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的倫理天平

吳蓓蓓

【摘 要】王熙鳳，是曹雪芹塑造的一個有血有肉、形象飽滿的人物，不少的紅學研究者都有所謂的“鳳姐情結(jié)”，一直以來，研究者們對王熙鳳進行的只是抽象或者主觀的道德評價，卻鮮有學者從倫理的角度去研究。文章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方法，回歸王熙鳳所處的“末世”倫理環(huán)境，分析王熙鳳在處理“賈璉偷娶尤二姨”這一事件上的倫理選擇，探究王熙鳳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的博弈，闡明王熙鳳倫理天平失衡的悲劇以及這個角色的倫理教誨意義。

【關(guān)鍵詞】王熙鳳;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斯芬克斯因子

中圖分類號：I242?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6-0209-02

《脂硯齋批評本紅樓夢》在第十四回“回前總批”中如此點評王熙鳳：珍貴、英氣、聲勢、心機、驕大。一直以來，王熙鳳是一個備受爭議的人物。其實無論是“假丑惡”還是“真善美”，過去的很多學者僅僅從道德的層面對王熙鳳進行評價。本文從文學倫理學批評出發(fā)，從歷史的視角，對王熙鳳這個人物進行客觀的倫理分析。我們進入《紅樓夢》的歷史現(xiàn)場，走進大觀園，探究王熙鳳斯芬克斯因子的組合與變化，用倫理的觀點解釋王熙鳳的倫理天平失衡的悲劇命運，進而幫助人們分別善惡，抑惡揚善，實現(xiàn)文學的倫理教誨功能。

一、王熙鳳的倫理環(huán)境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之一，是作者曹雪芹著力塑造的一個悲劇人物。王熙鳳的悲劇追根究底其實是倫理悲劇。因此，我們需要回歸王熙鳳存在的歷史空間，還原那個冰山末世的倫理現(xiàn)場，從特定歷史的倫理環(huán)境出發(fā)，去探究王熙鳳悲劇的根源。

（一）社會大環(huán)境。王熙鳳出生在“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的金陵王家，是“都太尉統(tǒng)治縣伯王工之后”。其爺爺和叔父王子騰位高權(quán)重，王熙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3回），這樣的成長環(huán)境造就了王熙鳳雷厲風行，精明果斷，“萬個男人不及一”的性格與魄力。

曹雪芹因當時文字獄盛行，所以在寫《紅樓夢》的時候盡量模糊它的朝代背景，但是學者們通過對書中一些地名、官職、服飾等細節(jié)的描述和刻畫，大致推斷這部書講述的是明清的故事。

明清社會仍是男性處于倫理建構(gòu)中心和倫理價值中心的，女性并非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是從屬于男性的，女性受傳統(tǒng)的三從四德的束縛，壓制自己的欲望?！啊都t樓夢》的社會倫理意識包含了所有封建制度的觀念，諸如奴隸制、嫡庶制、夫權(quán)制、貞節(jié)制、一夫多妻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男尊女卑和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1]，在這樣的倫理環(huán)境下，即使王熙鳳這樣超脫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的女強人，也注定與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相背離，難為封建倫理所容忍。她七出有四：“無子，不事舅姑，盜竊，妒忌”;她違背傳統(tǒng)的三綱五常，不以夫為綱，不仁，不義，無禮，無信，是封建倫理的叛逆者與破壞者。所以，王熙鳳最終擺脫不了被寫入薄命司的悲劇命運。

（二）賈府小環(huán)境。王熙鳳所生活的賈府是明清社會的縮影，也是王熙鳳生存的歷史現(xiàn)場，是文學倫理學批評研究所關(guān)注的重點。王熙鳳的判詞畫是“一片冰山，有一只雌鳳”（5回），這里的“冰山”就是賈府。

