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祥,原名成如明。中國作協(xié)會員、麗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民族文學》《大家》《青年文學》《散文》《美文》《山花》《邊疆文學》《滇池》等全國各種期刊上發(fā)表了小說、散文200多萬字。出版有《麗江馬幫》《青春棚》《麗江齋女》《女土司和她的后人們》《假如上帝還我一雙手》等。其作品多次獲得各種獎項,其中,《怒江故事》獲“大家·紅河”文學獎。
1
楊煥生平時喜歡喝點小酒。特別喜歡一個人獨酌。他家有個獨立的小院,院子里種了山茶、雛菊和其他花卉。墻外是公共地帶的垂柳、柏楊和淺草坪。院子里也有菜。在花壇的邊緣種了青菜、白菜、蔥、芫荽、蒜苗,有野生的蒲公英和車前草。菜吃不了多少,時間不長就開花了,引來了蜜蜂和蝴蝶。蝴蝶扇動著翅膀,輕盈孤獨,蜜蜂嗡嗡地有些許的喧囂。楊煥生喝酒,就喜歡端到院子里去喝。酒量太小,隨便喝點就把自己整得二麻二麻的??吹焦吩陂T口憂郁地打轉(zhuǎn)就動感情,鳥在樹上低吟也感動一下,偶爾就想起幾句古體詩句。有時候還情不自禁流淚呢。自言自語地說:悲觀得很啊!
退休了,人為什么會多愁善感起來。有時候想得也復雜。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從前的事,以后的事想得多。退休了嘛,覺得現(xiàn)在的事想起來有些空。當然也會產(chǎn)生一點壯心不已的感慨。這天,他突然想到童年的事,想到母親那年對自己說:兒子,等有錢了,讓你去住一次院。
楊煥生是幺兒,母親自然要心疼一些。只有楊煥生自己明白,母親為什么要讓自己去住院。還不是那些年月窮啊,只有生病住到醫(yī)院里,才可能吃家里最好的,才能享受不干活,不動手腳,最大限度地吃香喝辣。用來換鹽巴的雞蛋可以煮成荷包蛋吃了,獨一無二的打鳴公雞也可以宰了燉湯喝……后來的結(jié)果是,楊煥生的醫(yī)院當然沒住成,原因是家里始終沒有住院的錢,母親的承諾沒實現(xiàn)就去世了。想到這,楊煥生感動地流淚了。突然想到,不知不覺自己就老了,六十出頭七十挨邊了,從孩子長成了老人。他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稀疏的頭發(fā),想到了一生碌碌無為,馬上就進入晚年。身體雖然也無大礙,不看病不吃藥,不體檢,對自己的身體指標是信心滿滿。但人不是鋼鐵做的,拉貨載人的汽車、犁田耕地的拖拉機都還要更新報廢呢,何況是肉體!哎,楊煥生想,自己終有一天生病了到底怎么辦?自己住進醫(yī)院將是什么個樣子呢?等到有一天住院了,家里妻子兒子管自己嗎?自己那個年輕的妻子能不能承受得了?那些侄兒男女、親戚鄰居靠得???這么想著,楊煥生把剩下的半杯酒一仰頭喝了。楊煥生拿定主意,他要來個住院演習,實戰(zhàn)化訓練一下家里人應對住院的作戰(zhàn)能力!于是,他順手拿起手機撥了120。
2
打了120,楊煥生順勢躺在了地上。地面是用水泥和卵石鋪就的,楊煥生感到身上烙得痛。那天,天氣不錯,陽光很好,他只穿了件內(nèi)衣,一件夾克衫,夾克衫外,又套了淺灰色的衣袋有很多的記者馬夾。他突然想會不會衣服穿少了點,去醫(yī)院受不了,想起身去加件衣服。然而,他感覺有點不對勁,喝酒了還是情緒激動,他感到頭暈目眩。他又一想,是不是打120讓自己變得亢奮。但不管怎么說,打120是他人生中做的一件大事,從來沒做過的大事。這么暈暈地想著,他聽到120救護車的警報“嘰里呱啦” 地由遠而近。還沒來得及多想,呼呼呼一輛白色的面包車駛到了家門口,哧溜一聲,車停了。車頭上大紅的十字,車身上紅白相間的線條,車頂上紅綠相間的警示燈緊張地閃爍著。
小區(qū)的一群狗聽到警報響,也感到事情突然,從各家各戶狂叫著奔向救護車。楊煥生依稀看到領(lǐng)頭的是隔壁老王家那頭獨眼黃狗,這獨眼狗可以說是小區(qū)資格最老的狗了,早已兒孫滿堂。它立著耳朵帶著狗群圍著救護車汪汪叫著。混在一起的什么狗都有,哈巴狗,反毛狗,穿紅色馬夾的狗,還有一只三條腿的,一跛一跛地抬頭狂叫……
救護車沒有理睬這些小狗,呯地一聲車門打開了。小狗們往后閃了過去。車上跳下兩個穿白大褂的,都戴著一次性的藍色帽子和口罩,步履匆忙,急切地尋找他們心中的門牌號。確定是楊煥生電話中說的門牌后,嘩啦一下拉開了大門。楊煥生迷糊地睜開眼,他從白大褂的裙擺眼神眉毛和發(fā)辮上還是能分辨出他們是一男一女。他們每個人手里都提著一個急救箱。
兩個白大褂卻沒有看到楊煥生,他們往屋子里看,沒有人,叫道:有人嗎?也沒有回聲。男的跑到院子里,困惑地說道,怎么?人呢?再左右巡視,發(fā)現(xiàn)了楊煥生。馬上對著救護車揮手說:下來幫一下!很明顯是駕駛員。駕駛員猛開車門,跳下了車。汽車沒有熄火,發(fā)動機突突突地響著。三人圍住了楊煥生,女白大褂是個護士,她迅速從車箱里取下了氧氣袋,氧氣管已經(jīng)插在楊煥生的鼻子里。男白大褂肯定是個醫(yī)生,楊煥生從他臉上生硬的胡須和濃黑的眉毛就可以看出來。醫(yī)生也是輕車熟路,先用聽診器聽心臟,再量血壓。
眉毛一皺說道:好家伙,210!
然后揮手說:抬上車。
楊煥生被輕松抬上了車,救護車卻沒有馬上開走。護士手腳麻利地為楊煥生掛上了液體。
醫(yī)生這才說道:拉走!
護士說:家屬呢?
醫(yī)生說:情況緊急,不能等了。
救護車啟動了,警報響了,呼嘯著往醫(yī)院奔馳。
楊煥生平時很少坐車。公交車都不坐。煩得很!在公交車上,人家給他讓坐,他覺得人家嫌他老了,人家不讓坐,他又感到這市民文明程度太低。更不喜歡辦公交車老年卡,進車門刷卡,便聽到刷卡機高聲叫道:老年卡。那一聲老年卡,他覺得全車的人都在盯著他看,嫌他貪圖便宜,嫌他高峰時候出來搗亂……此時,他仰面朝天,眼睛只能看到藍天白云和行道樹。藍天,陽光,白云悠悠,偶爾還看到幾只飛鳥呢。他突然想寫一首古體詩。參加了“夕陽紅詩社”后他靈感倍增,隨時有寫古體詩的沖動。想起寫詩,他突然驚叫起來:讓我下車!讓我下車!
醫(yī)生說:不要激動,再激動血壓還要升高,有生命危險!
楊煥生說:讓我下車!我下午還要參加重要會議!
醫(yī)生和護士聽了都強忍著輕輕地笑了一下(駕駛員也不由自主地咧了一下嘴),血壓都200多了,還要參加會議,一個退休老倌,能有什么重要會議!
聽到醫(yī)生護士的話,楊煥生知道自己是不能下去了。這個事實讓他崩潰。這時候,楊煥生真的后悔打120了。他喝酒喝得把下午參加“夕陽紅詩社”理事會的事給喝忘記了。退休后,楊煥生參加了市“夕陽紅詩社”,古體詩進步很大,還要出詩集呢。換屆的時候被增選為理事。下午的理事會,就是研究出書的事宜。
怎么把這事給忘記了呢,他后悔得想打自己兩個耳光:
我要下車!我要下車!
醫(yī)生護士都沒轍了。醫(yī)生靈機一動,說道,快把家屬叫來。
楊煥生說:不要打電話給我媳婦,她還在省里參加民族合唱團歌詠比賽!
楊煥生不說家屬的電話,醫(yī)生自有辦法,他隨手撥打了110。對著手機道:110嗎?我是120。請通知朝陽鎮(zhèn)春光小區(qū)121號家屬,病人已經(jīng)送醫(yī)院。
掛了110的電話,醫(yī)生拿起救護車上的無線應急對講機,呼叫:急診科、急診科……
對講機應答道:急診科,聽到請講!
醫(yī)生說道:病人馬上到,B超準備;CT準備;血樣檢驗準備;心電圖準備!
急診科應答:收到。明白!
醫(yī)生話音剛落,救護車也開到了急診科門口。車上警報器停了,雖然警示燈還在閃爍,但氣氛頓時安靜了許多。急診科的醫(yī)生護士已經(jīng)快速出來,后門打開,幾個人把楊煥生移到了活動床上,推往急診室。一個護士高舉著液體瓶,跟在推車后面。
急救有條不紊地進行,楊煥生卻不配合,嘴里喊著:我錯了!我不遵紀守法,錯打了120!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急診室里,醫(yī)生護士表情嚴肅,不理楊煥生。再一次量血壓,還是210!抽血的護士來了,她掀起楊煥生的袖子,抽了三管血,風一樣走了。心電圖導線已經(jīng)夾在楊煥生的腳上和手上,幾個帶磁的小柄,已經(jīng)吸附在楊煥生的胸口。緊接著又做B超,推往CT室……一切都按部就班,井井有條。
最后的結(jié)論是:高血壓綜合癥,重癥監(jiān)護!
