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編輯:李達偉
●張淼
1
某年月日。太陽很好,有點熱辣。抑或是晚上,黑黢黢的晚上。我忘記了很多,只是清晰地記得,我突然就病了。突然就病了,是的,突然。我突然癱倒,像一團灰蒙蒙的云,軟塌塌地倒下。又有些飄忽,晃晃悠悠的。不知道什么病。五臟六腑空空如也,氣如游絲,飄飄忽忽。
病是不需要理由的。不需要問為什么病了,也不需要問是什么病。說得出來的,是?。徽f不出來的,也是病。發(fā)現(xiàn)了的,是?。粵]發(fā)現(xiàn)的,也是病。我在日光下看見那么多俊男靚女微笑著飄逸著,他們都詫異地看著我,表情有些怪異,卻沒有人幫助我。他們也幫不了我。可我知道,他們都是有病的。只是,或許沒有發(fā)作,或許不知道,或許是已經(jīng)知道而不愿意說出來,也或許是說出來了但我沒有聽到。我斷定,他,或是她,他們,有一天都會像我一樣,突然倒下。一定的。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眼前的光影,是太陽,還是霓虹?我虛弱地躺著,像死,又像活。我的嘴巴顫抖得厲害,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或是說出來了,卻沒有人聽見。我看見自己扭曲的表情和死魚一樣的眼睛,猙獰得恐怖。高跟鞋和連衣裙沒有聲音,喇叭卻很刺耳。
我要死了。
幫幫我。
幫幫我!
沒有人聽見!
更可怕的是,似乎沒有人看見我了。我和身下的水泥地融在一起了。一堆,然后是一灘,然后呢?不知道!
一雙雙色澤鮮亮的鞋子和不同紋路的車輪,如若無物地在我身上碾壓過去,一加速,就跑遠了。我感覺到了疼痛,卻無法形容。我摸摸胸口,卻發(fā)現(xiàn)身體空空蕩蕩!
我驚悚萬狀!
救命??!
夜色深深。也或許是我越來越虛弱。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只看見來來往往的影子不停地飄動,可似乎都模糊了五官。奶奶說,人是會遇鬼的。奶奶還說,鬼是什么,鬼就是看不到臉的人?。∧棠陶f話的時候,爺爺定定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就像把刷子。
我已經(jīng)死了?
我已經(jīng)在鬼魂的世界了嗎?
人是會死而復生的。奶奶還說。她說這話時,爺爺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像一個神仙。他捋捋胡子,然后摸摸我的頭。一個人是要經(jīng)歷種種磨難的,挺住了,就活了;挺不住,就死了。我一臉茫然,不知道誰的話是對的??涩F(xiàn)在,我只記得奶奶的話。人是能死而復生的。我要死了,或者已經(jīng)死了。我還能復活嗎?
我已經(jīng)死了嗎?
我必須站起來!
救救我??!
2
起來??!跟我走啊!
一串渺遠的聲音喚醒了我。睜開眼,是一張模糊而精致的臉,涂滿了脂粉。我揉揉眼努力定住,那張精致的臉卻越來越迷蒙。只有那纖細的手指勾勾地召喚。還有那眼神,似一根極堅韌的細絲,緊緊纏住了我的眼球。我踉踉蹌蹌起身,跟著妙曼的身影,旋轉(zhuǎn)著跌進了迷離的光影中。我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又在我的周身加固了防護。我身不由己。我分不清那特殊的氣味。我的腦子有點清醒。我記起,那應該是聊齋里狐貍的味道。對,就是狐貍的味道。身姿,眼神,還有揮之不去的奇異的香味。我長長舒了口氣,我知道,我似乎活過來了??墒遣粚Π?,爺爺說,要活回來,是要死定以后?。∥覜]有死定??!
來吧!干嘛那樣心神不定?那個影子已經(jīng)走出幾丈遠,聲音卻甜得有些發(fā)膩。
管他的,就走吧,不管有沒有死定,不管是不是活回來,不管前面怎么樣,走吧!
我無法拒絕那眼神、那聲音,還有那飄飄忽忽的香味。
走吧!跟我走吧!我會給你醫(yī)治?。?/p>
我跟著她,走過了一條又一條街。她告訴我,她叫優(yōu)鈴,優(yōu)秀的優(yōu),鈴聲的鈴,而不是幽靈的幽,不是幽靈的靈。
走吧!我活回來了??!
我就這樣活回來了。
不是死了活回來。半死,或沒死就活回來了。
優(yōu)鈴的嘴唇極為精致。釅釅的。她的聲音、笑容、毛發(fā)、香味,一樣都是釅釅的。她臉上的皮膚涂抹著厚厚的脂粉,也散發(fā)著釅釅的光。
我始終看不清她的臉。
只知道,一切都是釅釅的。
你病了。我給你按摩按摩。她白皙的手閃著妖艷的光,應和著妖嬈的腰身,緩緩地穿透我的肌膚。
是啊,我病了??晌也恢罏槭裁床×耍恢阑剂耸裁床?。她褪去我的衣衫,然后,又妖嬈地褪去了自己身上的布料,我就在闌珊的光里看到了炫目的刺痛。
還有酒呢,喝一點,你的病就好啦。她把半吞著的液體緩緩射入我的齒間,我就在一絲絲的冰冷中逐漸癲狂……
我是病了??!我好像想起來了,有人拿著精致的刀子,輕柔地切開了我的前胸,讓我清醒地看著我的內(nèi)臟在散發(fā)著璀璨奪目的光的刀子下一點點破碎。我悲摧的暴怒變成了無助的哀嚎的時候,我才看見血,淋淋漓漓的。血沒有顏色,不是鮮紅的,有點混濁,有點熱,從臉上噼里啪啦滑落,地上的灰塵頓時飄飄揚揚……
那個人是誰???
不知道。真不知道?;蛟S是忘記了吧。但是肯定是我最親近的。因為,他知道我胸口的秘密,他的刀子就是從最柔軟的地方開始刺痛我的,然后,不急不慢地,把我最痛的點都撕碎,而我,卻沒有任何反抗。我怕,我怕我最輕微的掙扎,就把她,或者是他的閃著耀眼的光芒的刀折斷。我仇恨,可我卻沒有反抗,心甘情愿地?;蛟S,刺痛他,比刺痛我還痛,痛入骨髓。
睡吧!優(yōu)鈴的聲音很魅惑。明天就好了!
我很詫異。她的軀體同樣閃著耀眼的光。我撲上去,用厚厚的被褥蓋住,她有瘋狂地掙脫,然后,把我狠狠地壓在了身下……
我的淚,不知什么時候奔涌如注!
睜開眼,可我看不清眼前的人。是一個激情澎湃的影,是一團炫目的光,是一個赤裸裸欲望的精靈!不,是一只迷離的夜狐!