紅樓中的男人把賈府當作是一個象牙塔，他們在這座塔里醉生夢死，縱欲作樂，肆意地享受著末世的繁華，危機意識蕩然無存。賈敬沉迷仙術(shù)，賈政虛偽衛(wèi)道，賈珍賈蓉荒淫無恥，賈赦賈璉好色縱欲……相比之下，紅樓中才情出眾，務(wù)實能干的女兒們讓人更生惋惜。曹雪芹開卷就說不“貶人妻女”，因此他筆下的女兒們都是極具才情之人，或“詠絮才”或“齊家才”，這其實是與“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倫理相背離的，十二金釵或遠嫁或出家，或早逝或守寡……萬艷同悲，無一不讓人唏噓。當我們進入《紅樓夢》的歷史現(xiàn)場，回到賈府那座冰山傾覆之前，便不難發(fā)現(xiàn)，女孩們的人生其實就是與傳統(tǒng)倫理相悖的悲劇。

《紅樓夢》第七回中，醉酒的焦大為我們一語道破了賈府淫邪的倫理環(huán)境——“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7回）倫理環(huán)境的混亂是賈府最終被抄家的問題根源，覆巢之下無完卵，即使是王熙鳳這位脂粉隊里的英雄，也被捕入獄。

因此，我們在分析王熙鳳這個人物的時候，僅僅從道德的層面去評判她是不公平的，我們必須進入文學的歷史現(xiàn)場，去分析這個人物。

二、王熙鳳的倫理悲劇

（一）王熙鳳的斯芬克斯因子。魯迅先生曾說：《紅樓夢》所寫的人物，“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2]王熙鳳，是曹雪芹筆下最“真的人物”。王熙鳳性格復雜多變，她的人物形象一直以來也飽受爭議，人們對她又愛又恨。她的性格對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又有什么意義？這些疑問都可以用聶珍釗教授提出的“斯芬克斯因子”這個概念來解釋。

“斯芬克斯因子由兩部分組成：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這兩種因子有機地組合在一起，構(gòu)成一個完整的人?！盵3]根據(jù)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觀點，獸性因子是人在進化為人之后身上的動物性殘留，表現(xiàn)形式為無窮無盡的欲望，是惡的根源;而人性因子代表倫理意識，表現(xiàn)形式為理性意志，是善的根源?！八狗铱怂挂蜃拥牟煌M合和變化，導致文學作品中人物的不同行為特征和性格表現(xiàn)，形成不同的倫理沖突，表現(xiàn)出不同的道德價值?！盵4]接下來，文章將從王熙鳳對待“賈璉偷娶尤二姐”這一事件所做的倫理選擇來分析王熙鳳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的博弈。

（二）王熙鳳對待婚姻問題的倫理選擇。小說中，王熙鳳在婚姻問題面對上著這樣一對矛盾：是堅持傳統(tǒng)的婚姻觀，恪守一夫多妻制還是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與婚姻的破壞者作斗爭。矛盾斗爭的結(jié)果必然會影響她的倫理選擇：是做傳統(tǒng)的婦女還是封建倫理的叛逆者。王熙鳳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其實就是有關(guān)王熙鳳這個人物情節(jié)發(fā)展的倫理線。

賈璉風流多情，三妻四妾，縱欲過度，在國孝家孝期間，看上了賈珍的妻妹尤二姐，于是他背旨瞞親，仗勢依財，強逼退親，背著王熙鳳在外面偷偷娶了尤二姐。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況且對方還是心眼子多多的王熙鳳。知曉這件事情以后，王熙鳳面前有三種倫理選擇方案：其一，人性因子控制獸性因子，王熙鳳接受尤二姐，把她接進賈府，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共同侍奉賈璉，享受人倫之樂。這種選擇利人利己，符合傳統(tǒng)的一夫多妻制，既保證了賈家香火的延續(xù)，自己也恪守了傳統(tǒng)婦女的三從四德，遵守了“妾婦之道”。其二，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達到平衡的狀態(tài)，王熙鳳息事寧人，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繼續(xù)維持這段婚姻表面上的平靜與和諧。這種選擇利己也不損人，王熙鳳可以繼續(xù)做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璉二奶奶，尤二姐和賈璉一起開開心心地偷樂。其三，獸性因子控制人性因子，王熙鳳用血腥的手段報復尤二姐和賈璉在婚姻上對她的背叛，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與傳統(tǒng)的封建倫理背道而行。這種選擇損人不利己。然而王熙鳳的人性因子最終還是一步步地被獸性因子所操控，使得她的倫理天平失衡，最終遺憾地選擇了第三種損人不利己的方案，摧毀了尤二姐的最后希望，使其吞金自殺。

