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敏,李永東
(西南大學 文學院, 重慶400715)
日本當代建筑師蘆原義信曾在《街道的美學》一書中,從建筑學的角度闡釋了“墻”的重要意義:“建筑最重要的邊界就是‘墻’的存在,墻壁如果光是在視覺上遮住視線那是不夠的,由于它的存在,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高質量的內部空間?!盵1]10正是因為“墻”的存在,才讓空間有了“內”與“外”不同的區(qū)別。在傳統(tǒng)社會,空間的內外區(qū)別象征著性別區(qū)隔。對女性來說,“足不出戶”“內外有別”等女德規(guī)范讓她們只能囿于墻內的空間——家庭,極少有機會能夠涉足墻外的世界,除非是一些重大的節(jié)日慶典,如元宵、廟會。明代唐寅的《元宵》“滿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賽社神”兩句詩便是寫元宵之夜女性游街的繁盛場景。從少女到人妻,女性一生的軌跡大約可以用“養(yǎng)在深閨”到“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來形容。當女性的生存空間被限制在墻內這個逼仄而壓抑的空間時,這時候“破墻”而出便有了象征的味道。
女性“破墻”而出,是對傳統(tǒng)家庭和既定空間秩序的反叛。這既體現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又呼應了時代的需求。當女性從墻內的家庭走到墻外的世界,她們首先面臨的便是街道(馬路)。街道是公共空間,貼著男性的標簽,女性涉足無疑會打破其中的權力平衡。她們進入這一空間便是質疑、威脅男權的主宰地位。因此,女性要在街道這一公共空間中立足,就需和男權社會協(xié)商,并不斷對自我做出調整。街道是一個可視性空間,當女性涉足街道時,引起男權社會隱隱不安的實則是在大街上移動的“女性身體”。本文將從女性身體與公共空間的關系入手,分析女性為何會“身體越界”,女性“越界的身體”在街道中會遭遇什么,為了立足于街道(公共空間),女性又將進行怎樣的“身體改造”,以此來探究在特殊時代背景下兩性之間的互動、協(xié)商與合作。
傳統(tǒng)社會的女性被嚴格控制在內部空間,是謹遵“男女之大防”的古訓。“婦人女子原宜深藏閨閣,不令輕見男子之面,所以別內外而防淫欲,意至深也。”[2]因此,踏出閨門,走上街道是女性解放的根本體現?!敖值澜夥帕伺说牟铰?,她們必須得走出去,走出去不管是干什么,都是最關鍵最基本的解放?!盵3]現代都市街道對女性的吸引,也就是物質現代性對女性的吸引。隨著都市近代化的推進,從前“街衢泥滑,步履殊艱”[4]53的路面狀況得到了改善。寬闊平整的街道對中國人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在當時于街道上行走、散步是一項極時髦活動。這一外界誘因刺激著女性敏感的神經。晚清時期,街道成了都市女性休閑空間之一?!澳松虾5胤綃D女之蹀躞街頭者,不知凡幾,途間或遇相識之人,歡然道故,寒暄笑語,視為固然?!盵2]普通婦女尚且如此,那些走在社會時尚前沿的晚清妓女對街道更是青睞有加。
妓女是被“合法”地允許在大街上拋頭露面的女性群體。在晚清,妓女與街道的關系不止于“站街”,她們還借助新型交通工具,在街道上享受著因速度帶來的愉悅體驗。晚清上海街頭流行的交通工具有西洋馬車、自行車、電車、人力車等,它們均從歐美或日本引進。在這些新型交通工具中,西洋馬車和自行車與晚清妓女的關系最為密切。對于妓女而言,熟練地操作西洋馬車、自行車,讓她們走在晚清社會的時尚前端。妓女乘坐這些交通工具在享受到現代文明帶來的便捷的同時,成為萬眾矚目的對象,成為這個城市中能夠被正大光明窺伺的欲望的符碼。試想,在十里洋場的上海街頭,一群打扮妖冶艷麗的女子乘坐馬車迅速駛過,這是何等的風光,這又得吸引多少人去觀賞。文明、時尚的誘惑與性的誘惑結合在一起,互為表里,在街道上上演著曖昧的戲碼。
