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漢代“左衽”服飾習(xí)俗的再認(rèn)識

董莉莉

衽，《說文解字·衣部》云：“衽，衣襟也?！弊⒃唬骸榜潘匝谏央H也?！盵注](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許惟賢整理：《說文解字注》卷八《衣部》，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683頁。衽最初是用來掩蓋衣與裳交際的地方，左衽與右衽是在服飾發(fā)展之初，人們?yōu)榱朔奖阕约核鶑氖碌幕顒佣纬闪瞬煌颉！妒酚洝ぺw世家》載：“夫服者，所以便用也。”[注](漢)司馬遷：《史記》卷四三《趙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第1808頁。這句話道出了衣服的基本功用與特點。比如中原地區(qū)以右衽者居多，其原因，應(yīng)是為了右手方便活動，正如孔穎達(dá)所言：“左手解抽帶便也。”[注](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四五《喪大記》，見《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475頁。游牧民族多左衽，是為了騎射便利。然而，隨著禮樂制度的建立，服飾禮儀亦隨之建立。服飾除了蔽體的基本功能之外，亦成為了統(tǒng)治者“分貴賤，別等威”的工具。如周代論深衣：“古者深衣，蓋有制度，以應(yīng)規(guī)、矩、繩、權(quán)、衡。短毋見膚，長毋披土……故規(guī)矩取其無私，繩取其直，權(quán)衡取其平，故先王貴之?！盵注](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五八《深衣》，見《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562-1563頁。在儒家思想中，左衽亦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左衽或為死者服飾，或為夷狄穿著，而學(xué)界在探討兩漢時期的“左衽”服飾時，常常直接運用夷狄“左衽”的說法，忽略了“左衽”在漢代的具體含義以及衣左衽服飾的人群。

在先秦儒家文獻(xiàn)中，左衽為死者衣飾?！抖Y記·喪大記》云：“小斂、大斂祭服不倒、皆左衽，結(jié)絞不紐?！编嵭⒃唬骸白篑?，衽向左，反生時也?！笨追f達(dá)疏曰：“衽，衣襟也，生向右，左手解抽帶便也，死則襟向左，示不復(fù)解也?！盵注](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卷四五《喪大記》，見《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475頁。另外，夷狄左衽的說法源于《尚書·畢命》，但是原文已佚。嚴(yán)格意義上來說，這種說法應(yīng)源自《論語·憲問》，其文曰：“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候。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披發(fā)左衽矣?！盵注]楊伯峻譯注：《論語》卷一四《憲問》，中華書局，1980年，第151頁。從儒家思想的角度來看，左衽者一為死者，二為夷狄之族的衣著。兩漢時期，儒學(xué)成為主流思想，在儒家倫理規(guī)范之下，服飾更是成為了“貴貴尊賢，而明別上下之倫”[注]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卷八《度制》，中華書局，1992年，第232頁。的直接體現(xiàn)，左衽也就在全社會范圍內(nèi)成為了夷狄之人的代名詞。

西戎左衽而椎結(jié)。[注](漢)劉向撰，趙善論疏證：《說苑》卷一一《善說》，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309頁。

羌胡披發(fā)左衽。[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七《西羌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878頁。

匈奴援引弓之類，并左衽之屬，故不可得而治。[注](清)嚴(yán)可均輯校：《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2冊《后漢》，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4頁。

西南夷者……其人皆椎結(jié)左衽，邑聚而居。[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六《西南夷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844頁。

若使左衽之虜?shù)镁哟说?，士勁甲尖，因以為亂，此天下之至亂，社稷之深憂也。[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五八《傅燮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1876頁。

