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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的城

      2019-01-15 06:45:37隆林剛
      大理文化 2019年12期

      隆林剛

      秦治木

      1972年,我進紡織廠車隊當學徒。要是哪天下午我?guī)煾低跣掠钐崆鞍压ぷ鞣υ谝巫由希咂鹦∏?,拎起鐵鋸條插著的肥皂,我就知道他去了澡堂子后要去哪里了。他帶著淡淡的肥皂香和喜悅?cè)ハ嘤H,然而每次都被人家將高漲的興致一點一點涼下來。除了越來越濃的一身酒氣,他帶回宿舍的就是誰也聽不懂的喃喃話語。他眼光高也沒有錯,26歲就是車隊副隊長了,年輕有為,好像只要一路走下去,隊長、副廠長、廠長這些帽子就會一一落到他的頭上。也有開了頭的,不過都是草草收場。在他手上,那些愛情好像是反反復復握不住的一捧沙。到后來,他相親好像只是為了去失望,然后狠狠地醉上一場。那天,我說,師傅,差不多就行了。我指的是他剛見了的小白妹。我認識這個女工,紡織車間的。參加工作的第一天,我很興奮,手忙腳亂的,去食堂打飯時,才發(fā)現(xiàn)把橡皮筋扎著的一疊飯菜票弄丟了。飯菜已經(jīng)扣在碗里,周圍都是冷冷的陌生人,我很尷尬。小白妹就是在這個時候華麗麗地從天而降的。她從我身后擠上來,把一疊飯菜票遞給食堂師傅,說,他的我來付。擠出打飯窗口,我說,謝謝你。她說,你是新來的吧?我點點頭。她說,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也老丟飯菜票,沒事,不會白丟的,丟著丟著你就聰明了。我不敢正視她的笑聲和她肌膚的白,它們和著那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只輕輕一閃,就輕易將我的勇氣擊退了。但那發(fā)間的余香卻留了下來,我深吸一口,那是洗發(fā)膏的香味,纏綿可人。第二天,我守在食堂門口還她菜票,她身旁的一群女工嗤嗤地笑。別理她們,她接過菜票,揮舞了一下拳頭,說,加油干,要永遠記住我們是社會主義接班人。我看著她們走遠,那青春的背影是春風里的花兒,看不夠的??赏跣掠顓s說,你不懂,感情這事,差不多就是差得遠,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好看這東西不能當飯吃。

      我和小白妹結(jié)婚那天,王新宇敬我酒,小木,女大三,抱金磚,還是你小子有福氣。他又看向小白妹,祝你們白頭偕老。我知道他沒有正視她,他的眼光只是在她的臉上彈了一下。王新宇31歲了,依然單身,依然是副隊長,那些原以為不久就會落在他頭上的烏紗帽,依然在遠方。他似乎也漸漸看清了自己的處境,朝中無人,學歷有限,良好的開局也僅僅只是良好的開局而已。所謂的年少有為,也只是錯以為手中握住了大把時間就等于握住了美好未來。只是少了年輕氣盛,卻也沒有多出幾分瀟灑從容來。工作上得過且過還可以將就,可在相親這事上若是將就,又覺得對不起那些相親的時光和那些金光閃閃的履歷。畢竟是見過桃紅柳綠的繽紛,再放下身段去看一棵小草的風情,真是太難了。他不敢正視小白妹,或許就是害怕那些歲月又涌上心頭變成一段感慨吧。倒是小白妹大方,連敬王新宇三杯。一杯敬他對我們的祝福,一杯敬他對我的關(guān)照,一杯祝他早日找到他的愛情。酒也不烈,卻辣得小白妹嘩嘩掉眼淚。我摟住她的腰,手上特地用了力。她一定知道我在告訴她什么:親愛的,我在,一直都在你身邊。

      小白妹上下夜班,我都去送她接她,直到兒子小雨出生。小雨不好帶,走路之前是落地響,離了人的懷抱就是個哭娃娃。走路以后調(diào)皮,睡覺都不老實,容易驚醒。一歲半的時候,我狠狠心把小雨丟回老家。一個月回去看,臟得像只小狗,洗白了才認得出是我的小雨。也不能怪我父母,整個村的小孩不是養(yǎng)成臟小狗就是養(yǎng)成野小貓,身上散發(fā)著酸臭味,整天跟著蒼蠅到處跑。小白妹紅著眼睛把小雨領(lǐng)回來,就自己帶,黑著眼圈地帶,帶得瞌睡丟了,人恍惚。一天,我凌晨醒來,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站在窗口等下夜班的小白妹。小白妹的身影緩緩走進我的視野,同框的還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我熟悉這個身影,就像熟悉我的影子。我藏進窗簾,看他們在夜色中站了一會,直到有人出現(xiàn),他們才匆匆分開。等小白妹上了床,我就翻了上去。她說,昨天才要了的。我說,我天天都要要。她就不說話了,把自己裝進深深的沉默里。從洞房那天起,她就這樣了,任我雷霆風暴她都是一塊靜默的土地。那天,我發(fā)了狠。我要把這塊土地犁響。我要用它的聲音來撕碎我的悲傷??尚“酌弥皇前阎讣咨钌钋哆M我的背脊,只是眼角閃著晶瑩的淚滴。等我明白,脊背上的隱隱疼痛就是這塊土地的聲音時,我被更多的悲傷伏擊了。

      攀枝花那趟任務很重要。花布是剛上的新品,生產(chǎn)線只有一條,臨近交貨時間了,印染車間還在趕貨。能不能準時把貨送到,不僅事關(guān)新產(chǎn)品的銷路,而且還事關(guān)紡織廠的聲譽。五天的行程要三天走完,出發(fā)前一天,隊長讓我們在家養(yǎng)精蓄銳。那天晚上,我請王新宇來家里吃飯。我經(jīng)常請他到家里吃飯,徒弟請師傅喝上一杯,理所當然的事。他也從來不和我客氣,師傅上徒弟家喝一杯,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我故意制造出一些空間給他們,比如,吃飯前去樓下買包煙,比如,吃飯后包下洗碗的活。然后我就暗暗觀察他們的臉色,然而,他們總是很坦蕩的樣子,絲毫看不出做賊的心虛。不過,他們表面上越是云淡風輕,我就越相信他們心里藏著雷霆和閃電。那天,喝的是木瓜酒,本來想多喝的,但小白妹不讓,說,木瓜酒朝后醉,明天你們還有任務,不能再喝了。王新宇說,小看誰也不能小看老司機的酒量。小白妹瞅他一眼,就把酒收進里屋去了。

      第二天車隊整裝待發(fā),遲遲不見王新宇,隊長急得跳腳,讓我跟著他去宿舍叫人。門是被踹開的,王新宇死豬一樣地躺在床上,叫也叫不醒,隊長照著他的屁股踢了一腳,他只哼哼了一聲。隊長說,你個狗日的,喝了多少?你不是千杯不倒嗎?我沒有接隊長的話,打了盆水,準備給王新宇洗臉。隊長說,別洗了,都醉得跟個死人一樣了。攀枝花回來,我風一樣地向家跑。我想念小白妹的念頭已瘋長成草,青了黃,黃了枯,現(xiàn)在又燃成了一片火。家近一點,身上的疲倦就少一點,我就距離小白妹近了一點。小白妹不在家,桌子上丟著那個小藥袋,里面還剩著兩顆小藥片。我熬了一個通宵,紅著眼睛失魂落魄地去醫(yī)務室找王醫(yī)生,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居然沒藏好。我到底是著急了。

      戴曉松

      我是個愚笨的人,快六歲了,可生活于我來說還是一片混沌。我爸進去的那天,是我人生重要的一個節(jié)點。來的是兩個警察,他們表情冰冷,才往屋里一站,我就感到了寒意。一個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另一個說,1968年1月16日,你作為炮派骨干,打死了240的幾個人?我爸看了我一眼,說,能不能出去再說。就是我爸望向我的這一眼,讓我的人生從此開始變得有跡可循。那眼神充滿了慈愛和悲傷,讓我一下明白人生有一種滋味叫做無可奈何。我爸是我的一扇窗,他進去了,我的世界就沒有窗了。我透不過氣來,整晚整晚哭。我媽帶我看醫(yī)生,沒有效果,就開始做各種迷信活動。有一晚,她點支蠟燭,口中念念有詞地往我床邊和身上灑清水泡過的米粒。我把落到臉上的米粒抹進嘴里,用它堵住我的哭聲。沉重的壓抑纏繞在我童年的骨節(jié)里,讓我無法在陽光下奔跑。我漸漸不愛說話,不愛看別人的眼睛,更不愛學習。小學畢業(yè)后我就混社會了,我媽在我面前哭,說我無藥可救。我懶得理她和她的眼淚,要是眼淚有用,我早把我爸哭回來了。