美國漢學家葉凱蒂認為晚清上海的妓女顛覆了古典文學中的“奇女子”形象,她們“只顧生意、只顧快樂或者只顧出風頭?!盵5]這尤為體現在妓女愛乘坐馬車這一點上。乘坐馬車,“招搖過市。借以自炫。曰出風頭?!盵6]甚至為了達到出風頭的目的,“必于四馬路來去一二次,以耀人目?!盵7]270《海天鴻雪記》中妓女花寓和高湘蘭為出風頭于深夜在大街上賽馬車,花寓的馬車因速度過快撞上了印度巡捕,這讓高湘蘭十分得意,拍手稱快。[8]311馬車以速度拉近了街道上各個娛樂場所之間的距離。如果說街道是一條線,堂子、煙館、戲園、張園等妓女常出入的公共空間就是散落在線上的珍珠,馬車便是將珍珠固定在線上的“針”,馬車的行走“穿針引線”似地勾勒出了晚清妓女大致的活動范圍:四馬路、寶善街、南京路以及靜安寺路等街道,這也是當時上海的鬧市中心。最重要的是,馬車的流行改變了妓女在街道上呈現的方式。作為馬車的使用者,妓女通過控制馬車的速度和行走路線,以及最終目的地,將自我作為一個“自由個體”展現在上海灘的街頭。于是,本來只屬于器物層面的馬車在這里便與妓女達到了形神合一的境界,速度、路線和目的地體現了妓女本身的意志。
自行車也有與馬車相似的功能。自行車傳入中國的時間大約是19世紀60年代,在其尚未普及之時,便有妓女接觸到并且學會了騎自行車。沈二寶是《九尾龜》中的名妓,因素來喜歡姘戲子導致生意日漸不好,為了改善生活窘境,便想到了勾引家資巨萬、年少封侯的潘侯爺。而那潘侯爺尤其喜歡女性騎自行,“女人坐了自行車,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然豐韻。”[9]645沈二寶投其所好,騎著自行車去張園和潘侯館等潘侯爺出現。其時上海少有中國女人騎自行車,沈二寶騎著自行車在街頭轉悠牢牢抓住了大眾的眼光。“更兼沈二寶貌美年輕、骨格娉婷、衣裝艷麗,而且這個沈二寶坐自行車的本領不是很差,踏得又穩(wěn)又快,一個身體坐在自行車上,動也不動。那些人的眼光,都跟著沈二寶的自行車,往東便東,往西便西,還有幾個拍手喝彩的。”[9]654女性的妖嬈和自行車的時尚結合在了一起,于是騎自行車的沈二寶成了街頭的新景觀,引得路人駐足圍觀。更巧妙的是作者讓潘侯爺也是以騎自行車的方式出現的。“只見沈二寶的那一輛自行車,好似天邊飛鳥一般,一直線向前跑去。潘侯爺見了哪肯放松?連忙催著自行車也趕上來,兩把自行車在馬路上互相追逐,真像那彈丸脫手羽箭離弦?!盵9]657這樣,潘侯爺與沈二寶的情欲追逐大戲便借助自行車呈現在上海街頭。男女打情罵俏本是閨房之樂,即使是在傳統(tǒng)青樓文學中也少見如沈二寶、潘侯爺這般張揚的。街道在這里完成了速度與激情的現代化轉變。
在交通工具的帶動下,街道成了一個動態(tài)的空間。這“動”便就是速度。妓女們在大街上賽馬車、賽自行車都是對速度的追求,速度是現代都市街道的本質屬性之一。晚清妓女們體驗著速度所帶來的狂歡,同時也以這狂歡顛覆著一切既定的秩序。街道作為男權空間的標簽被逐漸撕掉。街道作為物質現代性對女性的“魔力”并不止于追求速度的愉悅,它的消費屬性一樣對女性有著吸引力?!跋M被認為是女性的行為范疇”[10]344,逛街是女性的專屬名詞?!肮浣帧敝肮洹辈⒉粌H是腳步活動,它還具有娛樂性,隱藏著女性對物質欲望的想象。連玲玲認為,民國時期的兩類女性成為典型的消費者,一是家庭主婦,二是摩登女郎。[10]339-340也就是說,穿梭在大街上的女性都有可能是一個潛在的消費者。
