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的讀書會

許益菲

晉有王羲之蘭亭集會，一觴一詠，暢敘幽情;宋有蘇東坡西園雅集，觥籌交錯，吟詩作畫。文人雅集在中國歷史上數(shù)見不鮮、不勝枚舉。一種似于我國文人雅集的文會活動亦出現(xiàn)在近世日本武士的日常生活中。朝日重章，一名生活在名古屋城下町的尾張藩中下級武士，在日記中記錄下了其參加文會的點滴。透過這些日記，或可窺得近世日本武士文會活動的原貌。

《鸚鵡籠中記》是日本江戶時代前中期的一部武士日記，日記的主人朝日重章（一六七四至一七一八）是一位生活在名古屋城下町的中下級武士，從元祿四年（一六九一）六月十三日至享保二年（一七一七）十二月二十九日，他一直筆耕不輟，將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如白描般記錄下來，為后世留下了一部彌足珍貴的史料。日記內(nèi)容豐富，涵蓋日本社會的方方面面，學者市橋鐸認為，這“宛然是一部以元祿為中心的世相史”〔《名古屋叢書續(xù)編》第九卷，《鸚鵡籠中記》（一），名古屋市教育委員會一九六五年，解說第2頁〕。而文會活動正是《鸚鵡籠中記》所載社會諸相的一部分。

在《鸚鵡籠中記》中，有關文會活動的記錄從元祿十年（一六九七）三月二十八日至寶永七年（一七一0）正月初七，前后共歷十四年。聯(lián)想朝日重章四十四年的短暫人生，文會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想必有著不凡的意義。整體而言，朝日重章對文會活動的記錄十分簡潔，多是寥寥數(shù)筆帶過，但時間、地點、人物等要素在大部分記錄中都有交代。遺憾的是，擅長白描敘事的朝日重章并沒有對文會的細節(jié)做詳盡描寫。

具體而言，朝日重章等人舉行文會的日期并不固定，前后間隔少則三四日，多則十幾日甚至數(shù)月。其中，筆者注意到，元祿十年四月十二至五月初六這段時間舉行文會的日期很有規(guī)律，前后相隔都是八天。而朝日重章在這一年四月分別于朔日、初九、十七以及二十五日當值，恰好也是前后間隔八日。這種時間間隔上的契合，或可說明文會舉行的日期與成員的當值時間存在一定的聯(lián)系。而且，因為武士一般在上午當值，所以文會多在午后、傍晚或是夜里舉行，只有元祿十年九月二十六日和寶永五年（一七0八）二月十三日的文會是在中午之前。文會的持續(xù)時間一般很長，有時會進行到深夜以至凌晨，這從日記中的“丑刻前歸宅”“子時過，歸宅”“亥半”等記錄可見一斑。

文會并沒有固定的會場，而是文會成員輪流承辦。日記中出現(xiàn)的文會成員共計二十人，但是，每次文會并非全員出席，據(jù)考，每次文會，參加成員平均在三至五人左右，最多的時候有七人。文會成員階層廣泛，有藩士、神官、儒者以及僧侶等。成員之中，比較著名的有三位，分別是神道學家吉見幸和、尾張闇齋學派名儒小出侗齋以及國學者天野信景，他們學識淵博、德高望重，是文會的中堅力量，其他成員多是追隨他們學習的尾張藩士。松庵和昌庵，其履歷雖不可詳考，但從名字來看當是寺廟的僧侶。文會成員并非一成不變，不時會有新成員加入。例如，寶永六年（一七0九）五月初二的日記中寫道：“此會后，鈴木勝右衛(wèi)門入。”〔《名古屋叢書續(xù)編》第十一卷，《鸚鵡籠中記》（三），名古屋市教育委員會，一九六五年，463頁〕同年九月十五日條中寫道：“十一日之會，昌庵加入?！保ㄍ?，498頁）又諸如前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日記中的鈴木理右衛(wèi)門，寶永年間的日記中就很少有他參加文會的記錄，這是因為其于寶永元年（一七0四）病逝的緣故。