楊煥生頭昏腦脹,天旋地轉(zhuǎn)。盡管一直在呼喚要回去,但此時的他,已經(jīng)由不得他。他被拉到了 ICU病房。
3
110沒費吹灰之力找到了楊煥生的兒子楊光亭。通知他去內(nèi)科ICU。
楊光亭搞不清楚什么是ICU:什么?ICU?
電話里告訴他:就是重癥監(jiān)護室!
楊光亭來到重癥監(jiān)護室,門上果然寫的是ICU。進門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剛想靠近,醫(yī)生把他拉到一邊,表情嚴肅,說話聲音也小:情緒不穩(wěn)定,你要動員他配合治療,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楊光亭連連點頭,其實什么都不清楚。走到楊煥生的病床邊。父親臉色有點憔悴。便問道: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楊煥生說:都怪我亂打了120!
楊光亭掉頭,望了望醫(yī)生。醫(yī)生對著他模棱兩可地笑了笑。
楊煥生卻又說:千萬不要通知你“小媽”,她們民族合唱團在省城參加比賽,知道了又著急!
楊光亭生氣了。楊煥生說的“小媽”,就是后媽。說道:病到打120了,還惦著她!
楊煥生不作聲了。不過,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兒子的臉上有著處事不驚的從容淡定。然而,仔細看一眼兒子,發(fā)現(xiàn)兒子也老了,頭發(fā)也花白了,奔50了,看上去表情淡定,但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焦慮和疲憊。
楊煥生痛苦地別過臉去。他突然覺得,兒子的現(xiàn)實與自己離婚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那還是多年前在文工團時候的事了?,F(xiàn)在想起來,像是夢一樣。當年,現(xiàn)在的妻子喬梅與自己都在一個文工團。喬梅是文工團的臺柱子。長得當然漂亮,中等身材,圓臉,柳葉眉,齊耳短發(fā)。在楊煥生的印象里,那時的喬梅,豐滿圓潤,每個細胞都具有活力,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舞蹈演員的范兒。特別喜歡她走路,是舞蹈演員平時走的那種“夸張步”。如果沒有說錯,那是腳尖先著地,還帶點外八字,總是帶點夸張韻味(他們團稱之為“夸張步”)。這種步子,容易顯示臀部和腿部肌肉以及力量。當時,喬梅嫁的也是團里最優(yōu)秀的男演員,十分般配。然而,沒想到喬梅懷孕時,丈夫成了強奸犯,鋃鐺入獄。喬梅果斷與他離了婚。離婚后的喬梅,便每天與楊煥生傾訴衷腸。后來就纏住不放,并且說她敢愛敢恨,硬是整得楊煥生上下兩難。四十多歲離了婚。那時候,喬梅才二十多歲。
楊煥生當時和前妻商量,說,我們協(xié)議離婚,你看那喬梅,也怪可憐的,一個團的人,應該幫助。妻子默默不語,考慮兩三天答應了他。兩個孩子跟著前妻,撫養(yǎng)卻算楊煥生的,算是報答……
楊煥生想,如果不是與前妻離婚,兒子不可能去林場當工人?,F(xiàn)在成了“天?!保ㄩL江中下游天然林保護)人員,下了崗。楊煥生為了報答兒子,為他交了社保,兒子也知足,還不到退休年齡就休息了,等待著領(lǐng)退休金。
楊煥生看了看兒子,還是戴著那頂“天?!惫と顺4鞯拈L舌旅行帽,身后背一個長筒包。兒子下崗后,有人交社保,便開始釣魚、徒步,走到哪兒算哪兒,都說日子過得比楊煥生自在……
真的,楊光亭表面什么都不說,卻知道父親這病,都是“小媽”惹下的。
但話不能那樣說,改變一種口氣:一直都身體很好嘛,怎么就成了這種情況!
楊煥生說:都怪我亂打了120的電話!
楊光亭說:別瞎想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們配合治療才是唯一的出路。
楊煥生無可奈何地點頭。
楊光亭說:你也別為住院的費用著想,你有醫(yī)保,能報銷百分之八九十,花費不了多少錢。
楊煥生說:醫(yī)藥費是能報銷,但我沒心理準備,外面許多事都還沒處理好。哎,一時糊涂!
楊煥生沒有好意思說“夕陽紅詩社”的事,為這事,兒子一直打擊他。
楊光亭說:別多想了,治病是大事?!靶尅辈辉?,我會來照看你!
聽到照看二字,楊煥生問道,你給侄兒男女打電話沒有?
兒子說:打了,你看——
楊煥生抬頭,門口站著幾個侄男侄女,連自己的弟弟都來了。他們都一個個朝楊煥生揮手,有的還握起拳頭,為楊煥生鼓勁。然而,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在用手機拍照片,準備發(fā)朋友圈。題目都想好了:我的繼父。她想肯定要火一陣子。楊煥生卻對這姑娘一點印象也沒有。
楊光亭看出父親的困惑,說:那是“小媽”與前夫生的孩子,叫娟子。
楊煥生感動得眼睛有些潮濕。他明白,喬梅生下娟子后,馬上就被前夫家抱走了……
一個護士剛打完針,看到門口人來人往,嘰嘰喳喳,影響監(jiān)護室的工作,對著門口喊道:家屬都出去,留一個在里面,其他的到外面走道上等待。里面在做搶救工作!
ICU門就關(guān)上了。
4
監(jiān)護室就安靜下來。
這是一間200多平米的大病房,病房里可安放八九張活動病床。病房門的左右兩邊,是寬敞的全開窗,安著很普通的大玻璃,掛著淡黃色落地窗簾。房間內(nèi)雪白的墻壁,病房門對面的墻壁上還開著門扇,是醫(yī)生辦公室,治療室,衛(wèi)生間??勘边叺膲Ρ谏希瑧覓熘粋€三五牌掛鐘,時針指在十點半。窗邊的角落里,是乳白色的落地空調(diào),指示燈一閃一閃的。天花板上,有秩序地安上了空氣凈化器,但這凈化器是很少使用的樣子,開關(guān)都閑置著,指示燈也沒有亮著。窗戶照射進來的光線本來就充足了,房間里還開著日光燈,照得病房里亮晃晃的。
醫(yī)生和護士都各就各位。楊煥生滿眼的白大褂。護士都是年輕活潑的姑娘,身材苗條輕盈,拿著針筒、液體、酒精、藥棉、紗布……穿梭在病床之間,楊煥生只看到她們的衣角在輕輕擺動……
四個醫(yī)生在討論楊煥生的病。一個坐在電腦前,一個坐在椅子上,兩個站著。電腦前的醫(yī)生可能資格老些,都喊他馬醫(yī)生。馬醫(yī)生打開網(wǎng)頁,翻開楊煥生的資料,幾個醫(yī)生都湊上前看。
一個說:基本明確了。
一個說:還是比較典型的。
一個說:有點復雜。
另一個不作聲,意味深長地點頭和搖頭。
少頃,馬醫(yī)生對不作聲又點頭搖頭的醫(yī)生說:你去搞定吧。
這個醫(y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拿了聽診器走到了楊煥生的床邊。
楊煥生一眼就看到了醫(yī)生胸前的工作牌:碩士實習生。
楊煥生心里又涼了一截。實習生?我楊煥生是實驗品!
還沒來得及多想,碩士實習生用聽診器聽了一下楊煥生的胸口。然后問道:抽煙嗎?
從前得過什么病嗎?
平時量過血壓嗎?
得過糖尿病嗎?
做過體檢嗎?
做過手術(shù)嗎?
楊煥生一一搖頭。
楊煥生覺得這些問題仿佛與他的病情無關(guān)。但碩士研究生要問,據(jù)說他正在寫畢業(yè)論文。
問完了,碩士實習生回到辦公桌前,又一次看化驗結(jié)果,對著日光燈看片子,不時地搖頭和點頭,多少讓人看出一點職業(yè)的深奧。同時,對于楊煥生的病,碩士實習生似乎早已胸有成竹,而且,心里已經(jīng)有了處方。高血壓,中風,心梗,都有教科書一樣的治療程序,用什么藥,多少的劑量,都是全世界統(tǒng)一,都不需去百度,去翻教科書。
最后,碩士實習生與馬醫(yī)生低語了一會。馬醫(yī)生頻頻地點頭,又叮囑幾句,然后就出了ICU的門。
碩士實習生站起來,又來到楊煥生的病床邊。但這次沒有問楊煥生什么,他把楊煥生的兒子楊光亭叫走了。
這次是把楊光亭叫到了醫(yī)生辦公室。
看到兒子叫走了,楊煥生睡在床上,簡直是如睡針氈。重癥監(jiān)護室,楊煥生輕輕念叨了一聲ICU。他對ICU這個稱謂很陌生,又感到神秘。ICU只能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的一點世界。那所謂的外面,也只是水泥屋頂,楊煥生再仰頭往后面的窗戶看,更是十二層的高樓,看到的,也只是斑駁的墻壁,生硬的門窗。他看不到天空,望不見白云,聞不到炊煙,聽不到雞鳴狗叫,簡直是身置悶罐里,感到窒息。自己在家里不是這樣的,想睡哪個房間睡哪個房間,想睡什么姿勢就是什么姿勢。他不喜歡成天坐著或躺著,喜歡在院子里散步,看人家下象棋,聽人家吹牛。喜歡去“夕陽紅詩社”討論古體詩。從來不似這樣躺著不動……他失望地抬頭,只能看到天花板,看天花板上常年不用的空氣凈化器。
他側(cè)過身,看到窗簾或辦公桌,電腦,文件柜。老資格的馬醫(yī)生不見了,另外兩個醫(yī)生在電腦上打字。
年輕的護士們忙著打針。
楊煥生覺得好無聊,他失口說道: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護士都很忙。醫(yī)生也很忙,依然對著自己的電腦打字,他們對楊煥生的呼喊置之不理,自己說自己的。
一個說:你的論文交了沒有?
