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汪曾祺飲食散文之“趣味”

于袆

飲食散文的作者群體復雜，有的作者是中國現(xiàn)當散文名家，有些是文史哲專家業(yè)余作為，也有的出自單純的美食家之手，相比較，文人的美食散文往往不僅著眼于美食的食材、制作或者色香味的描繪，還附著較多的飲食情趣或文化情懷，將美食視為寄托情感、情趣的物質(zhì)載體，這在梁實秋、汪曾祺兩位現(xiàn)當代散文名家的筆下尤其突出。兩位作家都是少有的熱衷于美食的散文家，他們的飲食散文有著相似的情趣。他們既熱愛家鄉(xiāng)美食，又對其他地方的美食表現(xiàn)出同樣的興趣;既興趣盎然地描繪美食之享樂，也熱衷于美食人文、美食文化的揭示。

一、直白的好食者情懷

梁實秋、汪曾祺堪稱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家中的美食家，梁實秋有美食散文集《雅舍談吃》、汪曾祺有《五味》集子。他們都毫不避諱自身對于美食的熱愛，散文是個人情懷的書寫，正因此，和很多美食家不同，他們不僅僅描繪美食，更在自己的散文中毫不避諱對于美食的熱愛，“愛吃”的個人情懷袒露無疑。

《朱子語錄》指出：“問‘飲食之間，孰為天理，孰為人欲？曰：‘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學者須是革盡人欲，復盡天理，方始是學?！睂Υ耍簩嵡锾岢隽瞬煌恼J識：“我的想法異于是。我以為要求美味固是人欲，然而何曾有悖于天理？如果天理不包括美味的要求在內(nèi)，上天生人，在舌頭上為什么要生那么多味蕾？”又說：“偶因懷鄉(xiāng)，談美味以寄興;聊為快意，過屠門而大嚼?！痹趶娬{(diào)個性解放的現(xiàn)代文化氛圍中，梁實秋的散文不無得意地坦誠自己對美食的熱愛，飽腹之欲有時被寫得夸張淋漓?！侗p脆》一篇，更是記懷個人對于老北京小吃“爆肚兒”的熱衷，在外留學時最想吃故鄉(xiāng)北平的爆肚兒，后來回到北平，把行李寄存車站，先去吃三碗爆肚兒，酒足飯飽之后才“大搖大擺”地回家。文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美食的熱情絲毫不矯情。

汪曾祺也是如此，他的《食道舊尋》追懷舊事，說：“解放后我在北京市文聯(lián)工作過幾年。那時文聯(lián)編著兩個刊物：《北京文藝》和《說說唱唱》，每月有一點編輯費。編輯費都是吃掉。編委、編輯，分批開向飯館。那兩年，我們幾乎把北京的有名的飯館都吃遍了?！彼凇丁粗都嫡鞲逍ⅲù颍分懈f：“浙中清饞，無過張岱，白下老饕，端讓隨園。中國是一個很講究吃的國家，文人很多都愛吃，會吃，吃得很精;不但會吃，而且善于談吃。”汪曾祺不僅不避諱自己的愛吃，也將文人的“好吃”做了概括?！独ッ鞑恕づＨ狻烽_篇即道：“我一輩都沒有吃過昆明那樣好的牛肉?！毕矏傊橐缬谘员?。

在梁實秋、汪曾祺兩位作家看來，吃美食乃是人生快事，絲毫沒有因為孟子低看“飲食之人”而有所忌憚，兩位散文家在談吃中表露出真誠的心意，生動自然。

二、感性的美食家體驗

兩位散文大家的飲食散文不拘泥于某一地的美食，無論是中外、南北美食盡收筆下，在故鄉(xiāng)之外，也記錄了各地的美食產(chǎn)品。但是，就類別而言罕有寫到豪華大餐的時候，更多熱衷于記載全國各地那些有著突出的地方色彩的美食小吃，并詳細表現(xiàn)了作家的感性體驗，也寫到了美食做法，有時的敘述堪稱不厭其詳。由此可見，文人只談美食，并非熱衷于豪華排場，而是更重視美食之趣，更重視與美食相關的一切體驗，包括吃的過程、感受，做菜品的經(jīng)歷與樂趣。文人以審美的眼光看待生活，也從與飲食相關的一切行為中感受審美的快樂。

