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博彪,李寶花,王曉玲,王晞星△
1.山西省中醫(yī)藥研究院 (太原 030012);2.山西省中醫(yī)藥大學研究生學院(太原 030001)
補中益氣湯出自李東垣的《內外傷辨惑論》一書,具有補益中氣、升陽舉陷的作用,受到歷代醫(yī)家的青睞,廣泛地應用于臨床各種系統(tǒng)疾病的治療當中。尤其近代以來,有關補中益氣湯的研究更是種類繁多,但縱觀諸多研究,多是以脾胃為立足點,重視其補益脾胃的功效,而立足于肝的研究及論著卻是寥寥,豈知補中益氣湯有補肝氣血而益肝之體、促肝疏泄而助肝之用的功效,即補中益氣湯可以通過補肝氣以健脾氣,通過疏解肝郁以升脾陽。
從《內外傷辨惑論》的成書背景來看,當時由于中原連年戰(zhàn)爭,加之瘟疫盛行,導致百姓民不聊生,可以推斷出李東垣所診治患者大多有脾胃虧虛、情志郁結的基本病機[1],故其著書立方時刻重視肝脾之氣的調達和升發(fā),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
肝的重要生理功能是主疏泄,但是多數(shù)醫(yī)生只重視肝之疏泄太過,忽視因肝虛而導致的疏泄不及,并且在治療上重視補益肝血而忽略補益肝氣。近代著名醫(yī)家秦伯未[2]就指出:“在肝虛證上,只重視血虛而忽略氣虛,顯然是不全面的?!?/p>
肝氣虛一證,在《黃帝內經(jīng)》中就有所記載,如《靈樞·本神》云:“肝虛則……腹?jié)M不欲食,悒悒情不樂……視物不明,眼生黑花,口苦,頭痛……爪甲干枯……是肝氣虛之候也?!背苍皆凇吨T病源候論》則對肝氣虛亦有記載:“肝氣不足,則病目不明……面青,善悲怒,如人將捕之,是肝氣之虛也,則宜補之?!睆堝a純對于肝氣虛癥的治療在《醫(yī)學衷中參西錄》中這樣認為:“愚自臨證以來,凡遇肝氣虛弱不能調達,用一切補肝之法皆不效,重用黃芪為主,”并列舉案例佐證。王旭高在其所論述治肝之法中,亦注重肝虛證治,將肝虛分陰、陽、血、氣四個層面分而補之,提出若是因肝虛導致的脾胃運化無力,病癥雖在脾胃,但其治卻在肝,且培土先需疏肝,疏肝亦需培土,二者是密不可分的[3],并提出了補肝需采取柔肝、斂肝以及補母之法,認為補肝法在使用時須加以疏肝解郁之品,防止其滋膩而阻礙脾胃運化。其他如近代劉渡舟等醫(yī)家在其著作當中均有關于肝氣虛的證治論述,在此不再贅述。綜上所述,肝氣虛一證雖然自《黃帝內經(jīng)》就有所論述,但受“肝無虛癥”理論的影響,肝氣虛證并未被廣大醫(yī)家所重視。
既然肝氣虛的臨床以神疲乏力、悒悒不樂、胸脅隱痛或脹悶、視物不清、爪甲不榮、肢冷或麻、舌淡、脈弱等癥狀[4]為主,與脾氣虛證的臨床表現(xiàn)當中有許多相似之處,那么究竟如何區(qū)別二者就顯得格外重要,所以進一步地探究肝氣虛與脾氣虛的關系及區(qū)別是十分有必要的。