一個說:交了。
另一個說:怎么這么快,幫我也整一份。
那個說:我的也只是電腦上下載的。
一個又說:不交不行,上面查得緊……
楊煥生覺得好無聊,找兒子,楊光亭卻在醫(yī)生辦公室抽不開身。
辦公室里,碩士實習生拿出一張寫滿文字的A4紙來。楊光亭看到那張紙上密密麻麻的字,并用阿拉伯數(shù)字標出十多個條款。
碩士實習生說:你父親的病基本上明確了,是動脈狹窄型高血壓。
楊光亭戴著長舌帽的頭上下地點了點。
碩士實習生說:這種病發(fā)病快,死亡率也高,我們盡最大的努力搶救。但是,也存在風險。
楊光亭的心緊了一下。
碩士實習生繼續(xù)往下說:下一步,我們一是要進行溶栓。使用這種溶栓劑有死亡的危險。
第二是我們要進行血管擴張治療,進行穿刺,這種治療也有藥品和手術(shù)的風險。
第三是要用麻醉,麻醉劑你應該知道,也有死亡和休克的危險……
碩士實習生還在照著A4紙往下說,楊光亭基本上只聽到“風險”兩個字,腦子基本上失去了知覺,也沒有聽清碩士實習生再說些什么。然而,楊光亭也清楚,父親死亡的可能不大,但這些條款讓他心里先崩潰了。
碩士實習生的話,楊煥生也隱約聽到了。他喊道: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楊光亭離開醫(yī)生辦公室,他走到父親床邊。身后還背著那個長筒包,頭上戴著長舌帽,看了看父親,像教育孩子那樣的口吻:
你怎么這樣沒有節(jié)制,要有信心!
楊煥生說:我什么病也沒有,我憑什么在這里遭罪?
楊光亭說:這是程序,我們要遵守程序。什么都有個規(guī)矩,你平時不是對我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
楊煥生說:讓我出去,再不讓我出去可能要死了!
楊光亭也拿自己的父親沒辦法,他也對醫(yī)院有些陌生,從來都沒有住過院,突發(fā)事件讓他感到無所適從。然而,既來之,則安之,勸父親也勸自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可能讓父親出去。
他故作鎮(zhèn)靜,但手還是有點抖,他用兩個指頭抓緊筆,在家屬告知書上簽了字。
碩士實習生把簽字紙拿到辦公桌前。這時,老資格的馬醫(yī)生已經(jīng)回來了,看了看楊光亭的簽字,說道:開始吧。
碩士實習生轉(zhuǎn)身對楊光亭說:你也可以出去了,有什么情況電話通知你——最好不要離開,守在門外;門前有椅子,可以休息。
楊光亭說:晚上呢?
碩士實習生說:晚上?哦,有活動床,你們租一下。
楊光亭聽了,望了一眼父親,心是亂的,步子卻是不慌不忙的。他心里很亂,但還是面帶微笑,一步一回頭出了監(jiān)護室的門。
5
看著楊光亭出了監(jiān)護室,碩士實習生又回到辦公桌前,他也打開了一臺電腦,打開了幾個頁面,再核對了一下楊煥生的病歷。
然后和旁邊的兩個醫(yī)生交流了一下,謙虛地問道:開始溶嗎?
兩個醫(yī)生點頭,說道,只能如此了。
碩士實習生便對旁邊一位苗條的女護士說:小李,開始溶吧!
李護士頭也沒有抬,應答道:好。
楊煥生沒有聽懂,什么叫“開始溶”。后來才知道是先要打溶血劑。血壓高的原因,一是血管狹窄,二是血液里有血栓。開始溶是治療高血壓的第一步。是行話。
李護士端著不銹鋼治療盤,奔東床跑西床,不停地忙著。她剛才量了另外兩個病人的體溫和血壓,馬上又往楊煥生床前趕。步履很輕快,嬌小的身材,只能看到她的衣角不停地擺動。
楊煥生情不自禁地朝李護士看,李護士的瓜子臉差不多全部被口罩遮住。明顯的是眼睛,楊煥生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眼睛上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李護士神色穩(wěn)重,也沒有正面看楊煥生,很快掀開他被子的一角,拿出他的手,拍了幾下,對著碩士實習生問道:需要打留置針嗎?
碩士實習生說:打留置針。
楊煥生問:什么是留置針?
李護士好像沒有聽見楊煥生的話,拿起了一個三角針頭,又往楊煥生的手臂上拍了幾下,緊接著在手臂上扎上了橡膠帶,又彎身細心地找靜脈。楊煥生覺得手有些發(fā)麻,但面對嚴肅的李護士,也不敢再說話。楊煥生發(fā)現(xiàn),李護士的注意力一直只在自己的手上,楊煥生突然覺得,這時候的李護士,除了他的靜脈,什么都置之度外。這種神情讓楊煥生心里感到踏實,他佩服李護士心里有一個職業(yè)世界。
不容楊煥生多想,李護士的針頭輕輕地往手上戳,楊煥生感到螞蟻叮了一下自己。那橡膠帶松了,楊煥生知道打好了。
李護士直起身又看了一下留置針的回血情況,邊看邊說話:你每天都得輸液,打上留置針,免得每天都得打——我們麻煩,你也疼痛。再說,留置針可以同時注射幾種液體,加快治療效果。
李護士說話時一直留意著那個三角針頭,楊煥生覺得她是自言自語。
完了,一天兩天是出不了院了!
楊煥生暗暗叫苦。什么病也沒有的,想不到來到ICU里了。還要打留置針,同時輸入幾種針水。
楊煥生感到絕望,感到窒息。
他歇斯底里地說:我沒有病,我喝酒了。聽說酒駕要受到處罰,我沒有開車。我的錯誤是亂打120,我接受法律制裁。但我沒有??!
ICU里的所有醫(yī)生護士都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但他們還是抬起頭來,在工作的間隙相對淡淡地笑了笑。誰也沒有說話,繼續(xù)他們的工作。醫(yī)生在電腦前查病歷檔案,看X光片、看CT片,護士們更是忙得不亦樂乎,拿著針水藥品來回跑動著。監(jiān)護室里,哪有時間聽一個120急救車送來的病人說自己沒有病。
有個實習的小護士在對著瓶子吸針水的同時做了個鬼臉,悄悄說:這老倌怎么這樣矯情。
6
留置針打好,針水還沒有掛上。
楊煥生還在叫著,說他沒有病,要出ICU。
碩士實習生皺了皺眉頭,也不理楊煥生。李護士站在桌子旁邊,等待醫(yī)生的處方。碩士實習生和藹地對李護士說:再等一分鐘。
然后專心打開醫(yī)院的內(nèi)部網(wǎng)頁,輸入了楊煥生三個字,楊煥生的病歷檔案,檢查化驗資料全部到位。在楊煥生的呼喊中,他再一次確定診斷的結(jié)果。然后是一系列的打開,復制,粘貼。沒過多久,打印機就吱吱作響。
聽到吱吱的聲音,楊煥生不由得掉頭看去。桌上的處方專用打印機前,處方也出來了。
李護士去拿起處方。楊煥生看到碩士實習生的手很自然地在李護士的腿上輕輕捏了一下。楊煥生趕快把頭收回來。
李護士不動聲色,拿起處方快步去了治療室。李護士熟悉地按碩士實習生的處方配液體、拿藥品。楊煥生莫名其妙地感到欣慰,他佩服李護士好像沒有護士工作以外的世界。
準備實施治療。
楊煥生總是會抬頭看這看那,他懷疑給他注入的一切針水,然而,他阻止不了李護士在留置針上注入了兩種液體。
同時,碩士實習生卻也心里有點不踏實,他又認真看了一次楊煥生的CT片。碩士實習生確認楊煥生肺部有感染,他似乎也想表達一下自己的什么心情,揮手對正在打針的李護士說:再加一組抗生素!
楊煥生聽后閉上了眼睛。他什么都不敢想了,他發(fā)覺自己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他怪自己,都是自己打了120的后果。楊煥生又呢喃起來:ICU,一個針頭輸三種針水!
楊煥生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出現(xiàn)了。
什么病也沒有,楊煥生覺得自己沒有什么不舒服,只是心里不舒服,卻要打三種針水。他感到絕望。他出不去了。
不知怎么閉上的眼睛,也不知閉眼了多少時間,什么也不想。
他想起了兒子楊光亭的話,既來之則安之。他不知道怎么個“安”法。他拼命地想讓自己睡著,那樣可能勉強會“安”或靜一下,卻聽到李護士說她要下班了。
楊煥生又情不自禁地睜開了眼睛。
李護士從更衣室里脫了白大褂出來。楊煥生驚得眉毛都跳起來,被眼前的李護士驚呆了。
李護士白大褂脫了,穿上了短牛仔衣。護士帽摘了,口罩摘了,瓜子臉上紅暈,嘴唇上好像涂了點口紅,也可能是自然紅。頭發(fā)是短辮子,扎著紅絲線。她的牛仔褲膝蓋上自然的皺折,有著不規(guī)則的磨白和破碎的小眼……
哪里是給自己打留置針的那個李護士,完全是時尚、潮流的代表,完全與穿白大褂時的認真嚴肅不沾邊。楊煥生看著李護士背著包出了更衣室門,跟在后面的還有一同值班的楊麗。李護士和楊麗手挽手,親熱的閨蜜樣,緩緩地往ICU門外走。楊麗和醫(yī)生輕輕揮手高興地喊著拜拜——楊煥生看到李護士卻不看任何醫(yī)生任何病人,包括那個碩士實習生。李護士仿佛只有一個自己的世界。
楊煥生感嘆了一下,突然覺得這ICU里住院也還有點意思。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天黑了。夜,前所未有的安靜。突然,樓道里傳來了孩子稚氣的哭聲,讓楊煥生感到親切。這夜里怎么還會有孩子的哭聲呢?這聲音讓楊煥生覺得絕望中也有些許的希望。
于是,楊煥生忍不住問:怎么老有孩子哭……
從楊煥生的語氣里,值班護士覺得楊煥生安定了一些,高興地回答說:一樓是兒科門診,打針呢。
楊煥生就不作聲了。
孩子哭聲過后,沒有過多久,病房里就安靜了。日光燈雪一樣白。這時候,一個女人說話了:別人希望我死,我偏要好好地活著!