我幸福地睡去,鼾聲漸起,夜空中狐貍的笑容,可能一樣幸福,又有些莫測的詭異……
我活回來了。莫名地活回來了。
我看不清陽光與夜色,只是,每時每刻都洋溢著燦然的笑容。煙,酒,霓虹,鮮艷的音樂,把一個個靜謐的夜晚攪拌得激情澎湃。優(yōu)鈴旋轉(zhuǎn)的身姿優(yōu)雅而激蕩,我微笑的唇邊,總是有著復雜的情緒。一群群舞動人,在酒精的刺激下,猙獰詭異。我抬眼,他們友善而虛偽地看著優(yōu)鈴的眼眸。優(yōu)鈴的頭輕輕依靠在我的胸前,然后,溫柔地拉著我的手,在她的臉頰淺淺摩挲。我親吻著她的發(fā)絲,想看看她的瞳仁,卻只有黑暗的影子……我突然感覺一陣尖利的痛,隱隱地,停泊在最深的角落……
我在哪里?
我在干嘛?
我要干嘛?
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黑暗,漫無邊際的黑暗。我努力睜開眼,是無能為力的黑,仿佛睜眼和閉眼已經(jīng)沒有區(qū)別。不知道是死是生,不知是醒是睡。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被黑暗吞噬。我開始害怕,開始追逐,可沒有一點光亮,只有一群張牙舞爪的魔怪!
我絕望。
我緊緊抓住空氣中絲絲縷縷的碎片,想從窒息的黑暗中爬出,探起頭,一雙眼,一雙妖嬈的眼迷醉了我的夜色。
我沉迷于夜色。
紅唇,妖嬈的身姿,香煙,酒——紅的白的啤的,喧囂的音樂,以及聲嘶力竭的吼叫,在霓虹燈陸離的光影里,我,和這個世界,一同隱沒,一同虛無,一同癲狂……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鬧鐘響了。我洋溢著虛無的微笑,迎接一個又一個或熟識或陌生的臉孔,故作瀟灑地證明自己的存在與快樂。
我沉迷于夜色。
酒紅色的簾幕,酒紅色的臺燈,酒紅色的音樂。優(yōu)鈴的床褥寬大而柔軟,我就在每一個深夜激情奔涌。
她纖細的手指劃過我的胸口,飄擺的卷發(fā)遮住了半張臉,背光的影里,是一直沒有臉孔的夜狐。
臉孔?
我突然想起,我們都是活在臉孔中的。旁人的目光,自己的找尋,幾世幾年,不都是在臉孔的存在中生,或死。突然某一天,沒有了臉孔,我是生,還是死?
我胸口隱隱地痛。捫心,卻空空如也。是啊,那個刺傷我的,就是用一把寒氣逼人的刀,一點點剝離了我的面部皮層,而我的內(nèi)臟,也就隨之一點點損毀,腐爛,結(jié)痂,脫落!
3
沒有病痛多好??!
我要立即痊愈!
不論是誰使我害病,我都要即刻痊愈!
我在太陽里瞇著眼。我要躲開那種尖利的刺痛。我把長長的頭發(fā)低垂下來,做了最好的遮攔。
你要注意身份??!看看,蓬頭垢面,長發(fā)披肩,像什么話!領(lǐng)導說話的時候,避開了我劍一樣的眼光,閃閃爍爍。
我走進理發(fā)店,把一個棱角分明的腦袋刮成了凹凸有致的亮蛋。起身,開錢,才發(fā)現(xiàn)那個刺毛癩痢的理發(fā)師厚厚的鏡片遮住了他的半張臉,高聳的顴骨下,似乎根本沒有眼睛!
我驚悚不已!
夜色依然。
我在八月的月圓之夜等待著優(yōu)鈴的歸來。
月光很好。潔凈,清遠,沒有半星雜質(zhì)??赡且粚蛹喴粯拥乃F,把我推出了光影之外。我努力旋轉(zhuǎn)著找尋優(yōu)鈴的蹤影,她卻幽靈般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手里是一頂精致的禮帽。
帽子很合體,在我的頭上恰到好處。沒有顏色,卻會隨著她的笑容變換著幽微的光。
回吧。她說。我不是好好的嗎?
我有些欣喜,這欣喜,把所有的疑慮沖刷得干干凈凈!
我又沉沉睡去,睡夢中是奶奶沒有面容的深不可測的笑容……
太陽出來了。嬌艷而柔美,如同每一個熟識的人的笑容。
我把禮帽端莊地戴好,一樣溫和地點頭,微笑,然后灑脫地走近,或離開。
帽子很重要啊,它不僅遮擋了烈日灼傷的痛,而且還掩蓋了我的桀驁,更重要的,是給我殘缺的頭顱做了最好的裝飾。其實,世界是繁雜的,我們永遠看不清外界的真相。這就是偽裝。我們都在偽裝。精心打扮,就是給世界一個美麗的幻影。當我們看到了最美麗的景象,一切,就已經(jīng)虛無!
我驕傲地仰起頭,因為我有一頂漂亮的帽子!它給了我足夠的臉了??!
我依然行走在黑夜和白晝。就像行走在陰陽兩極。
看,他這帽子多漂亮呀!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響起,我尋著方向,驕傲地笑笑。
你看看還會變色呢!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圍著我,衣裙飄飄,凝脂般的手指始終定在我的帽子上。你看,紅了紅了,你看,藍了藍了,你看,綠了綠了……
我還在得意地微笑著,她的母親——個有些邋遢臃腫的婦人—一巴掌拍在她的手臂上,她手指的方向,就從我的頭頂滑向了遠處的樹蔭里。我的笑容瞬間凝固。
4
帽子。我突然想起,不僅僅是帽子。它帶給我的,不僅僅是漂亮的裝飾。我摸摸光潔的頭皮,發(fā)現(xiàn)我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禿子。很長時間了,我只有光滑滋潤的皮頂,往日郁郁蔥蔥黝黑發(fā)亮的頭發(fā)徹底消失。
我臉色晦暗地走進醫(yī)院,接診的是一個滿臉褶子的老中醫(yī)。
呵呵,呵呵,還好,還好。有困難啊!他的眼光從玻璃鏡片上面翻出來,與白色的眉毛擦肩而過,然后,落在我的禿頂上。我極不自然地笑笑,瞥見了他那似乎沒有眼珠子的臉上詭譎的笑容。
多曬曬吧!塌一層皮,就會好的。他喃喃自語,寫著處方。哪有隨隨便便就好的?。?/p>
刷卡,交費。那婦人一臉的不屑。輸密碼!
取藥。年輕的司藥員熱情洋溢地給我拖來一個拉車。大叔,回去認真吃藥吧!
我憤憤然。山一樣的藥。吃藥,還是吃飯?
那晚睡得很沉。
用大碗,將藥片和酒攪拌均勻,吞服,睡。
遵醫(yī)囑的。
睡夢中滿是混沌的光影。
優(yōu)鈴旋轉(zhuǎn)著妙曼的身姿,在陸離的魔怪中嬉戲打鬧。男人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包圍著她的全身,一次次揉捏著她豐腴的乳房、翹拔的圓臀、活力的大腿,然后一起手舞足蹈。酒,音樂,魅惑的燈影,把暗夜流淌成糜醉之河。
枕邊精致的禮帽散發(fā)著鬼魅一樣的綠光,催促著我在空寂的夜空咆哮著狂奔!
是楊老二?是蘇小三?是尹小四?我都認識,都是優(yōu)鈴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來了。門響,很輕,很細,一反常態(tài)。哦,回來的是隔壁老王,是嗎,是嗎?
