郝景盛:《林學概論》,商務印書館,1946年。。
有學者曾在介紹美國保土成就時稱土壤保持為“水地保持”,并認為我國農民積數千年經驗獲得的若干方法如梯田、輪種等,已深合水土保持原則。黃河中上游之治理,必須依賴水土保持工作與治河工程互相配合,才能徹底解決④《水土保持淺說》,《地政通訊》1948年第3卷第1期。。而中華農學會的沈在階(1918-2013)在介紹美國土壤保持機關時,仍使用“保土”這一名詞⑤沈在階:《美國保土局剪影》,《新經濟月刊》1945年第11卷第10期。。
對“水土保持”術語和舉措明確提出不同意見的代表學者是曾參加林墾設計委員會成都會議的土壤學家藍夢九(1901-1953),這從他的兩篇代表性論文《論防砂保土問題》、《水土保持應改為保土》就可以看出來。他主張水土保持工作應該由土壤專家和農業(yè)專家而不是水利專家和森林專家去做。關于“水土保持”這個名詞,他認為水利和森林方面的人,為了要解釋他們工作的意義,將“保土”二字改譯為“水土保持”,是不甚妥當的,“保土”本就包含有“保水”的意義在內。他聲稱水利專家的“水土保持”,應該是保持水在河道里走或儲在池塘里,與土壤無關;而森林專家的“水土保持”應該是保持河道上游的水源和保護沿岸不崩,與農業(yè)無關。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他還借用美國農部保土局對保土的意義說明即“保土是土壤專家作物專家工程專家?guī)椭r人如何管理農地牧地林地等,工作推進要靠農校和政府的農業(yè)推廣機構”來支撐自己的觀點。他給出的保土最重要的方法,既非造林亦非種草,而是一些耕作方法⑥藍夢九:《“水土保持”應改為“保土”》,《現代農民》1948年第11卷第2期。。
土壤學家黃瑞采(1907-1998)于20 世紀40 年代先后參加了“陜甘水土保持考察”和“廣西西江流域土壤侵蝕與保持調查”,并在成都農場進行“雨量、坡度及作物與紫棕土侵蝕的影響”試驗。他將黃土區(qū)域分為八個區(qū)分別詳述水土保持的措施⑦黃瑞采:《陜甘水土保持簡報》,《農林新報》1940年第11-12期。。顯而易見,在他看來,談土壤保持首先要明確區(qū)域差異,進而針對不同區(qū)域的特點采取不同的措施。
農、林、土壤學家之外,民國時期一批著名的水利工程專家如李儀祉、鄭肇經、毛壽彭、章元義、施成熙、閻振興等,在治理黃河、淮河、長江等江河的過程中,也對土壤保持的理論進行探索。
李儀祉(1882-1938),對于如何減少黃河淤積,一針見血地指出“森林治水,其效甚微,況復黃壤區(qū)域,麥田所憑,林木根深,培植不易。少植之則完全無效,遍植之則妨礙民生?!彼J為主張森林說者,無非是通過森林減小暴雨徑流量,來減少沖入河中的泥沙。他告誡勿以森林為治水之希望,并給出三種措施代替森林,即植畔柳、開溝洫、修道路⑧李儀祉:《李儀祉水利論著選集》,水利電力出版社,1988年,第34、170-171頁。。鄭肇經(1894-1989)將水土保持稱為群眾性之長期水利建設工作,并將關注點鎖定在上游地區(qū)。對于黃河流域,他認為欲謀根治黃河必須注重黃河上中游水土保持,以期正本清源。而在治黃的六項原則(防洪、水土保持、灌溉、墾殖、水力發(fā)電、航運)中,“水土保持之效用,既可防止流域土地之沖刷;又可減少黃河之含沙量,足以解決黃河之癥結問題,其重要性僅次于防洪?!彼麑⑺帘3忠暈榉乐魏樗ㄒ挥谰脤Σ撷汆嵳亟洠骸逗庸W(下)》,商務印書館,1934年,第574~585頁。。曾在水利委員會供職的毛壽彭認為“水土保持意即防止水土流失,保持平衡。”他將黃河泛濫歸因于上游森林荒廢,水土不能保持,因此欲治理黃河,一方面應在中下游培堤修壩,另一方面應在上游造林防洪,減少流沙②毛壽彭:《開發(fā)西北與保持水土》,《中農月刊》1943年第12期。。章元義指出,水土保持不僅僅是改良耕種方式、植樹種草。