從文獻(xiàn)記載來看，左衽就是游牧民族服飾的標(biāo)志，而漢族服飾則有著明顯的右衽特征。有學(xué)者對此問題亦作了分析與考證。如馮去病先生認(rèn)為“漢族服裝衣襟向右，漢族以外各族衣襟向左，習(xí)慣使然，無所謂尊卑高下”[注]馮去?。骸蛾P(guān)于“尊左”》，《漢字文化》1998年第4期。。而錢寅先生根據(jù)考古發(fā)掘認(rèn)為“左衽”并不能作為判定是否屬異族的標(biāo)準(zhǔn)依據(jù)，孔子所說的“左衽”重在表達(dá)一種禮崩樂壞的政治社會局面。[注]錢寅：《“左衽”與孔子的民族觀》，《中國俗文化研究》2012年第7輯，第93-100頁。邢義田先生則認(rèn)為以“被發(fā)左衽”描述夷狄并非毫無根據(jù)，他是戎狄在裝束上的部分特征，并不表示當(dāng)時的戎狄都是如此。[注]邢義田：《古代中國及歐亞文獻(xiàn)、圖像與考古資料中的“胡人”外貌》，邢義田：《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中華書局，2011年，第312-313頁。大體來說，學(xué)界的考證與論述主要集中在：直接運用夷狄“左衽”這種思想觀念，并且運用到了具體的服飾上，從而得出了“漢族服裝衣襟向右，漢族以外各族衣襟向左”的觀點，沒有具體的考證各個時期服飾的“左衽”習(xí)俗。然而，就近年來的考古發(fā)掘來看，兩漢時期中原地區(qū)衣左衽服飾者也不在少數(shù)，這就需要我們重新考量“左衽”在兩漢時期的意義。

一

從漢代出土的畫像石與畫像磚來看，左衽者不僅僅限于游牧民族，一些神話人物、官吏、婦人、奴婢、舞女等都有著左衽的情況，茲列表如下：

續(xù)表

人物出土地點年代出處庖廚圖像山東嘉祥東漢中后期《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427頁。山東羅莊東漢晚期《臨沂漢畫像石》,圖11宴飲娛樂(抬壺者、歌者、舞者、觀賞者等)江蘇徐州東漢永平四年(61年)《中國畫像石全集》第4卷,圖1陜西平利東漢《中國畫像磚全集·全國其他地區(qū)畫像磚》圖48四川大邑東漢中晚期《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21頁。四川大邑東漢中晚期《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81頁。山東蒼山東漢中晚期《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482頁。山東金鄉(xiāng)西漢晚期《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123頁。河南新野西漢晚期《中國畫像磚全集·河南畫像磚》圖105門吏、武士山東沂南東漢晚期《中國畫像石全集》第1卷,圖189江蘇邳州東漢中期《中國畫像石全集》第4卷,圖138四川新津東漢《中國畫像石全集》第7卷,圖24河南許昌東漢《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187頁。河南新密西漢晚期———東漢早期《中國畫像磚全集·河南畫像磚》,圖78河南新野西漢晚期《中國畫像磚全集·河南畫像磚》,圖104河南新密西漢晚期———東漢早期《中國畫像磚全集·河南畫像磚》圖81燕居江蘇徐州東漢早期《中國畫像石全集》第4卷,圖48山東蒼山東漢中晚期《中國畫像石全集》第3卷,圖101山東羅莊東漢晚期《中國畫像石全集》第3卷,圖16侍人、百工山東蒼山東漢中晚期《中國畫像石全集》第3卷,圖106江蘇徐州東漢《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415頁。四川新津東漢《中國漢畫造型藝術(shù)圖典·人物》,第470頁。婦人四川新津東漢《中國畫像石全集》第7卷,圖23江蘇徐州東漢《中國畫像石全集》第4卷,圖18江蘇徐州東漢早期《中國畫像石全集》第4卷,圖48

囿于篇幅，筆者只進(jìn)行了粗略的統(tǒng)計。從各地出土的漢畫像石以及畫像磚來看，漢代著左衽者遍布了社會上的各個階層以及各個區(qū)域，庖廚圖像、宴飲百戲、時人談話、婦女、武士、門吏等畫像內(nèi)容都有衣左衽者，東漢中后期的神話人物亦有不少左衽圖像，這說明左衽圖像不局限于一時一地以及某一類，而是兩漢時期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