      那天,我和田雞,還有大頭把黃小偉堵在巷子里。三打一,因為局面很好,我們反而不著急動手。我們用語言羞辱他,像貓在挑逗一只無路可逃的老鼠。和黃小偉也沒有什么恩怨,不過我們的江湖就是這樣的,身邊跟著幾個妹妹,幾杯烈酒下肚,燒著的眼睛就很容易憤怒。天知道那些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轉(zhuǎn)眼間我們的優(yōu)勢就變成了劣勢,而已經(jīng)變成一條搖尾狗的黃小偉又驕傲成一條狼。團戰(zhàn)中,田雞慘叫一聲,然后捂著肚子一點點軟成一根面條。那些暗紅色的血借著昏暗的路燈,猥瑣前進,先是一條蟲子,很快就大成了一面影子。黃小偉他們一哄而散,蒼茫的夜色中只剩下田雞的呻吟和我的慌張無措。田雞說,松子,我會不會死?我說,胡說,我死了都不會讓你死。我和大頭輪流背著田雞往醫(yī)院跑。田雞至少有75公斤,很快壓垮了大頭。我也背不動了,但還想撐一下,撐一下就可以離醫(yī)院近一點,結(jié)果就摔了。田雞躺在路上,奄奄一息,他會不會就這樣死去。我和大頭害怕極了,大頭先哭,我也跟著哭。有路人停了下來,那么大的一個胖子,他們愛莫能助。除非有車,有人說。等于沒說。白天都難看到幾輛車,更何況是晚上。田雞快要死了吧,流了那么多血。

      那個中年男人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他的大貨車咔嚓一聲停在我們旁邊,一扇希望之門就打開了。中年男人面色冷峻,一邊緊握方向盤,一邊鼓勵田雞,小伙子,馬上就到了,小伙子,再堅持一會。路燈一盞一盞從他的臉上劃過,他那姿態(tài),仿佛是駕著戰(zhàn)車在硝煙中沖鋒陷陣。

      田雞進了搶救室,我給中年男人遞了一支煙,他沒有接。見他牙齒發(fā)黃,我說,戒了?他說,醫(yī)生讓戒的。我說,叔,開大貨車有意思嗎?他說,有意思啊,東南西北到處跑,看風景,長見識,不過,那是從前的事了。我看了看他,他望向窗外,窗外不過是下關(guān)風又吹過下關(guān)城的尋常夜景,他的目光卻充滿了深情。見我腳下很快丟滿了煙頭,他說,你也少抽點。我說,不抽難受。他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我想了想,就把還沒有抽完的半支煙丟腳下踩了。他說,打架很好玩嗎?還是你們和人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沒說話。他說,不過也沒事,誰年輕的時候沒有荒廢過時光。我愣了一下,覺得他吟了一句詩。

      警察來的時候,田雞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醫(yī)生說,再晚一點就救不回來了。等警察的問話結(jié)束,我發(fā)現(xiàn)中年男人已經(jīng)不在了。不知道他的名字,還欠著一句謝謝,我就在空蕩蕩的過道里走了幾圈。過道里似乎還留著他的氣息,淡淡的汽油味,很好聞。

      我媽也來了,眼睛紅腫著,她就這樣,好像眼睛一紅,全世界就會為她讓路。她說,你這樣不聽話,等你爸出來了,你說,我該怎么向他交代?我說,我要學開大貨車。

      秦治木

      1988年的一天,副廠長打電話到車隊找我。他以為一個電話就可以把事情搞定,可惜我不是阿貓阿狗。我知道那個人的底細,不是什么好鳥。初二輟學在家,游手好閑,還搞大了人家女孩子的肚子。好在家里有錢,為他善后??晌疫@里不是少管所,更不是裝敗家子的垃圾桶。

      第二天,副廠長親自上車隊來了。他可能忘了車隊誰說了算,并且那個人有著怎樣的臭脾氣。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戴曉松,他跟在副廠長的屁股后,又瘦又黑,卻很斯文。天知道那些破壞力是怎么藏進他身體里的。副廠長很顯然在壓抑對我的不滿,丟過來一根煙,眼睛就去看別處了。我接過煙,放在耳朵后,也不說謝謝。他說,曉松,過來拜見你師傅。戴曉松就過來準備鞠躬喊師傅。我說,等等,你先去把屋外窗子下那個輪胎滾過來。戴曉松前腳出去,副廠長后腳就跟了上去,過了一會,又跑回來說,老木,那么大的輪胎,他扶都扶不起來,還怎么滾?我說,扶不起來了你還讓我扶,你知不知道你在給我送一顆定時炸彈?

      晚飯后,小雨打開電視,又把它關(guān)了。它前天又壞了,小雨忘記了。無數(shù)的雪花點,想將就下都將就不了了。修不了了,修理師傅說,什么東西老了都會有毛病的。小雨就去隔壁家玩,半年前,隔壁家抬回來一臺17寸的大彩電。這等于在小白妹眼里燒了一把火。她不叫我老木了,而是叫我車隊隊長。紡織廠堂堂車隊隊長硬是被她叫成了四個耳光。她聲音洪亮,我無地自容。我承認,是我慣壞了她,讓她的脾氣動不動就變成一把刀。其實緊一緊,家里還是拿得出一臺彩電的錢,可是我媽的病擺在那里。風濕、糖尿病、高血壓,每一個坑都需要用錢去填。我讓小白妹等一等,熬過了冬天,就是春天了。她說,別和我說這些狗屁話,我的春天早就熬沒了,家家都有彩電,就我家沒有,小雨看電視還得往別人家里跑。熬,還要怎么熬,難道還要我熬到你媽死嗎?我知道,她未必是愛我的。相親前,介紹人說,女方就是要找一個車隊駕駛員。去了一看,居然是小白妹。小白妹見我就笑了,說,繞了半天,我們又見面了。我說,這就是緣分吧。小白妹說,我不相信緣分,我只相信事在人為。不過,也許是我自私了。得了人,還想得到心。

      我去醫(yī)院賣了兩次血,第三次出來的時候,頭昏,腳軟,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一會才緩過神來。我不敢再去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便宜了王新宇。王新宇一直沒有結(jié)婚,他一天不結(jié)婚,我就一天不安心。當年,澡堂洗澡,他讓我?guī)退帘常夜室饧に?,師傅,有些人說你不結(jié)婚是有問題。他挺起腰桿說,好好看看,我的東西能有什么問題?我說,又要漂亮又要有家庭背景,上哪里找這樣的女人?他說,臭小子,別以為結(jié)了婚,天天可以睡女人,就有資格教訓你師傅。見他生氣,我就高興了。我原以為等不了多久他就會賭氣把婚結(jié)掉,可沒有想到,一等就是十多年。也許他習慣了單身,可我還沒有習慣他成為小白妹的一道影子。我把三次賣血的錢拿給小白妹,她問我錢哪里來的?我不說。她又再問,我還是不說,她的語氣里就多了不屑。我一著急,就說,我沒偷沒搶,這是我賣血得的。她讓我伸出手,我不伸。她就強行拉起我的手,掀起袖子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給她看那幾個針眼,黑黑的,微不足道地停在手上,莫非還期望它能化成一只小飛蟲飛進小白妹的眼里,逼她落出幾滴眼淚來?晚上,小白妹煮了碗糖水雞蛋給我。她說,不要再去了,我不會再逼你買彩電了。我吃了一口,糖水很甜,雞蛋很香。