街道是構建現代都市消費空間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在街上停留的時間與他們消費的可能性是成正比的?!耙苑奖阃ㄐ袨槟康牡鸟R路,卻意外營造出適于發(fā)展消費文化的環(huán)境?!盵10]5因此在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女性最多。劉吶鷗對此深有感觸:“還不到Rush hour的近黃浦灘的街上好像是被買東西的洋夫人占了去的。她們的高跟鞋,踏著柔軟的陽光,使那木磚的鋪道上響出一種輕快的聲音。一個Blonde滿胸抱著郁金香從花點出來。疾走來停止在街道旁的汽車吐出一個披著有青草的氣味的輕大衣的婦人和她的小女兒來。印度的大漢把短棒一舉,于是啟明便跟著一堆馬車走過了軌道,在轉彎處踏進了一家大藥房。鼻腔里馬上是一頓芳香的大菜?!盵11]49施蟄存《春陽》中的嬋阿姨也是在南京路的消費環(huán)境中釋放著被壓抑許久的自我?!袄ド降膵劝⒁?,一個兒走到了春陽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12]245她看著路邊的店鋪都在做減價的活動,“每一扇玻璃櫥上都閃耀著各方面投射來的晶瑩的光,遠處摩天大廈底圓瓴形或方形的屋頂上輝煌著金碧的光”[12]246,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嬋阿姨恢復了“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讓她混合在許多呈著喜悅的容顏的年輕人底狂流中,一樣輕快地走……走?!盵12]246消費的欲望最終引發(fā)了身體的情欲,在南京路這個消費空間中,寡居多年的嬋阿姨開始幻想著,能夠談一個男朋友,手牽手地一起在街上走著?!渡そ洹分?,在情節(jié)走向高潮之前,張愛玲看似“閑筆”似地還原出街道的消費屬性:平安戲院、凱司令咖啡館、西伯利亞皮貨店、綠屋夫人時裝店和櫥窗內擺著各種姿態(tài)的木制模特。這是王佳芝眼中的街道,也是張愛玲所關注的街道。張愛玲曾說:“櫥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們的購買欲?,F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據說是購買欲的過度膨脹。”[13]31女性對這種欲望有直接的敏感,王佳芝最終放走了易先生,正是在物欲和情欲雙重調和下做出的決定。
女性對街道的認知來源于最直接的官能體驗,正因如此,街道的物質現代性對女性有極大的誘惑。這誘惑是多重的,但最終都會指向女性本身的情欲。壓抑情欲是傳統(tǒng)女性活動空間被限制的目的所在,也因如此,女性的生命體驗也終走向“枯萎”。但在街道上,在這個城市中沒有邊界的空間,女性置身其中,不僅是對傳統(tǒng)性別空間秩序的否定,也是為了張揚自我。在一個無束縛的空間中,她們都是鮮活而豐富的生命個體。
傳統(tǒng)的性別空間限制其實是對女性身體的控制手段,女性走上街頭展示的也是自我的身體。因此男權社會針對女性在街上拋頭露面這一行為的責難便直指女性那“越界的身體”。女性在街上首先遭受的便是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圍觀和暴力威脅?!叭涨坝形鬣l(xiāng)婦二人。頗有姿色。入城購物。被警兵百般調笑任意戲謔?!盵14]202“昨城中城隍廟前一婦人彳亍獨行……有二男子,一名相交,一名徐錦,見其孤弱無伴,乃從后追及至嬉笑指點,點品其妍媸?!盵2]在晚清的小說中也有相似情節(jié)?!逗I戏比A夢》二集第五回,一個十七八的女性被十幾個流氓圍堵,“任情調笑”,“有立在這女子近身些的,膽敢動手搶他頭上釵環(huán),也有乘亂伸手向他身上亂摸的人?!盵15]248《新上海》第六回中,一女子在路上被流氓攔住了路,耳環(huán)被扯,兩耳鮮血淋漓。[16]25報刊上的報道和小說中的情節(jié)意在警醒世人,應對女性介入公共空間有所限制。但同時這也說明,公共空間中出現的女性身體對男權來說一種極大的威脅。尤其是那些接受過現代教育,有自我覺醒意識的女學生,受到的非難更多。女學生是一個新型女性群體。女學生群體的誕生讓女性在傳統(tǒng)家庭之外又多了一個“學堂”的空間。在有關現代女學生形象的研究中,研究者們看到了“學堂”與“家”之間在空間上的區(qū)別,但卻忽略了這兩個空間之間的“街道”。街道“解放”了女學生,卻又讓她們深陷被圍觀的漩渦。