唐榮川在《血證論》中所述:“木之性主于疏泄;食氣入胃全賴肝木之氣以疏泄之, 而水谷乃化;設肝之清陽不升,則不能疏泄水谷,滲泄中滿之癥,在所不免?!庇纱丝梢?,肝、脾二臟之氣虛是相互影響、互為因果的關系。一方面由于情志不暢、飲食不節(jié)、勞倦日久、起居失宜等原因會傷肝耗氣而致肝氣虛弱,肝氣虛則疏泄不及,脾之運化功能受其所累,精微不能輸布而見精神萎靡、食少體倦、舌淡、脈弱等癥;另一方面,脾屬土而化生萬物[5],肝木亦有賴于脾土精微之氣、腎水滋潤之精以生長,脾氣虧虛則土壤貧瘠,肝木亦無所長,故見悒悒不樂、胸脅隱痛或脹悶、視物不清、爪甲不榮、肢冷或麻等癥。二者臨床見癥如此相似,如何區(qū)別?陳家旭[6]認為對于肝氣虛證的診斷,除了具有氣虛、肝虛外,還需要有肝臟定位的特有癥狀以及情緒異常的表現(xiàn),如胸脅隱痛或脹悶,雙目干澀,善太息,情志抑郁或煩躁等。曾白玉[7]從《傷寒論》中太陰及厥陰的提綱加以區(qū)別:“太陰之為病,腹?jié)M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結硬”、“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下之利不止”,認為若脾氣虧虛、運化無力,則有腹部脹滿而吃不下飯,但食欲尚可;而肝氣虧虛、疏泄失度,患者腹部并無脹滿的感覺,但食欲不佳。這提示我們可以以腹脹與否、食欲若何等為依據(jù)來區(qū)別氣虛究竟是在肝還是在脾。
對于肝氣虛的治療,則“當以重用黃芪而補肝,少佐理氣或溫通之品”。王曉燕教授[8]在慢性疲勞綜合征的治療當中十分重視對于肝氣虛的治療,認為肝為罷極之本,肝氣虧虛[9]、升發(fā)無力,則不耐疲勞,周身倦怠、精神萎靡;肝氣虛弱則無力通調血液,血行不暢,筋脈無力充養(yǎng),則會疲乏無力,對此多用升陷湯以治之,與補中益氣湯有異曲同工之妙。觀補中益氣湯,恰是重用黃芪為君,并佐以升麻、柴胡、陳皮等理氣、溫通之品來補益肝氣,故補中益氣湯不僅僅補益脾胃,在另一層面也起到了補肝以實脾的作用[10]。所以,補中益氣湯亦是肝與脾胃同補的代表方劑,通過補益肝氣而達到健脾的作用。
肝脾二臟的關系最為密切[11],王師在臨床中多以調和肝脾為立足點加以施治而屢獲良效。補中益氣湯不但具有健脾升陽的作用,還有著調理肝氣的作用。據(jù)《時方歌括》所載,柯韻伯對補中益氣湯有這樣的理解:“是方也,用于補脾,使地道卑而上行……亦可以補肝,木郁則達之也?!笨梢娧a中益氣湯不僅可以補脾升陽,還可以補肝、疏肝?!饵S帝內經(jīng)》云:“土得木而達”、“食氣入胃,散精于肝”,說明了脾的運化有賴于肝氣條暢、疏泄得度,而脾氣的健旺有益于肝氣的條達。不僅如此,周學海在《讀醫(yī)隨筆》中云:“脾主中央濕土……其性鎮(zhèn)靜,靜則易郁,必借木氣以疏之……故脾之用主于動,是木氣也?!敝赋銎訇帲造o而易郁滯,若出現(xiàn)脾郁而陽氣不升的情況,就需要借助肝木之氣以升清陽;反之,肝病最常見氣機的郁滯,也需要借助清陽以散郁滯,而脾氣健旺是清陽得升的根本保障[12]。所以,脾陽的升發(fā)與肝氣的調達二者亦是互為因果、密不可分的關系,臨床中,健脾升陽與疏肝解郁亦多相互兼顧而用。
為何補中益氣湯有疏肝解郁的功效,李東垣在《脾胃論》中云:“以諸風藥升發(fā)陽氣,以滋肝、膽之用,是令陽氣生”,明確指出了風藥有著升發(fā)脾之陽氣的作用;又因風藥與肝在五行同屬木,木性升發(fā)而喜調達,故風藥不僅有著升發(fā)脾陽的作用,還有著調達肝氣的作用[13],如補中益氣湯方中的柴胡、升麻,既同時有著升陽健脾與疏肝解郁、條暢肝氣的雙重作用[14]。此外,張錫純在《醫(yī)學衷中參西錄》中曰:“肝屬木而應春令,其氣溫而性喜條達,黃芪之性溫而上升,以補肝原有同氣相求之妙用。”進一步說明了黃芪不但可以補肝氣,還可以疏肝郁[15]。所以,在補中益氣湯中,黃芪、柴胡、升麻等升發(fā)之品均有條暢肝氣的作用,進而促進了脾陽的健旺,起到了疏肝以升脾陽的作用。