      四年級的時候,我爸我媽去楊露婷家提親。也不算早了,我們這里的孩子,有些才生出來就定親了。楊露婷的父親楊宏偉,結(jié)婚后的十多年里只干三件事:抽煙、喝酒、賭博。錢不夠就借,等積了一屁股債時,只好偷雞摸狗了。楊露婷她媽何秀也不是什么好鳥,好吃懶做,楊露婷周末回家,還得給全家做飯。她爸和她媽的組合,就是歪鍋配歪灶的組合。當我爸我媽走進那間窮得響叮當?shù)暮谖葑訒r,不由皺了皺眉頭。楊宏偉點頭哈腰,一邊歡迎貴客,一邊用余光掃桌上的禮物。我爸我媽其實也就是走下過場。我是村長的小兒子。我們家新蓋的三坊一照壁鶴立雞群,還沒有進村就能看見它閃出的光。我爸為提親這事向我揮過笤帚,他說,門不當戶不對。我說,你信不信我明天也離家出走?我爸就不吱聲了。我哥比我大6歲,15歲的時候,我爸給他定了一門婚,女方是隔壁村村長的女兒,算是強強聯(lián)手吧。我哥不愿意,我爸就用笤帚打他,讓他滾。我哥從來叛逆,唯獨我爸這句話他聽進去了。他去了深圳后,給我寫過信。他讓我不要告訴我爸我媽他在哪里。他說他離開他們就等于鳥兒離開籠子飛上了藍天。他把深圳說得跟天堂一樣,還讓我以后去那里找他。我才不去呢,天堂里如果沒有楊露婷,那就是個地獄。

      定親后,我看楊露婷的眼神多了一種溫柔。但這種溫柔似乎不被楊露婷喜歡。她總是躲著我,有時候一不小心眼神落到我身上,又慌著跳開了。我喜歡她的害羞,像一只可愛又機警的小鳥。一天,楊露婷把我叫到小樹林。她說,小學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說,我的打算你還不知道?她說,我還想去讀書。我沒有說話,低頭看地上的螞蟻。她說,你要真喜歡我的話,就幫我這一次。我還是不想說話,用腳去踩那些螞蟻。一件衣服丟到我腳下,我抬起頭,楊露婷已經(jīng)在脫襯衣了,那一片雪白的胸脯就要噴涌而出。我知道她要干嘛,慌著撿起衣服想過去給她穿上,又羞愧難當,只好把衣服丟過去,然后一口氣跑出了小樹林。

      楊露婷

      我喜歡小月村的春天。梨花、桃花、杏花一開,隨便走到哪,心情都是歡喜的。即使又挨了我爸的打,只要在下關(guān)風里走一走,那些疼痛也會被風吹散??纱禾炜偤芏虝?,等風把那些花兒吹落,我爸留在我身上的那些痛就會把根扎下。我恨我爸。我恨他,不是因為他動不動就打我。他打我可能有他的原因,如果打我能換來好心情,做女兒的犧牲一點也是應該的。我恨他,一是因為他還打我媽。二是因為他是一條大蛀蟲,把一個本來就貧困不堪的家吃得更加破敗了。

      要是哪天我爸哼著小曲,把兩瓶白酒往桌上哐當一放,我就知道他又從醫(yī)院回來了。我仔細觀察過他的手臂,滿是針眼。賣血一定很傷人吧,他才會瘦成一根沒有出息的柴。他也會買點零食,幾顆水果糖,一個冰花餅。沒有我的份。有時候我弟弟也會分給我吃一點,我不要。我知道,在我爸眼里,我只是一盆水,之所以還能待在家里,就是為了有一天把我潑到婆家去換一些彩禮錢。那一天也許很快就要來了。我的課本和作業(yè)本開始莫名其妙地失蹤,頭一天睡覺前我明明好好放進書包的,可一到學校就再也找不到了。一天睡覺前,我找了根細線,一頭系著書包,一頭系著我的手指。半夜,我的手指被扯動,睜開眼,只見一個身影在翻我書包。就在那個身影準備離開時,我跳了起來,抓起他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我爸是從不下地,我媽是很少下地。我爸身體里可能只藏著血液沒有藏著汗水。我也無法想象他流著汗水揮鋤頭的場景,那么瘦弱,也許鋤頭還沒有揮起,就把自己撂倒了。田就是我奶奶的。屬于我奶奶的東西太多了,洗衣、挑水、做飯。5歲的時候,我奶奶生病,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她讓我爸去鋤草,我爸說,鋤草那點勁,他要留著走到醫(yī)院去賣血。讓我媽去,我媽說,等幾天再鋤吧,不然鋤了又會長出來的。那是我第一次下地鋤草,像一個戰(zhàn)士,面對著侵占我家園的雜草。黃昏到來,我氣喘吁吁地抬頭,前面待拾掇的莊稼一眼望不到頭,后面稀疏的莊稼可憐兮兮。田野寂靜,天空空成巨大的虛無,我淹沒田間,小如螞蟻。我哭了起來。草太多,我被這個強大的敵人打敗了。

      李文慶家來提親的時候,我就直直地站在門口。我爸使給我一個眼色,讓我離開。我知道他的意思,女孩子家要矜持才會有好身價??晌移蛔?,他們談論的是我的價格,我有權(quán)知道。陽光把我的身影打在堂屋的墻壁上,既鬼魅又憂傷。我看見我爸手臂上的傷疤,那是我的牙齒留下的,我真想再撲上去咬一口。晚上,我媽偷偷塞給我兩個白水蛋,讓我?guī)W校吃。她額頭有一道新添的傷,眼里閃著光。媽媽對不起你,我媽說,你知道你爸的脾氣。我說,媽,李文慶可是村長的兒子,嫁給他我求之不得。我媽說,你喜歡就好,你看這個家……話還沒有說完,她眼里的那些光就落了下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就拿起一個雞蛋重新放回到她的手里,雞蛋的溫度還在,她能感受到。

      我不喜歡李文慶,膚淺毛躁,好像有個村長的爸爸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變成一只橫行霸道的大螃蟹。學習也不行,考試次次墊底。我不喜歡他拿到分數(shù)時無所謂的表情,一個不知道知識有多大力量的人該有多可悲啊。想到我爸要將我嫁給他,我就感覺脊背上爬上了一百條毛毛蟲。不過,沒有什么事情是絕對的,當我把雞蛋放進我媽手中那一刻,就有一道閃電從我腦中劃過。李文慶可能是我無法繞過去的溝渠,但也有可能是我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們老師說過的,萬事無絕對,關(guān)鍵你要有眼光。當然,我不會讓他白白付出。我雖然一無所有,但還是有東西可以和他交換。我沒有想到他會匆匆跑出小樹林,我不失落,他慌亂的眼神里閃著我想要的光。

      李文慶來我家,和我爸提要求,一是讓我讀完初中,二是我的學費他們家出大半。眼見要到手的彩禮錢又變得遙遙無期不算,還要倒貼給我學費。我爸跳了起來,摔了一個酒瓶在我腳下,邊說著我要把你活活掐死,邊向我撲了過來。我媽一頭撞上去攔住他,他就用手揪扯她的頭發(fā),用腳踢她的肚子。李文慶向我使了個眼色,我沒有辦法,只好跑出門。我剛跑到半山腰的板栗樹下,李文慶就追了上來。他說,沒事的,有我在。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這棵獨樹嗎?他眨了眨眼后,望向空曠的山谷。我說,它不需有人愛,一縷清風,一彎明月,就可以碩果累累。他說,等你爸酒醒了就沒事了。我說,不要說他了。他說,你再堅持下,等你嫁過來,一切都會變好的。我說,那我媽呢?他說,你管不了那么多。我說,我偏要管——突然大起的嗓門先是讓我感到吃驚,繼而帶著大量的郁悶和沮喪涌上心頭。我轉(zhuǎn)身面向下關(guān)風,眼淚到底是輕了,還沒有掉下來,就被風帶走了。有東西過來了,是李文慶的手,厚大粗重,緊緊握住我的手。溫暖從指間流開來,雖然流不進心里,卻是我在這個世間最后的依靠。我說,你給我弄點老鼠藥。

      李文慶

      人為什么非要讀書?我問過楊露婷,她說,跟你說也白說。我在信里問我哥,他說,你應該出來看看,北京上海深圳,你就知道人為什么要讀書了。高深莫測很好玩嗎?你們不想說,我還不想知道呢。但楊露婷的事就是我的事,她想讀書就是我想讀書。我沒有想到,跟他爸提出讓她讀書,他會急成一只瘋狗。幸虧我使眼色讓楊露婷跑出去,不然還不知道他會怎么收拾她。他就是不樂意出楊露婷的那一點學費。在這只鐵公雞眼里,楊露婷根本就不是她女兒,是用來換彩禮錢的道具。也怪我爸,不愿意再多出一點錢。我說,她是你未來的兒媳婦,你就不能把學費全包了?他說,你以為女娃娃家腦袋里多裝了幾本書還會看得上你這個臭小子?我是在出錢給你上一課!歸根結(jié)底,我爸也是一只鐵公雞。但因為我哥的原因,他又害怕拒絕我,只能用另外一種辦法對付我。