當(dāng)然，在所有出土的漢畫像石以及畫像磚中，不論是哪一類的圖像，右衽者居多，但是左衽者又摻雜其中，且不在少數(shù)，這樣的現(xiàn)象似乎與儒家思想中左衽服飾為死者或者夷狄者所穿的描述不相符合，關(guān)于“左衽”的含義以及兩漢時期的“左衽”現(xiàn)象，我們勢必要重新審視。

二

如前所述，“左衽”服飾在先秦儒家文獻(xiàn)典籍中指的是死者與夷狄服飾。夷狄“左衽”不僅僅指服飾，還包含著夷夏觀念。夷夏觀念自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在先秦文獻(xiàn)典籍中，中國居中，四方曰“夷”“狄”“蠻”“戎”，這是“一種以地理因素為基礎(chǔ)的華夏中心主義民族情緒”[注]彭豐文：《先秦兩漢時期民族觀念與國家認(rèn)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3頁。，自此而衍生出了文化觀念上的夷夏尊卑之別?！蹲髠鳌らh公元年》載：“管敬仲言于齊侯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可棄也?！盵注]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襄公十四年》，中華書局，2016年，第256頁。中原對四夷充滿著輕賤之感，兩者在文化與生活習(xí)俗上的差異較大，他們也以此作為區(qū)分夷夏的重要標(biāo)志?？鬃釉凇墩撜Z·憲問》中將夷狄之人描述為“披發(fā)左衽”，《左傳·襄公十四年》亦載：“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dá)?！盵注]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襄公十四年》，中華書局，2016年，第1106-1107頁。夷狄之人亦將服飾與飲食等生活習(xí)俗的差異作為區(qū)分自己與中原人民的標(biāo)志。夷狄“左衽”在這一時期被賦予了兩種含義：一是指具體的服飾特點；二是在夷夏觀念的影響下有了文化代指的作用，以“左衽”代指夷狄。

自西漢時期起，儒學(xué)成為了主流思想，儒學(xué)家繼承了先秦時期的夷夏觀念，“夷夏有別”的意識更加突出?！尔}鐵論·世務(wù)》中記載了御史大夫的一段言論：“春秋不與夷狄之執(zhí)中國，為其無信也。匈奴貪狼，因時而動，乘可而發(fā)，飆舉電至。而欲以誠信之心，金帛之寶，而信無義之詐，是猶親蹠、蹻而扶猛虎也?！盵注](漢)桑弘羊撰，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卷八《世務(wù)》，《新編諸子集成》本，中華書局，1992年，第508頁。公孫弘在反對漢王朝經(jīng)略匈奴、西南夷時亦云：“以為罷敝中國以奉無用之地，愿罷之?！盵注](漢)班固：《漢書》卷五二《韓安國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401頁。言語間都充滿了對夷狄的歧視之意。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左衽”成為了夷狄之人的專屬，“夷狄‘左衽’”這種說法被中原人民盡數(shù)用在了其言語中，凡是夷狄，盡是左衽，前引的“西戎左衽而椎結(jié)”“羌胡披發(fā)左衽”如是。然而，就出土的史料以及今人的分析，并不是所有的夷狄皆是左衽裝束。[注]邢義田：《古代中國及歐亞文獻(xiàn)、圖像與考古資料中的“胡人”外貌》，邢義田：《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中華書局，2011年，第312-313頁。也就是說，漢代文獻(xiàn)記載中的“左衽”更多地強(qiáng)調(diào)其文化指代作用，這種觀念甚至一直影響到了后世。宋代時期，士人依然這樣描述夷狄之人，如《宋史·胡銓傳》載：“祖宗數(shù)百年之赤子，盡為左衽?！盵注](元)脫脫：《宋史》卷三七四《胡銓傳》，中華書局，1977年，第11580頁。換句話說，夷狄“左衽”已經(jīng)在歷史發(fā)展中拋離了它最初指代的具體的服飾特點這一層含義，形成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文化觀念。這種文化觀念自先秦時期形成，在漢代儒學(xué)思想的影響下，成為了全社會的心理建設(shè)。從這一點出發(fā)，考察漢代的左衽服飾習(xí)俗，我們不能將先秦時期關(guān)于夷狄“左衽”的雙層含義盡數(shù)復(fù)制到兩漢時期，將“左衽”服飾直接等同于夷狄服飾。