夜已糜爛。
糜爛不堪。
可糜爛的不是夜。是欲望。
5
醒醒,醒醒,有客人。
優(yōu)鈴拍拍我的臉頰。我睜開眼,是客廳里幾個男人謙和而尊敬的笑臉。
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他們笑瞇瞇的,一條縫,似乎沒有瞳仁。
沒什么大病的哦,只是他心情不好而已。優(yōu)鈴倒酒,優(yōu)雅地流盼,余光中風情萬種。
酒滴的聲音很別致,高低起伏,婉轉(zhuǎn)激越,而且,聲音里不同的熱度恰如其分地點燃了每一個人內(nèi)心的熱烈,暗夜,就變成了喧嘩的海洋。
而我,聽不懂一句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誠惶誠恐地看著飛揚跋扈的唇齒間迸射的音符,瞬間醉倒……
鬧鐘響了。我醒了。寬大的床褥空空如也。就像我的內(nèi)心,空空如也。
起床。
穿衣。
洗漱。
太陽就要升起。陽光下的人們不知道我已病入膏肓,我依然需要微笑著迎接所有路遇之人??!
優(yōu)鈴從后面抱住了我的腰。昨晚你喝多了,看著你難過的樣子,我很著急,就去給你找藥,可是所有的藥店都關(guān)門了啊!到現(xiàn)在才回來……她的聲音飄渺而甜膩,緊緊地捆綁了我悸動的思慮。
我不知道,我該怎樣解開這一道來自深夜的謎題……
6
我喜歡白晝。
陽光燦燦的。笑容也是燦燦的。風吹過。鳥飛過?;ㄩ_過。草綠過。布鞋皮鞋走過。高跟矮跟敲過。長裙短褲閃過。絲襪白腿秀過。每一個人都溫文爾雅笑容可掬人模狗樣。
今天天氣,呵呵,真好,呵呵。就連那些客套語都是一樣的。
我們都是社會人??!我們都有著神圣使命啊!我們都光明磊落??!一切骯臟齷齪都被那一縷陽光壓服在九層高臺之下,不會有絲毫松動。
世界潔凈而崇高。
一切幸福與不幸,此時,都心手相連和衷共濟豪情滿懷啊!
所以我喜歡在每一個早晨急迫地蘇醒,梳洗打扮自己的妝容,然后,品一盞香茗,開始計劃這到來的明亮的光段中所有的一切,包括人,包括事,還包括未知的變數(shù)。
可我依然戀上了黑夜。
夜的魅惑使我躲避了一切的虛浮,真實得超脫。一杯透明的液體,體內(nèi)的激情瞬間燃燒。我就成了一匹狼,縱情于黑暗與黑暗的溝壑。一波一波的洶涌浪濤之上,我吮吸著優(yōu)鈴狐媚的氣息,張牙舞爪地。不需回眸,我就似乎已經(jīng)看到那些不安分的饑渴的雄性激憤的目光,他們都狠狠地剜著我,似乎就是深夜荒原群情激憤的狼。我知道他們心照不宣地握手,我知道他們心領(lǐng)神會地碰杯,我知道他們道貌岸然的勾當,可當我回頭時,看見的,依然是謙卑而尊敬的笑容,只是,那瞇著的一條條線,恰如其分地遮住了最丑惡的窗口……
而優(yōu)鈴,驕傲而虛浮地應承著每一個人不可言說的目光,自戀地狂蕩!
終于,在一個斑駁的夜,當我突然出現(xiàn)在優(yōu)鈴面前的時候,她長長的尾巴肆意飄擺,精美的毛發(fā)卷曲成快意的麻卷。周圍肆掠的樂音掩蓋了我的咆哮,走出很遠很遠,我還聽到那聲嘶力竭的歌音:
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
我奔跑過一片片田野,奔跑過一座座山崗,總有一把閃著耀眼熒光的刀,緊緊追逐著我的腳步。
我轟然倒下!眼睜睜看著那精銳的刀劍緩緩刺入,然后,把我的臟腑一絲絲切碎,一絲絲盤剝,一絲絲吞噬!熱辣辣的液體在我的臉頰滑落,路過唇邊,一舔,咸咸澀澀的。
7
我會死的。
我知道。
可我不甘心寂寞地死。
我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裹在狐媚的旗袍中搖曳著妙曼身姿擺動著豐乳肥臀急切走來,氣喘吁吁。她伸出手,我卻倔強地扭過頭去。
就這精致的五彩禮帽?。∥覑盒闹翗O。我要把它扔了,扔得遠遠的??晌业氖种赣|摸到我那光滑細膩的頭皮,就再也抬不起來了。用力,用力,我漲紅了臉,終于抓住了帽檐,可那影子的唇,恰如其分地吻住了我的傷口,一絲錯亂的感覺,不知是疼痛還是快感,使我的努力瞬間土崩瓦解。我無力地癱倒,靜靜地等待著下一秒的到來。
那個喧騰夜晚,我不停地嘔吐,排山倒海。紅的白的黃的綠的液體,從我的七竅噴涌,然后,匯集成黑糊糊的河,順著下水道肆意流淌,呼嚕呼嚕地。最后,沿著天花板的燈光,我看見一張花哨的臉孔,丑陋而猙獰。
這是誰啊!
怎么是熟悉的唇齒??!
哦,是我嘔吐的污穢之物洗滌了精美的妝容的夜狐?。?/p>
我閉上眼,赧然……
睡吧。睡吧。我在黑暗的牽引下,走向了波濤洶涌的溫柔的床褥……
我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
一個個本該靜謐的夜晚,我守不住燈影,守不住清茶,守不住平和的心境。我穿上緇衣,游蕩在昏惑的街巷,試圖尋找那個妖媚的影子。
尋找?尋找的目的是什么?找到,或找不到,又有什么意義呢?不知道,不知道。可我在黑夜中的腳步,卻不會聽從指揮,一條街,又一條街;一個歌舞場,又一個歌舞場;一個包房,又一個包房……我像一匹狼,緊緊嗅著夜的體溫,尋找著疑似的獵物;又像一個幽靈,黑洞洞的風一樣,游離,飄忽,渾渾噩噩。直到看見那個魅惑的身影打開我床頭的燈,有一搭沒一搭地絮絮叨叨著,然后,我就在耀眼的光影里枕著她的體溫沉沉地睡去……
夢。夢是最好的情景。什么都有。
我的臟腑空空如也。傷口上纏住雜亂的紗布。一個年輕的護士不停地絮叨。傷口已經(jīng)恢復得很好啦!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她一定知道我不止一次地撕開了紗布偷偷地看過傷口,而且,還狠狠地抓撓過。是的,切膚之痛,痛得難以忍受,使我不停地嘶嚎,可疼痛減弱,更難以忍受的是奇癢。這是必然的過程,說明你的機體已經(jīng)開始復原了??!忍忍吧!不能抓撓??!小護士總是有些俏皮地警告,可我還是無法自制,總是一次次隔著紗布撓癢。那種痛,那種癢,總是讓人無法快意。于是我索性撕開紗布,用鋒利的指甲瘋狂抓撓,直到傷口又一次淋淋漓漓地淌出惡臭的膿液,癢,就自然變成了尖利的疼痛,我才咆哮著胡亂纏上紗布,緊緊地壓迫住那根看不見的神經(jīng)。
傷口,難道都必須是這樣恢復的?