      那天,楊露婷跑出去后,我去找她。我知道她會去哪,她在作文里好多次寫過那棵半山腰的板栗樹,說她不高興的時候,就會去那里。我對她說,等你嫁過來就什么都好了。這個辦法在她看來肯定不是好辦法,她沉默了一會說,你能不能給我弄一些老鼠藥?我本來毫不猶豫地說了不的,可是她眼里死灰一樣的絕望又讓我改變了主意。我不幫她就沒有人幫她了。

      一個星期后,楊露婷她爸死了,死在小月村附近一條山溝里。聽到消息我汗毛都豎起來了。我給她的老鼠藥是假的,不可能出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弄到了真的老鼠藥。我跑去楊露婷家,遠遠就看見她們家門口都是人。我大聲喊,老鼠藥是我下的。話音才落,我馬上就被涌上的人包圍了。兩天后,我被我爸帶回家。警察說,和老鼠藥沒有關(guān)系,楊露婷他爸有可能是醉酒后摔死的。警察讓我爸好好教育我,說追求女孩子也不能像這樣來背黑鍋。不過,警察最后說,這小子還挺癡情的。他嘴角帶著笑,明顯是在表揚我。我也高興,以為這句話可以把楊露婷變成拴在我樹樁上的小馬駒——跑也跑不了了。我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往相反的方向發(fā)展,楊露婷不但沒有被我拴在樹樁上,相反,她跑出我的世界,并且跑得越來越遠。

      她去城里讀初中的時候,我每周六都帶著吃的去看她。她的同學有一眼沒一眼地看我們,她就說,看什么看,這是我哥,親的。親哥就親哥,我不生氣,親哥才好呢,等于她一出生我們就在一起了??捎幸惶?,她對我說,以后你就不要來學校了,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又說。我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她沒有說話,拿出紙和筆,寫了一行字,然后把紙遞給我。她說,知道什么意思嗎?我說,我中文都沒有學好,怎么可能認識英文,你重新問我一個問題吧?她說,我沒有問題了。說完她就走了,只把背影和那一頁證明了我們差距的紙留給我。她走進校園的春光中,走進同學們的身影中,越走越遠。她沒有消失,而我卻再不能用眼光把她從人群中打撈出來。許多年后,我在兒子濤子的課本上看到一行英文,似曾相識。我問濤子,什么意思?濤子說,Keep on going never give up,勇往直前,決不放棄。

      從此,我整個人就不好了,丟了魂一樣。楊露婷讀到初二下學期,我爸去她家退定親錢和這兩年的學費。我爸其實是虛晃一槍,他對我說,我給他們十天的期限,你放心吧,我不動真格,就是逼她一逼。窮,是那個家庭的底牌。孤兒寡母的,要讓人家亮出底牌有些無恥,卻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后一招了。我也后悔了,讓楊露婷去讀什么書,腦袋里才多裝了幾本書,就會用英文表明自己的立場,再讀下去還得了。我爸第二次上楊露婷家的時候說,兒子,你就等爸的好消息吧。那天,我跳進村頭的小河里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然后坐在大門口邊抽煙邊等我爸。我爸回來了,坐我身邊,一句話沒有。我遞給他一根煙,幫他點上。他吸了幾口,狠狠吐了一口痰說,狗日的,這家人居然有錢了。說完,他就從衣兜里掏出了一疊鈔票丟進我懷里。

      秦治木

      廠里明天早上招工,今天下午五點就有人排隊,隊伍逶迤成一條貪吃蛇,還在長,還在長。那個時候,他們以為如日中天的紡織廠還會一直光芒萬丈。冬夜的下關(guān)風是一把刀子,他們坐在小板凳上,緊緊身上的軍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個可憐的小動物。目光卻堅定,仿佛過了這漫長的一夜,他們就能穿上紡織廠氣派的工作服,成為大廠職工中的一員。李文慶是我親自考核的。一夜寒風,把那些年輕人全都吹成蔫了的大白菜,只有李文慶眼里還閃著光。我喜歡這光,它能將駕駛員的漫漫征程照成一馬平川。

      我本不想收徒弟的,可如果沒有人接過我的衣缽,那就等于我的職業(yè)生命在我退休那一天徹底畫上了句號。我喜歡開大貨車,在古代,它們就是我的坐騎。我雖然馳騁的不是疆場,但一樣能感受到坐騎之上的威風凜凜。關(guān)于如何駕馭大貨車,我有太多的領(lǐng)悟藏在心里。本來這些東西是想傳給戴曉松的,他有聰明勁,準會成為車隊的一面旗幟。那樣,即便有一天我告別大貨車,這一面旗幟也一樣能在神州大地上到處飄揚。他離開車隊后的第五年,開始每年給我寄兩瓶茅臺。我仔細看過包裹上的快遞單,寄件地址開始是成都,后來是北京,再后來是上海。大城市就是好,即便只是大城市的一棵草,也比做車隊的一面旗幟強。兩瓶茅臺我拿一瓶和老友在中秋喝,人生幸事莫過于舉杯邀明月,一伙老友把歌唱了。拿一瓶和王新宇喝,小白妹在廚房還在炒最后一道菜,我們就開喝了。慢慢喝,直到把天喝黑,直到把星星喝出來。我說,師傅,還是找上一個老伴吧,給你洗洗衣服做做飯也好啊。他說,要找的話早就找了。退休后,他活成了一只閑云野鶴,要么爬山涉水,要么去老年大學學書法、學鋼琴、學國標。小白妹也會和我們喝上一杯,我們說笑的聲音如果落進別人的耳朵,他們一定會以為這幾個朋友好久未見。我喜歡小白妹臉上因酒精綻放出的花朵。她從未滄桑,一直年輕,一直美好。也許正是這點癡戀,還有我對王新宇的好,才留住了她。她沒有離開我,我的日子沒有破碎,這就夠了。

      我沒有看錯人,李文慶真是聰明,什么東西都是一點就透,唯一的毛病就是手腳不干凈。他進廠半年后認識了張慧珍。張慧珍手笨腳笨腦子也慢人半拍,每次大廠招工,她滿心歡喜去報名,結(jié)果人家都看不上她。聽人說,她最后是流著眼淚去卷煙廠上班的。那個時候,集體所有制單位卷煙廠就是一只垃圾桶,紡織廠棉紡廠客運總站不要的人都可以往里面丟。倆人相識一個月后,李文慶告訴我,他們準備結(jié)婚了。我說,婚姻大事,你是不是太草率了?李文慶笑笑說,就她了。后來,我見到張慧珍時愣了一下,她長得太像一個人了,太像了。

      是不是上了歲數(shù),人就會變遲鈍?風是什么時候改變方向的我說不上來,在我看來,紡織廠還是原來的模樣啊。這種感覺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你從未想過它會凋零。當深秋的寒風爬上你的脊背,你哆嗦著抬頭一望,才發(fā)現(xiàn),原來綠意蔥蔥的風景已變成一樹的垂死枯黃。而這一切卻逃不過李文慶的眼睛,當紡織廠效益才開始下滑時,聰明的他就提出了辭職。辭職前,請我吃飯。他舉起酒杯說,師傅,我先干三杯。我說,別搞得跟最后的晚餐似的。他說,師傅就是師傅,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說,你真打算開服裝店?他說,慧珍也讓我別折騰了。我說,她一年的工資最少等于你五年的工資。他說,風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在誰見煙廠都眼饞,但我不能等著紡織廠倒閉那天才走人。吃完飯,我們分手,走出一段后,我回頭看李文慶。再過兩天就是千禧年了,路人臉上都帶著喜悅。而黃昏即將淹沒我的徒弟,淹沒他躊躇的背影,淹沒我關(guān)于大貨車的所有夢想。