另外，“服飾習(xí)俗有著不確定性”[注]錢寅：《“左衽”與孔子的民族觀》，《中國俗文化研究》2012年第7輯，第93頁。，隨著社會的變化，文化交流的加深，服飾習(xí)俗亦會隨之變化。兩漢時期，國力強(qiáng)盛，內(nèi)地之間、中外雙方交流頻繁，中原地區(qū)的生活習(xí)俗亦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服飾方面亦不例外。傳統(tǒng)的觀點將夷狄“左衽”的文化含義直接運用到了具體的服飾習(xí)俗上，這種觀點本身就是值得商榷的。因此，分析兩漢時期的服飾，我們不能將“左衽”服飾直接等同于夷狄服飾，而應(yīng)當(dāng)根據(jù)變化中的服飾習(xí)俗作具體的考證。

三

兩漢時期，相較于前朝，中原地區(qū)左衽者明顯增多，引起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與這一時期的文化觀念以及絲綢之路的開通息息相關(guān)：

一、漢代尊右卑左文化觀念的影響。《漢書·循吏·黃霸傳》載：“馮翊以霸入財?shù)霉?，不署右職。”顏師古注曰：“右職，高職也?！盵注](漢)班固：《漢書》卷八九《循吏·黃霸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628頁。宋戴植云：“漢以右為尊，謂貶秩為左遷，仕諸侯為左官，居高位為右職?！盵注](宋)戴植：《鼠璞》，中華書局，1985年，第30頁?！囤胗鄥部肌芬噍d：“漢承秦制，亦以右為尊?！薄笆莾蓾h尊右卑左，久為定制?！盵注](清)趙翼著；欒保群，呂宗力校點：《陔余叢考》卷二一“尚左尚右”條，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34頁。兩漢時期這種尊右卑左的文化觀念深入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有載：“灌夫為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貴戚諸有勢在己之右，不欲加禮，必陵之；諸士在己之左，愈貧賤，尤益敬，與鈞。”[注](漢)司馬遷：《史記》卷一○七《魏其武安侯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847頁。文中的“右”即上，為有權(quán)勢之人；“左”即下、卑，為貧賤之人?！稘h書·郊祀志下》亦云：“成帝末年頗好鬼神，亦以無繼嗣故……谷永說上曰：‘臣聞明于天地之性，不可或以神怪……化色五倉之術(shù)者，皆奸人惑眾，挾左道，懷詐偽，以欺罔世主?！盵注](漢)班固：《漢書》卷二五《郊祀志下》，中華書局，1962年，第1260頁?！白蟮馈奔葱暗?。這說明左與右成為了尊與卑的代名詞，左衽服飾也就成為了地位低下者的服飾。在漢畫像石與畫像磚中，有很多奴婢、庖廚者等身份低下者衣左衽。山東臨沂白莊出土的一幅庖廚圖，有一名灶前燒火者衣左衽服飾；[注]俞偉超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三卷，圖9，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在江蘇銅山縣漢王鄉(xiāng)東沿村出土的畫像石中，有一幅宴樂圖，其中有歌者身著非常明顯的左衽服飾；[注]俞偉超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四卷，圖1，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山東蒼山亦出土了一幅進(jìn)饌圖，其中一位手持便面的婢女衣左衽。[注]俞偉超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三卷，圖106，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這些著左衽服飾的人皆為奴仆，或者是社會上地位較低的歌者、舞者等，這應(yīng)是受漢代尊右卑左文化觀念的影響。