清末的女學生也曾在街上遭遇過流氓的圍觀、調戲,當時的政府便針對這一現象頒布了相關禁令?!巴钍⊙簿辣辶T觀察,以近來女學生出行在街時,每有無恥之徒,圍聚觀看,任意戲侮辱,殊屬不成事體,特行出示嚴禁。”[17]女學生走在街上便是“拋頭露面”,因此便避免不了別人的“評頭論足”。五四時期,對女學生身體的責難要從她們的剪發(fā)行為談起。“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孝經》)在古代頭發(fā)與一個人的性命息息相關,通過剃發(fā)來懲罰一個人的刑罰叫做“髡刑”。然而在近現代中國,剪發(fā)卻成了最具象征意義的革命事件?!邦^發(fā)的革命”也涉及到了女學生這一群體。但是女學生剪發(fā)卻并不十分順利,甚至遭到了多方指責。尤其是剪了頭發(fā)的女學生走在街上,更是被看作道德敗壞的對象。在魯迅筆下那個偽君子四銘看來,“女人一陣一陣的在街上走,已經很不雅觀的了,她們卻還要剪頭發(fā)。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頭發(fā)的女學生,我簡直說,軍人土匪到還情有可原,攪亂天下的就是她們,應該很嚴的辦一辦……”[18]48巴金的《家》中剪了頭發(fā)的倩如走在街上同樣遭受男性的調戲?!皠偛盼业綄W堂來,一路上被一些學生同流氓、亸神跟著。什么‘小尼姑’、‘鴨屁股’,還有許多不堪入耳的下流話,他們指手劃腳地一面笑一面說?!盵19]241倩如是一個思想激進的女學生,這種調戲只會激起她的憤怒,讓她堅定自己的反抗?!拔业讲慌?,我故意要試試我的勇氣。我為什么要害怕?我也是一個人,我的事情跟別人有什么相干?”[19]241但怯懦的琴卻沒有這般勇氣。當她和倩如走在街上時,“人們的眼光都盯在她們的頭上和臉上。好像她自己也剪掉了辮子似的,她暴露在輕視與侮辱的眼光下面了。同時不堪入耳的下流話又從那些在后面跟著她們的男子的口里接連遞送過來。她的臉通紅,她不敢抬起頭,也不好意思跟倩如說話,只顧加速腳步向前走?!盵19]246剪發(fā)在現在看來是一種再日常不過的行為,但在《家》的那個時代,女性要接受這件事情首先需要突破自己內心道德上的防線。然而琴此時尚在傳統(tǒng)道德的邊緣猶豫,在男性挑逗性和譴責性的凝視下,她無法做出任何反抗。茅盾《虹》中的梅女士在學校剪了頭發(fā)之后回到家不僅受到父親的指責,還要受到街上惡少的輕薄,致使“全城都知道有一個剪發(fā)的十分耀眼的‘梅小姐’?!盵20]41-42剪發(fā)對女性來說是具有象征性的,它是五四時期男女平權的重要舉措之一。在街道這個可視的場域中,女性以短發(fā)示人是對男權的正面挑戰(zhàn)。但此時的街道尚處于男權話語的宰制之下,剪了頭發(fā)的女學生便成了一個異類,剪發(fā)這一行為也成為大眾尤其是男性可以攻擊女性的武器。
在身體的暴力威脅之外,女性在街道上還面臨著被物化的危險。尤其是針對妓女這一特殊的女性群體,她們的“商品性”在街頭這個商業(yè)空間中暴露無遺。在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中,葛薇龍在陰歷三十夜和喬琪喬一起在灣仔看熱鬧,“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子上的陳列品,這兒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人。”