楊煥生猛一驚,掉頭才發(fā)現(xiàn),離自己不遠的病床上,躺著個女病友。她在打電話。聽聲音是四川人。
看不清女病友的臉,只聽她說:媽你也不安逸?要注意身體哦。
原來是給母親打電話:我的事我不氣了,我都要死了,我還氣?他發(fā)微信氣我,要我死,我便要好好活下去給他看看!
……
聽了半天,楊煥生才明白是女病友離婚了,氣得住院來了。
楊煥生覺得悶得慌,對值班護士說道:請把窗簾拉開一下。
值班護士抬頭看了一下三五牌掛鐘,說道:晚上三點了,還開窗干什么?
楊煥生說:我睡不著,看一下窗外。
值班護士什么也沒說,她還是依了楊煥生,輕輕拉開窗簾。然后又輕輕走到了電腦前,繼續(xù)敲打著鍵盤。
面對窗戶,楊煥生什么也看不到。他從窗戶往外認真地看,看到房頂,房頂上的燈光。再認真看,仿佛可以看到一片藍天,但那只是高深的角落。
月亮!楊煥生叫出聲來。
護士說:別說話,影響別的病人。
楊煥生掉頭看身旁的女病友,她打完電話己呼呼大睡。應該也是睡不著,可能是裝睡。楊煥生想。
這么想著,楊煥生盯著月牙出神。那是一把晶亮的鐮刀。干凈,純粹。楊煥生莫名地感動。但他還是睡不著。
7
數(shù)據(jù)顯示,通過溶栓治療,楊煥生的血壓沒有明顯下降,而是呈現(xiàn)不穩(wěn)定狀態(tài)。
這情況醫(yī)生們知道,但沒有與楊煥生說。這天是例行查房。除了ICU,整個內(nèi)科的醫(yī)生都到場了。內(nèi)科主任走在前面,同樣穿著白大褂,戴著一次性的藍色帽子。他沒有戴口罩,醫(yī)生們也就都不戴口罩了。主任白白的臉上帶著微笑,帶著醫(yī)生們挨個病床詢問,聽診。查到楊煥生,主治醫(yī)生馬醫(yī)生說:這個就是自己打120來的那個。
內(nèi)科主任笑了笑。轉(zhuǎn)身問馬醫(yī)生:治療情況怎么樣?
馬醫(yī)生說:血壓有所好轉(zhuǎn),但不理想。
內(nèi)科主任沉思了一下,轉(zhuǎn)頭對幾個醫(yī)生說:說明血管可能局部變形,局部狹窄。
又轉(zhuǎn)向馬醫(yī)生說:下一步我看還是要做一下穿刺,最好做個造影,然后再確定進一步治療方案。
馬醫(yī)生點了點頭,趕快用筆記了下來。
內(nèi)科主任和醫(yī)生們商討著,也沒有問楊煥生什么。這讓楊煥生著急起來,看著醫(yī)生們要離開的陣勢,他有點憋不住了,主動說:馬醫(yī)生,我的血壓幾十年都是這個范圍,我都沒有做過檢查,沒有吃過藥,都沒有什么不良的感覺。現(xiàn)在我是崩潰了,我要出院!
出院?內(nèi)科主任笑了笑。彎下身親切地說道:耐心點吧同志——聽說你還寫古體詩,你們這些文人都有些情緒化,生病了可不能情緒化哦!
醫(yī)生們都很識體地笑了笑。
楊煥生說:主任,我不是情緒化!我要出院!
內(nèi)科主任扶了扶眼鏡說:我們讓一個血壓210的病人出院?這不是鬧笑話嗎!全市人民都要笑話我們的!
馬醫(yī)生趕緊補充說:總之,血壓不控制在正常范圍,對你的生命有危險。
楊煥生還想說什么。內(nèi)科主任就帶著醫(yī)生們走了。他們沒有和楊煥生認真糾纏,又去了其他病床。其他病床會診都很順利。
會診結(jié)束了。
內(nèi)科主任也走了。馬醫(yī)生對碩士實習生說:按主任說的,先把7床的穿刺做了(楊煥生是7床)。
碩士實習生說:好的。
碩士實習生準備為楊煥生做穿刺。抬頭就朝李護士看。李護士剛在5床打完了針,正忙著收東西呢。便問李護士說:小李要下班了嗎?
李護士點了點頭,說:差不多了。
然后看了一下墻上的三五牌掛鐘。
碩士實習生走到李護士面前,說道:堅持一會,趁你還不下班,我們先把7 床的穿刺做了。
說完,在李護士的肩膀上鼓勵性地拍了一下。
李護士說:好。
便不動聲色地去治療室收拾好穿刺的工具。李護士出來,碩士研究生便與她到了楊煥生病床邊。
李護士對碩士研究生說:是你做還是我做?
碩士實習生說:我來做。
碩士實習生對穿刺手術(shù)胸有成竹。
李護士把不銹鋼盤子托到床邊,里面穿刺用具一應俱全。
碩士實習生戴上橡膠手套,在楊煥生床前坐下,說道:我們現(xiàn)在就給你做穿刺。穿刺就是要把靜脈切開,置入導管,然后擴張你的血管,所以,可能會有點疼。
楊煥生悶頭不作聲。他已經(jīng)明白,自己說什么都沒有意義。他只能冷冷地看著那個冰冷的不銹鋼盤子,里面還有冰冷的碘酒,夾子,針頭,什么都是冰冷的,包括醫(yī)生和護士的臉,在日光燈下也是冷冷的。不過,楊煥生更加膽怯,那針頭有留置針的兩倍大,還有導管,也不知要放到哪里。
不說話,楊煥生的手還是被拉到了床邊,手下墊著一個枕頭。碩士實習生開始消毒,酒精,碘酒,有序地擦在楊煥生的手臂上,他感到手上涼悠悠的,他不敢朝手上看,他閉上眼睛任其自然。
楊煥生不去想也不說話,任其自然,反而不十分疼了,等到碩士實習生說穿刺已經(jīng)做好的時候,覺得也和打針沒有多少區(qū)別,真是虛驚一場。
這時候楊煥生似乎明白,最好不想,不看,越看越想,就越會感到不適。
這么想著,李護士已經(jīng)拿著液體來了,穿刺的目的,就是為了打液體,擴張楊煥生的動脈血管。
液體掛上了。李護士同樣沒有看楊煥生,她認真看液體瓶上的字,問道:叫什么名字?
楊煥生說:楊煥生。
楊煥生的說話與液體瓶上的名字對上了號,李護士便把液體掛在床上的鐵鉤上,調(diào)整了液體的流動速度,便離開了。
楊煥生看著液體慢慢地滴,有節(jié)奏地滴著,仿佛聽得到流動的響聲。楊煥生用這種莫名的聲響,解決自己心里的寂寞。然而,悠然的時間太短,楊煥生慢慢感到手腫痛起來,時間不長,整只左手,像灌注了鉛水。
楊煥生喊道:醫(yī)生,手疼得很!
碩士實習生趕快從電腦面前起身,趕了過來,對李護士說:把液體速度放慢點。
又說,怎么能不疼,手上戳了一根刺還疼呢——堅持,都是為了你,為的是要把你的血管擴張,血液流動快了,血壓就下來了。
楊煥生還想說:自己什么時候血壓高了,怎么從來沒有反映,抽煙喝酒,打麻將,從來沒有感到不適過。
哎,不說了,都怪自己!打了120。
只是,手脹痛得越來越厲害,他不得不叫道:疼得很啊!
這時候,馬醫(yī)生進來了。聽到楊煥生叫喚,走了過來,看了看手臂,說道:穿刺得好嘛,液體流動也順暢。
楊煥生說:痛得很啊,整只手都脹起來了!
馬醫(yī)生對碩士實習生說:換一只手,重新穿刺。
看到碩士實習生有點不解,馬醫(yī)生說:有的病人左手反映,右手不反映。
這次碩士實習生也有點不敢親自穿刺了,說道:小李你來吧。
李護士說:好,換個小一點的針頭試一下。
馬醫(yī)生點了點頭。
李護士把原來的大針頭拔了,對楊煥生說:你不要緊張,我為你換一個小針頭,針頭是比一般的輸液針大一點,但不大不行,我們要通過針頭往你的動脈血管里放一節(jié)膠管,注進針水,然后通過藥水的作用擴張你的血管。
李護士的話軟軟的,但她描述的那個針頭和膠管,讓楊煥生的心貼到了嗓子眼上了。好在穿刺終于成功了,不知是換了手的原因還是換了針頭的原因,這次,針水輸進去以后,楊煥生沒有喊疼。
碩士實習生高興了,說道:小李,我請你吃飯。
李護士扶了扶深度眼鏡,說道:吃什么?
其他護士就跟著起哄,閨蜜楊麗最積極,說道:小李,要吃肯德基、西餐。好不容易研究生請客。
李護士說:算了吧,無功不受祿哦!