二、兩漢社會在文化觀念方面尊右卑左，在武職方面卻有著明顯的尊左思想。張焯、晁中辰等先生在其文中作了詳盡的分析。[注]張焯：《秦漢魏晉官制尚左尚右問題：兼與姚國旺同志商榷》，《中國史研究》1988年第2期；晁中辰：《秦漢官制尚左尚右考辨》，《中國史研究》1990年第1期。這在文獻(xiàn)記載中隨處可見。例如，《漢書·王商傳》載：“元帝時，(王商)至右將軍、光祿大夫。是時，定陶共王愛幸，幾代太子。商為外戚重臣輔政，擁佑太子，頗有力焉。元帝崩，成帝即位，甚敬重商，徙為左將軍。”[注](漢)班固：《漢書》卷八二《王商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369-3370頁。王商以擁立之功，從右將軍遷為左將軍。東漢末年，皇甫嵩與朱儁鎮(zhèn)壓黃巾起義有功，封功勞較高的皇甫嵩為“左車騎將軍，領(lǐng)冀州牧，封槐里侯，食槐里、美陽兩縣，合八千戶”[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一《皇甫嵩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302頁。，封朱儁為“右車騎將軍……增邑五千(加上前封的二千五百戶，共七千五百戶)，更封錢塘侯”[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七一《朱儁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2310頁。。兩者皆因有功而從右將軍升遷至左將軍。這種武職尚左的思想亦反映在了漢畫像石中。在河南出土的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的漢畫像磚與畫像石中，孔武有力的武士如材官蹶張、擁盾小吏、佩劍武者皆出現(xiàn)了穿“左衽”服飾的情況。

三、受胡風(fēng)的影響。絲綢之路開通后，胡文化大量涌入，在漢代社會上形成了胡風(fēng)氤氳的獨特景象。胡服傳入后，成為了兩漢社會上層的服飾新風(fēng)尚。漢武帝時，“西域獻(xiàn)吉光裘，入水不濡。上時服此裘以聽朝”[注](晉)葛洪撰：《西京雜記》卷一“吉光裘”條，中華書局，1985年，第2頁。。漢武帝著胡服上朝，可見他對胡服的喜愛，而統(tǒng)治者的喜好勢必會在社會中產(chǎn)生上行下效的影響，東漢靈帝是即是如此。靈帝亦酷好胡風(fēng)，“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座、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志十三《五行一》，中華書局，1965年，第3272頁。，“京都貴戚皆競為之”表明了當(dāng)時著胡服者應(yīng)不在少數(shù)，而且已經(jīng)形成了著胡服的風(fēng)尚。

就王國維先生的考證，胡服的基本特點為：惠文冠、上褶下袴、具帶、穿靴。[注]王國維：《胡服考》，《王國維手定觀堂集林》，浙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453-476頁。又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載：“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窄袖、緋綠短衣、長靿靴、有蹀帶，皆胡服也?！盵注](宋)沈括撰：《夢溪筆談》卷一《故事一》，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3頁。胡服還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那就是多“左衽”?！白篑拧彪m不是胡人獨有的穿著，但確實是胡人最常見的服飾特點。對于游牧民族來說，左衽便于鞍馬騎射。胡風(fēng)傳入后，其服飾特點亦為漢代社會所推崇。在山東蒼山出土的畫像石，有一幅人物圖像，其中上層為戴籠冠者，中層為戴進(jìn)賢冠者，下層攏手正面端坐，皆左衽。[注]俞偉超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三卷，圖101，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逗鬂h書·輿服志》載：“進(jìn)賢冠，古緇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盵注](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志三十《輿服下》，中華書局，1965年，第3666頁。籠冠，即武冠，“即古之惠文冠，或曰趙惠文王所造，因以為名”[注](唐)房玄齡等：《晉書》志十五《輿服》，中華書局，1974年，第767頁。。在江蘇徐州洪樓出土的一幅人物圖像中，戴進(jìn)賢冠者與梳高髻的婦人，皆有衣左衽者。[注]俞偉超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四卷，圖48，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這說明在東漢中后期，文儒者、武者、婦人皆受胡風(fēng)影響，左衽已是社會上常常見到的一種服飾。