結(jié)痂的痛癢,我卻無法承受。
再這樣,你就真的好不了啦!小護士緊緊盯著我,我卻不敢看她的目光。她的眼光里,是一種純粹的犀利,干凈,透明,沒有雜質(zhì)。
人都是一樣的啊,要療傷,就要忘卻??晌覜]有了臟器,我必須找回來??!即使一個很輕微的創(chuàng)傷,也無法瞬間忘卻?。『螞r,我病入膏肓!如果哪一天我的傷口愈合,我就能真的痊愈了嗎?就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剎那,我仿佛看到了一個來自天宇的祥光籠罩了她的全身,我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衣衫,可當我的指尖即將碰觸到她的衣衫的時候,轟然的聲響中,一切煙消云散……
我還留在夢境。還是疼痛的傷口,還是潔白的小護士,窗外,黎黑的夜里依然閃著斑駁陸離的霓虹。是啊,我們不是瞬間長大,我們不是瞬間變質(zhì),我們不是瞬間丑惡。我們本來都是沒有病痛的,可行走的力量侵蝕了我們原本純凈的軀體,使我們漸漸遠離了單純,遠離了干凈,遠離了健康!于是,我們就莫名其妙地病了,病得不可救藥!
我還能治好嗎?
我還能活下去嗎?
我想活下去?。?/p>
我想人一樣地活下去??!
8
來吧!一個柔軟的聲音飄來,凄凄地美。黑暗中一個齊肩短發(fā)的女子亭亭玉立,飄飛的黑發(fā)遮住了半張臉。
我和她坐在茶樓的角落。舒緩的音樂中,她低垂著眼瞼淡漠地盯著黯淡得恰到好處的光影里啤酒杯中的泡泡。
我叫月。她說。這個世界傷痛的人多了去了,干嘛要折磨自己,折磨別人?受傷了,就傷吧。她的聲音飄渺而真實?;钪?,一樣美好……
我愣愣著。她就把一杯杯彩色的液體灌下,然后,又一杯杯給我灌下,最后,沿著暗夜階前的黑暗甬道,走向了朦朦朧朧的小巷盡頭……
鬧鐘響了。
我一如往常急切地翻身起床,卻瞥見鏡子中的月正在精細地化妝。她湊近鏡面,全神貫注地涂抹著厚重的脂粉。她的眉心,還殘留著一道濃濃的疤痕。我一錯愕,已經(jīng)看到回眸時精致的臉孔,完美而嬌嫩。
沒什么奇怪的。誰沒有傷痕?遮住了,就是留給世界美好。為什么要讓每一個人都看到慘不忍睹的真實呢?她平靜地留給我半張臉,繼續(xù)涂抹鮮艷的口紅。你走吧!忘記夜晚!哈哈,今天的太陽多好啊!
我飛也似地逃離。
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單位新進的美女小晴滿臉的笑……
白天以后是黑夜。一定是這樣的。
我把所有的事物處理得井井有條。小晴一臉的崇拜。老王頭卻抽煙喝茶看報,忙碌而清心寡欲。年輕人啊,好好干。老王頭搖頭晃腦的,說話嗡聲嗡氣。做點事,心氣就順了啊!他的女人跟別人跑了,留下一個毛頭小子,這幾年不知哪里打工去了。他一個人瀟灑自在。今晚跟我喝一杯吧!他說。我笑笑,算是回應。一個大叔,單身,他的身旁總是花花綠綠的女子。不方便吧?我看著他的耳朵,突然發(fā)現(xiàn)剛剛?cè)具^的頭發(fā)黑亮亮地閃著刺目的光。不方便嗎?他頭也沒抬。我說方便就方便,又不偷不搶,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呢?
下班已經(jīng)很遲。小晴踢嗒踢嗒地轉(zhuǎn)下樓梯,跟我擺擺手,就鉆進了一輛米色的小跑車。我瞬間傻眼。
老王頭的家小巧而溫馨。
那個叫桃芝的女子標致而溫暖,流盼的眉宇間透出風情萬種。她默默地泡茶,遞煙,勸酒,然后自己也優(yōu)雅地點燃,裊裊升騰的煙霧,把她的頭像渲染得迷離斑駁。
一口一口地抽煙,煙霧繚繞。一杯一杯地喝酒,口齒囫圇。別難為小晴,對你有好處。老王頭的鏡片映著迷醉的光。人家已經(jīng)是頭頭的準兒媳婦了??!我愕然。就那個花里胡哨的痞子,小學沒畢業(yè),才剛剛離婚,居然……小晴清純可愛,名校高材生,居然……桃芝卷曲的發(fā)梢飛眉流溢,我就在老王頭的絮語中醉眼惺忪地看著他癱倒,然后,搖搖晃晃地走在了黑影搖曳的街巷。
燈亮的街,是林立的賓館酒店。優(yōu)鈴呢?或許她就在某一個糜爛的房間吧!
我搖晃著躺下。寬大的床褥波濤洶涌。白亮亮的肌膚炫目地耀眼,使我看不清紅塵來路……
我的傷口疼痛難忍。
我的傷口奇癢無比。
我撕開傷口,狠狠地抓撓,直至膿血淋漓。
睡吧!醒來就好啦!是優(yōu)鈴的聲音。是優(yōu)鈴的手指。是優(yōu)鈴的唇齒……
鬧鐘響。我騰躍而起。枕邊,是桃芝蜷曲的頭發(fā)。
天亮了嗎?你就要走了嗎?你還會回來嗎?女人的手臂抖抖索索地環(huán)來,我已經(jīng)跑出了很遠,很遠……
辦公室的事情太多,忙得焦頭爛額。好在小晴和幾個年輕人都利索,才給我喝杯水的空隙。老王頭就在這時耷拉著肩膀走進來。
你怎么能這樣?。∷麙咭暠娙艘谎?,提高了嗓門嚷嚷。我一驚,急忙拉他去隔壁,他卻用力一甩,掙脫了。
他后退兩步,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的鼻子,漲紅了臉。
我說科長,你怎么就能這樣呢!昨晚我們都喝多了是不假,可,可是……要不是桃芝叫我,我還死豬一樣睡不醒呢!他看了看忙碌的年輕人。上面來檢查,這是多重要的事情,你就不能打個電話叫醒我一下嗎?你,你,你太不夠意思了!要是耽誤了事,我,我……
我松了口氣,沖他擺擺手,一屁股坐下,若無其事地端起了茶杯。手機響,翻開,是桃芝的信息,沒有內(nèi)容,只有一個鮮艷的紅唇。
我的世界瞬間徹底坍塌!
9
我大把大把吃藥。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你的傷口又化膿了!小護士帶著哭腔。你再這樣就真的沒法治療了!