說完就與楊麗一起去了更衣室,換了裝,李護士和楊麗高高興興地往ICU外走。
碩士實習生也跟著她們出了監(jiān)護室的門。
8
碩士實習生和李護士她們走了以后,天慢慢黑了下來。監(jiān)護室里燈光如白晝。楊煥生眼睛有點澀,頭也有點昏。想了想,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四天五夜沒有睡覺了。幾天來,楊煥生從來沒有想到睡覺,他睡不著。他看到監(jiān)護室里徹夜明亮著的日光燈,以及值班醫(yī)生和護士匆忙的身影就大腦興奮。他想得多啊,想自己老糊涂了,自己打120進醫(yī)院了,這可能要在小鎮(zhèn)上成為笑話呢,多年后,更有可能成為一句獨特的歇后語:楊煥生打車——打120。他還自作多情地想呢,等到自己有一天終于出院了,這監(jiān)護室怕沒有病人了吧(哪有人像自己這樣傻,自己打120進來),沒有病人,這些馬醫(yī)生和李護士他們不要失職吧,年底的經(jīng)濟指標就完不成呢(他突然對醫(yī)生護士有了好感,那個李護士,一個瘦小的女子,戴著深度眼鏡,工作真是認真負責??床坏揭唤z馬虎,連每一次笑都得恰到好處。也沒有嫌棄你臟,幫你脫衣裳褲子,鞋子。你大兒子大女兒也沒有這樣對你好??!還不是政策好。馬醫(yī)生和碩士研究生也沒有什么不對啊,你打120進來,人家錢都還沒讓你交,就搶救,就讓你進重癥監(jiān)護室,進你聽都沒有聽說過的ICU!既來之則安之,這才是最好的辦法。想來想去,楊煥生也會為ICU著想了)……或者,還會在監(jiān)護室里詩興大發(fā),寫出一組古體詩來呢。
這樣想著,他想瞇一下眼睛,解一下乏。剛閉上眼睛,迷糊了一會,監(jiān)護室門前一陣騷動,只見推車上拉著一個病人進來了。病人進來后,楊煥生心里產(chǎn)生些許的安慰。剛才還天真地想,除了像他這樣自己打120來重癥監(jiān)護室的,其他人誰還會進來呢?還擔心馬醫(yī)生李護士失業(yè)呢!楊煥生還真想有個病人進來,不要讓ICU沒有生意。然而他沒想到這么快就進來了病人。病人進來以后,又是檢查又是打針,抽血化驗,B超CT,忙得不亦樂乎。楊煥生腦子里又新鮮了,無法入睡。楊煥生睡不著,但頭腦乏困。他想,不睡不行,人不睡覺怎么能行。他就使勁睡,但越想睡腦子越活躍。
掉頭一看,這晚又是馬醫(yī)生值班。病床與馬醫(yī)生的辦公桌也就兩三米遠,他專心地在電腦前打字呢。楊煥生說:馬醫(yī)生我睡不著——失眠。
馬醫(yī)生頭也沒抬,說:失眠?幾天了。
楊煥生說:四五天了。
馬醫(yī)生又在電腦上敲了幾個字,想了想,抬頭面對楊煥生,說:哦,是這樣的,我們給你用的溶栓藥,也是有副作用的,溶栓藥物傷肝傷腎是眾所周知的,還容易引起胃出血,引起頭昏,更容易引起失眠——這很正常——我給你點安眠藥。
楊煥生聽了有點心虛,這溶栓藥有這么多的副作用,治好了血壓,那人也不就完了?于是覺得安眠藥也副作用大,說:安眠藥?我不要。
楊煥生怕吃安眠藥。副作用不說,他怕吃了醒不來,怕在這夜里馬醫(yī)生和其他護士來不及管他(他們管剛才進來的病人都來不及呢)。楊煥生清楚,這是什么地方?。勘O(jiān)護室,ICU!自己獨身一人在里面,親屬都不在,兒子不在,喬梅不在,他怕安眠藥讓自己睡了醒不來,那不就等于死去了。他突然想到了死,從來沒有想過的,安眠藥讓他想到了死。楊煥生從前沒有想到過死,雖然七十了,但他一直都覺得死與他相距遙遠,沒有準備,就對死有點遲疑不決。唉,120讓自己想到了死……
馬醫(yī)生沒有聽楊煥生的,讓護士給他拿了兩片安眠藥。
楊煥生把安眠藥拿到手里深情地望著窗外……
繼續(xù)睜著眼睛。深夜兩點,楊煥生眼睛直打架,但思維卻依然清晰??匆谎垴R醫(yī)生,還在電腦面前打字,還在看網(wǎng)頁,不知道馬醫(yī)生為什么有那么多的網(wǎng)頁要看,有那么多的字要打啊。楊煥生看到幾個小護士也還來來回回地走動,觀察著監(jiān)護室里所有的病人。楊煥生想,李護士和楊麗今天不上夜班呢。他開始覺得醫(yī)生護士職業(yè)神圣,他想,自己期望監(jiān)護室里早點來病人的想法沒有錯,他甚至想自己打120進監(jiān)護室也沒有錯,是對醫(yī)生護士的最大支持呢!這樣亂想著,也不知是過了多少時間,終于閉上了眼睛,睡著了。睡著了,連夢都沒來得及做,李護士輕輕搖醒了楊煥生。
楊煥生揉了揉眼,睜開一看,天還沒亮,看了一下墻上的三五牌,才兩點多鐘。他先是感到奇怪,后來明白原來是護士要交班了。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搖醒了,楊煥生看到李護士,心里的不高興消除了一些。是啊,ICU里的醫(yī)生護士是兩班倒,護士交班的時候,要量體溫,量血壓,還要看病人身上有沒有睡得皮膚紅腫。
楊煥生想,反正馬醫(yī)生李護士都沒有睡呢,自己每天都躺著睡著,人家是干活的,是實行救死扶傷的革命人道主義的,難道自己還有什么意見?想想也只好配合,先量了血壓,再量體溫。最后,幾個護士都過來了,掀開楊煥生的被子,讓他翻身,看身上有沒有紅腫,有沒有腐爛。
李護士很認真,說道:床單有點臟了。楊麗說:換床單。
床單就拿來了。舊床單扯下來,新床單換上去。楊煥生感到冷冰冰的,失口說道:冷。
李護士說:當然是會有點冷,凌晨兩點怎么不冷。
楊煥生說:我怎么覺得眼睛花,從前看人是清楚的,現(xiàn)在看你們都模糊。
李護士發(fā)現(xiàn)楊煥生戴著眼鏡,說道:是不是眼鏡上有霧氣了?
楊煥生突然想起來昨晩看手機忘了摘老花鏡。
但他沒有敢說。護士姑娘們卻還是看出點什么來,都別過頭去笑,悄悄說,這老倌真是有點昏了。
楊煥生真的有點昏了。從前都覺得自己是清醒的,到了ICU來,又與年輕的醫(yī)生護士在一起,越來越昏了,昏得一點自信心也沒有了。
楊煥生想,人老了,不能與年輕人在一起。老有老伴,小有小伴,不然,只會越來越昏了。
想著想著天快亮了。
天亮了,楊煥生等著吃早點。他想,八點鐘就能吃早點了。在監(jiān)護室里,楊煥生成天想著吃飯,吃了上頓就想著下頓。沒事干啊,就想吃飯,只有吃飯,才是在監(jiān)護室里的大事。還有,就是只有送飯的時候,家屬才能進來,和他們說話。
早點是兒子送來。一大早,楊光亭給父親帶來了小籠包和稀飯。把早點放在小桌上,楊光亭坐在病床邊,說道:感覺怎么樣?
看了看楊煥生,又說:進來幾天了,怎么越來越瘦了?
楊煥生說:怎么能胖,幾天不睡覺,活人也得死!
楊光亭說:沒睡覺?
楊煥生:失眠。
楊光亭:主要是你心態(tài)不好,要不給你請個心理醫(yī)生咨詢一下。
說著就要用調(diào)羹喂稀飯。
楊煥生說:我自己吃。
楊煥生不習慣別人喂東西,他不想讓人把自己看低了。
楊光亭看著父親吃早點。多年來,楊光亭很少正面看父親,但對父親的音容笑貌,都是了然在胸?,F(xiàn)在看著,父親真的是瘦了,皮膚也黑了,眼眶也是青色。他有點心虛,怕父親真的要出問題。進了ICU幾天,打針吃藥,病情沒有一點起色。楊光亭這時候才明白,父親不能死,活得越長越好。楊光亭算了一下,父親的工資將近一萬,自己的養(yǎng)老保險金都是他的工資付,真的死了怎么辦。他要提高警惕,別讓他輕易出院。
于是說道:在ICU里面沒事,可以寫點古體詩,調(diào)整一下心態(tài)的嘛……
楊煥生抬起頭:寫古體詩?寫什么,這個環(huán)境!心不煩就已經(jīng)不錯了!
轉(zhuǎn)念又說:成天你送飯,也很辛苦的,改天讓娟子也送送,鍛煉一下。
楊光亭覺得父親進了ICU,觀念有些變,想起讓小媽的女兒送飯的事來。
正說著,馬醫(yī)生過來了,對楊光亭說道:正好你在,我想你父親進來第五天了,病情沒有嚴重,也沒有減輕。血壓忽高忽低。有時候還是210……我們穿刺也做了,擴張血管的液體也打了,但效果不明顯。
楊光亭站起來,用手扶了一下帽檐。他感到事態(tài)比較嚴重,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沒吱聲。
馬醫(yī)生說:我看還是要做一下造影,看動脈堵塞的情況,看需不需要放一個支架。
楊煥生咽下了最后一個包子,說:在哪里放支架?
馬醫(yī)生說:在你的血管狹窄處,放上支架,血液流動暢通了,血壓也就正常了!
楊煥生說:這個辦法好,就是手術(shù)太大了,如果心臟上狹窄,還要在我的胸口上打開個口子啊!
馬醫(yī)生笑了笑,說:不用打開,只是一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在你的手上靜脈處開個口就可以解決。
楊煥生說:有這么先進的高科技??!
說完,看了看楊光亭。
馬醫(yī)生看到楊煥生高興的樣子,說:但要終身服藥哦。
楊煥生心里又感到?jīng)觥?/p>
父子倆都對安放支架的事不敢表態(tài)。
馬醫(yī)生說:是不是擔心我們的技術(shù)不過關(guān)?
是的,楊煥生和楊光亭是有想法,這醫(yī)院是小了點,醫(yī)傷風感冒可以,做大手術(shù),做心臟手術(shù)怕不行。
馬醫(yī)生說:其實,我們也不敢冒險,我們與省醫(yī)院專家有合作協(xié)議,由專家來做,放心了吧。
楊煥生聽了就放心了,省專家來做,說什么也比去省城醫(yī)院住院治療方便,再說,做個手術(shù),也算是對ICU的支持,就同意了。
對著楊光亭說:120也打了,將錯就錯,把手術(shù)做了吧!