梁實秋《北平燒鴨》一文詳述北京烤鴨的吃法，還不忘鴨油、鴨架子的吃法：“鴨油可以蒸蛋羹，鴨架裝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湯打鹵。館子里的鴨架裝熬白菜，可能是預先煮好的大鍋菜，稀湯洸水，索然寡味。會吃的人要把整個的架裝帶回家去煮。這一鍋湯，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鹵，鹵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鹵面，其味之美無與倫比。”梁實秋《核桃酪》寫到故鄉(xiāng)的點心，描述了自己家庭的做法：“我母親做核桃酪，是根據(jù)她為我祖母做杏仁茶的經(jīng)驗揣摩著做的?！本唧w來說，“把米漿、核桃屑、棗泥合在一起在小薄銚里煮，要守在一旁看著，防溢出。很快就煮出了一銚子核桃酪。放進一點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個小碗（蓮子碗）里，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顏色，微呈紫色，棗香、核桃香撲鼻，喝到嘴里黏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嚨里”。作家此篇詳盡敘述的是核桃酪的家庭做法，在美食之外，流露出對于童年家庭生活的真摯熱愛。

汪曾祺《故鄉(xiāng)的食物》專注于描繪故鄉(xiāng)高郵的各類小吃，又和時令、節(jié)氣、故鄉(xiāng)的物產(chǎn)、食物的制作等密切結合，其中也飽含對故鄉(xiāng)的懷念。所記敘的故鄉(xiāng)食生活不過是炒米、鴨蛋、咸菜、虎頭鯊、嗤魚、螺螄、薺菜、馬齒莧一類的鄉(xiāng)村尋常物產(chǎn)。但是，從哪怕對于鄉(xiāng)村咸菜的做法都充滿樂趣的詳述中可見，作家對生活的飽滿熱情溢于言表。說到在家鄉(xiāng)吃野菜的經(jīng)歷，作家寫自己的體驗是“清香”：“我的小說注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并非故作玄言。”對故鄉(xiāng)物事的體驗最具感情性，難以言述的嗅覺、味覺也能被作家以很自然的故鄉(xiāng)生活體驗表現(xiàn)出來。汪曾祺還回憶了自己的祖母用馬齒莧做餡包包子的舊事，也不無具體可感的生活細節(jié)，如馬齒莧的酸味、蘸香油吃的味道。

梁實秋、汪曾祺飲食散文還將筆觸延伸到各地菜品小吃。梁實秋的《火腿》《醋溜魚》《豆腐》《菜包》《咖喱雞》《烙餅》《拌鴨掌》《瓦塊魚》《鍋巴》《吃在美國》以及汪曾祺的《手把肉》《貼秋膘》《栗子》《面茶》《昆明的吃食》《韭菜花》《米線和餌塊》等，與作家一生所長期居住過的地區(qū)密切相關，作家也記錄了該地區(qū)的飲食生活體驗。

梁實秋、汪曾祺的飲食散文有對嗅覺、味覺的感受性描述，有對獨特食材的辨析，有對菜品制作過程的細膩描繪，還有對食物相關的親情、友情的回憶，他們的飲食散文更多體現(xiàn)出文學的可感性、體驗性，絕非刻板的飲食經(jīng)歷記錄。

三、深厚的食文化內(nèi)涵

在描繪美味之外，梁實秋、汪曾祺的飲食散文也常在行文中展現(xiàn)中國的飲食文化歷史。中國飲食文化源遠流長，許多菜品甚至小食品的食材、制作、嗅覺味覺在歷代史書、文人詩文畫、文人典故中都可追蹤溯源。現(xiàn)當代散文名家的飲食散文的共同特點是熱衷于發(fā)掘歷朝歷代的飲食文化碎片，令現(xiàn)實的飲食生活接續(xù)歷史文化傳承，探究飲食生活的豐厚文化內(nèi)涵。兩位美食作家熱衷于考證菜品、小食、店鋪的歷史，將食物做文化的引申，這幾乎成為他們作品的常態(tài)。