黃芪味甘,一方面不但補益肺脾之氣,更是補肝氣之要藥,并能促進肝脾二臟之氣相互化生;另一方面,黃芪性溫,升發(fā)陽氣而疏肝郁,一藥二用,故重用為君。當歸補血養(yǎng)肝以助肝氣,有陰中求陽之意,人參補肝脾元氣、甘草補氣以助生血,三藥相合同補肝脾之氣血。佐以溫燥之白術,使?jié)裢恋靡越∵\。又佐柴胡、升麻,升發(fā)“肝膽春生之氣”而升陽健脾、疏肝解郁,正如《四圣心源》所述,有“土氣不升,賴木氣以升之;而木氣不達,實賴土氣以達焉”之意。肝脾氣虛,推動無力,則氣機易滯,故佐陳皮以行氣散滯,又能助君藥升散陽氣。
需要特殊注意的有三點:第一,重用黃芪為君,王師在臨床中多以30 g起步,針對不同程度的肝、脾氣虛,逐步加量至90 g,甚至更大量,但因黃芪性溫[16],當逐步加量,不可貿然大量投之;第二,當歸性味辛溫偏燥,李東垣在大隊的補氣、調氣之品里為何加以少量當歸,蓋其作用有三,首先因為補血之品大多滋膩,阻礙脾胃運化,當歸辛溫而無此弊端,且既補又行,無瘀滯之弊,其次方中配以少量當歸補肝血,達到氣血同補、陰中求陽的目的,最后因當歸“主治咳逆上氣”,藥性趨下,對于方中諸多升發(fā)之品加以佐制,使氣機升降得所,防止升散太過,故一藥三用;第三,升麻味辛而主散,具有升陽發(fā)表,透疹解毒的功效而無直接疏肝解郁的作用,方中以其與柴胡相配伍,旨在加強全方升散脾陽、并促進柴胡疏肝解郁的作用,起到的是間接的疏理肝氣的作用;其次以升麻升散之性,佐黃芪以補益肝氣。此三點容易被忽視,故在此重點提出。
閆某,女,78歲。以直腸癌術后2月余,淋巴結轉移為主訴就診。患者行直腸癌手術切除術,術后病理:直腸低分化腺癌,未累及齒狀線,浸達腸壁周圍脂肪組織,淋巴結可見轉移癌(5/16)。免疫組化結果:MH1(+),MSH2(+),PMs2(+),MSH6(+),免疫組化為pMMR,提示MSS/MSI-L。暫未行放、化療及其他特殊治療?,F(xiàn):精神萎靡,情緒低落,身軟乏力,頭暈眼花,口干欲飲,腹部不適,饑不欲食,入睡困難,小便頻,大便質偏稀,日2行。舌淡苔薄,左脈沉細。中醫(yī)診斷:直腸癌,氣虛不運證。治療原則:補氣運脾,疏肝養(yǎng)血。處方:黃芪、浙貝母、炒棗仁各30 g,黨參、柴胡、當歸、陳皮、半夏、砂仁(后下)、五味子各10 g,炒白術、麥冬、焦三仙各15 g,遠志20 g,升麻、炙甘草各6 g。14劑,水煎服,1d1劑,早晚分服。 二診時,精神狀況較前明顯好轉,自覺情緒好轉,身軟乏力、頭暈較前緩解,睡眠亦見改善,現(xiàn):偶見口干、口苦,嘔惡,納可,入睡困難,二便調。舌淡紅,苔薄白,脈沉。辨證同上,處方:黃芪45 g,黨參、炒白術、茯苓、菖蒲、麥冬各15 g,升麻6 g,柴胡、當歸、陳皮、半夏、黃芩、枳實、砂仁(后下)、五味子各10 g,竹茹18 g,遠志20 g,夜交藤30 g,升麻、甘草各6g。30劑,服法同上。 