[21]51-52所謂“賣的人”就是“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21]52。張愛玲將這些女孩子與攤子上的陳列品放在一起,隱晦地點出了這些女孩子的“商品屬性”。女孩子們像商品一樣被逛街的人所注目、觀賞、挑選?!督袊郊耸妨稀酚涊d了一些下等妓院為更好的“出售商品”,便制定了“妓女遛彎”的規(guī)矩?!巴盹埉?,由妓院的窯頭、伙計領著一個院里的八九個姑娘到大街上遛彎,不是排著整齊的隊伍,而是零零亂亂的。她們在北市場遛遛,招搖過市,轉給北市場的買賣人看,起到了廣告的作用。”[22]69遛彎結束后,妓女便回到妓院準備接客。這種“遛彎”的規(guī)矩有“為自己代言”的性質,通過“遛彎”廣而告之這里有“商品”等待出售。
進一步來說,物化體現的是男性對女性身體的凝視。以晚清妓女為例,她們在街頭以極致的狂歡顛覆了傳統(tǒng)的空間秩序,重構著女性與公共空間的關系。但這并沒有在根本上改變她們作為都市欲望符碼的屬性,反而因她們常走在街頭讓男性的偷窺變成一個“正大光明”的行為。妓女乘坐馬車在街頭飛馳而過是一種社會時尚,殊不知這也是大眾喜聞樂見的街頭景觀。因此晚清報紙上對馬車與妓女的報道不勝其多。葛元煦的《滬游雜記》中對“滬上十景”有過介紹,“飛車擁麗”[注]所謂“飛車擁麗”即:妝成墮馬髻云蟠,雜坐香車笑語歡。電掣雷轟驚一瞬,依稀花在霧中看。具體參見葛元煦:《滬游雜記》,上海書店2009年版,第193頁。就是其中之一。正如羅崗所說:愛坐馬車出風頭的妓女“的確是城市‘最醒目的形象’,但正像‘醒目’二字提示出來的,這個形象是在男性目光的凝視下完成的,并且隨時準備接受他們欲望的投射。”[23]以致于晚清的畫報中,只要有馬車就會有妓女,二者構成了一個獨特的街頭景觀。在一些小說或者小報中,頻有對妓女與男性依托馬車空間發(fā)生的“香艷傳奇”的描寫?!逗L禅櫻┯洝吩忻枋觯骸白柜R車的人舉國若狂,那班馬夫同那些蕩婦狡童在野田草露間組織一個團體,正是會啟無遮,界登極樂”?!榜R車上一男一女居多,都是露坐吸煙,說不盡的奇形詭狀”。[8]310于是,通過文字、圖片的轉述,那些乘坐馬車在街頭飛馳而過的妓女又成了讀者視野中的“閱讀景觀”。
走在街上的女性一直深陷于“看與被看”的悖論中,她們擁有“看”的自主,但同時也無法避免被街道凝視。街道的凝視是一種大眾行為,更是男權社會的行為。在這樣的凝視下,女性被天然地認為是不屬于街道的人。如果女性想要在街道這類公共空間中立足,并獲得大眾一致認同,必得以某種合法的方式被街道接納。因此,她需要以男權社會的法則對自我身體進行改造,以此來調整自我與街道、與男性社會的關系。
女性在街道這個公共空間中對被男性“嫌惡”的身體進行改造并不是讓步和妥協(xié),反而是一種合理的策略。其合理性在于,這是一個超越性別話語的、基于全體國民利益的訴求?!罢驗槊褡鍑揖哂小餐w’性質,帝國主義殖民壓迫的大危機使得不同階級、不同知識包括不同性別在內的人們,可以在后發(fā)現代性國家‘國民’的層面上,求同存異,結成具有某種共同關聯、共同利益的同盟?!盵24]68于是,當國家民族話語代替性別話語重新塑造兩性關系,以及女性與街道這類公共空間的關系時,身體的差異會被暫時遺忘,男性不會對街道上突然出現的女性身體表現出焦慮,反而會認為這是一種進步的表現。
在中國近現代的歷史上,街道還是一個獨特的政治性空間,在特殊年代,國家民族意識對街道的性質進行了改造,于是它成了革命與反革命的角逐之地。此時,能夠正大光明于街上行走的女性都是激進的、革命的。譬如,五四時期表達自我愛國訴求,于街頭奔走呼告的女學生們。五四運動開始后,北京女高師的學生們與北大、政法大學的男學生一樣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游行抗爭,當時還是學生的廬隱、冰心都有份參與這次運動。廬隱在《大學時代》中回憶道:“我整天為奔走國事忙亂著,——天安門開民眾大會呀,總統(tǒng)會請愿呀,十字路口演講呀,這些事我是頭一遭經歷,所以更覺得有趣,竟熱心到飯都吃不下,覺也不睡的干著?!