馬醫(yī)生覺得事不宜遲,第二天就做手術(shù)。
9
馬醫(yī)生帶著省專家來到楊煥生病床前,拿出一張表格,指頭往上一點說:就這位,楊煥生。
楊煥生睡在7號病床上。他已經(jīng)請李護士把病床搖高了些,身體斜靠著,眼睛平視前方。
馬醫(yī)生又面對楊煥生說:劉博士。為你做手術(shù)的省專家劉博士。
楊煥生看著劉博士頷首微微笑了一下。
劉博士看了一眼楊煥生,又往表格上看了看,指頭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架。楊煥生看到劉博士臉白白的,胳肢窩里夾著一疊資料,眼神里會讓人感覺到一點匆忙。
劉博士對著楊煥生看了看,對馬醫(yī)生說:爭取今天做完。
馬醫(yī)生說:博愛醫(yī)院那幾例病人下星期做嘛。
劉博士說:不行。我就這點時間,平時要在醫(yī)院上班,我只能是在禮拜天下來做!
馬醫(yī)生說:好的,劉博士說了算。
轉(zhuǎn)念又說:現(xiàn)在的病人,自我保護意識很強的。
然后指著楊煥生:這病人還是自己打120進來的呢!
劉博士聽了看了一下楊煥生,笑了笑,拿出聽診器,按在楊煥生胸口,好像沒有聽出問題,也好像是例行公事的聽一聽,直起身對楊煥生說:有什么感覺?
楊煥生說:沒什么感覺。
劉博士說:食欲怎么樣。
楊煥生對劉博士的普通話沒聽懂,想了想,說:性欲不怎么樣。
幾個醫(yī)生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
楊煥生也笑了起來,臉上出現(xiàn)了點紅暈。
劉博士停住笑,說:這樣好啊,活躍一下氣氛!
又掉頭特別地對馬醫(yī)生和其他幾個醫(yī)生說:你們醫(yī)生護士成天板著臉,病人情緒緊張,影響治療的!
楊煥生知道自己聽錯了,說得沒沾邊,尷尬地笑著,他同時覺得,這時的劉博士仿佛也輕松了一些。
馬醫(yī)生說:建議ICU配個心理咨詢師。
說笑一會就離開了。
邊走,劉博士邊對楊煥生說:不要緊張,手術(shù)很簡單的!
手術(shù)這天,監(jiān)護室全員上班。楊煥生換上了新的病號服,睡在病床上,整裝待發(fā)。他看到醫(yī)生們前呼后擁,跟著省專家劉博士。
劉博士也換上了白大褂,一次性的藍色帽子和口罩??吹綏顭ㄉ铝懔愕靥稍诓〈采?,問道:家屬呢?
馬醫(yī)生指了指楊光亭,說道:來了。
劉博士說:多叫一些家屬來——這也是一種宣傳,現(xiàn)在競爭比較激烈。
馬醫(yī)生便對楊光亭說:把親戚都叫來。
楊光亭說:都來了,在外面等著。
于是,就把楊煥生往手術(shù)室推。
楊光亭也換上了醫(yī)院的藍色護理服,推著父親出了監(jiān)護室,李護士、楊麗和另外一個護士也跟在病床邊。此時,楊光亭既感到緊張又覺得神圣,他想到,這一生沒有做什么大事,推父親進手術(shù)室就是很大的事了。再說,父親打120進了醫(yī)院后,多種治療手段都用了,這是最后一張牌了,希望不要出意外。
楊煥生看不清任何人和物,他仰面躺在病床上,暈暈乎乎地在走廊里穿來穿去。要進手術(shù)室了,楊煥生一直感到自己很被動,有點迫不得已的感覺。病床被推著轉(zhuǎn)了一個彎,過道里一陣涼風吹來。這風讓楊煥生感到十分愜意,幾天沒有呼吸到自然風了,這過道里吹來的涼風,讓他感到親切,自然。
楊煥生想,沒有病真好。不喝酒不亂打120真好。那樣,就不會在ICU里躺這些天,就不會打溶栓針水,就不會做穿刺……還沒有來得及多想,楊煥生又穿過一條比較寬敞的走道,上了電梯,然后轉(zhuǎn)彎磨角又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放到了鋪著藍色鋪單的手術(shù)臺上。
馬醫(yī)生對楊光亭說:你出去在外面等候吧。
楊光亭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剛出了門,門就自動關(guān)上了。
馬醫(yī)生已經(jīng)消了毒,坐在手術(shù)臺前,他又拉出楊煥生的手,用酒精碘酒依次消毒。劉博士神情嚴肅地站在馬醫(yī)生旁邊。
手術(shù)臺上的燈光柔和,機器嗡嗡地響,空調(diào)的溫暖讓楊煥生感到不自然。幾個醫(yī)生都不說話,楊煥生也不說話。楊煥生想只有聽天由命了,一切順其自然。
其實手術(shù)也沒有打全麻,楊煥生也不感到疼痛,還可以聽到醫(yī)生們說話。說話也似乎輕松,說道:你看,這塊血栓還是比較大,堵得也兇。
劉博士說:這下血液流得好了。
馬醫(yī)生說:位置也理想。
劉博士說:這個看起來不通了,要用另一種技術(shù)做。到省城去做吧!
于是沉默起來。楊煥生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靜靜地等著。
還不到半小時,馬醫(yī)生說:好了。
就十分順利的做完了。楊煥生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術(shù)是劉博士做的還是馬醫(yī)生或碩士實習生做的。
楊煥生往外推的時候,劉博士對楊光亭說:手術(shù)很順利。
楊光亭早就等在手術(shù)室門口,看到父親沒有什么變化,心里輕松了一些。他要把父親推到ICU里去。
進了ICU,楊煥生睡在屬于自己的那張病床上。手術(shù)后的楊煥生,沒有覺得什么不適,他心里舒暢起來。一是不疼,二是沒有不良反映。這時候,他真想寫一首古體詩。
然而,望著床邊上的液體瓶,滴達往下流淌的液體,他莫名的憂傷。他想,手術(shù)也做了,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應該出院,出去呼吸新鮮空氣了。過道里的那種。
然而,他有點怕出去,他似乎開始適應ICU了。
手術(shù)過后,馬醫(yī)生又把楊煥生交給了碩士實習生。碩士實習生開始為楊煥生開處方。楊煥生說:醫(yī)生,我快出院了吧。
碩士實習生說:理論上講,一個療程是應該出院了。
一個療程是多少時間?
碩士實習生說:一周。
楊煥生覺得一周是多么的漫長和短暫。
掉頭看了一下那個晚上打電話的,與丈夫離婚住院的女病友,已經(jīng)不見了。原來,她在楊煥生做手術(shù)的時候已經(jīng)出院了。楊煥生想,自己是多么的倒霉又幸運。打120進來,越治問題越多;但想的也越來越多,也好!
這么想著,楊煥生老是覺得眼睛花。楊煥生以為又是老花鏡作怪,一摸,眼鏡沒戴。再看遠處的東西,模糊,看眼前,也不清楚。他不敢動彈,更不敢起身,起身就覺得燈光是黃色的,再就是什么都模糊。
慢慢的,楊煥生感覺不好,眼睛都難睜開。他不敢對醫(yī)生,說了,他怕加針水。但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脫口說道:醫(yī)生我眼睛花。
馬醫(yī)生說:做一個血常規(guī)化驗。血抽了。
又說:再打個B超,看支架的情況。
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都正常。
馬醫(yī)生說:量一下血壓,會不會還在210。
李護士趕快拿來了血壓器,一量,好家伙,30-60。低血壓!
楊煥生聽了,不知是緊張還是生氣,一下子昏了過去。
馬醫(yī)生說:馬上搶救!
李護士動作神速,馬上打強心針,一針下去,楊煥生睜開了眼。
楊煥生痛苦地搖了搖頭。他首先想到了喬梅。又想起了前妻。同時,他感到死去是那樣的安靜,什么都不知道,沒有半點疼痛與悲哀,與睡著了沒有兩樣。他覺得,活著有點累。
馬醫(yī)生說:注射增壓的針水。
楊煥生心里莫名其妙的恐懼。打120進來的時候是高血壓,溶栓做了,穿刺做了,支架放了。那倒好,又是低血壓了。
然而,楊煥生馬上改變了想法。他不責怪任何人,只覺得自己老了。他覺得馬醫(yī)生劉博士碩士研究生都是按照科學原理給自己治病,絕對沒有錯。是自己老了,身體抵抗力不行了。如果是年輕人,不要說是放支架,就是心臟移植也不會昏迷。再說,今天出院的那個女病友,人家與自己是同樣的病,也是一樣的治療,一樣的針水,別人還是才離婚的呢,都出院了,什么情況都沒有出現(xiàn)情況。
唉!怪千怪萬,只能怪自己!怪自己老了!老了就是廢物,活著只會污染環(huán)境。楊煥生突然想到人們常說的污染源問題。他自言自語地說:人才是最大的污染源,撒泡尿就得浪費幾升水!
楊煥生在東想西想的時候,馬醫(yī)生要給家屬打電話,告訴他們楊煥生昏過去了,休克了。
楊煥生說:我已經(jīng)醒過來了,不要打了,他們又緊張。
馬醫(yī)生說:我們有規(guī)定,出現(xiàn)病情,要通知家屬。這是我們的責任。
楊光亭接到電話就飛奔ICU。這次,他真的帶來了娟子。
娟子流淚說:伯伯,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媽媽怎么辦?