三診:上方后精神及情緒繼續(xù)轉佳,身軟乏力、頭暈較前進一步緩解,口干、口苦、嘔惡消失?,F(xiàn):自覺食后飲食難消,入睡稍有困難,二便調。舌紅,苔薄白,脈沉弦。辨證同上,處方:黃芪45 g,黨參、炒白術、麥冬、焦三仙、菖蒲各15 g,柴胡、當歸、陳皮、半夏、五味子、砂仁各10 g(后下),遠志20 g,夜交藤30 g,升麻、甘草各6 g。30劑,服法同上。 四診時,患者情緒、食納、睡眠均佳。后患者堅持就診,截止成稿日期隨訪患者,未見病灶復發(fā)及轉移,體重增加4斤,已無明顯不適感,生活質量明顯提高。
按:惡性腫瘤患者,因為病灶本身及其相關治療均會耗傷人體正氣,導致一系列正氣虧虛見證,故癌因性疲乏在癌癥患者中極為多見,某些階段或者疾病的發(fā)病率高達100%,嚴重影響患者的生活質量及西醫(yī)治療效果;不僅如此,當患者得知患有癌癥、接受相關治療措施并遭受化療藥物的副作用后,往往會出現(xiàn)或長期情緒低落、或煩躁易怒等肝氣郁滯、氣機不暢的表現(xiàn),進一步使免疫力處于抑制狀態(tài)。此時若以補中益氣湯治之,不但可以通過補益肝脾之氣來顧培機體正氣,還可以通過疏解肝郁來改善患者精神、情志狀態(tài),一方二用,最是切合病證,所以四診當中均以補中益氣湯作為基礎方加味治療。首診中,患者以肝脾氣虛、運化無力為主,王師以補中益氣湯合生脈散加健脾助運、養(yǎng)肝安神之品,補肝之氣血同補,肝氣恢復、脾運有力,故服后精神及情緒明顯好轉;二診中,繼續(xù)以此思路治療,結合患者痰火內擾之證,合入溫膽湯;三診王師繼續(xù)立足脾胃,加大黃芪用量而重在補肝脾之氣,而終獲顯效,大大地提高了患者的生活治療,有效地避免了腫瘤的復發(fā)和轉移。
肝氣虛早自《黃帝內經(jīng)》就有記載,歷代醫(yī)家亦多對此有深入、獨特的見解,但受“肝無虛證”理論的影響,肝氣虛未引起醫(yī)家的廣泛重視。雖然肝氣虛證在近年來在科研領域方面的重視程度有所增加,但在臨床實踐中的重視程度仍遠遠不夠。肝、脾二臟在生理功能上相互協(xié)調、關系密切,故調和二臟的生理功能在臨床治療中多有應用。一方面,肝脾之氣可以相互化生,補肝氣可以健脾氣,而補脾氣亦可以強肝氣;另一方面,脾中陽氣的升發(fā)有賴于肝氣的條暢,而肝氣的條暢又需要脾陽的健旺加以疏達。
以“從肝論治”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從補中益氣湯的成方年代以及理論基礎,還是從方子的組成、功用,它都不僅僅具有補益脾胃、升陽舉陷的作用,更有補益肝氣、疏肝解郁的功效,兩方面的作用相互協(xié)同、相互助長,共奏補益、升發(fā)體內陽氣之功效。而對補中益氣湯補益脾胃、升陽舉陷的功效使用者多,往往忽視了其補益肝氣以扶正、疏肝解郁而調節(jié)情緒的作用,這嚴重限制了該方的使用范圍,王晞星教授立足從肝論治,對補中益氣湯稍加變化、靈活運用,取得了良好療效。這提示我們在臨床中,以“從肝論治”的思想來理解補中益氣湯,注重使肝脾兩臟之間的生理功能相協(xié)調,不僅可以擴展我們的中醫(yī)臨床思路,擴大方子的主治范圍,還可以進一步提高辨證的準確性,及臨床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