盵25]41冰心也在紀念五四運動的一篇文章中回憶了當初她與北京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同學們上街斗爭的經過。“我們三五成群地揮舞著旗幟,在街頭宣傳,沿門沿戶地進入商店……我們也三三兩兩抱著大撲滿,在大風揚塵之中,荒漠黯舊的天安門前,攔住過往的洋車,請求大家捐助幾個銅子……”[26]107-108運動爆發(fā)后,遠在湖南溆浦的向警予帶領師生上街游行,發(fā)表演講,宣傳抵制日貨。天津直隸女子第一師范的郭隆真倡導成立天津女界之愛國同志會,“組織游行講演隊,與男校同學一樣,走向街頭,發(fā)表沉痛的演說,激勵廣大群眾的愛國心?!盵27]225
在五四運動的浪潮中,街道不再“注目”女學生,因為這時的女學生已成長為一股必要的革命力量。在革命話語中,性別差異被掩蓋,街道以其無所不包的特性,接受了女學生(女性)這一特殊群體。至此開始,在往后的革命運動中,街道不僅接受了女性,而且見證了她們的成長:由女學生到女革命者。茅盾筆下的梅女士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梅女士是被五四新潮喚醒的女學生。北京的運動如火如荼地開展著,其影響波及全國。梅女士的家鄉(xiāng)成都雖在西南,但也受到新風的沐浴。“這怒潮,這火花,在一個月后便沖擊到西陲的‘謎之國家’的成都來?!盵20]16在這種時代氛圍中,一開始以看客姿態(tài)對待外面“熱剌剌鬧著的愛國運動”的梅女士,開始閱讀進步書刊,有意抵抗包辦婚姻,同時還配合剪發(fā)運動剪掉了自己的一對小圓髻。她從成都逃往瀘州又去到上海,最后在參與了五卅運動的街頭游行示威,正式投入到革命的浪潮中去。她同徐綺君說,“時代的壯劇就要在這東方的巴黎開演,我們都應該上場,負起歷史的使命來?!盵20]253不同于《蝕》三部曲的消極、頹廢,茅盾在《虹》中以五四到五卅的廣闊歷史背景來見證梅女士的個人成長。在這里,“街道”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它隱喻著革命,梅女士在街道上的斗爭,是接受革命話語的塑造,將“個體”融入到“群”中的過程。梅女士的成長史,也是中國社會從五四到五卅的發(fā)展史,這里個人成長與歷史發(fā)展形成了完美的互動。然而,與孫舞陽、章秋柳等人不同的是,走向街道的梅女士,她身上的女性氣質逐漸被削弱,而身上的革命性卻愈發(fā)加強。當茅盾試圖以梅女士個人的成長去注解歷史的發(fā)展時,梅女士的身體便“更受一種‘方向’意識的控制”[28]192。
與女學生一樣,城市女工也在革命話語的召喚下成長為重要的街頭力量。隨著城市經濟的發(fā)展,社會產業(yè)結構發(fā)生巨大變化的同時,對女性勞動力的需求也在增加。尤其是輕紡工業(yè)的發(fā)展,讓古代的“織女”搖身一變成為上海灘上的紡織女工。女工雖然能通過出賣勞動力獲得一定的收入,在經濟上實現相對獨立,但同時她們的收入與勞動嚴重不成比例也是不容忽視的問題。在夏衍的《包身工》中,東洋紗廠的女工們工資低、生活水平低下、沒有人身自由,還要處處受到工頭的盤剝。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煙草女工二妹同樣處于工廠高強度勞作的壓迫下。廬隱1921年發(fā)表于《小說月報》上的一篇小說《靈魂可以賣嗎》,通過紡紗女工荷姑的自述,呈現出工廠為求利益最大化而將工人異化成沒有靈魂的人的現實。因此,在這惡劣的勞動環(huán)境中,女工也要為生存而進行抗爭,而抗爭最有效的方式便是罷工。茅盾在《子夜》中所寫的女工,便是1930年代上海街頭的新形象。