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那方荷塘

曹建明

南方的夏天來得特別早，六月的初夏，故鄉(xiāng)的池塘就開滿了荷花。兒時這一方荷塘，每當天邊的夕陽染紅夏日的傍晚，那一片柔和的晚霞也輕輕灑在池塘上。

我獨自走在這條幾十年不變的田間小徑，看著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村莊，獨醉在金色的荷塘里。

一抹夕陽在遠山透射絢麗的霞光，滿天的金色流滿了池面;成群的鴨子暢游在翠葉與荷花之間，泛起了一片橙黃的漣漪;一縷一縷的薄霧縈繞在金色的煙水里;微風吹動著荷葉;蜻蜓淺舞于天水間，流動著金色的光影;一條條鯉魚躍出水面，在粼粼紅波中灑下了點點碎金……

小時候，荷塘是城鄉(xiāng)的分界線。荷塘的北邊是縣城，荷塘的南邊是一個小村莊。村莊里住著一個單眼的小姑娘，我們叫她阿單姑娘。城里的小孩和村里的小孩從不來往，有時候還會隔塘對罵。城里的小孩經(jīng)常對著荷塘的南邊喊：“阿單，阿單，對面火燒山。”

我是北邊陣營的，小時候調(diào)皮，一見到阿單姑娘，就跟著城里的小孩起哄：“燒山啦，快跑呀！”但阿單姑娘并沒有還擊我們，每次都是躲著我們走開了。

有一天的傍晚，我和一個小男孩在玩耍，遠遠看見阿單姑娘坐在池塘邊揮動著幾串牽?；?。我弱弱地走過去問她：“你手里拿的牽?；ǎ菑哪睦镎獊淼?？”阿單姑娘沒有回答我，牽著我和小男孩的手直奔小村莊。

楊柳掩映下的小村莊，炊煙從房頂上裊裊升起;繚繞在薄霧里的稻田泛黃了，好像一片金色的海;一條小溪從稻田里蜿蜒穿過，幾只水牛走在水里，與小溪流緩緩?fù)?一座座農(nóng)房散落在綠林間，傳出陣陣的雞鳴聲;池塘邊的牽?；ɑ\罩在金色的霞光里，宛如朵朵的小紅云，迎著微風，輕輕晃蕩

著花瓣……

阿單姑娘摘了幾串牽?；ǎ瑖闪艘粋€小圓圈，戴在我頭上。小男孩盯著我說：“你真漂亮！”我說：“等我長大了，我就嫁給你?！毙∧泻⒙犃?，笑彎了腰。

天就要黑了，阿單姑娘挖了幾根木薯要煮給我們吃。我說：“我不吃了，我媽媽說木薯有毒的，人吃了會頭暈?！卑喂媚镄α耍蛭医忉專骸澳臼硎菦]有毒的，只是生長在荒山野嶺的木薯，如果有劇毒的大茶葉藤爬過，才會有毒?！?/p>

我們煮好了木薯，一邊吃，一邊追逐。我大聲地對小男孩說：“如果你追到我，我們就結(jié)婚吧！”

于是，小男孩在后面一路狂奔，我和阿單姑娘在前面狂跑，漸漸地，我們跑進了一片稻海里……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木薯，那松松的、香香的、土土的味道，我一直記掛在心里。后來，我在深圳市場從未看到有木薯賣，我想，木薯應(yīng)該就是我老家獨有的特產(chǎn)了。

如今，荷塘依然是城鄉(xiāng)的分界線，只是小村莊不再是昔日的模樣。村口那棵老榕樹，不知什么時候已變得瘦小而斑駁。記憶中的小溪，不再有水牛踏歌而行。夏日搖曳于風中的牽?；?，那些傍水而長的木薯也沒人種植了。

我們兒時的幾個玩伴，為了生活早已各奔東西。阿單姑娘高中剛畢業(yè)，就嫁給貧困山區(qū)的一個農(nóng)民。小男孩已遠渡美國，如今失聯(lián)了。我一直居住在深圳，每天生活在煩囂的城市里，追逐著女人的夢，追逐著人生的名和利。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童年的印記慢慢地消逝，夢想和愛情漸漸地離我遠去。在經(jīng)歷了母親病逝、父親日漸蒼老的今天，脆弱的心在凡塵中被烙下道道的傷痕。人世間的紛擾和追逐，消磨了我的情感和意志，我無法讀懂紅塵中的人情冷暖。

有人說：“世間事舊得不能再舊了，卻依舊繁花似錦，人生不過是年少時出門，年老時歸家?！睍r光悠悠，當輾轉(zhuǎn)的流年悄悄從指縫中溜走，當身邊相識人漸行漸遠，當流淌過心底的美好被時間所沖淡，當無情的歲月在我臉上刻下深深的年輪，驀然回首，留在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卻是兒時的那一根木薯，那一方荷塘。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陽春三月了，故鄉(xiāng)肇慶的天氣依然是寒氣逼人。

