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天衡
1977 年有紹興之行,為籌拍《書法藝術》電影赴蘭亭。“文革”摧殘,加之多年失修,一片荒野里歪立的是殘破的爛亭,決無一絲今天重建后宏偉蘭亭景區(qū)的模樣。
有緣入紹興文物商店內庫,見到一件被滿不在乎地丟在墻角的東坡硯,石為大西洞佳品,且有文震孟長銘,知我識貨,稱不出售。又見此僅五點六厘米之鎏金如來銅佛,說可以賣。此佛像之珍貴處在底座間鑿有蠅頭小字五十余,為明初洪武三年所制。也許當時的店員多是心不在焉的外行。嗨,僅三元人民幣。失石而得金,乃無遺憾矣。
在所有的寶石品類里,最氣短和窩囊的無過于瑪瑙了。說硬度,勝過和田玉;論色澤,不遜五彩瓷,且琢制不易??墒?,就是賤于壽山之石、丁蜀之壺,你說怪不?怨不?但話又得說回來,這世界各地所產的瑪瑙,唯有一類是叫你刮目相看的,其價值也歷來是與金玉等觀的,那就是紅白相間的南紅瑪瑙。它沒有東拉西扯的水波絲紋,也缺少淺薄炫目的晶瑩水光,顯示出紅白相依大氣而不邀寵的內質。皇帝里最會玩雜件,也最識貨的老官算乾隆,他也好南紅,且多制琢精良,為物雖?。霞t歷來乏大料),足資把玩。
此乾隆年間所作福祿壽三星,紅勝珊瑚,珊瑚缺其有白;白欺珠玉,珠玉缺其有紅。睿智的工匠相色巧雕,極具樸茂中見堂皇的神采。多年前得之扶桑,于南紅中也稱逸品。又,今之南紅也復多有出產,但其色質與舊出自有上下床之別,識者不難辨別。
此為明代永樂戧金壓經板,長七十二點八厘米。中央飾以金珠,兩側飾有“八寶”中的華蓋、法螺、蓮花、盤腸四寶,外圍依次飾有飛花蓮瓣和纏枝蓮相襯,紅底戧金,富美奪目。據明史記載,在永樂十四年(1416),將刻印的藏文版《甘珠爾》經賜予西藏佛教領袖,每冊首尾都用此壓經板夾存。后則有所散失。
此板2003 年見于東京,稍前見聞一消息,美國的中國藝術品收藏家安思遠將同類兩板捐贈故宮博物院,定為一級文物。知此板非同尋常,購回。今也在我們美術館三樓長期陳列。
吳讓之為晚清六大家之首,鄧派(石如)篆刻藝術的發(fā)揚光大,其功不可沒。他用披刀淺刻開創(chuàng)兩用刀的新技法,前無古人,后啟來者,世無其匹,前人嘗以“神游太虛、若無其事”譽之。彼時方竹難得,罕見,吳氏以方竹一截刻四周自用,更是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舉。自號“方竹丈人”也緣于此。竹上刻篆大難于刻石,此所刻四印,篆格姿式各別,運刀沉郁樸茂,移步換景,益見讓翁非凡的駕馭用刀的本領。
此印及另數鈕吳氏自用印,皆得自蒙師鄭竹友先生處。緣于其高祖鄭芹父乃授讓翁晚年習畫之師,畫室由王素、吳讓之、鄭箕三人共享。王素、讓翁先歸道山,故自用印一批皆歸后歿的鄭氏。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中期,竹友師秘示,詢可否易我?曰可,但需以物兌換。遂以家藏雍正官窯天青洗易來。所謂“一月二十九日觀”,它對我印藝之長進,裨益自不待言。