      李文慶

      我做了近八年的服裝生意,規(guī)模最大的時候,有三家店鋪,一家男裝,一家女裝,一家運動裝。有我哥帶著,我一路順風順水。我哥沒有在深圳白摸爬滾打,他白手起家,最后成為了服裝批發(fā)商。他受的傷最后都變成了引以為榮的回鄉(xiāng)資本。我哥15歲少小離家,38歲老大回。他們一家三口才從寶馬車下來,我爸我媽就泣不成聲。父老鄉(xiāng)親對他們的眼淚特別有意見,都寶馬了還哭什么,要換他們,一定要笑上三天三夜。有時候,我自己也去進貨,我哥給我的貨是我哥的經(jīng)驗,我自己去是我的成長。我喜歡去昆明的螺螄灣,一是近,二是那里有一個打包集市,服裝論袋賣。服裝塞進大麻袋,大麻袋堆積如山,你要哪袋人家就給你哪袋。我喜歡這種近乎賭博的進貨方式,運氣好的時候,三個大麻袋里全是好寶貝。背時的時候,三個大麻袋里全是地攤貨。要么大賺一筆要么血本無歸,玩得就是心跳。但即便是血本無歸,我也會給張慧珍帶禮物。黃金白銀玉鐲頭,皮鞋大衣花裙子,什么精貴買什么,我就是喜歡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樣子。

      服裝店開張不久,秦治木曾帶著他老婆小白妹來我店里。他們送了一塊匾,“大展宏圖”。我給他們每人送了幾件衣服??赡苁俏覜]有注意到他們的臉紅,硬把手提袋塞到他們手里的緣故,這以后,他們就再也沒有來過我的服裝店。他們不來也沒有關(guān)系,我還可以去找他們。時間能證明一切。我進紡織廠不久,有人發(fā)現(xiàn)包里少了40元錢。那人認定是我干的。我說我沒有拿。秦治木看我,我招架不住他的眼光,閃開了。他對那人說,你包里有多少錢?那人說,60。秦治木說,小偷又不是笨蛋,你有60,還剩給你20?肯定你掏東西的時候,掉到哪里去了,就分頭找。秦治木先把錢找到了,兩張20的,總共40。那人歡喜地接過去,又發(fā)現(xiàn)不對,說,我的40是兩張10的一張20的。秦治木說,你要還是不要?那人就閉嘴了。那40我原本打算給我爸買兩條煙的,馬上就是他生日。我爸村長落選后,精氣神遠沒有以前好了。我只是想讓他高興下,讓他以為我可以撐起這個家。晚上,秦治木讓我去他家吃飯,他端起酒杯敬我,說,小慶,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認定你會是一個好徒弟。我點點頭又搖搖頭。秦治木說,來,喝一個。趁人不注意,我把40元錢放在桌上的花瓶下,怕他們看不見,又露出一個角。晚飯后,秦治木送我下樓,在樓道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比剛進廠時結(jié)實多了?;厮奚岬穆飞?,我手伸進口袋,有東西,抓出一看,還是那40元。

      2007年初,股市牛氣沖天,我身邊的那些商戶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等股市開盤后把目光丟在電腦屏幕上。那些紅的綠的線條和數(shù)字太神奇了,動不動就能讓他們發(fā)出歡呼,以至于讓他們覺得做生意都只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我先是撒了幾顆芝麻進去,沒幾天就抱了幾個西瓜回來,心一下就野了,就覺得從此打開了人生新格局。等6月股災來了,我投進去的一堆西瓜,就變成了一堆芝麻。誰也不能幸免。我也不心疼,賭嘛,贏得起也要輸?shù)闷穑皇俏矣X得對不起張慧珍,她的血汗錢也打了水漂。雖然她什么也沒說,但我總覺得這種平常下藏著她輕看我的眼神。我開始消沉起來,加上網(wǎng)購的興起,服裝店生意一落千丈,三家店也只剩下一家。我怕張慧珍看出我心里的苦,回到家就還和從前一樣,只是失眠難受,夜深了還翻來覆去。

      準備轉(zhuǎn)行那幾天,我會在茶幾上多放一包抽紙,張慧珍一看那些電視報道就會掉眼淚。播報天安門廣場萬人集結(jié)的新聞時,張慧珍熱血沸騰地站起來,跟著電視里的人一起大聲喊,汶川挺住,汶川加油。她捐了兩個月的工資,說其中一個月是替我捐的。那天晚上,張慧珍鉆進我的被窩,從身后抱緊了我,我先聽見她的呼吸,然后是輕輕的哭泣。她說,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你都要永遠記住,我們是一家人,永遠不會分離的一家人。地震震碎了好多東西,也讓好多東西更緊密地凝聚到了一起。

      火鍋店開張那天,我打電話給秦治木,請他來喝上一杯我泡的青梅酒。他喝了一口說,好酒。北京奧運會時,我的生意上了新臺階,晚餐要翻兩三次臺?;疱伱俺鰺釟?,空調(diào)吹出冷風,中國健兒爭金奪銀,國歌一次一次響起。張慧珍在柜臺幫著收銀,我就和秦治木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青梅酒。

      小白妹

      王新宇躺在潔白的病床上,一縷春日的陽光落在床腳。他語速緩慢而慎重,知道它們要一個一個地落到紙上變成他在人世間最后的眷念。律師把他的話重復了一遍,房產(chǎn)變賣所得現(xiàn)錢,結(jié)清養(yǎng)老院的費用后,全部歸李白妹所有。我哭出了聲,我要的不是這些。不是。當年,但凡我有一點點家庭背景,我們就在一起了。我不恨他,那個時代就那樣。送走律師,我坐到他的身邊,頭靠向他。我又感覺到了他的呼吸,穿過我的發(fā)際,從來都是最踏實和溫暖的撫慰。他伸出手,輕輕放在我的頭上。我握住他的手,緊緊地。時間已將這只手熬得又枯又瘦,要不了多久,它就會化作青煙一縷,永遠離我而去。我說,樂觀點,醫(yī)生說了,手術(shù)很成功,再活三五年一點問題都沒有。他說,我聽你的。

      晚飯時,秦治木把菜放進嘴后,皺了一下眉頭。他輕輕咳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吃。我瞪了他一眼,夾了一筷子菜放嘴里,咸了,吐出來,再換一盤,還是咸,再吐出來。所有的菜和湯都咸得吃不成。我說,不要吃了。他說,就著飯可以吃,邊說邊把菜往嘴里塞。我把筷子拍響在桌上,然后搶過他的碗摔在地上。一地白色的碎片。早該碎了,這才是生活的真相。我說,你是不是忍我好久了?他說,你冷靜點。我說,你為什么不和我離婚?他說,我們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我說,我們已經(jīng)錯了一輩子了。他沒有出聲,起身,拿碗,添飯,繼續(xù)吃那些咸菜。我站在窗前流淚。窗外的梧桐正在長出歡喜的綠葉,春天每年都會擁抱它們。而我的春天呢,它已將我拋棄。我不怕走進寒天凍地的冬天,我只怕在絕望的時候吵一架都不能。當年,我是鐵了心要離開他,可他跪在那些安眠藥前痛哭流涕煽自己的耳光,又讓我于心不忍,還有兒子小雨,他還需要一個完整的家。

      門打開了,他說他去拿牛奶了。我的牛奶。他給我訂的,每天都去樓下奶箱里取。我喝了好多年,他說,堅持喝,你的身體就會一直棒棒的。說這話的時候,他笑著,像是在哄一個孩子吃藥。

      電話響起時,我以為他又會說起這些:有收攤水果,想吃點什么?小區(qū)的櫻花開了,來看看吧!遇到誰誰誰了,問候起你,你也聊兩句!好像我不去散步是多大的遺憾。我的彩鈴是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已經(jīng)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是啊,我們都是當爺爺奶奶的人了,也許是我的夢做得太深了。接起電話,我才輕輕喂了一聲,那個年輕人急促的聲音就在我耳邊炸響。

      跑進醫(yī)院的那一刻,我險些站不住腳。一天之中來兩次醫(yī)院,我感覺自己站到了懸崖邊上。秦治木已經(jīng)進了急救室,門外是那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這個快遞小哥辛苦了一天,送完所有的包裹后,正歡快地開著小面包車回快遞站。最多再過一個小時,他就會和他的女朋友坐在電影院里。他說秦治木原是站在路邊的,他還按了喇叭,可誰知老人家突然啟動就朝著馬路對面走過去,好像他的喇叭聲根本就不存在一樣。他流著眼淚說,對不起,阿姨,我踩了剎車了,真的,可是來不及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小伙子,不怪你,怪我。他愣了一下,驚愕地看著我。我又說了一遍,不怪你,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李文慶趕來,我讓他上家里去拿秦治木的身份證和醫(yī)??ā1緫撌俏易约喝ツ玫?,可我實在走不動了,今天的事情耗完了我所有的力氣。我拼盡全力,走了那么多路,難道就是為了把王新宇和秦治木都送走嗎?

