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楊,李 發(fā)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我們在對甲骨天神地祇卜辭進行整理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如前代學(xué)者所言注胡厚宣先生認為殷人有所祈求時便禱告先祖,再由先祖從旁轉(zhuǎn)請上帝,不向上帝直接請見;常玉芝先生認為可能是因為商人敬畏上帝,它的意志都是通過它的臣使來實現(xiàn),因此,只需祭祀其臣使,人們的祈愿便會由其使臣實現(xiàn),便不直接祭上帝。見胡厚宣:《殷卜辭中的上帝與王帝(上)》,《歷史研究》1959年第9期;常玉芝:《由商代的“帝”看所謂“黃帝”》,《文史哲》,2008年第6期。,殷商時期作為“上帝”的“帝”并不受祭,以及在商代天神地祇祭祀系統(tǒng)中,存在將祭祀對象置于祭祀行為之前的情況。這與“方帝”“帝方”卜辭的辨析有關(guān)系,本文就此問題重新檢討“方帝”“帝方”卜辭,并提出一點拙見。
以“方帝”為關(guān)鍵詞,我們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漢達文庫》中共檢索到相關(guān)卜辭44條,除去重片,共計35版43條,除少數(shù)幾版為師歷間類和賓一、賓三類外,大部分出現(xiàn)在典賓類;以“帝方”為關(guān)鍵詞,共得相關(guān)卜辭3條,分別在典賓類和歷二類注檢索時間為2018年7月,當時《漢達文庫》甲骨文庫收錄的9種甲骨著錄書為:《甲骨文合集》《小屯南地甲骨》《英國所藏甲骨集》《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藏甲骨文字》《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天理大學(xué)附屬參考館甲骨文字》《蘇德美日所見甲骨集》《甲骨文合集補編》《殷虛花園莊東地甲骨》。。為方便下文討論,現(xiàn)將有關(guān)卜辭舉例如下:
貞:于黃奭燎。
貞:方帝一羌、二犬,卯一牛。
貞:勿方帝。 (合注釋文用寬式,引書用簡稱,《合》代表《甲骨文合集》,《合補》代表《甲骨文合集補編》,《東京》代表《東京東洋文化研究所藏甲骨文字》,《屯南》代表《小屯南地甲骨》,《英藏》代表《英國所藏甲骨集》,《花東》代表《花園莊東地甲骨》,《巴》代表《法國所藏甲骨錄》。418正,典賓)
(2)方帝羌,卯牛。
勿方帝。 (合478正,典賓)
(3)方帝。
勿方帝。 (合456反,典賓)
庚午卜:禱雨于岳。 (合12855,賓一)
(7)……今丁酉夕椎十犬方帝。 (合14299,典賓)
(8)貞:方帝卯一牛,又南。 (合14300,典賓)
(9)己亥卜,貞:方帝一豖、一犬、二羊。二月。 (合14301,典賓)
(10)□□[卜],亙貞:燎社、方帝。 (合14305,典賓)
(11)……[禱]于社、方帝。 (合14306,典賓)
(12)貞:方帝乃酒岳。 (合14470正,典賓)
(14)丙戌卜,貞:惠犬又豖帝。
貞:方帝。 (合15983,師賓間)
(16)方帝。
于己亥雨。
于戊戌雨。 (合34159,師歷間)
(18)帝方五十豕于…… (合11221,賓組)