在如今對畫家的品介中,對男性畫家是不注性別的,而對女性畫家則多加注一個“女”字。以拙之見,若為尊重女性則有必要,若是出于“照顧”或“點綴”,反有些貶義在內。藝術不同于運動,不分男女,只講高下。記得二十多年前,上海為陳佩秋先生舉辦畫展,研討會上,我就發(fā)表過上述的意見。其實在超一流的畫家中女性更顯難能可貴,養(yǎng)育子女,操勞家務,料理雜碎,艱辛之至,在我國的傳統(tǒng)觀念里,這都應是女性的擔子。試想,雙倍的艱辛,雙倍的奮發(fā),雙倍的付出,像佩秋先生這等杰出的女性畫家,怎不讓人敬畏有加,更得高看一眼。
陳先生是我贊佩的畫家(不分男女),對古畫獨具慧眼的鑒賞力,也是使她成為超一流的一個內因。此圖是她一九七七年贈我,簡括的樹石,工筆而淡雅的鴛鴦,與白石翁的粗放花卉里的工筆草蟲相類,而同中不同的是她的氣格,直入宋人堂奧。
一次她辦畫展前,跟我提到這張她惦記的作品,但我藏得太好,翻箱倒柜,遍尋無著,心里歉疚與失落兼有。近日,居然從一個紅木鏡框背后冒了出來。闊別四十年,欣喜自不勝表。
此袖珍墓志。1993 年,在鄭州有全國美術三百家的評比活動,暇時,雄志仁弟陪我逛鄭州古玩城時所見。碑大不盈尺,書字極精妙,氣局宏闊而呈內斂之勢,惜未署書者名,疑與同時代之徐季海為一家眷屬。時值一千四百元。
以我的回顧,在這之前,各地古玩城的雜件都不貴。放在今天說事,都像是在侃傳奇。記得那次雄志弟還介紹我購得玉印兩方,還送了我一方。價位也都低廉。
對此唐代袖珍墓志,還可說些后續(xù)的故事。約購歸三年后,在文物出版社《書法叢刊》上,讀到研究此墓志的文章,還附印有拓片。至今我都還鬧不清,如此有價位的墓志,怎么留張(也許數張)拓片就廉價將原碑出售了呢?這謎看來是解不開了。
佛像里涵蓋著佛文化及佛之外的諸多文化,非純出于迷信;宛如藏古刀,也緣于刀文化,非僅作為武斗的兵器觀之。
此瘦骨羅漢為黃楊木雕件,乃明末清初物。他側躺在一片夸張起楞的大芭蕉葉上,一派無上清涼的消夏作派,愜意之至。羅漢裸上身,胸前兩排瘦骨與蕉葉相呼應,見匠心。一件杰出的雕刻,它不僅出自本身實體的魅力,還應為你提供拓展想象力的無限空間,如讓你感悟到它的周邊有著萬株的綠蕉,被擋在天外的火辣辣驕陽,乃至眼里心里有可樂之事,讓他有這般發(fā)自內心的可掬笑容。拙以為,此作早于羅丹,而不輸于羅丹,是無名大匠的絕構。
此物1986 年見于廣州文物商店“內櫥”(不外銷),包括多件上佳的瓷玉器,均被省博物館貼了“訂單”,不予出售。急中生智,拔了電話給省博的蘇庚春先生,很給面子,說只能挑一件,如何?我說,也只要一件。時價一千二百元,幾不可得而得之,一直開心到今天。
端歙兩種硯石,歷來是名硯里的大宗。而以石色論,端主色紫赭,歙主色灰黑。端之極品,敲擊之聲類木,歙之聲類金。除了內部結構成分的區(qū)別,歙較之端要硬出摩氏半度。故歙硯耐研磨,制硯刻銘也艱辛。
元及以前的歙硯里偶有異品出現,如此石即為極罕見的一品,古郁老蒼,多歲月的遺痕,當初青春年華時,應是碧金相融的容貌。誠然,好硯者決不至于為睹昔日芳容,而去其沉積了六百年的老包漿。當地硯家名其“豆斑歙”,然未見諸古籍記載,姑且名之。
此硯為1988 年古徽州訪硯時所見,友人以奇貨自重,我用自產書法三紙易來。三十年間,閱硯無數,確是未見有此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