楊煥生伸手去幫娟子揩眼淚,但夠不著。手只在空中揮了一下。
碩士研究生開始覺得有些蹊蹺,這時,他看到楊煥生已經(jīng)沒有大礙,便把馬醫(yī)生拉到一邊,低語了一會。
馬醫(yī)生說:我估計是間隙性血壓高。
又對李護士說:你們要嚴格監(jiān)視,注意血壓和心律的動態(tài)。
10
經(jīng)過了緊張的搶救,打了增壓的針水,楊煥生眼睛不花了,感覺自己精神多了。然而,他再不好意思說自己沒有病要出院了?;瓒蓟杳粤?,還好意思說自己沒有???楊煥生感覺自己真的像個病號了。他乖乖地睡在床上,等待著醫(yī)生護士檢查打針用藥。
馬醫(yī)生對李護士說:小李,繼續(xù)你負責監(jiān)測7床的血壓和心律。
楊煥生看到馬醫(yī)生眼睛里充滿了血絲,為搶救自己,他一夜沒睡。楊煥生心里有些內(nèi)疚了。
李護士在治療室里答應說:好。
出了治療室,李護士先去為5床換了針水,才又去治療室取了血壓器,來到楊煥生的病床前。
李護士來了就不走了。李護士到底年輕,連續(xù)幾個夜班,看上去還蠻精神。于是,每十分鐘檢測一次血壓心律。監(jiān)測的結(jié)果,血壓心律都基本平穩(wěn)。
楊煥生看著守在身邊的李護士一句話也不說,感到有點尷尬,便說:李護士,我都會自己測量血壓和心律了。
李護士抬頭望了一眼楊煥生,說:你還會測血壓心律?
楊煥生說:眼睛不花,頭不暈血壓心律就正常。
李護士說:有點道理呢。
馬醫(yī)生在辦公桌那邊也聽到了,覺得這老倌還是有點意思,就笑了笑,說:說得有點道理,住院住出點經(jīng)驗來了——但也不能犯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哦。
ICU里氣氛也活躍了一些。楊煥生也心情開朗了一些。住了幾天院,又昏迷了一次,把他的性子也磨下來了。楊煥生似乎也想通了,雖然是自己打120來的,但兒子都說了,既來之則安之,急著出去做什么?
原來只顧自己,現(xiàn)在監(jiān)護室里醫(yī)生護士也都熟悉了,哪個醫(yī)生護士上什么班他都記得。楊煥生心情也趨于平靜。是啊,楊煥生想,自己的這一輩子都是替別人著想,為別人做事,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F(xiàn)在好了,那天李護士都說過:病了,就應該享受一下病號待遇。只是自己打120來醫(yī)院好像不好意思,雖然有人送飯,家里什么也不管,也管不了,但人家老說自己打120進了ICU,心里感到慚愧。
心里平靜,但說話交流的機會很少。ICU里,醫(yī)生護士跑來跑去的,看著他們忙著有些有趣,說話?與他們說什么?
他想寫點古體詩,寫一下在醫(yī)院里的感受??墒怯悬c寫不好,心不在焉,怎么能寫出來。然而,心里總是掛念著點什么。
悠悠地待著,看天花板,醫(yī)生來了,不敢說話,怕說不到點子上,更不敢亂說自己哪里疼。護士忙得腳不著地,再說,都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難得找到共同的話題。
靜靜地呆了一會,楊煥生感到肚子有點痛。他望了望值班的馬醫(yī)生,剛想說什么,又趕快忍住了。他不敢亂說自己哪里疼了,他怕馬醫(yī)生又要加針水。楊煥生最怕加針水,他對液體天生的敏感。但他覺得有點奇怪,自己的腸胃平時都是好好的,吃東西也有規(guī)律,今天怎么會不舒服起來了呢。仔細一想,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天沒有大便了。哦,楊煥生突然想起來,那年去歐洲旅游,也是一個星期才解大便。旅游嘛,坐飛機、乘汽車,楊煥生胃口不錯,每天三餐都吃得不少,就是一星期才解大便。
想著,摸摸肚子,也沒有積蓄什么。楊煥生不明白吃下去的東西哪里去了。
這次也會不會像去歐洲那年一樣,一個禮拜不解手?楊煥生清楚地記得,自己打算打120的時候,就準備上廁所的。還沒有來得及去廁所,就被抬上了救護車,后來又是一系列的搶救,怎么就把上廁所的事給忘記了呢?仔細想一下,確實是四五天過去了,并且真的是沒有上廁所。楊煥生感慨萬千,生活規(guī)律打亂了,突發(fā)事件發(fā)生了,連解大便的事都忘記了。
楊煥生說:醫(yī)生,我想上廁所。
楊煥生喊醫(yī)生護士都統(tǒng)一喊“醫(yī)生”。
李護士正在辦公桌上認真地記錄什么,聽到楊煥生說要上廁所,她放下筆就站起來,迅速來到楊煥生的床邊,極快地從床下拿出便盆,說道:終于解手了!
楊煥生覺得奇怪,李護士又不每天二十四小時值班,怎么知道自己幾天沒有解手?
李護士說:是大便還是小便?
這一問,倒讓楊煥生為難了,大便想解,小便也想解。便說:去廁所又說吧。
李護士說:你不能下床,就在床上解。
床上解?楊煥生說,床上解不方便。
李護士說:這里是重癥監(jiān)護,ICU,病人絕對不能下床。你必須在床上解。
楊煥生看了看李護士,李護士表情嚴肅,眼神是不容置疑的那種。
楊煥生說:我又不是不能下床,為什么讓我在床上解,我那不成了癱瘓病人!
在床上解手,楊煥生覺得把人丟大了。他只記得小區(qū)隔壁的張老頭,癱瘓了一年,大小便失禁,是在床上解的。
李護士耐心地說道:你到底想大便還是小便。
楊煥生說:大便小便都沒了。
李護士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拿走了座便器。
楊煥生在床上生悶氣,怎么能當著這么多人大小便,自己神志清楚,又不是張老頭,沒有意識,不知道羞恥!
這么想著,大便又在肛門蠕動起來,讓他難受。楊煥生顯得有點委曲地說:醫(yī)生,我要解手。
這次李護士不太匆忙了,她不明白楊煥生到底解還是不解。她從容地來到楊煥生的病床邊,又拿出了座便器。
楊煥生朝著李護士看了看,無可奈何地說:先放在旁邊吧。
李護士走開了。趁沒人看著,楊煥生把座便器拿了起來,掀開被子,放在了屁股下面。塑料盆涼涼的,楊煥生沒有了解手的意念,他怎么也解不出大小便來。
于是,他生氣地把座便器取出來,放到了床邊。
當坐便器放到了一邊的時候,楊煥生的肚子又疼了起來。
楊煥生說:醫(yī)生,我要解手!
李護士走了過來,站在床邊,看著床邊的坐便器不說話。
楊煥生說:讓我去廁所吧。
李護士說:這是規(guī)定,我們不能違反,如果病人出問題,我們要負責,我們要對你負責。
停了一會,李護士想起什么來似的,說道:你是不是便秘,解不出來是吧?那我們有辦法,保證讓你解出大便來。
楊煥生說:什么辦法?
李護士說:我們可以往你的肛門里塞進“開塞露”。
楊煥生說:往我的肛門里塞開塞露?
李護士點頭說:是。
她的眼睛里放光,態(tài)度十分真誠。她希望往楊煥生肛門里塞開塞露解決他的大便問題。
楊煥生卻說:還不如解在被子里呢!
楊煥生腦子反映很快,他在想,往肛門里塞東西,那是什么樣一種情況,那不整個下身全部暴露,全都一覽無余啊!在ICU里,醫(yī)生護士全部都看著,眼睜睜看著李護士往自己的屁股里塞東西?等到病好了,怎么見人?
李護士看到楊煥生也沒有往屁股里放開塞露的意思,只好惋惜地走開了。
醫(yī)生護士都去忙他們的去了,楊煥生在床上動腦筋。他想,解不出來便,是看著醫(yī)生護士有心理壓力,何不如趁醫(yī)生護士不注意的時候把手解了,解在被子里就解在被子里。
但也不是那么容易,始終是不習慣。楊煥生就憋著,他想,自己打120來醫(yī)院就丟人了,再不能做丟人的事了。于是又憋了半天,楊煥生感到有點憋不住了,悄悄地把便盆往被子里送。把便盆放在屁股正面,冰冷冰冷的。他假裝漫不經(jīng)意地往前看,眼前明明是醫(yī)生和護士啊,明明是幾個護士在說話。但仔細看,哪個醫(yī)生護士也沒有在意他。
護士們在聊天呢。
李護士說:怎么,肚子突然疼起來。
幾個人都沒有答她,朝她看了看。
李護士按住肚子說:你們有沒有泄痢停,我忘了帶。
說完搖了搖腦袋,忽然想起來似的,又說:我看一下包里有沒有,有就不用買了。
李護士真的在自己的包里找到了泄痢停,剛想吃,楊麗說:不要是那個來了,還吃泄痢停!
李護士笑了笑,停住吃藥說道:嗯,我都忘了,應該是差不多了……
楊煥生聽她們閑聊感到有點意思,同時,趁她們不注意,把便盆悄悄放進被子里。護士們越聊越起勁,于是,他撅起屁股,使勁掙。但大便就是不出來,楊煥生生氣了,用最大的力氣,他不相信就解不出個大便來,這一努力,還真是出來了。
楊煥生不好意思地說:醫(yī)生,已經(jīng)解了。
李護士停住聊天,趕到楊煥生的病床前,鼓勵說:不錯不錯!
李護士又對電腦前的楊麗說:楊煥生,500克!