雖然朝日重章在日記中并沒有對文會的細節(jié)做細致描寫，但從中還是能發(fā)現(xiàn)一些歷史線索。例如，元祿十年十月二十日條中所提及的吉見幸和“講釋中臣祓”，寶永二年（一七0五）八月初一日條中所提及的“晦哲（小出侗齋）來，有小學講談”，寶永五年九月十一日條中所提及的“今日職原開講”?！缎W》是儒學經(jīng)典，《中臣祓》是神道經(jīng)典，而《職原抄》則是北自親房所作的有識故實書。從日記中所提及的文會研讀書目可以推斷，朝日重章等人所參加的文會是一個以儒學、漢詩、神道、有識故實等為主題的學術沙龍，與現(xiàn)代社會的讀書會頗為相似。而且，朝日重章所參加的文會又非單純的學術活動，從日記記錄來看，文會成員們以文會友、答疑解惑之余還少不了美酒佳肴、觥籌交錯。朝日重章在元祿十年五月初六日的日記中曾寫道：“村瀨半平處有文會，食筍滿腹，味留舌喉?！倍谕昃旁铝盏娜沼浿校罩卣聦Ξ斎盏奈臅隽恕皹酚杏喽豢裳莨P頭”的評價，可見文會的氛圍非常輕松活潑。此外，從當天日記中所記載的“各出鳥目（指日本古時的銅錢）而為文會”可以推測，該文會或許還會收取一定數(shù)額的會費以資文筵。

《鸚鵡籠中記》中有關文會活動的記錄大致勾勒出這樣一幅圖景：元祿、寶永年間，尾張藩的一些藩士、神官、儒者以及僧侶等同好者結成文會，他們定期集于一室，研讀儒學和神道經(jīng)典，切磋詩文，亦把酒言歡，觥籌交錯，頗具文人志趣。與傳統(tǒng)印象里征戰(zhàn)殺伐的日本武士相比，元祿、寶永年間參加文會的這些近世日本武士呈現(xiàn)出的卻是一幅文人雅集的別樣圖景，此中意味，值得深究。

一六一五年夏，德川家康和豐臣秀賴的對決以德川軍團攻破大阪城、豐臣秀賴自殺而告終。豐臣氏的滅亡標志著自戰(zhàn)國時代以來連年征伐的結束，是年，朝廷在幕府的授意下改元“元和”，寓意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史稱元和偃武。以元和偃武為起點，日本歷史進入了一個泰平之世。社會的安定和經(jīng)濟的繁榮極大地促進了文化的發(fā)展，朝日重章所生活的時代，距離元和偃武已有半世紀有余，正是元祿文化發(fā)展的全盛期。這一時期文會出現(xiàn)在武士的生活中，與元和偃武以來日本社會歷史發(fā)展有一定關聯(lián)。泰平之世的日本武士早已遠離了祖輩們?nèi)竹R倥傯的征戰(zhàn)殺伐，幕府的文治之風將馬背上征戰(zhàn)的武士逐漸改造成為統(tǒng)治機器服務的“上班族”。以《鸚鵡籠中記》作者朝日重章為例，他所屬的本丸番和深井丸番都是三人一個值班小組，共八組，每八天輪換一次。這樣，他每月只需值班四次就完成了所謂“奉公”的使命。這在現(xiàn)代社會的人們看來，簡直是一種奢望。充裕的業(yè)余時間在客觀上也為武士參加諸如文會等娛樂活動提供了可能性。