      李文慶打來電話,說他找不到我放在衣柜里的黑色小包。那個小包里裝著我們家的各種證件,我記得就把它藏在衣柜的一個角落里。我堅持讓李文慶在衣柜里找。十分鐘以后,他打來電話說,師母,真不在衣柜里。如果它不在衣柜,那么會在哪里呢?我連續(xù)說了幾個地方,李文慶才找到那個小包。它什么時候被我放進了床底下的鞋盒里的?我真的老了,把記性都丟完了。

      李文慶撿起那張照片問我這是誰時,我沒有注意到他疑惑的眼神。不過是從一堆證件里面掉出來的一張半寸黑白照片而已。我拿過來看了看,還是想不起這個女孩子是誰。我說,應該是小雨的同學吧。李文慶接過照片又看了看說,挺漂亮的。我說,他喜歡的女生都漂亮。他說,小雨什么時候回來?我說,今晚的飛機。

      李文慶

      照片是我在找黑色小包時發(fā)現(xiàn)的,它躺在一個抽屜的角落里,頂著蒙蒙灰塵,卻還是釘子一樣釘住了我的眼睛。擦去灰塵,一束光照亮了我的眼睛。是楊露婷,看樣子,應該是中學時代的照片。奇怪了,她中學時代的照片怎么會在秦治木家?如果不是她的話,這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巧合嗎,就是還有另外一個人和她長得一模一樣?我從來以為張慧珍已經(jīng)是長得最像楊露婷的人了。是我故意把它放進小包里的,當師母說她應該是小雨的同學時,我想起了什么,又接過照片來看。沒錯,就是楊露婷。我不會忘記的,楊露婷下巴左側(cè)有一顆明顯的黑痣。當然,她也不可能是小雨的同學。小雨是82年的,楊露婷是76年的,他們沒有成為同學的可能。當然,也有可能是工作以后認識的,有這個可能。只是給什么照片不好呢,非要給一張高中時代的青澀證件照呢?

      小雨來了,見秦治木還在昏迷,情緒有些激動,照著快遞小哥的胸口就是一拳。我把他拉到走廊上,拍拍他的肩膀,讓他坐下,然后遞給他一支煙,幫他點上。我說,有警察處理呢,別等一會你爸出來了,你又進去了。他說,只能這樣了。我說,你在外面還好吧?他說,一言難盡,光是房貸就讓人夠嗆。我說,不行就回來。他說,現(xiàn)在大理的房價也是一把刀啊,再說,好不容易才在大城市把根扎下。我說,也是,像我哥,每次回來都說大理有多好多好,但讓他回來,他又舍不得離開深圳。他說,小城市的人都拼命地往大城市跑,大城市的人又都喜歡來小城市看風花雪月。我說,其實,當一個家鄉(xiāng)寶也挺好的。他說,警察怎么判定事故責任的?我說,肇事者負全責。他說,他有能力承擔全部醫(yī)藥費嗎?我說,估計難,你也看到了,一窮二白的小伙子一個,家又在山區(qū)。他狠吸了一口煙,沒有說話。我說,沒事,有我呢,再說醫(yī)保也把大頭報銷了。他說,文慶哥,都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每次家里有事都要麻煩你。我說,你認識楊露婷嗎?他說,誰?我說,楊露婷。他說,女的?我說,是。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說,真不認識,什么一個人?我說,沒事,就隨便問問。

      小白妹和小雨都不認識楊露婷,那只剩下一種可能,認識楊露婷的是秦治木??蛇@樣的推測實在可笑,因為我實在找不出他倆的交集來。退一步說,如果他們有交集,我和秦治木走得那么近,不可能不知道。我最后一次見楊露婷是1995年9月的一個星期天。因為頭一天剛好發(fā)工資,我們幾個工友約著上街去錄像廳看錄像。遠遠我就看見她了,和幾個女孩子在路邊買麻辣燙串串。我對工友說,我突然肚子疼,你們先去,我一會來。我偷偷跟著她們,那些串串在女孩們的手上跳躍著,一下落到這個人的手里,一下又落到那個人的手里,一下是笑聲,一下是歌聲。我一直跟著,直到她們走進一中的大門我都沒敢喊出她的名字。一中,重點高中。就是一中這一扇其貌不揚的大門讓多少年輕人從此有了區(qū)別,進去的是天之驕子,進不去的是社會青年。我突然明白了,楊露婷就是用這樣一扇一扇的門把我遠遠甩在身后的。我能做的,就只是望著她越走越遠,遠成天邊的一道星光。果然,后來就傳來消息,她考上大學了,因為她是小月村考上大學的第一人,他們村長還自掏腰包擺了幾桌升學宴,夸獎她是文曲星下凡。后來,就聽說她在外地工作了,再后來,就聽說她把她媽媽都接到外地去了。有一次,我路過小月村,特地繞到她們家去看看,院墻頹圮,雜草叢生,荒蕪中,我恍惚地站了一會。

      1990年,楊露婷在讀初一,我則在家游手好閑。1992年我爸去楊露婷家逼她們退定親錢和學費,她們家神奇地拿出了那一大筆錢。楊露婷1996年考上大學,讀大學期間幾乎沒有回過家,直到2003年把她媽接走。這段期間,楊露婷如果真認識什么人的話,我不可能不知道。那楊露婷和秦治木認識的時間,只有一種可能了,那就是1990年到2003年之間。我突然想起,我的大師兄戴曉松。他剛好是1990年辭職離開紡織廠的。像秦治木這樣的老司機,徒弟至少有四五個??汕刂文局粠н^兩個徒弟。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大師兄,秦治木也輕易不提他,只說他去外地了。另一個疑問是,聽人說,他對開大貨車癡迷得很,別人開車是養(yǎng)家糊口,他開車是一往情深。既然如此,他怎么才在車隊待了兩年不到就離開了呢?

      戴曉松

      我會經(jīng)常在半夜驚醒,一身冷汗地坐在床沿。我壓抑著急促的呼吸,怕它驚擾到我老婆。有時候她會醒來說,又失眠了?我說,沒事,你先睡吧。我沒有告訴她,夢里的那條公路上,潛伏著一個恐怖的幽靈,我的大貨車才從他的身邊駛過,他就一躍而起跳進駕駛室。我起身去客廳,倒一杯紅酒,坐在陽臺上。遠處是上海外灘不眠的燈火,它們是黑夜里熱情奔放的心跳。一定還有人在那里流連,拍照,發(fā)朋友圈說,凌晨三點的上海,么么噠。我不喜歡這些。可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去。凌晨三點的大理古城,凌晨六點蒼山和洱海,我不會忘記。喝完紅酒,我吃了一顆安眠藥。

      那天秦治木打來電話,我接起喂了一聲,沒有回應。我又喂了一聲,還是沒有回應。師傅,是你嗎?然后,我就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你是戴曉松?我說,你是誰?他說,師兄,我是你師弟李文慶,我打電話是告訴你,師傅出車禍了。我說,什么情況?他說,被車撞了,還在昏迷,不過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我說,我在外地,一時半會還回不來,醫(yī)藥費夠嗎?他說,夠的。我說,那我掛了。他說,師兄,有個事想問你。我說,你說。他說,你認不認識一個叫楊露婷的女人?我說,不認識。他說,她是我小學同學,我們定了親的,可后來她去讀書了,初中讀了讀高中,高中讀了上大學……我打斷了他,你想說什么?他說,她爸死了,死在公路邊的山谷里,警察查了一下也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就說是喝酒喝多失足摔下山摔死的,但我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我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和我講這些。他說,我就是隨便說說,對不起,師兄,我嘴一張就停不下來了。