(19)□申……帝方。 (合14297,典賓)
(20)甲寅卜:其帝方一羌、一牛、九犬。 (合32112,歷二)
上揭卜辭,(1)—(17)為“方帝”卜辭,(18)—(20)為“帝方”卜辭。關(guān)于“方帝”及“帝方”的含義,前人討論頗多,現(xiàn)簡述如下。
對于此論題學(xué)界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為“方帝”即“帝方”之倒文,“禘祭四方”之義。胡厚宣先生認為“方帝”猶言“帝方”,“帝”即“禘”,“帝方”即“禘祭四方”[1];商承祚先生認為卜辭中“方帝”乃祭四方之統(tǒng)名[2](P3147);于省吾先生認為“方帝”為“帝方”的倒文,“帝方”為“帝于方”的省文[3](P187);常玉芝先生認為“帝方”即“方帝”的倒文,二者均為“禘祭四方”之義[4];張月先生通過分析“帝”的字形得出結(jié)論,即“方帝”為“神名+祭祀動詞”[5]。
另一種意見認為“方帝”不是“帝方”之倒文,“方帝”為“向帝進行方祭”,或“方”也是一種祭祀行為。郭旭東先生認為卜辭中“方帝”并不是“帝方”,而是殷人祭祀上帝的占卜記錄[6](P174),“帝方”是向四方進行禘祭[6](P193);沈培先生認為“方帝”中的“方”和“帝”都是祭祀動詞,表示“按‘方’的方式進行帝祭”,“帝方”表示帝祭方神,二者不同[7](P75)。
學(xué)者們對“帝方”釋為“向方進行禘祭”無分歧,而對“方帝”的看法分歧較大,主要分歧在于“方”和“帝”在此結(jié)構(gòu)中是祭祀動詞還是祭祀對象,“方帝”是否是“帝方”的倒文。經(jīng)過綜合考察,我們贊同“方帝”是“帝方”之倒文,為“禘祭四方”之義。主要理由申論如下。
上文我們從字形上分析得知“方帝”之“帝”義為“禘祭”,下面討論“方”的含義。首先我們從卜辭本身入手,分析有關(guān)卜辭內(nèi)涵。我們需要確定“方帝”“帝方”作為祭祀卜辭,其祭祀內(nèi)涵是否有聯(lián)系。從(1)(5)(6)(7)(9)(14)(17)等版卜辭可以看出,“方帝”所用的祭牲有羌、羊、牛、犬、豕、豖,而據(jù)(18)(20)卜辭,“帝方”所用的祭牲也有羌、牛、犬、豕。因此,“方帝”和“帝方”所表示的內(nèi)涵極有可能是一致的?!暗鄯健苯鉃椤跋蚍竭M行禘祭”于卜辭十分順暢,需要考察的是“方帝”是否是“帝方”的倒文。
我們細考“方帝”的相關(guān)祭祀內(nèi)涵,據(jù)(4)(5)(15)(16)可以知道,“方帝”的祭祀目的是“祈雨”,上面我們討論了“方帝”所用的祭牲為羌、牛、犬、豕、豖,從祭祀目的和祭牲兩方面看,可與卜辭中對自然神“方”的祭祀聯(lián)系。
卜辭中有方神,殷人對其有不同的稱呼方式,如“方”“四方”“東方”“西方”“南方”“北方”等,“方”為“四方”的簡稱[2](P3153),在殷人宗教觀念中,其為自然神之一,可受祭,其余東南西北各方亦可作為祭祀對象:
(22)……又于方,有大雨。 (合30395,無名組)
(23)禱方,惠癸酒,有雨。 (合30397,無名組)
(24)貞:勿燎于東。 (合14320,典賓)
(25)……羌于西。 (合8595,典賓)
(26)帝于南犬。 (合14323,典賓)