媽媽，今年雖然是寒春，但七星巖的柳樹開始發(fā)芽了;端州路上的鳳凰花也正含苞待放;您最喜歡的木棉樹早就紅透了瀧江兩岸。媽媽，春天來了，春暖花開了。

宋城墻加厚加固了。記憶中的城墻黃昏，總能看見你和爸爸閑情散步的樣子。我有幾年沒來城墻了，如今城墻內(nèi)外都長滿了青苔。如今，夕陽西下，城墻依舊，歲月卻滄桑。心老了，城墻也老了。

小時候住的地方，后面的水塘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只有一座姓譚的祖屋孤獨地佇立在水塘邊。媽媽，您還記得水塘的木屋嗎？那是盛夏的一個傍晚，天空突然烏云密布，眨眼間刮起了狂風暴雨，我困在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木屋不知所措?；艁y中，我急忙對著我們家的窗戶大喊：“媽媽，我害怕，快來救我?！睅追昼姾?，媽媽來到我的面前，心疼地對我說：“傻女兒，你怎么不往外跑？給雨水淋濕了不要緊，要是掉到水塘里怎么辦啊！”

媽媽，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昔日的水塘不曾消失，女兒會抱著您，搖著您說：“有媽媽在，我怎么會掉到水塘里呢？”可惜，歲月已經(jīng)無法回頭，昔日的水塘也了無蹤影，女兒縱有再多的呼喚和淚水，媽媽都已經(jīng)聽不見，看不到了。

媽媽，我們家的那套舊房子還在。當時我們剛從一個小鎮(zhèn)搬來城里，爸的單位只分配了一樓的一房一廳和二樓的一個單間給我們。那時候大哥還在小鎮(zhèn)，二哥和弟弟在廣州，只有我跟你們住在一起。您和爸住在一樓，我住在二樓。

每天清晨七點整，大樓里就會響起您的聲音：“阿明，起床了，起床了。”有一天，住在樓上的一位大叔對您說：“林姨，你每天這樣叫你女兒起床，會把她寵壞的?！蹦犃舜笫宓囊环?，去商店買了一個鬧鐘，調(diào)好了時間，放在我的床頭叮囑我：“明天我不叫你了，你聽見鬧鐘響，你自己起床吧！”我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您，心里卻盤算著裝睡的方法。

笫一天，鬧鐘準時響了，我聽到您開門的聲音，裝作睡很香的樣子;第二天，鬧鐘繼續(xù)響，我繼續(xù)蒙頭大睡;笫三天，大樓又開始響起了您的聲音，從此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媽媽，您的外公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一個叔父曾是汪精衛(wèi)麾下的高官，在這種連帶關(guān)系下，您曾經(jīng)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迫帶著高帽，胸前掛著“反革命”牌子，被批斗，被游街，在折磨與苦難中，受盡了人間的屈辱。爸爸說您原本陽光向上，經(jīng)歷過特殊年代之后，變得沉默寡言了。但是，親愛的媽媽，在折磨與苦難之下，您依舊愛著爸爸，依舊精心地呵護著兒女，讓四個兒女在您溫暖的懷抱里成長。媽媽，我愛您！如果有來世，我們再做母女，好嗎？

這些年，靜靜地行走在時光的深處，時間消磨著我的意志和情感，人世間的追逐與紛擾使我感到迷惘和困惑。是水塘的木屋，是媽媽叫我起床的腳步聲，是媽媽點點滴滴的關(guān)懷，在我彷徨無助的時候，在我感傷寂寞的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慰藉我至寒的心。如果我在這個薄涼的世界里能夠感到絲絲的暖意，那是媽媽的愛給了我溫暖;如果我在凡俗的生活中依然有一顆柔軟的心，那是媽媽的愛讓我理解了生命的美麗。

媽媽，清明節(jié)就要到了。您離開我們不知不覺也有九個年頭。您知道嗎？每當每年拜祭您的時候，我的心依然會傷，淚依然會流，一件件的往事依然會抽撕著我，讓我的心經(jīng)歷著一次又一次地傷痛。

媽媽，今晚下雨了。無邊的雨，是我心上無邊的淚。今晚的雨啊！是那樣的無助、那樣的無休無止、那樣的穿透著我的心。媽媽，今晚的雨好冷，好無奈。您知道嗎？冷的是雨，苦的是我那份無盡的思念。

我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我是家中的獨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父母對我一直寵愛有加。2004年，母親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我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整天以淚洗面。

有一天，我回到老家，路過媽媽經(jīng)常散步的宋城墻，看著天上的星星，看著長滿青苔的城墻，想起了媽媽的音容笑貌，情不自禁地對著城墻默默流淚。我撫摩著斑駁的城墻，心中的憂傷不知向誰訴說，難以言說的情感無處安放。晚風吹不干我的淚啊！寒夜也斷不了我的思念。

這樣的思念一直存放在我的電腦里，存放了將近八年的時間。這些年，靜靜地行走在時間的深處，生活給予的歡樂與憂傷，那些遺失在歲月的百味人生，那些不為人知的寂寞與孤獨，我都凝聚成墨跡匯成那一串串的文字。

生活總是多姿多彩的。有時候，我喜歡游走他鄉(xiāng)，聽花開的聲音，看四季的妖嬈，祈求那份感動來描繪無限的大好河山。2012年，我去鳳凰古城游玩，為古城的美麗而感動，只是稍縱即逝的不僅僅是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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