以西北為例,這一地區(qū)的土地既難墾耕,植草種樹也不可能,必須實施有系統排水溝的整理及建設谷坊、留淤壩,同時保護河岸達到“河不陡岸不崩?!雹壅略x:《西北水土保持問題》,載唐潤明《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經濟開發(fā)文獻選編》,重慶出版社,2012年,第495-496頁。著名水利學家施成熙(1910-1990)將水土保持目的總結為設法潴蓄,或增加土中水分,防止土壤沖刷及耕地之減少,增加農作物生產。他認為水土保持工程目的就在于蓄水保土,對此他介紹了三類工程,即谷坊、階田、引水溝與竹編籬;開辟溝洫、改良耕種方法;植林種草等④施成熙:《水土保持常識》,《行政院水利委員會季刊》1942年第4期。。
另一位水利學家閻振興(1912-2005)對于農民在水土保持工作中的角色,與農學家有著截然相反的認識,“水土保持工作,異常艱巨,收效又遲緩,絕非少數農民可能為力,但望政府能洞察其重要性,責成農林水利當局大規(guī)模積極推進”。他認為水土保持的意義就是如何防護土壤剝蝕,保蓄水分,使農地不致變?yōu)椴荒芨N之地,而水土保持的方法就是通過改變地面覆蓋情形和耕作方法等減輕或防止土壤剝蝕。他提供了五種方法,即急坡造林、緩坡種草、等高耕作、條栽與輪作、梯地等。對于造林防護土壤剝蝕的作用,他認為這已經是公認的結論,但對于造林是否可以防洪,他比較慎重。這與林學家不加任何批判地照搬國外實驗及結果應用于我國的情形形成鮮明對比。另外,與施成熙類似,閻振興也非常重視種草的作用,將其單列出來,作為防護土壤剝蝕的一種方法。他還特意列出美國農學家道奇關于灌木、樹林、青草與五谷作物保持水土能力的實驗結果。這與早期學者將造林置于獨一無二地位的理念迥異,顯示了隨著相關工作的開展,國內學者對土壤保持的研究逐漸深入。對于梯田,他分五種情況分別作了介紹并指出梯地工程與輪栽、條栽及等高耕作等農藝方法各有功用,不應謬執(zhí)己見,最有效的防護是配合使用。對于歐美各國觀測之資料與實驗之結果,他坦承未必都能直接應用,必須適合各地需要⑤閻振興:《論水土保持》,《水利通訊》1948年第14卷第40期。。這些充分體現了他嚴謹不盲從的科學態(tài)度。
綜上所述,盡管仍存在不小分歧,但國內土壤保持學者的整體研究水平在20 世紀40 年代以后有了顯著提高,這直接促進了水土保持實驗區(qū)的建立和相應的實踐工作,但理論思想上的分歧和差異也隨之被帶入了水土保持工作中。
林墾設計會議后,黃委會派林墾設計委員會常務委員兼總干事任承統赴天水籌設,于1941年1月1日成立隴南水土保持實驗區(qū),以赤峪川流域為水土保持示范區(qū),瓦窯溝為重點實驗基地,這是我國第一個水土保持專業(yè)科研基地。接著于7月1日成立關中水土保持實驗區(qū)(位于長安縣荊峪溝)和黃河上游修防林墾工程處(位于蘭州)。1942 年將兩實驗區(qū)及潼關、博愛苗圃和新設平涼、清水苗木草籽繁殖場等歸屬該處領導。當時黃委會為推動水土保持工作,開始形成較完整體系,林墾設計委員會負責勘查設計工作;黃河上游修防林墾處負責執(zhí)行設計;各水土保持實驗區(qū)負責實施設計。成立之初,為獲得農林部經費支持,曾約定試驗區(qū)主任由農林部委派。1941 年,農林部成立中央林業(yè)試驗所,由韓安出任所長,另設林業(yè)司。1942 年,韓安委傅煥光為試驗區(qū)主任,遭到黃河水利委員會拒絕①楊紅偉:《1940年代的天水水土保持試驗區(qū)述論》,《水土保持研究》2011年第6期。。適逢西北建設考察團強調,“黃河之病根在渭河一帶,渭河濁水來自隴東高原一帶,故治黃必治渭,治渭必先治隴東高塬一帶之沖刷病?!鞭r林部遂決定自行建一試驗區(qū),并于1942 年8 月在天水成立“天水水土保持實驗區(qū)”,1943年4月正式落成,主任傅煥光,下設蘭州、平涼兩工作站。實驗場設在龍王溝、梁家坪、呂二溝等處,從而出現了兩個部門并行開展水土保持實驗區(qū)工作的局面。