      辭職以后,我顛沛流離。在地廣人稀的大西北待了三年,我寄宿在一個維吾爾族農(nóng)戶家,幫他們家打理果園。我水土不服,經(jīng)常頭暈眼花,上吐下瀉,她的女兒便給我熬一種綠色的湯藥。有一天,她把藥碗放到我手上,柔軟的手指滑過我的手背。我一抬頭,就被她的眼神燙了一下。我不敢再待下去了,趁夜離開。后來,秦治木告訴我,應該沒事了。那個人是個敗家子,家人恨死了他。他死了,家里人反而覺得少了一個累贅。還有就是警察也查不出什么頭緒來?,F(xiàn)在大家都當他是醉酒后摔死的。“應該沒事”是否意味著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繞不開結(jié)局,我是否應該去一個繁華的城?享受過世間的熱鬧,就算最后身陷囹圄,也算不枉此生了。我到了上海,開了家銀器店。最輝煌的時候,我的銀器店有六個員工。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了,就是我老婆。她是十幾個員工里最漂亮話最少的,下班不亂跑,就坐在宿舍門口織毛衣。給爺爺奶奶織給爸爸媽媽織給兄弟姐妹織。有一天,我在宿舍門口看她織毛衣,冬日午后的陽光打在她身上,也打在她手里翩翩起舞的毛衣針上。我說,你也給我織一件吧。那件毛衣是米白色的,很洋氣,每個冬天都陪伴著我,還將一直陪伴下去。

      如今實體店難做,被網(wǎng)店沖擊得死的死傷的傷。我的銀器店還好,因為銀器這東西,喜歡的人多,識貨的卻沒幾個,而我能做的就是拍著胸脯說,我們老店,假一賠百。我的女兒在加拿大讀高中,每個周末她都會和我們視頻通話。我說,好好讀,一定要拿到綠卡。她說,爸,你就是一天地想把我往外趕。我說,女大不中留。她媽瞪我一眼說,女兒,別聽你爸的,想回來就回來。掛了視頻,她媽還責怪我,現(xiàn)在的“海龜”都心心念念回國了,中國現(xiàn)在多好啊,上海是國際大舞臺,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一家人還能在一起。只有你,一天把女兒當皮球踢。我老婆當然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警察找上門來,我不怕她看見我的狼狽,我只怕女兒看見我的眼淚。

      我沒有想到,敲門的會是李文慶。秦治木怎么會收了這樣一個徒弟?如果退后十、二十年,我隨時都可以接受一副冰涼的手銬。可現(xiàn)在,我突然害怕失去握在手里的一切。這美好的一切,來之不易,我還沒有看夠。我還要等著女兒出嫁,我還想等著當外公。我必須要回一趟大理。臨走之前,我買了一個微型電棒。我告訴自己,不能手軟。

      李文慶

      秦治木的手機里有近五十個電話號碼,沒有叫戴曉松的,也沒有叫楊露婷的。我喝過戴曉松給秦治木送的茅臺酒。酒不會憑空而來,他們肯定是有聯(lián)系的。我開始試著撥打那些可疑的電話號碼。電話撥通后,我先不出聲,等著那些人給師傅的問候,以此來判斷他們的身份。如果他們的身份正常,我就把師傅發(fā)生的遭遇告訴他們。撥到一個叫“田木公”的號碼時,我心一跳,“木”“公”合起來是個“松”字,“戴”字拆開來也有個“田”字,難道這個號碼就是戴曉松的?當我聽到那聲“師傅”時,我有一種確信,我找到了戴曉松,并且他一定認識楊露婷。雖然最后他否定了這種可能,但我相信他的名字不會平白無故地藏在“田木公”里。

      我托人聯(lián)系上了楊露婷初中和高中的班主任。楊露婷的初中班主任賈老師,當年曾是縣中學最具才華的數(shù)學老師,有激情肯吃苦,所帶班級的數(shù)學成績遙遙領(lǐng)先。后被市上一所重點中學看中,以為自此可以仰天大笑出門去,誰料最后關(guān)頭,卻殺出來一個關(guān)系戶。調(diào)動泡湯后,他一怒之下,辭了職。他相信只要是金子,走下講臺遲早也會在另一個舞臺上金光閃閃。但是,走進江湖,他才發(fā)現(xiàn),江湖太深,一塊金子發(fā)出的光也就那樣了。浮浮沉沉一番,現(xiàn)在是一家保險公司的推銷員。和他談話的一個小時里,大半時間都在聽他的牢騷和各種保險廣告。誰能想到現(xiàn)在鄉(xiāng)村中學老師的待遇會這么好呢?你知道買保險意味著買什么嗎?現(xiàn)在這個社會有錢的越來越有錢,沒錢的越來越?jīng)]有錢!我可以為你量身定制一款保險產(chǎn)品,你有要求盡管提,我一定滿足你。拉拉雜雜的閑聊中,我還是撈到了兩點重要信息。一是,當年有個愛心人士到學校表示想資助兩名貧困生,學校就把貧困學生的名單給愛心人士。愛心人士挑來挑去,挑了三十多人后才確定了兩名資助對象,其中一名就是楊露婷。二是,楊露婷得到的資助似乎要比另外一個同學多很多,因為有一次,賈老師看見楊露婷掏出一百元的一張買了一支鋼筆。賈老師對愛心人士資助孩子讀書的事記憶猶新,他說,因為那是他們學校以個人名義資助學生的第一人。我說,知道他的姓名嗎?他說,不知道,愛心人士都不會留下姓名的。我把手機里存的秦治木的照片給他看。他還沒有看,就眨巴著眼睛說,我真的可以為你量身定制一款保險產(chǎn)品。

      楊露婷的高中班主任楊老師,已經(jīng)退休。她在電話里告訴我了很多楊露婷當年讀書的情況。她說,楊露婷每學期都會收到一張匯款單,我看過匯款人的地址,就在本地。她說是她叔叔給她的。我問她,為什么叔叔不當面給她呢?她說,叔叔忙,他家隔壁就是郵局,匯款很方便。我說,楊老師,我們能不能見個面?楊老師說,我感覺你不是在找人,而是在調(diào)查戶口。我說,讀小學時我和楊露婷就定親了,可她讀初中的時候解除了婚約。楊老師說,這么多年過去了,莫非你還想尋找一下分手的原因?我說,人到中年,就會特別懷念那段時光,哪怕只是和認識楊露婷的人說說話,也覺得很幸福。

      車隊這邊的調(diào)查容易得多,老前輩們最樂意和你說從前了,好像一說從前,時光就會倒流,他們就會重返年輕。除了拉拉雜雜外,有兩點重要的信息。一是修理車間的王叔說,1990年的時候,秦治木和戴曉松一起出車回來后,曾把車開到了修理車間。也不是大毛病,就是車的前車頭有碰撞痕跡,秦治木說是戴曉松技術(shù)不熟練,撞到一棵大樹上了。王叔記得特別清楚,那天戴曉松陰著一張臉,一句話不說,他還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沒過多久,戴曉松就辭職了。王叔說,撞樹那事肯定給戴曉松帶來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二是車隊張叔說,秦治木當隊長時,有段時間,經(jīng)常找他借錢,最夸張的一次借了500元。他問秦治木要這么多錢干嘛,秦治木沒有說,還怪他小氣。那筆錢秦治木直到1995年才還清。也就是從1995年開始,秦治木每年都能收到外地寄來的匯款單。

      我從楊老師那里要到了楊露婷的微信號,添加她為好友時,我填的信息是“李文慶”。一早上沒有回應,我想她可能不想加我,畢竟有些人,過去了就過去了,更何況是一個不喜歡的人。到晚上,微信有了回應,一個笑臉,一句李文慶,你好!