邊說邊端著便盆往廁所走了,沒有半點嫌棄的意思。楊煥生真的有些感動了。
11
總算是順利地解手了,楊煥生覺得自己的心里舒暢了。睡著了。楊煥生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楊煥生想起了小時候大人們說的俗話,他們說人最舒服的三件事:解手、掏耳朵、打噴涕。那么,順利地解手成了楊煥生住院后干的最舒服的一件事了,他感到痛快,舒服,愜意。
睡在ICU7號病床上,他覺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也不刺眼了,病床也不似從前那么感到窄小了。他掉頭看ICU辦公桌旁邊,幾位醫(yī)生護士邊辦公邊聊天,不知為什么原因,今天,醫(yī)生護士的說話讓他感到心情舒暢。
楊煥生覺得自己是睡在幸福的搖籃里。恍恍惚惚,他隨著搖籃的晃動起了床。奇怪,醫(yī)生護士怎么不阻攔他呢?這讓楊煥生感到詫異。哎,人倒霉起來什么都不順,解手都不順,人走運起來,不但解手順了,ICU里的醫(yī)生護士對他都網(wǎng)開一面了。
可能是還沒有看見吧,楊煥生試探著下了床,來回走了幾步,醫(yī)生護士頭都不抬,專心地在寫字,看電腦,同時在聊天,笑,誰也沒有看他。楊煥生想,人家才不管你這個糟老頭子呢,你是什么人啊,算什么東西???!要那么認真地對待你!
楊煥生突發(fā)奇想,他覺得應該趁醫(yī)生護士不注意他,出去看一看。他想,在ICU里關(guān)了幾天了,也要出去透一下風了,吸收點新鮮空氣。
于是,他躡手躡腳出了ICU的門。門外電燈有點暗,但可以看見電梯標志和安全出口標志。楊煥生按電梯按鈕,電梯很快就來了。奇怪,從前,電梯口等待的病人家屬都很多,按鈕按了半天電梯都不來,今天怎么這樣快?他進了電梯,電梯上的數(shù)字一閃一閃就到了一樓大廳。醫(yī)院大廳里燈火輝煌,人來人往,掛號的,計費的,拿藥的,都排著長長的隊呢。楊煥生從來沒有見過什么地方像醫(yī)院這樣門庭若市。人比農(nóng)貿(mào)市場人還多呢,就是人們的表情都沒農(nóng)貿(mào)市場里的人輕松,愜意,總是看得出有一些焦慮。楊煥生感慨著,但他顧不得那么多了,離開了醫(yī)院大廳,來到了街上。
楊煥生走的是后門,他不敢走正門。正門是他坐120來的那道門,他有點害怕。出了后門就是新開發(fā)的街道,夜深了,街上人不多了,許多商店都關(guān)了門,只有賓館還營業(yè),賓館門上的霓虹燈有點曖昧。從前,楊煥生很少晚上上街,他感到這燈光,這幽靜,讓他精神迷離。于是,他繼續(xù)往前走。走到僻靜處,從街角閃出一位女士,并且向他走了過來。楊煥生先是有點害怕,怕是站街女(他從前聽說這條街上有站街女)。但一想,哪里還會有站街女!一看,這女的端莊大方,不像是風塵女子。正彷徨,女士攔住他說:先生要住宿嗎?
楊煥生說:我不住宿,我住ICU呢,7號床。
女士說:住ICU太不清靜了,還要打針吃藥。住我們賓館吧,安全衛(wèi)生24小時熱水。
聽說24小時熱水,楊煥生渾身發(fā)癢。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幾天沒有洗澡了。住院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呢,每天都要洗澡,這是喬梅規(guī)定的,每天都要洗澡。喬梅是個潔癖。
楊煥生心動了,說:要多少錢一晚?
女士說:你先看一下房間的條件再論價。
楊煥生猶豫了一下,迷迷糊糊跟著女士進了賓館。
賓館大堂里站著三位漂亮的女生。大堂的地面和樓梯上都鋪了紅地毯,走道里有香水味道。電梯口,服務員小姐肩上有一條紅色的綬帶,看到楊煥生,彎腰說道:歡迎光臨!
楊煥生點了點頭,茫然地跟著女士往里走。來到了電梯門前,女士按了按鈕,電梯很快就下來了,門打開,他們上了電梯。電梯門很快就關(guān)了,看著女士對她微笑,楊煥生心有點跳得快。他趕快扭頭,只見電梯指示器上的數(shù)字撲閃著,繼續(xù)往上升。也不知是幾樓,電梯門又開了,他跟著女士走出電梯門,就像進了迷宮。
女士一直微笑著,出門一轉(zhuǎn)彎,她用匙牌打開了一個房間。楊煥生不敢進,女士很有風度地抬了抬手,楊煥生進去了。房間很寬,燈光朦朧,一張大床,雪白的床單和棉被,衣柜,電視柜,臺燈,穿衣鏡都裝飾得富麗堂皇。
楊煥生說:有沒有熱水?有沒有浴池?
女士笑了起來,打開衛(wèi)生間門,說道:請看!
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大浴缸,浴缸的旁邊,上下有幾個籠頭,幾個開關(guān)。
女士說:這是新式的浴池,客人躺在里面可以沖浪,可以自動按摩。
楊煥生搖頭表示不相信。
女士說:你可以先試一下。先享受,后付款。
楊煥生猶豫著,女士便把楊煥生的外衣脫了。
楊煥生先是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認真想了一下,在ICU里,看著醫(yī)生護士還解手呢,當著這女士服務員試著洗澡也沒什么,于是就脫衣下了浴池。
水溫正合適,楊煥生光著身子正放水,那按摩沖浪的開關(guān)還沒有打開,只聽得“咣當”一聲,房門打開了。楊煥生吃驚地抬頭,看到進來了兩個大漢,兩個都穿著白衣,戴著口罩。
楊煥生以為是ICU的醫(yī)生來抓他了,認真看一下,不是馬醫(yī)生也不是碩士研究生也不是李護士。
他正在遲疑,女士說:上吧。
兩個男子說:這么老,取下來也賣不出去!
楊煥生聽了嚇了一跳。他想,肯定是偷腎賣肝倒賣器官的團伙!
楊煥生聽了許多關(guān)于偷腎臟倒賣器官的故事。說的是鄉(xiāng)村里某某家的孩子失蹤了,后來被割腎了,說是在玉米地里被割了的……
楊煥生捂住身子,呼叫:我老了,又是高血壓,我的肝腎都不管錢了!
女士說:老有老價錢,年輕有年輕的價錢!
兩個男子對女士說:你開個價吧。
女士說:年輕的五十萬,這老的五萬總值吧。
兩個男子聽了,看看楊煥生又看看那女士,耳語了一會,說道:二萬五,一口價!
楊煥生崩潰了!他的腎只管二萬五!
他大喊道:我是高血壓,我有糖尿病,我的腎賣不出!
楊煥生看到女士無可奈何地點頭,表示愿意賣。
兩個男子就拿出了手術(shù)刀,止血鉗,夾子,鋼針……
一個男子準備打麻醉。
另一個男子說:不要打麻醉了,便宜貨,浪費針水,劃不來。
楊煥生聽了驚叫:我要打麻醉,我怕疼!
兩個男子不聽楊煥生的,手術(shù)刀就往楊煥生的腰上劃。
楊煥生使勁掙扎,高聲呼叫。一邊呼叫,楊煥生突然想起來,為什么不打110!自己沒有生病都還會打120,被人割腎為什么不打110報警呢!
于是,楊煥生拿出手機,正想按110,突然一下就被男子把手機打掉了!
楊煥生繼續(xù)掙扎,繼續(xù)呼叫,嗓子都啞了,大汗都出來了,再也喊不出聲來,他感到胸口悶,氣也出不來了。
男子說:完了!沒氣了,要出人命!
女士說:出人命你們要負責啊,誰讓你們不打麻醉!
男子說:沒事,掐人中!
女士趕快掐住楊煥生的人中。
楊煥生覺得女士的手溫柔地掐在自己的人中上,他感到溫暖,感到親切,慢慢地醒了過來。
醒來后,一片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楊煥生先是眼前一片模糊,慢慢地,微風輕拂,花香撲鼻,蜜蜂彩蝶翩翩起舞……
耳邊聽到喬梅使勁喊:老楊老楊怎么了!睡成這樣,你看,口水都流出來了!
喬梅先是一個勁地掐楊煥生的人中,看到醒過來了,趕快去客廳拿衛(wèi)生紙。楊煥生看到喬梅穿著一身淺色柔軟的運動衫,腳步很快,但還是習慣性的舞步,那種很有韻味的“夸張步”……
喬梅很快就從客廳里出來了,親切地叫著老楊,用衛(wèi)生紙為楊煥生擦口水,說:怎么在院子里睡著了,看你睡得這么沉,感冒了怎么辦!
楊煥生望著喬梅,眼眶潮濕,呆呆地不說話。喬梅趕緊把楊煥生扶起,攬在懷里,說道:我也不去參加什么合唱了,在家陪你,不然整出什么問題來呢!
楊煥生說:幸虧是夢,要不然,出大問題了!
喬梅聽了,感到莫名其妙。
楊煥生又說:合唱團要去!文化體制改革,歌舞團解散,你年紀輕輕提前“買斷”回來,在家待著也不好。
喬梅說:那倒也是,你去了“夕陽紅詩社”,我一個人在家也孤單。
楊煥生頷頭想了想,又說:娟子雖然跟著她父親,你以后要好好關(guān)心一下她!
喬梅一時無話可說……
編輯手記:
在作家木祥的中篇小說《楊煥生住院》中,退休后的楊煥生,在感受到生活舒適的同時,也感受到了某種莫名的空,在酒喝多的情形下,突發(fā)奇想提前體驗一下住院的感覺,便撥打了120。平常沒有任何問題的他,來到醫(yī)院后,在各種檢查面前,他變得不再平靜,在四五天失眠的困擾下,他的身體被診斷出了問題,并做了手術(shù),在重癥病房待著的時間里,他體驗到了醫(yī)院的種種,同時也體會到了晚年身體與生命所將面臨的尷尬。最終楊煥生離開醫(yī)院,又陰差陽錯地落入賣腎團伙中,在他嚇得昏過去,又在那個女士掐人中的過程中醒來。這時才發(fā)現(xiàn),酒醉之后的都只是一場夢魘。醒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妻子喬梅照顧著,并感覺到了那種真正的精神上的幸福與愉悅。最終小說歸到一個夢,一個夢魘,但這個夢依然很真實,反應了那種退休老人精神上所需要的慰藉,同時也在思考生命的那種完整感與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