農林部天水水土保持實驗區(qū)與黃委會隴南水土保持實驗區(qū)在天水并存3 年多。此后,黃委會的主管單位全國水利委員會和農林部之間,為水土保持機構開辦權問題產生多年紛爭。后因黃委會沒有專項經費,而農林部提出水土保持應由該部舉辦,經行政院決定,于1946 年將水土保持工作移交農林部。黃委會隴南水土保持試驗區(qū)隨即被撤銷,林墾設計委員會也結束了在天水的工作,人員物資歸屬天水水土保持實驗區(qū)。據此,關中、隴南水土保持試驗區(qū)及所屬機構于當年10月停止辦公,黃委會設在黃河上游的水土保持專業(yè)機構全部被撤銷②黃河水利委員會:《民國黃河大事記》,黃河水利出版社,2004年,第151、211頁。。
對于上述專家之間的分歧與爭論,當時就有一些學者意識到各領域尤其是水利與林業(yè)如何密切合作的問題。1926年,華洋義賑會秘書馬羅來(Walter H.Mallory)曾與凌道揚就造林和工程在救災中的作用發(fā)生過辯論。這個問題很早就引起學者們的關注。1921年,北洋政府農商部林業(yè)顧問美國林學家佘佛西就認為中國的保護工程不應該局限于林業(yè)工作③F.Sherfesee.Some National Aspects of Forestry in China.Millard’s Review of the Far East,1921-4-9(294.)。1924 年,凌道揚引用兩位西方工程師對1917 年直隸大水的治水對策,以這二人作為水利工程師,但其治水方法不取工程而取森林,證明治水問題不僅是工程問題,而是工程與森林兩者的問題④凌道揚:《為本歲各省水災事敬告國人急宜造林以為根本救濟》,《實業(yè)雜志》1924年第5卷第1期。。1925年,羅德民認為水資源保護工作中主管人員應兼具林學和工程視野⑤W.C.Lowdermilk.Aplan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water resources.The China Weekly Review,1925-11-14:257.。馬羅來出于自己并非兩個陣營中的任何一方而試圖做出客觀的評價。他主張工程師和林學家之間不應該有任何沖突。根據中國當時的狀況,工程項目應該先于林學工作,而造林防災不具有可行性⑥Walter H.Mallory.The Question of Feeding China's Millions.The China Weekly Review,1926-12-11:32.。凌道揚對此專門發(fā)文進行了反駁⑦D.Y.Lin.The Question of Forests and Floods.The China Weekly Review,1927-1-8(147).。
正是因為上述爭論,此后不斷有研究者呼吁應重視林學界與水利界的合作。黃瑞采曾指出森林防災的功效在于障固土沙與調節(jié)流量。即使造林可以防災,但對于氣象上不可避免的旱潦周期,森林無法挽救。而土地利用的經濟原則,也是造林不可違背的。這兩個原則不僅是造林防災論者也是其他任何防災工程不能違背的?!拔┦菍W林之人,宜富有河道工學之常識,而虛心與水利界相合作,共謀河流上中下游全部之導治,斯則造林防災可收實效”⑧黃瑞采:《造林運動中三問題》,《文化月刊》1934年第4期。。其實是委婉地批評當時林學工作者的一些態(tài)度。
而經羅德民推薦來華工作的另一位美國土壤保持研究者壽哈特(D.R.Shuhart)則通過對美國水土保持工作中諸領域專家密切合作過程的詳細介紹提醒中國學者應從中借鑒經驗。他認為水土保持即水的保持與土的保持。水利工程與農林兩種工作,各有界限,但有密切聯系,互相為用,不可分離,他把不同領域工作者均視為水土保持工作的主干,并強調精誠合作為成功要訣,不光工作干部須彼此密切合作,有關機關也應密切聯系,而政府與農民之間的合作尤為重要①壽哈特、周映昌:《推進中國之水土保持工作》,《農業(yè)推廣通訊》1945年第7卷第5期。。