      她的昵稱是“空谷幽蘭?!蔽矣洃浿械臈盥舵镁褪且欢洹翱展扔奶m”,風吹雨打,滿含心酸,卻從不抱怨,矜持含蓄,幽幽綻放。和她聊天后,我才發(fā)現(xiàn)時光已經(jīng)將這朵空谷幽蘭歷練成了絢爛的杜鵑,熱情奔放,都有些張揚了。我說,要是當年你媽拿不出那些錢,你就是我媳婦了。她說,你要慶幸我沒有成為你媳婦,你不知道,我老公說,要是能重來,他肯定不娶我,原以為娶了一個白雪公主,誰料娶回來一個女漢子。我說,吃不到的葡萄還是一顆好葡萄。她說,知道你過得好就好。我說,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她發(fā)了三個笑臉,是那種花枝亂顫的笑。我說,當年你們家要不是突然有錢了,你就是我媳婦了。她說,還是要感激那個好心人,沒有他的資助,我不會有今天。我說,好心人?她說,就只見過兩次面,一次小學,一次高中,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讓我叫他叔叔,他一直資助我到大學畢業(yè)。我說,原來是可惡的愛心人士把我們拆散的。她說,少貧嘴,我連聲謝謝都沒有和人家說過呢。我說,愛心人士都這樣,他們要的不是你的謝謝,要的是你沒有辜負時光。她說,你猜猜我現(xiàn)在資助著幾個孩子?我說,兩個。她說,三個。然后發(fā)了一個得意的表情。又說,我也沒把我的名字告訴他們。我說,你也是偉大的愛心傳遞者。

      我翻看了楊露婷的朋友圈,其實她就在昆明。生活中一切都在急速遷徙飛轉(zhuǎn),動車一動,昆明大理之間也只兩個小時的車程,更快的抵達更快的碰撞,只是有些人,始終只能在微信里問候了。放下手機,已近黃昏,太陽墜在斜陽峰上,就快掉下去了。恍惚間,我看見高中時代的楊露婷匆匆跑出辦公室,追上了那個特地來鼓勵她好好高考的叔叔。她本想說聲謝謝的,又怕只一聲謝謝太輕了,就拿出一張自己的照片請叔叔收下。不是紀念,是她的誓言。

      戴曉松

      我又站在下關(guān)風里,風里帶著洱海潮濕的氣息,一如當年我離開時的那種混亂冰涼的感覺。只是,當年是悲傷無措,現(xiàn)在是無所畏懼了。那天,我們趁著路上無人,把那些血跡處理掉,然后把那個人丟進了山谷。一個酒鬼,失足跌落山谷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只是沒有想到,從此我們也把噩夢丟進了自己的生活。

      1995年,事情過去五年,無風無浪,我重新聯(lián)系上秦治木。當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在資助那個女孩時,我頭發(fā)都豎起來了。我說,你是不是瘋了?他說,你難道不做噩夢嗎?我說,會去坐牢的是我,不是你。他說,松子,你相信我,事情真的過去了,警察已經(jīng)說了,他就是酒醉失足。我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說,你不知道她家有多窮,如果我不資助她,她就要一直待在那個小山村里。我說,那是她的命。他說,可是她爸是因為我們死的。我說,可是你這樣做,就會把我送進監(jiān)獄。他說,我同時資助了兩個學生,不會有什么問題的,而且我沒有留下姓名。我說,你哪里來的錢。他說,這你就別管了,那個女孩叫楊露婷,成績很好,在一中,考一個好的大學沒有問題。我說,行,那以后的錢我出,供到她大學畢業(yè),收手。他說,你打算回來嗎?我說,漂著也挺好的,我習慣了。

      我給李文慶打電話,說我到大理了,能不能見上一面?他說,大師兄,到我的火鍋店吧,我有青梅酒。我說,青梅酒是好酒啊,先留著,改天喝,我們換個清靜的地方,好說話。他說,行。出發(fā)前,我把微型電棒放進口袋,保險起見,又在地攤上買了一把匕首。

      團山公園,到處都是晚飯后散步的人。我和李文慶拾階而上,爬上觀景長廊。眼前是淡淡蒼山,暗色洱海。我說,小時候,最愛寫洱海,什么波光粼粼,點點白帆,覺得自己太有才華了。他說,師兄,你真不認識楊露婷?我說,聽過名字,但沒有見過。他說,我給你看看她。我接過他的錢包,看夾在里面的照片,應該是李文慶一家三口。我疑惑地看向他。他說,這個是我老婆,張慧珍,她長得非常像楊露婷,你看到她就等于看到楊露婷了。我沒有說話,低頭看這個長相神似楊露婷的女人。其實,我想過什么時候回大理。葉落歸根,這里還埋著我的眷念。只是,這個想法現(xiàn)在突然變得奢侈起來。秦治木一定沒有想到,他會引火燒身,戴曉松找上門來了。動身回大理前,我打了秦治木的電話,是小白妹接的,他還在昏迷。他一定不知道,楊露婷對李文慶意味著什么。不僅是愛,是念,是執(zhí)著,是全世界,也是仇,是恨,是瘋狂,是炸彈。

      我引導著李文慶往猴山方向走,那里有一片小樹林。我踩過點,白天都很少有人去。走到一棵樟樹下,天地間仿佛只剩下夜色和我們兩人。我說,你開個價吧?他說,我不要錢。我說,那你要什么?他說,我要你們?nèi)プ允住N艺f,人是我撞的,和秦治木沒有關(guān)系。他說,行,那你自己去。我把手放進口袋,握住電棒。李文慶比我矮一個頭,也沒有我壯實。也許電棒和腰間的匕首都是多余的,一個拳頭就夠了。我說,你有沒有想過楊露婷如果沒有失去他爸,就不會有人去資助她讀書?她不去讀書,就不會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他說,正因為如此,我才失去了她!他突然揮起拳頭,朝著我的胸口就是一拳。我后退兩步,摔倒在地上。他說,她不讀書,我一樣能給她幸福的生活,更好的幸福生活。我說,你不要自以為是了。他過來,照著我的胸口又是一拳,我能給!我能給!第二句“我能給”說得顫動,還有些支離破碎。他蹲下身子,捂住臉開始哭泣。電棒還在手里,但是我想先緩一緩,你不是要讓我去自首嗎?你不要哭了,我現(xiàn)在就去。他沒有理我,繼續(xù)哭,哭了一會,他說,事情要擱當年,我殺你十次都不解恨。我說,現(xiàn)在呢?他說,現(xiàn)在,我們誰也不欠誰了。我說,你想說什么?他說,你說的對,沒有你們,楊露婷就不會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而那種幸福,是我給不了的。所以,我們兩清了。我有些茫然無措,兩清了?他說,師傅今早已經(jīng)醒過來了,你知道他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嗎?我好好地望著他,等著他的答案。他說,師傅說,我還以為死,會是一件好事情,其實,不是。師傅還說,他不追究外賣小哥的任何責任,也不要他賠一分錢。我說,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的這些年有多難?他說,你可以去看看師傅了。說完,他點了一根煙,紅色的煙頭在夜色中閃了閃。吐了口煙后,他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幾步,站住說,師兄,別忘記我的青梅酒還在等你,等師傅出院,我們師徒三人就可以面對面坐下來喝一杯了。喝了你就知道,青梅酒是個好東西,一杯下肚,什么事都不是事了。說完,他走進茫茫夜色。

      胸口的疼痛還在,我還不想爬起來。我把電棒掏出來,狠狠甩進草叢。結(jié)果怎么會如此簡單?我一生顛沛流離,坐立難安,原以為我的隱忍就是為了繞開刀山火海,完全沒有想到最后等著我的只是一個“兩清”的結(jié)局?我拯救了別人,還是拯救了我自己?還是我從來就注定漂泊一生,永遠不能回家?我不禁悲從中來,掏出匕首把它使勁往土里戳,土太硬,我的手被刀柄頂?shù)蒙郏也幌胪O聛怼T俣嗟难蹨I落在這塊土地上都是應該的,都是不夠的。我應該回來了,像一個犯錯的孩子,去接受母親的懲罰和原諒。星光落進我的眼中,黑夜因淚水的浸泡開始變得透明。秦治木、小白妹、李文慶、張慧珍,一張張面孔浮現(xiàn)在我眼前。他們的掙扎,也是我的沉浮。他們的故鄉(xiāng),也是我的眷念。他們千萬次遠行后的目的地,也是我終將無法遠離的呼吸和心跳。下關(guān)風姍姍來遲,溫柔細膩,她總是明了我的心事,以至于我還沒有伸手握住她,她就將我再次緊緊擁抱。

      編輯手記:

      《風的城》有著濃重的時代印記,跨過幾十年的光陰,小說里的人物也歷經(jīng)了時代滄桑,他們都是時代風云里不經(jīng)意的過客,卻在時代的浪潮中展現(xiàn)出一代代人的生存軌跡。原來輝煌的國營紡織廠,原來風光的車隊隊長,到現(xiàn)在落寞寂寥的時光轉(zhuǎn)身。但是人卻是時代變化里的主角,他們一如所有的中國人一樣在變革中尋找著自身的蛻變,里面的人物有好有壞,但都還是保有著一顆求善的心。各個人物的經(jīng)歷和故事相互交錯,通過不同人物的視角串聯(lián)了這個時代變化里小人物的命運和人生。他們都有著自己偏執(zhí)的追求和牽掛,在時代命運的轉(zhuǎn)折中有著各人的奮斗,誠如小說里楊露婷堅信的一樣,讀書能改變命運,其他的人也在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身和努力中改變著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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