上揭卜辭,從(4)(5)(16)可以知道,“方帝”的祭祀目的為“祈雨”,(22)(23)中,對自然神“方”進行祭祀,其目的也是祈雨。前文已明確“方帝”所用祭牲為羌、羊、牛、犬、豖,據(jù)(21)(25)(26)(27),對自然神“方”或四方神祭祀時所用的祭牲亦有羌、羊、牛、犬、豖。從祭祀用牲和祭祀目的來看,“方帝”與祭祀四方神十分一致。將“方帝”與祭祀自然神“方”聯(lián)系,理解為“向方進行禘祭”似更合理。若此不誤,(21)(24)(26)(27)可以看到,祭祀自然神“方”時,祭祀行為主要是“燎”、“禘”,“禘”也是火祭的一種[10],像束薪之形,意為燔燎。從祭祀行為看,“方帝”與祭祀四方神亦相合。
前人已指出,先秦時“方”常與“社”合祭[3](P184-188),《詩經(jīng)·大雅·云漢》:“祈年孔夙,方社不莫?!编嵐{:“祈豐年甚早,祭四方又不晚?!薄对娊?jīng)·小雅·甫田》:“以我齊明,與我犧羊,以社以方。”鄭箋:“秋祭社與四方,為五谷成熟報其功也?!眰魇牢墨I中,“方”“社”常一同受祭,據(jù)(4)(5)(10)(11)(17),若“方帝”為“向方進行禘祭”,那么卜辭中“方”與“社”也常一同受祭,這或可作為將“方帝”卜辭釋為“向方進行禘祭”的傳世文獻佐證。
我們知道,卜辭中自然神“方”可以作為祭祀對象。下面再考察卜辭中“帝”是否可做祭祀對象。“帝”在卜辭中的權(quán)能眾多,大體可分為三類,一類為積極權(quán)能,主要包括授佑,降若和授年;其中授佑的緣由主要是因戰(zhàn)事,亦有少量直言授佑,不說明緣由。降若的緣由有明確說明的主要是作邑,亦有不說明緣由的“帝若”(合7075反,典賓)。此外,還有少量授年卜辭,此緣由相比前二者,占比極小。二類是消極權(quán)能,主要是降禍和害年;其中降禍的對象主要為商王自身和商王朝,也有部分災(zāi)禍會降至各地方城邑,此外,與不說明緣由的授佑相似,“帝”也有一部分降災(zāi)是沒有特指對象的。與授年卜辭一樣,害年卜辭在與“帝”的權(quán)能相關(guān)的卜辭中占比也極少。三類為中性權(quán)能,主要是令雨和令雷卜辭,其中令雨卜辭又遠多于令雷卜辭?!暗邸钡臋?quán)能眾多,對殷人生活的影響滲透到各個方面,但是,卻獨不見其明確受祭的卜辭,前代學(xué)者有將以下卜辭看做“帝”受祭的證明:
(28)庚午卜,惠斧爯,呼帝降食,受佑。 (合21073,午組)
(30)丁卯卜:帝其陟…… (合30387,無名組)
(31)戊戌卜,其禱年于帝。 (合40114,賓組)
(32)……帝宗,正,王受有佑。 (合38230,黃類)
從祭祀對象層面上說,“方”作為祭祀對象在卜辭中習(xí)見,而“帝”在卜辭中雖職能眾多,殷人卻并不直接對其祭祀,而是祈禱或告于其他自然神或祖先神來轉(zhuǎn)請上帝。因此“方帝”若理解為“向帝進行方祭”恐不妥。
“帝”作為祭祀動詞“禘”習(xí)見,上文提到“禘”是火祭的一種[10],像束薪之形,意為燔燎[14]。這在卜辭中是常見的:
(33)貞:涉,禘于東。 (合15950,典賓)
(34)勿呼雀禘于西。 (合10976,無名組)
以上各辭中“帝”均用作祭祀動詞“禘”。而“方”用作祭祀動詞則不常見,沈培先生就“方帝”一詞進行過專門討論,他認為“方”為動詞,并將以下卜辭當做“方”為動詞的證據(jù)[7](P73-75):
(38)其方,有雨。
丁卯卜,惟今日方,有雨。 (屯南108,無名組)
(39)癸未貞:惠乙酉延方。
癸未貞:于木月延方。 (合32243,歷二)