另外，東漢中后期的很多神話人物圖像亦有明顯的左衽現(xiàn)象，這也是受胡風(fēng)的影響。胡風(fēng)的盛行不僅影響了中原地區(qū)的服飾習(xí)俗，亦對尊左卑右的文化觀念產(chǎn)生了沖擊。兩漢時期的造仙運動開始于狂熱追求長生不老的漢武帝時期，在他的支持下，“由詐變百端的方士集團(tuán)在以皇帝宮廷和高級貴族為代表的社會上層中掀起了一場頗具聲勢的造仙運動”[注]信立祥：《漢畫像石綜合研究》，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147頁。，居住在昆侖山的西王母成為了掌握凡人能否成為神仙的主神，受到了漢代人的崇拜。與之相配的男主神為東王公，此外，還有羽人等侍奉左右，這是漢畫像石中常常見到的神仙圖像。另有伏羲、女媧等配偶神以及其他神仙，也是漢畫像石中神仙世界的一部分。神仙世界是現(xiàn)實世界的人們所崇拜的存在，各路神仙的地位可想而知。在山東、陜西、河南、四川等地均出土了多幅衣左衽的神仙圖像。這就說明到了東漢中后期，漢代的那種尊右卑左的文化觀念在胡風(fēng)的影響下淡薄了很多。到了魏晉時期，衣服的左衽與右衽已經(jīng)不再成為中原人民與夷狄之人的標(biāo)志了，《北齊書·王纮傳》載：“行臺侯景與人論掩衣法為當(dāng)左，為當(dāng)右。尚書敬顯俊曰：‘孔子云：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以此言之,右衽為是?！€進(jìn)曰；‘國家龍飛朔野，雄步中原，五帝異儀，三五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闭绯Ａ盅紫壬f：“由于歷史、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各個民族之間文化的融合，尊右尊左的特殊習(xí)尚的色調(diào)也隨之日益淺化……左衽所含有的尊卑性自然勢必淡化?！盵注]常林炎：《尊右、尊左辨》，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1989年第5期。

綜上所述，兩漢時期，“左衽”已經(jīng)不僅僅是夷狄之人的服飾特點，它已經(jīng)由先秦時期作為區(qū)分夷夏的標(biāo)志以及文化代指雙層含義轉(zhuǎn)變?yōu)閱渭兊奈幕噶?，這種文化觀念一經(jīng)形成，在儒學(xué)思想的影響下，成為了扎根在中國古代人們心中的文化觀念，根深蒂固。因此，反過來說，我們亦不能將這種文化觀念運用在兩漢時期具體的服飾上面。兩漢時期中原地區(qū)左衽服飾普遍存在的原因除了自身文化的影響之外，與這一時期絲綢之路的開通與繁榮息息相關(guān)，文化的交流亦包括服飾的交流與融合，就像邢義田先生所說的那樣：“服飾不是孤立的文化現(xiàn)象。在民族文化接觸的過程中，服飾的傳播和相互影響，必然是和其他的文化因素牽連在一起?！盵注]邢義田：《古代中國及歐亞文獻(xiàn)、圖像與考古資料中的“胡人”外貌》，邢義田：《畫為心聲：畫像石、畫像磚與壁畫》，中華書局，2011年，第312-313頁。在胡風(fēng)的影響下，穿胡服成為了漢代社會上層的習(xí)尚，那種尊右卑左的觀念亦隨之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