我知道??墒俏铱偸侨滩蛔〗议_傷口。這是一道坎。每一個病人都一樣。渴望痊愈,又很享受來源于疼痛和奇癢的快感,它時刻提醒著自己最真實的存在感。就像穿上一套昂貴的新衣,渾身別扭,又時時不忘炫耀。當新衣成了舊服,人和衣服都自然、妥帖了,我們也就忘記了衣服,忘記了自己。而傷痛,就像沒有柔順的新衣,時時刺痛自己的神經(jīng),使自己在極不自然的空間里尋求安慰。即使有一天,衣服柔順服帖了,那有意無意中看到的新衣,都會輕微地激起那曾經(jīng)的記憶。
我總是在黑夜奔跑??床灰妰?yōu)鈴的身影,我更加堅信她對我的刺痛。這是一個男人需要尋求的安全感。其實,所有的罪孽,都不是瞬間降臨。我迷醉于夜色的魅惑,迷醉于霓虹的誘人,迷醉于酒精的激情,迷醉于優(yōu)鈴集合了所有迷亂的色澤,可我,卻無法看清她的臉孔,無法猜透她的背后深不可測的黑暗。我無法坦誠。因為我看見的,就是玄色的陷阱啊!
我蹲坐在黑夜的角落,一次次撕開紗布,享受著疼痛和奇癢的快感。是的,我已經(jīng)戀上這種混合的體味,就像癮,煙癮,酒癮,毒癮,我們無不拒斥,卻又依戀,往往復復中,成為了一種病態(tài)的快感。是啊,這是病態(tài),我不是已經(jīng)病了嗎,不是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嗎!優(yōu)鈴搖擺著魅惑的肢體,裹挾在被欲望點燃的煙霧中消逝在街巷盡頭,我想探個究竟。霓虹閃爍,煙卷的星火灼痛。慢慢地要纏住傷口,卻理不出頭緒來。是我嗎?或許是,或許不是,每一種傷害,或許來源于別人,或許來源于自己,就像這傷口,一次次揭開瘡疤的,不一定就是自己??!
起身,卻被一叢毛刺緊緊抓住?;仡^,是仙人掌細密的觸手。
抱緊我。一棵仙人掌說。我愛你!
抱緊我。另一棵仙人掌也說。我愛你!
我笑笑。傻傻地。不知是他們傻,還是我傻;也不知是笑他們,還是笑我。
是啊,我們都仙人掌樣戒備森嚴,可還在渴望零距離,可是我們真就能零距離?當某一天夢想成真,我們必定已傷痕累累。
10
那個夜晚,我敲響了老王頭家的門。
一陣窸窸窣窣后是沉靜,再敲,是噼里啪啦的跑動聲,然后是女人慵懶散漫的回應聲。誰啊?門開了縫,看見我,她的臉上蹦出轉(zhuǎn)瞬即逝的驚喜。你稍等。她迅速關(guān)上了門。
又是窸窸窣窣聲,腳步聲,唰,開窗,嘭嗵,一切安靜。
門開了,女人柔順的卷發(fā)散發(fā)出幽微的香味,鋒利地刺入我的身體。我真實地感受到了疼痛的快感。
那個夜晚,我和她躺在酒店的大床上。
你家跳窗的人是誰?
哪有?。∨说恼Z氣堅定。不是客廳電視機的聲音嗎?
女人彈了彈煙灰,一臉的憤憤然?;仡^看看我沒有表情的臉,垂下了眼眉。你別問好不好?你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的。她吹出一大口煙霧,眼神隨著青煙飄散。你只要知道,是男人就行了!她咬咬牙。他回老家了。他家人根本不知道我。我常常就這樣獨守空房。我就是一個花瓶。我要離開他,可他就是不放開我,他有很多女人,他喜歡哪里睡就哪里睡,可就是不許我跟男人來往,我是個女人啊,我也是個女人??!她晶瑩剔透的珠子丁丁當當?shù)厮榱艘坏亍?/p>
老王頭是我的第一任科長,雖然聽過關(guān)于他的許多緋聞,可他謹小慎微,兢兢業(yè)業(yè),克己奉公,所以我一直保持著恰當?shù)木嚯x,保持著應有的尊重。可現(xiàn)在,我真的迷頓了。
滿腦子是老王頭的影子,我從女人身上滑落。
我默默地打開窗子,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優(yōu)鈴的車子就停在對面酒店的停車場。
我?guī)祥T,走出酒店。身后,是女人聲嘶力竭的謾罵……
我似乎看見優(yōu)鈴旋轉(zhuǎn)著在五彩的燈影下極盡魅惑。
我揭開紗布,不停地撓癢。
我走近耀眼的廣告牌,一行醒目的大字不停飛舞,我忘記了廣告詞,只記住了“今夜七夕”……
我走上了對面酒店的天臺,來自天宇的光,映照著兩個偎依在一起的戀人,那個女人,就是優(yōu)鈴……
我悄然回家,打她的電話,無法接通。
第二天早上出門上班的時候,優(yōu)鈴回來了。
昨晚七夕?。∏槿斯?jié)快樂。我沒有抬眼,但我已經(jīng)從她細碎的步態(tài)中看到了她的疲憊。
你說什么呢?我們同事聚會的,時間晚了,又喝了酒,我就在鳳姐家睡了……
呵呵,聚會到天臺上摟抱著數(shù)星星?我恨恨地一巴掌拍下,拉開了房門。
不是那樣的……她卻捂著臉掙扎著擋住了我。我跟你解釋不清,反正,不是那樣的……反正……
反正?多蒼白的狡辯??!我狠勁拉開門,我揚揚手中精致的禮帽??粗弊釉诿髅牡年柟庀聝?yōu)美地舞蹈著飛遠,像一片厚重的葉子落進雜草叢生的垃圾場,我摩挲摩挲光潔的皮頂,鎮(zhèn)定了一下復雜的表情,洋溢著溫和的笑,上路了。
11
黑夜過后,一定是白晝。
我喜歡白晝,就像喜歡黑夜的疼痛的快感一樣。
太陽升起,世界平靜而忙碌,冠冕堂皇地。
我摩挲著皮頂,走過前進路。
我摩挲著皮頂,橫穿勝利巷。
我摩挲著皮頂,拐向梧桐街。
走進辦公室,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怪異的皮頂了。
小林進來看看我,偷笑著跑出去了。
小艾進來看看我,偷笑著跑出去了。
小梅進來看看我,偷笑著跑出去了。
老王頭進來了,看看我,然后坐下。這個光頭剃得有水平?。?/p>
旁邊的小晴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眼,臉紅耳赤。王調(diào)研員你什么眼神?。∷蝗晃孀×俗彀?,半晌,才又伸伸舌頭。對不起科長,我覺得你還是帶個帽子帥氣……
集中開會!我把文件夾砸到桌上。你們還是操心操心處長安排的任務吧!
下午上班。剛剛走進辦公室,小林小艾小梅齊刷刷站立。我有些納悶。組織部找你談話。小晴說。馬上去。
去吧,高升了別忘了我們??!老王頭嗡聲嗡氣。
我直奔組織部。一路綠燈。
部長正等您呢。
推開門,是表哥。我一臉驚愕中,看到他冷若冰霜的臉。活在陰陽兩極,我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人事變動了。看來,表哥又做大了。
你看看你?。∪瞬蝗斯聿还淼臉幼?!他翹著腿,都不正眼看我。才一個上午,機關(guān)大院就已經(jīng)沸沸揚揚!