近世日本社會是以身份制度為基礎的封建社會，其特點是等級分明，代代世襲，這就意味著每個人生來就會從祖先那里繼承其家族所擁有的社會地位。藩主之子世代為藩主卻不能做將軍，家老之子世代只能是輔佐藩主的家老而不能成為藩主，下級武士之子世代只能是下級武士。在這種被世襲身份制度所束縛的社會中，縱有經(jīng)世之才，也不能改變世襲身份的命運。在中國和朝鮮，學問能為寒門士子提供立身出仕的機運，但在日本，學問帶給武士的僅是修身養(yǎng)性而已。朝日重章等尾張藩中下級武士定期集于一室，研讀儒學和國學經(jīng)典，交流詩文的文會活動，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他們對世襲身份制度下現(xiàn)實社會的一種無力的逃避。正如日本學者揖斐高所言：“他們疏于事關現(xiàn)實社會的經(jīng)世之學，暢游于詩文書畫的古典文學和藝術的世界之中，由此來治愈被現(xiàn)實社會所排斥的自我意識，在這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從現(xiàn)實世界解放自我的精神空間?！保ㄒ眷掣撸骸督瓚舻奈娜松除垼褐R人與藝術家》，吉川弘文館二00九年版，4—5頁）對文會成員來說，文會是一種超越身份和地位的精神共同體般的存在，且為他們提供了一個治愈心靈的安樂場所。

文化的魅力在于多元化，一種文化現(xiàn)象，可以從多元的歷史視角加以解讀和理解。在文化形式上，文會活動與近世武士的會讀（かぃどく）有共通之處。所謂會讀，即學習者定期集于一室，針對既定的經(jīng)典書目、章句，相互討論、交換見解的集團式閱讀方法，又分為讀經(jīng)典和講經(jīng)典兩個層次（前田勉：《江戶的讀書會：會讀的思想史》，平凡社二0一二年版，12頁）。作為近世日本武士學問養(yǎng)成的讀書方法，會讀在江戶時代各地的藩校和私塾中廣為流行。元祿十年十月二十日條中的“講釋中臣祓”和寶永二年八月初一日條中的“晦哲（小出侗齋）來，有小學講談”等記錄體現(xiàn)的即是講經(jīng)典的會讀形式。

在歷史功能上，文會是成員間交換和共享信息的場所。江戶時代，出版業(yè)的發(fā)展、五街道的暢通和遞飛腳制度的確立促進了信息情報的流通?！尔W鵡籠中記》之所以因內(nèi)容豐富而被稱為一部“元祿世相史”，正是受惠于當時社會信息的流通，而文會極有可能就是他們彼此交換和共享信息的場所。文會成員中，朝日重章和天野信景私交甚篤，且有隨筆集《塵點錄》和《鹽尻》流傳于世。朝日重章的隨筆集《塵點錄》，內(nèi)容主要是讀書拔萃和雜錄。由于全書散佚，現(xiàn)藏于日本愛知縣圖書館的《塵點錄》僅存二十六卷，其中，有四卷內(nèi)容涉及《鹽尻》。對此，有日本學者認為《塵點錄》不僅內(nèi)容與《鹽尻》內(nèi)容重復，而且，筆跡也頗為相似，極有可能是天野信景令友人朝日重章謄寫（名古屋市編：《名古屋市史》學藝編，川瀨書店一九三四年版，89頁）。《名古屋市史》人物編中評價天野信景懶于抄書，命多人代筆（名古屋市編：《名古屋市史》人物編二，川瀨書店一九三四年版，88頁），這點也印證了天野信景和朝日重章共享素材信息的可能性。

元祿·寶永期尾張藩的文會活動并非孤例，在京都，儒學家伊藤仁齋早在寬文年間（一六六一至一六七三）就結成了閱讀五經(jīng)的同志會，在江戶，幾乎與朝日重章同時代的大儒荻生徂徠及其門下的弟子也有讀書會。但與伊藤仁齋學派和荻生徂徠學派純粹以學術為主的讀書會相比，尾張藩的文會則兼具學問和娛樂兩種文化性格，這或許是居于江戶和京都兩大文化圈之間的名古屋文化特殊性的體現(xiàn)。而今，日本大學里一直保持著讀書會的傳統(tǒng)，學生和老師每周都會集于一室，圍繞指定書目展開交流和討論。每次參加讀書會，都不禁會想到朝日重章等尾張藩士主辦的文會，這也是文化傳承的一種體現(xià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