羅德民在1943 年參加中國西北水土保持考察團后的報告中曾說,“水土保持與土壤、農業(yè)、農業(yè)工程、森林、牧場管理以及農業(yè)經濟各種部門,在在有關,懼有實效之工作方式,非對上述各項有通盤之運用不為功。”②羅德民:《行政院顧問羅德民考察西北水土保持初步報告》,《行政院水利委員會月刊》1944年第1卷第4期。
1943年7月19日,國民政府行政院通過第二次全國生產會議上凌道揚等所提實行水土保持政策以達到土地永續(xù)性之生產最高目標的提案并通飭實行。值得注意的是,該提案中有應采取工程與林墾合作,林墾與水利合作方式推進水土保持工作的內容③令各廳處行署專署:《準農林部函為奉院令抄發(fā)第二次全國生產會議決議有關農林各提案暨決議辦法飭辦一案》,《關于凌道揚等所提實行水土保持政策函請查照辦理見復等令仰遵照》,《湖北省政府公報》1944年第490期。。這說明凌道揚本人對于水利與林墾在水土保持中關系的認識有了明顯的變化。與此相似的還有李儀祉隨著時間推移對于森林與水利關系認識的變化過程④李儀祉:《森林與水功之關系》,《華北水利月刊》1929 年第8 期;朱士光、吳宏岐:《論李儀祉對森林治黃認識的轉變》,載閻樹文:《水土保持科學理論與實踐》,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2年。。
而閻振興在20世紀40年代末對于水土保持工作中各領域專家合作問題的論述,則是本土研究者對該問題認識逐漸深化最直接的體現。他認為水土保持同時依賴水利與農林技術,因此雙方都應學習對方的長處⑤閻振興:《論水土保持》,《水利通訊》1948年第14卷第40期。。毛壽彭則直言水土保持為一復雜的工作,“關系氣候、土壤、水文、農作技術及水利工程諸方面之問題,實非某項專家所可勝任?!雹廾珘叟恚骸端帘3帧罚A岡出版有限公司,1954年。
綜上,近代科學發(fā)展的趨勢就是分化越來越細,但同時交叉也越來越多,不再可能有單一背景學者能夠獨立承擔和解決某種問題。而多種學科背景人員介入某一問題,必然產生分歧和爭論,這是由各個學科不同的特點和專長所決定的,爭論的過程促進了相關研究。民國時期土壤保持科學在中國的產生和發(fā)展正是這樣一個過程。農、林、水利、土壤諸領域學者在土壤保持相關理論和實踐上存在巨大分歧。這種分歧體現在三個層面,一是不同領域學者之間因學科背景不同產生的分歧;二是同一領域學者之間因為水平、經驗引起的分歧;三是同一學者因為研究的深入,在不同時期對同一問題看法發(fā)生的變化。
這些分歧與爭論,首先源于這門學科自身的屬性。無論是應對水旱災害還是開展土壤保持,無論是其理論還是實踐,所面對的問題本身的復雜性決定了必須由多方參與協作才能達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種分歧也是當時土壤保持學在中國發(fā)展尚不成熟的表現。該學科肇始于林學,但需要農、林、水、土等領域知識的共同支撐,其實踐過程需要這些領域人員的協同作業(yè),而其在開始階段并沒有形成一個堅實的理論內核和成熟的知識體系。從參與此項工作各領域專家之間的關系看,土壤保持學發(fā)展的過程就是相關學科及其人員,從最初僅僅重視各自領域的專業(yè)知識和措施,宣傳各自的理論并在諸多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到逐漸認識到密切合作意義的過程。
最后,中國特殊的社會和文化環(huán)境則加劇了這種分歧與爭論。民國時期水旱災的應對和土壤保持工作的開展,多領域人員均參與其中,而林學家具有更強的話語權和影響力,為救災防災作出了很多貢獻。但在此過程中造林的作用也不斷被夸大,這對以后的土壤保持產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