你別以為你活得人模狗樣就來教訓我!你還不夠資格!你他媽那一大堆爛事,你以為我不知道!老子不就病了嗎?有什么奇怪的?你沒有病嗎?當心哪天就有人住你房子睡你老婆揍你孩子!我漲紅了臉,一肚子怨氣真想噴涌而出??墒强纯赐忾g陽光的碎影里一本正經(jīng)裝模作樣忙碌著的漂亮少婦,我緊緊捏住脖頸,忍住了。畢竟,是打小撒尿和稀泥長大的表哥。
罵累了,語氣才緩和。他甩過來一頂帽子,鉛灰色的,透著點幽藍。暫時戴上吧,覺得不合適又換。還是找個女人吧,成個家。你嫂子已經(jīng)在張羅了。今天晚上,情滿天茶樓!
溫暖昏暗的燈影,輕柔迷醉的音樂,謙和偽善的笑臉。晶瑩的酒杯。玲瓏的果盤。裊裊的煙霧。細膩的香水。四人圍坐,男女相對。
這位是王總。王總您好。
這位是幺幺,王總的表妹。美女好。
這位是我表弟。好好。
我怯怯地應承著,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幺幺淑女地坐著。只有嫂子不停的勸酒聲和王總眉飛色舞的高談闊論聲。
來來來,走一個嘛。別拘謹??!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蹩偲鸨?,我急忙承繼,慌亂中擠落了嫂子的坤包。撿拾,低頭桌下,映入眼簾的,是低垂的布幔下王總的大腿間纏繞著的幾條黑絲肉絲的玉足……
我把坤包裝好,抬起頭,是燈影里瀲滟的波光。
12
我若無其事地斟酒,倒茶,抽煙,聊天,然后靜靜地聆聽他們陳芝麻爛谷子的雞毛蒜皮之事,聆聽他們海闊天空哥長妹短的桃色八卦,最后,優(yōu)雅而偽善地和每一個人握手道別,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怎么樣?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踅近家門,表哥的電話響起來了。我聽著,嗯嗯啊啊。他的意思很明顯,幺幺是個好姑娘,抓住機會!我憤憤然。她是誰的女人?誰是誰的女人?你又有多少女人?無意中撩開的,只是冰山一角。我最可尊敬的兄嫂啊,顛覆了我所有的愛戀與崇敬??!
優(yōu)鈴已經(jīng)躺在床上。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精味和混濁的腥騷味。
我打開了酒瓶,燈影飄逸,夜空中隱隱約約地疼痛著曲曲折折的音樂。
是我入戲太深,還是你演的太真……
那個夜晚,我徹底糜醉。唯一記住的,是我該按時吃藥。
依舊花花綠綠的藥,丸藥片劑膠囊針劑,依舊海碗的酒,攪拌均勻,灌下。
我睡去。
夜卻醒著。
我第二次踏進表哥辦公室的時候,是初秋薄涼的早晨。正裝,鉛灰色鴨舌帽——表哥送的,锃亮的皮鞋。表哥嚴肅的笑容里,我知道了談話的內(nèi)容。工作,升職。幺幺,結(jié)婚。
我看看窗外跳動的陽光在合歡樹細密的葉子間不停地嬉戲,一串串掉落在一塵不染的辦公桌上,猶如翻飛的絲襪,不停變換不停絞合不停撕咬不停逃離,和表哥的表情翻印成一幅動態(tài)的水粉畫,滑稽而真實。我竭力表演地聽完表哥的談話,灑脫地踩著驕傲的步率,融化成一個真實的幻影……
我就在這樣的光斑里悄然飄回到我的辦公室,里面人頭攢動。
恭喜恭喜??!科長走了,你就是內(nèi)定的人選??!
是小林小艾小梅。他們圍住了小晴。就你能力強??!沒有你,科長哪能擺平那么多事。大家說對吧!
我寂然離去。
那天晚上,小晴以訂婚為由宴請了辦公室的人。酒足飯飽,大家一哄而散,只留下我和老王頭。
我已經(jīng)交了病退申請。但愿能平安過渡。他低垂著眼,滿上。咱倆關(guān)系不錯,到時候幫忙吱個聲啊!人生就是這樣?。‰y得糊涂??!
干杯。滿上。
桃芝是我媳婦,合法的媳婦?。∷鹕?,踉踉蹌蹌地。就當看在桃芝面上吧!我愕然!女人啊!找個省心的女人去吧……走到門邊,他又回過身,臠著舌頭,朝我大聲地吆喝了一嗓子。
幺幺淑女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送你回家吧。她嬌好的面容映照了喧騰的餐廳,在眾人寂靜的注目中,我紳士地擺擺手,挺胸抬頭,走了。你送老科長回去吧。我說。
13
夜晚來臨。
我突然覺得自己齷齪不堪。
優(yōu)鈴的手機擺在茶幾上。我順手打開。干干凈凈。通話記錄,聊天信息,都還是半個月前的樣子,增加的,只是關(guān)于10086的記錄。
干凈。真的。真的?
是真的,就是真的。不是真的,就不是真的。一切,都無從對質(zhì)。
我感到莫名的痛。我的臟腑空空如也。我撕開紗布,拼命抓撓。那種令人迷戀的疼痛和奇癢交合的快感,瞬間彌漫開來。
幺幺的電話來了。我厭惡地應承著。我是夜的幽靈,那些陽光下善良的人,他們不知道我存在,也不會知道我的消失。就像我永遠不知道我眼前的關(guān)于優(yōu)鈴關(guān)于幺幺的謎一樣。也許,我們都病入膏肓,唯一療治的辦法,就是坦誠地融為一體??晌覀兌紵o法真正融入對方圈定的空間,因為,我們都刺猬樣活著。我們都是有過錯的,可我們都會理所當然地指責謾罵,卻無法真正原諒。于是,愛,成了一種名義,其本質(zhì),卻是無休止地折磨和傷害。
優(yōu)鈴的手機響起。我按下免提靜靜地聽著。
你怎么還沒到??!我們都已經(jīng)等你半天了……對方是男性。聲音吵嚷嘈雜。你快點?。∈遣皇沁€在和阿三約會?一起來吧!哥們不介意的!
我刪除了通話記錄。原封不動的樣子。帶上門,出去。
紅燈區(qū)很熱鬧??∧徐n女穿行在昏惑得激情飛揚的霓虹下,恩恩愛愛地走近,又消失。當我把紗布下的傷口抓撓得淋淋漓漓的時候,優(yōu)鈴挽著一個油光可鑒的男子鉆進了漂亮的跑車呼嘯而過。很遠很遠了,她嗲嗲的聲音還飄蕩在醉醺醺的空氣中……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著。似乎有些麻木,充血后的麻木。沉沉的飄忽。轉(zhuǎn)過街口,幺幺和他的表哥摟抱著走過,男人的手掌,在她翹圓的臀部不停揉捏……
我聲嘶力竭地叫囂著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可幺幺兩人依然如若無人地走過,來來往往的人群全然沒有理會我的存在……
哦,我病入膏肓了……
14
我癱倒在霓虹閃爍的歌舞廳門口,全身酸軟,木木地痛。性感的音樂和絢爛的燈光似乎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我想掙扎著爬起,可每一次掙扎發(fā)力都只是讓我的形體在冰涼的地板上逐漸放大,逐漸扁平?;蛟S,直到我成為了一個平面,懸掛著,我就死了。
可我不想死。世界給了我太多的謎團,我要努力知曉真相,然后告訴所有的傷病者,是什么吞噬了原本屬于我們每一個人彌足珍貴的健康、幸福和快樂。如果真的死,我也要看看,是誰割裂了我的傷口,是誰緊緊攥住了我的命脈,是誰催促了我的死亡。如果這些都無法滿足,那,我最急迫的問題是,那個要為我療傷的優(yōu)鈴,是怎樣把我逼向絕境的!