小說第十四章寫到被壓迫已久的女工開始進行反擊,她們“像雷似的,像狂風似的,掃過了馬路,直沖到吳蓀甫的‘新廠’,于是兩廠的聯合軍又重開了一個廠又一個廠,她們的隊伍成為兩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個鐘頭,閘北的大小絲廠總罷工下來了!權閘北形勢緊張,馬路旁加了雙崗!”[29]388女工們的罷工行為證明女工不再是在工廠中被壓抑的、被迫出賣靈魂的群體,她們有意識地走上街頭,為己爭得權益。不過有趣的是,《子夜》中成為街頭革命力量的女工形象較為單一,與小說中的資產階級女性和高級交際花相比,女工們只徒有其名,而無其身形。女工形象只是1930年代時代風潮中的革命符號。而只有這樣的“革命符合”才與街道空間最為契合。當女工們?yōu)闋幦∽陨砝孀呱辖诸^,進行斗爭的時候,她們成了上海大街上的主角。
蔣光慈《沖出云圍的月亮》中的王曼英,其成長之路更為有深意。她有一腔革命熱情,從女學生成為一名女兵,但大革命失敗后又幾經頹唐,最后淪為上海街頭的一名妓女。當她以自己的身體瘋狂地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報復”的同時,也是預示著她的身體將會走上絕境——疑似染上“梅毒”。梅毒是對代表欲望的女性身體的懲罰,而救贖之路便是將身體/欲望隱藏起來,以一個“純潔的”、“新的”身體走向革命。王曼英在自殺前幡然醒悟,決定重新做人,于是身體的“梅毒”便成了誤判。“洗心革面”后的她成為一名紗廠女工——一個革命的符號——在街頭發(fā)表演講。此時她原先作為“妓女”的身體發(fā)生了變化,“她不過是一個很簡單的女工而已,她和其余的女工并沒有什么分別。她的美麗也許減少了,然而她的靈魂卻因之充實起來”[30]150。在蔣光慈筆下,做妓女的王曼英只出現在夜晚的街道上,像個都市幽靈似的,尋覓著自己的“獵物”;但當她成為一名紗廠女工后,便“正大光明”地走上了街頭。欲望的女身只能隱于茫茫黑夜,它是不可見的,危險的,但作為革命符號的女身,是積極的、正面的力量,能夠街道這一男性公共空間所認同。
在國族的宏大話語中,革命對女性身體進行了重新編碼,個體欲望被統(tǒng)一到集體的欲望之中,于是街道便以無所不包的姿態(tài)接納了這類革命的女性身體。這是平衡利弊后的結果。時代的危機刺激著每個人的神經,為了壯大革命力量,男性需要女性這樣的革命同盟軍。同時,這也是女性的自我調整,她們主動以革命的姿態(tài)出現在街道上,合乎社會法則的同時也符合民族大義。雙重保障之下女性在街道這樣的公共空間中站穩(wěn)了腳跟。
街道對于女性來說不僅是物質意義上的空間,更是別具寓意的性別空間。家與街道雖一墻之隔,但卻內外有別。在傳統(tǒng)文化的積累過程中,女性“居家”逐漸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她們被天然地認為不能容于街道之上。因此近現代以來,那些在女性解放的呼聲中走上街頭的女性便具有了象征意義。但女性解放的過程卻是艱難的。對女性來說,街道并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空間。要想在街道這一公共空間中讓大眾放棄對女身的打量與注目,便只能調整女性本身出現在街道上的目的。因此,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女性主動接受了革命,將自我身體隱藏于革命的光環(huán)背后。于是街道上出現的任何與女身有關的指涉都終為虛妄。
女性涉足社會公共空間潛在地都有男權的參與和支配。將女性看成街頭的景觀、商品,或是對其進行道德上的譴責,抑或是最終將其納入到革命的范疇中來,男權都是在場的。因此,我們可以說,街道接納女性與女性融入街道是一個彼此不斷調整與對方關系的、雙向的互動過程。且這一過程暗含了不同時代主題下性別權力的再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