三、王熙鳳形象的倫理教誨意義

（一）王熙鳳倫理天平的失衡。王熙鳳在得知賈璉與尤二姐的風流之事后，步步為營，精心策劃如何干掉尤二姐。在外，她彬彬有禮，寬容大度，熱情地將尤二姐接到賈府中生活;在內(nèi)，她暗中做法，一方面暗在榮國府大造輿論，搞得賈府人心惶惶;另一方面她用“借劍殺人”法，逼得尤二姐流產(chǎn)，最終吞金自殺。她既維護了自己賢妻良母的形象，也保全了在賈府的地位。獸性因子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是人的欲望，王熙鳳貪得無厭，對權(quán)力，對愛情都有著極其強烈的占有欲，利益是她一切行為的準繩，這種衡量是非的標準漸漸地使她失去了分別善惡的能力，失去了理性的指引，她的倫理意識薄弱，最終無法喚醒人性因子的覺醒，被獸性因子所操控，倫理天平失衡。

從當下的倫理環(huán)境來看，賈璉風流成性，漠視國家規(guī)定，破壞他人婚姻，無論是從價值觀、道德觀還是倫理觀來考慮，賈璉才應該是大家指責和批判的對象，然而歷來的學者、研究者為何都毫不留情地將矛頭指向本該是這段婚姻中處于弱勢地位的王熙鳳呢？

文章的第一部分，我們回歸到了倫理現(xiàn)場，掌握了王熙鳳生活在男性占主導地位，女性只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而存在的倫理環(huán)境之中，這一時期的女性也必須遵循“以順為本”的“妾婦之道”，即女性必須遵守三從四德，嚴格執(zhí)行封建政治對婚姻家庭制度的要求，恪守一夫多妻制，對丈夫百般順從，而王熙鳳恰是這種形象的對立面，她反對一夫多妻制，在行為上極力約束賈璉，她捍衛(wèi)自己的婚姻，要求丈夫?qū)ψ约阂恍囊灰?，她與婚姻的破壞者作斗爭，這種有悖于傳統(tǒng)倫理的行為難為當時世道所容。這也是王熙鳳倫理天平失衡的根源。

（二）王熙鳳形象的倫理教誨。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文學的基本功能就是教誨功能。“文學的根本目的在于為人類提供從倫理角度認識社會和生活的道德范例，為人類的物質(zhì)和精神生活提供道德警示，為人類的自我完善提供道德經(jīng)驗?！盵5]王熙鳳這個角色兼顧復雜性與深刻性，就其教誨功能來講，也承載著豐富的倫理內(nèi)涵，具有極強的道德警示作用。王熙鳳的倫理選擇受欲望的驅(qū)使，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環(huán)境使得她的欲望不斷在膨脹，最終使其喪失理性，倫理意識淡薄，于是做出了一系列有悖于封建社會傳統(tǒng)倫理的行為，做出錯誤的倫理選擇。這一點給我們帶來深刻的道德警示，當我們在面對道德考驗時，我們應該讓理性克制欲望，喚醒人性因子，制伏獸性因子，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因為每一次的倫理選擇都對我們未來的人生走向有著深遠的影響。這也是曹雪芹希望通過王熙鳳這個角色傳遞給我們的倫理啟示。

綜上所述，我們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出發(fā)，將王熙鳳放置在男性占主導的明清社會和荒淫無道的賈府，對王熙鳳所處的倫理現(xiàn)場進行分析，理解王熙鳳一切悖于傳統(tǒng)倫理的行為以及其人性因子受獸性因子控制進而導致其倫理天平失衡，理解這個人物的倫理悲劇。通過對王熙鳳倫理事件精細深刻的分析，我們理解了文學基本的教誨功能，并幫助人們完成棄惡擇善的做一個有道德的人的倫理選擇過程。

參考文獻：

[1]蔡禹錫.王熙鳳的社會倫理意識[J].紅樓夢學刊，2002（4）：118-132.

[2]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38.

[3][4]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倫理選擇與斯芬克斯因子[J].外國文學研究，2011（6）：11-13.

[5]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論文學的基本功能與核心價值[J].外國文學研究，2014（4）：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