是啊,就是那個優(yōu)鈴,一邊為我療治,又一邊使我不得不撕開傷口,既仇恨于得與失的交替,又迷戀于疼痛與瘙癢的快感。我無法剝離不知來源于何處的對她的依戀與占有,又不得不仇恨于那些眼冒紅光的男人。我知道,罪惡的緣起,不是漂亮,不是性感,不是騷情,而是內(nèi)心無法掌控的躁動,是我們在黎黑的夜晚爆發(fā)的最原始的欲望!
我想起奶奶的話,人是會死而復生的。死而復生,是要在死定之后的。可我呢?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我會死嗎?我會活回來嗎?不知道。不知道!我越來越虛弱,世界、時間和空間都離我越來越遠,遠得有些虛無縹緲,我分不清到底是誰開始漂浮,開始蛻化,開始虛無……一種史無前例的恐懼襲來,這一刻,我才明白,求生的欲望,其實是一種本能,與其他一切無關(guān)?;蛟S,不論何時何地,只要時空能倒退一步,就是莫大的幸福?。】晌覀?,都無法預知下一秒究竟會怎樣,所以,對現(xiàn)實的失落和不滿,總是驅(qū)使我們積極憧憬并努力期求下一秒的到來。當未來的預知性消失,變成了殘酷的當下,我們又會積極期許著下一秒的到來。這也許就是一種大眾化的病態(tài),疼痛于當下,又不舍棄即將到來的新的當下,痛和癢,割舍不斷,循環(huán)往復,一次次的失望和死亡,一次次的期許和重生,直至身心疲憊傷痕累累心力枯竭,化成一個清晰的薄薄的平面,我們的存在,就定格了。
我就要死了。真的。
一切虛無的光影逐漸消失,包括那閃光的刀具,刺目的裸體,魅惑的舞影……
黑暗襲來,我在空洞的時空飄忽下墜,下墜,下墜……
再見吧,曾經(jīng)的一切,崇高與骯臟,美好與齷齪,平淡與激情,消失吧,原諒吧,那已經(jīng)是曾經(jīng)了。
再見吧,如果有來世,我會……
如果有來世,我會怎樣?不知道。未來永遠是未知??!
是啊,未知的誘惑,人性不能熨帖的欲望,構(gòu)成了我們的疼痛和瘙癢,構(gòu)成了我們的幸福和苦痛??!
我在黑暗的空間下墜,下墜,飄蕩,飄蕩,我舞動著雙手,想抓住什么,可空空蕩蕩的空間里只有稀薄的空氣和游離的酒精,噼里啪啦敲擊著我的皮膚,硬硬地生疼……
我就要死了。
真的。
真的?
我的指尖觸及到一點點溫暖,繼而抓住了一只柔軟的手掌,溫潤而光潔。我的身體掛住,像一面晃蕩的旗幟。睜開眼,是一個短發(fā)的女子。
是月。
是月!
不是,我叫小白。
不是嗎?我還清楚地記得她嬌艷的紅唇和額頭的疤痕。
不是,我叫小白。行走塵世,誰不會有幾道疤痕。她的語氣平淡如水。傷就傷吧,總會愈合的。
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一陣空洞洞的疼,觸電般劇烈地擊打著我的全身。她的臉色平靜,眼光深邃而沉靜,緊緊刺入我的魂靈。豆大的汗珠混合著滾燙的淚水洶涌澎湃……
似乎歷經(jīng)千年,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的眉間沁出細密的汗珠,一道暗紅的疤痕隱約可見。
我的病會治好嗎?我虛弱的聲音。
會的。她咬咬牙。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我們都死了,病就好了。
我會死嗎?我驚愕。
會的。她依然平靜如水。我們都病了,我們都會死的。死了,病就好啦。她故作輕松,聳聳肩。有點可愛??晌?,一臉茫然。
走吧,我們一起療傷!
她牽著我的手,走過一個個歌舞廳,走過一條條街道,走過一片片田野,跨過一條條溝渠,最后,走進了一座蟲唱蛙鳴雞鴨成群狗吠起伏的小屋。
15
燈光有些耀眼,純凈。三個杯子,里面是三種顏色的液體。
第一杯,混濁的褚紅色。喝吧!她的聲音平靜而真切。這是毒藥,你必須喝下。算是對你過往的懲戒。她的聲音像光亮的細絲,緊緊束縛住微微顫抖的液體。我一飲而盡??啵?,混合成讓自己的味蕾無法承受的刺痛與撕裂。我怪異地張牙舞爪,捶胸頓足。她鉗住我的軀體,把我緊緊按倒……良久,我漸趨平靜。
第二杯,濃稠的米湯色。喝吧!依然平靜而真切的聲音,可她眸子里已經(jīng)分明有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亮光。這是瀉藥,你必須喝下。掃除你所有的骯臟和墮落。她抬起頭,眼睛里充滿了激勵與期待。舉起杯,我卻虛弱地癱倒。
寂靜。
蟋蟀的激越吟唱。
螢火蟲矜持的腳步聲。
飽食的蛇鼻息勻凈地入眠……
我無力地睜開眼,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軀體閃著潔白的光,透過端莊的衣飾投射到狹窄的空間。
我一飲而盡。咸澀,甜膩,一種怪異的味道。我體內(nèi)的液體劇烈地翻騰起來,仿佛就要炸裂。我狂奔。腳下的土地越來越松軟,我不由自主地倒下。嘔吐,如大河決堤,洶涌澎湃;腹瀉,如大江奔流,不可阻遏!先前空洞的臟腑似乎存儲了無盡的污穢,要在瞬間排空??晌曳置鞲杏X到,體內(nèi)其他的臟器,也隨之一點點侵蝕一點點排泄一點點消逝……當我癱軟地仰面滯止,我已經(jīng)真實地感覺到,我的存在,只剩下皮囊……
還有第三杯呢。她扛著我回到那間小屋,就像扛著一張紙片。我像被貼在墻上,眼前是一個廣角鏡的視野。最后一杯了,喝了就好好睡覺吧!
她依然平靜如水,可被裹在衣衫下的光亮,不僅閃著熠熠的光,而且,透露出一個鮮紅的影來。那是她被透視后的臟器,緩緩地蠕動著一個鮮活的生命的全部體征。我怔住了。我已經(jīng)死亡,似乎亡魂才具有超人的能力,能窺視塵世最隱秘的內(nèi)心;或是我已經(jīng)獲得了透視能力,能透過所有的障礙探知自己的欲求。
你是誠實的,這是你的本質(zhì);我是誠實的,這也是我的本質(zhì)。所以,你看見了我的內(nèi)心,因為我的敞亮,沒有遮擋??晌疫€是看不見你的臟器,因為有你自以為是的驕傲和虛偽……喝了這一杯吧,好好睡一覺,或許,我們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燦爛升起!