總觀以上兩方面,從祭祀對象來看,在殷人的天神祭祀系統(tǒng)中,“方”作為自然神受祭是極為常見的,而“帝”則并不直接受祭;從祭祀行為來看,“帝”作為“束薪燎祭”的“禘祭”習(xí)見,而“方”則一般不作為祭祀動詞。因此,我們將“方帝”理解為“向方進行禘祭”,于辭意更無礙。
其實,“方”作為祭祀對象,置于祭祀行為之前這種倒文的形式,并不僅見于“方帝”卜辭:
(40)方燎,惠今夕酒。 (合補9595,無名組)
(41)方燎,惠庚酒,有大雨。 大吉 (合28628,無名組)
(43)……又于方,有大雨。 (合30395,無名組)
以上各辭,同樣是對“方”進行祭祀,(43)是常見的祭祀卜辭的形式,即祭祀動詞后接祭祀對象,而(40)—(42)則將祭祀對象置于祭祀行為之前,可見,“方”作為祭祀對象時,是可以被置于祭祀動詞之前的。
在殷人的天神地祇祭祀體系中,不僅自然神“方”受祭時可以將祭祀對象置于祭祀行為之前,“河”“岳”亦有此種情況:
(44)河燎,卯二牛。 (合34207,歷二)
(45)甲子,禱于河,受禾。 (合33270,歷二)
(46)己亥卜:岳燎,卯……。 (合34212,無名組)
(47)丙寅卜:其燎于岳,雨。 (合34199,歷二)
由上辭可知,在殷人神祇祭祀系統(tǒng)中,“方帝”之“方”作為祭祀對象并提前并非孤例,將“方帝”理解為“向方進行禘祭”是合理的。而且“河燎”“岳燎”卜辭與“燎河”“燎岳”卜辭在數(shù)量上差距很大。因此沈培先生認為 “方帝”與一般“神名+祭祀動詞”二者在數(shù)量差距大,并據(jù)“方燎”、“方告”佐證“方帝”為祭祀動詞連用[7](P73-75),恐不妥。
卜辭中有“巫帝”“帝巫”卜辭,與“方帝”“帝方”類似:
(48)……帝東巫。 (合5662,賓組)
(49)癸巳卜:其帝于巫。 (合32012+合補10298,歷二)
(50)癸亥貞:今日帝于巫豕一、犬一。 (合34155,歷二)
(51)辛亥卜:帝北巫。 (合34157,歷一)
(52)巫帝一犬。 (合21074,師小字)
(53)壬午卜,燎社,延巫帝呼。 (合21075,師小字)
(54)庚……巫帝二犬。 (合21076,師小字)
(55)巫帝一犬、一豕。 (合21078,師小字)
(56)庚戌卜:巫帝一羊、一犬。 (合33291,歷一)
卜辭中,“巫帝”共12版,“帝某巫”共見4版,此與“方帝”“帝方”卜辭十分相似。與“巫帝”相涉的祭牲有犬、豕、羊,“帝某巫”所用的祭牲為犬、豕,二者所用祭牲相似,其祭祀內(nèi)涵或有關(guān)聯(lián)。(48)有“帝于巫”之辭,是“向巫進行禘祭”之義,“巫帝”則當理解為“向巫進行禘祭”亦合理。卜辭中有“乙酉卜:帝于方,用一羊?!?巴9),與此類似,同理可推,“方帝”也就是“帝方”即“帝于方”。
從“方”“帝”在卜辭中的意義來看,“方”可作祭祀對象,而“帝”則不受祭;“帝”用作“禘祭”習(xí)見,而“方”作祭祀動詞略牽強。從卜辭中祭祀對象置于祭祀行為之前這種用法來看,卜辭中同為祭祀自然神的“方燎”“河燎”“岳燎”亦可證明“方帝”并非孤例。
綜上,卜辭中“方帝”“帝方”卜辭表示的辭意內(nèi)涵一致,可與祭祀自然神“方”聯(lián)系,并且殷人并不祭祀上帝,“方帝”表示“向方進行禘祭”的可能性極大;再者,在殷人神祇祭祀系統(tǒng)中,這種祭祀對象提前的情況,亦見于對“河”“岳”的祭祀。那么,將“方帝”理解為“帝方”的倒文,意為“向方進行禘祭”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