梁實秋的《酸梅湯與糖葫蘆》記敘北平信遠齋的酸梅湯與冰糖葫蘆，從北平社會階層的飲食共好開始，接著引用了徐凌霄的《舊都百話》關于酸梅湯、糖葫蘆的記載，可見舊日北京城不同階層的日常生活瑣事與飲食癖好。之后，作者詳述了信遠齋的經(jīng)營手法、精致的飲食制作。在美食之外，故都北京極細微的城市文化生活躍然紙上?！都屦Q飩》一文，從宋代程大昌的《演繁露》對“餛飩”的命名寫起，又記《同治都門紀略》以“打油詩”贊譽故都名店致美齋，兼以北平冬季生活的文字圖畫、致美齋餛飩的特色點睛。梁實秋的很多飲食散文都是從歷史文獻入筆。不僅如此，梁實秋的《媛珊食譜》《飲膳正要》《讀〈烹調(diào)原理〉》以文化隨筆的形式探討了一些飲食文獻，并據(jù)以考證今日之飲食生活。

汪曾祺的《故鄉(xiāng)的食物·炒米與焦屑》開篇道：“小時候讀《板橋家書》，‘天寒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蔽娜说娘嬍城閼巡辉谟跒槌远?，而在于享受飲食行為的樂趣。這篇作品中，作家從興化人的鄭板橋，寫到對自己家鄉(xiāng)的炒米的感情，又旁及四川作坊做的炒米糖，甚至以博學的父親的朋友張仲陶的軼事證明炒米在江蘇高郵地區(qū)的流行程度。文中又指出：“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庇纱丝梢?，汪曾祺的飲食散文遣懷思鄉(xiāng)之情、揮灑文化考證之癖多過滿足吃的飽腹之欲。錢鐘書曾引用清代學者博明的《西齋偶得》說：“由古溯今，惟飲食、音樂二者，越數(shù)百年則不可全知?！彼€指出不僅不知何味，甚至不知何名。但是，汪曾祺的《宋朝人的吃喝》從杜甫的《麗人行》、五代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中捕捉飲食信息，還從幽蘭居士的《東京夢華錄》、吳自牧的《夢粱錄》《分茶酒店》中檢索信息，也從《水滸傳》《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盛錄》《武林舊事》等文考證了宋代人的飲食品類、飲食的形式、烹飪特點，甚至用餐的器具、用餐的氛圍都借文獻做了還原，令幾百年前的宋代食生活躍然紙上。

今天，飲食文化專著并不鮮見，對飲食歷史的考證十分充分而且系統(tǒng)，但是能夠從文人的詩歌、文章、畫作信手拈來之佐證個人飲食體驗的文章只能在散文中見到。梁實秋、汪曾祺兩位現(xiàn)當代散文名家的飲食散文以晚近的文人視角映照出古代文人的食趣，古今交相闡釋，讓人們所習見的食物經(jīng)由充分的文化演繹而脫離了凡俗的日常經(jīng)驗，擁有了情感與精神追求的內(nèi)涵。

朱光潛認為，文學要講究“趣味”。他說：“辨別一種作品的趣味就是評判，玩索一種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賞，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藝術中所領略的趣味表現(xiàn)出就是創(chuàng)造。趣味對于文學的重要于此可知?！痹谥袊F(xiàn)當代飲食題材的散文隨筆中，梁實秋與汪曾祺的飲食散文深得文人散文的趣味。他們都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時期走來，有著成熟的個性主義情懷，也各自使用著獨特的個人筆調(diào)，他們的飲食散文展現(xiàn)出優(yōu)雅的文人情趣，愛美食但并非饕餮之徒，熱衷于回憶故鄉(xiāng)，回憶過往，追懷美食的文化歷史。他們的飲食散文致力于展示飲食的人文趣味，讓飲食更具有親和力，而其中深厚的文化氣息感染著讀者。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

作者簡介：于祎（1968-），女，山東榮成人，博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