這一杯是什么?我滿臉疑惑。
最后一杯,是催眠劑,喝了,你就睡著了。她的聲音平滑如絲,我卻聽出了細微的顫動。我看見她的心臟加快了半秒。
我端起杯子,將墨黑的汁液一咕嚕吞下,咸咸的……
16
我迷迷糊糊睡去……
這是哪兒呢,碧綠碧綠的,溫和,柔軟,緩緩地搖晃,純凈的刺籬笆的香味,還有淡淡的豬屎和草糞的香氣,還有,還有泥地上飄著的沒有伴奏的童謠……是母親背著我,在貧瘠的山地薅著玉米……是奶奶抱著我,在春天的秧田邊舀著秧水……是在白胡子老師口若懸河的課堂打著盹嗎,我怎么這樣困呢?……天色昏暗,有歌聲,仿佛五月牧歸的夜晚郊野熱鬧的蛙鳴,又猶如那金碧輝煌的KTV夜女郎嘶啞的喉音……我長大了??!是我娶妻生子的喜慶樂音啊!我賺錢了啊,我升職了啊,煙酒浸潤的灼熱與激情啊,我極速狂飆一路高歌啊……一只隱形的手,已經(jīng)為我布下天羅地網(wǎng)?。埧裰旱囊雇?,有著艷歌紅唇,有著美酒佳肴,有著夜來香里狐貍的氣味??!有嚴厲的斥責,有溫情的笑容,有阿諛諂媚,有無形尖刀,還有,還有黑洞洞的陷阱?。?/p>
我又看見那把刀了,閃著耀眼的光,在我周身一遍遍剮過,最后,緩緩地刺進我的臟腑。我看見了刀子背后一張張溫和的臉,溫文爾雅。我鮮血淋漓。我不知道疼痛,臉上還洋溢著幸福和驕傲,直到干枯成一張褶皺的皮……我驚悚萬狀,不甘就死的表情如扭曲的鬼魅!我飄飄忽忽,優(yōu)鈴旋轉(zhuǎn)的身姿穿過夜色撩人的酒吧,她的肌膚掛滿男人灼熱的欲望之花,像熊熊燃燒的焰火激蕩著糜爛的波濤。她親吻著我的全身,把藍綠色的汁液注入我脫水的體內(nèi),我就閃亮地奔跑了起來……我和她瘋狂舞動,陶醉于血色的欲望,忘乎所以。時空錯位,折疊,她穿過一條條街,把身體的曲線搖曳成幽靈,吸納著雄性的目光中投射的精血,傲然飄動……你是我的女人嗎?我問,我的聲音顫抖,有質(zhì)疑,有憤怒,又有著徹底操控的欲望。不是嗎?她的眼神迷離,笑容里抖落的是神秘莫測的誘惑……!我聲嘶力竭,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知道,我要把她緊緊捏在手心,不,是把清晰的或是模糊的未知全部抓拿!可就是力量的蒼白與欲求的無限,使我,使我們生死難安??!你已經(jīng)病入膏肓。這是小白的聲音。你已經(jīng)中了千年之蠱。小白的臟腑開始涌動著晶瑩剔透的液體,沖刷著我毛孔。能洗凈污穢嗎?能給你純潔嗎?能給你新生嗎?我們一起努力吧……
我們一起努力吧!可我一直在努力??!我還能做什么呢?
山林的花朵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田野的莊稼收了又種,種了又收。
太陽走過,月亮走過,夜風一樣寂然涼熱。
我飄過夜空,飄過街巷,飄過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依舊神采奕奕。他們依舊裙帶飄飄。他們依舊唾沫飛濺。他們依舊笑容可掬。
迎親的花車駛過,穿著新娘裝的小護士一臉幸福。
一個踽踽獨行的身影略顯落拓,是小晴嗎?怎么不見她新婚的丈夫呢,哦,她剛剛離婚了?。?/p>
一襲緇衣的嫂子在夜色的遮掩下穿過賓館的大廳走向回家的路,她的臉上還殘留著激情后的潮紅。我的表哥呢?哦,他已經(jīng)死了。他死的時候,赤裸的身體滿是紅唇……
老王頭跪坐暮雨庵,心如止水。桃芝花枝招展地笑著,燦燦眼眸柔情似水……
優(yōu)鈴不停地舞蹈,一如既往地在夜的懷抱糜醉……
我驚悸不已,似乎我已經(jīng)看到了曾經(jīng)的一切,也看到了未知的一切,可我努力尋找,就是找不見我的前程來路……
我又見到那把刀了。拿著刀子的是短發(fā)的女子。她的面容如水,沉靜而安詳。她解開了自己的衣衫,白凈的酮體莊嚴而圣潔。隱隱約約的鮮紅的臟腑律動著沒有雜質(zhì)的敬畏。
鋒利的刀刃閃著耀眼的光,緩緩刺向她的前胸。你已經(jīng)沒有了臟腑,我要把我的心臟移植給你……她的聲音平滑如絲。是小白。是小白嗎?是的,只有這樣,你才能痊愈……我愿意,我愿意用我的愛,療治你的魂靈……
不!我叫嚷著。刀鋒已經(jīng)刺入,小白鮮血淋漓。她微笑著,眼中是柔軟的淚!
不!我歇斯底里嚎叫著。
不!光刀閃過,濃黑的夜幕瞬間炸裂,細密的碎沫紛紛揚揚灑滿天地之間……
世界頓時昏惑黯淡。我醒著,還是睡熟?我活著,還是死去?
也許,總有一天,我們會習慣。習慣黑暗,習慣夢境,習慣或生或死,習慣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味道。
某一天,優(yōu)鈴會來,某一天,優(yōu)鈴會走。也許一切早有準備,也許一切毫無防備。某一天,看著行色匆匆的腳步,看著形態(tài)各異的臉,仿佛一切都和我有關(guān),仿佛一切又與我無關(guān)。
有關(guān)。無關(guān)。
無關(guān)?有關(guān)?
編輯手記:
張淼的小說《幸?!?,以幸福為題,與小說內(nèi)容之間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讓小說有了強烈的諷刺效果和反思意味。在走向幸福的途中,我們需要經(jīng)受多少磨難?有時在經(jīng)受了多少磨難之后,我們又能否真正收獲幸福?作家張淼關(guān)注的是在塵世喧嘩之中,內(nèi)心的無法安定,內(nèi)心的(優(yōu)鈴)幽靈,內(nèi)心的欲望在噬咬著一些人,一些人最終被那些隱秘的欲望所徹底吞噬,也是在這樣的被噬咬中,雖然現(xiàn)實生活本應是有著強烈幸福感的,但真實的情形是幸福感反而變得有些飄忽,有些不真實?!拔摇笔怯胁〉?,“我”是強烈感受到了源自無名之疾的困擾,到底是肉身之疾,還是精神之疾?作家沒有把它言明,但我們能深刻感受到作家所關(guān)注的更多是精神之疾,不只是“我”病了,而是一群人都病了。小說語言中不斷充斥著對于人性的反詰與質(zhì)問,對當下人所身處的飄蕩不定的精神現(xiàn)實進行了深刻反思。肉身與靈魂,對與錯,惡與善,幸與不幸,黑夜與白晝,往與返,一切似乎是相對的,一切又終無定論,一切的相對在走向幸福的途中變得不再簡單,反而是相互勾連,共同完成著一個不可言喻的人生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