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飛
摘 要:一般看來,“養(yǎng)生”是對身體的呵護與保養(yǎng)。但是,莊子對此則有不同的理解。莊子認為“養(yǎng)生”的最終目的是求得生命的大自在。在尋求生命安頓的過程中,我們必須不斷地從物質(zhì)的陷溺中解放自己的精神,從而對我們身處其中的世界宇宙和人生境遇有一個透徹的理解,人的生命才可以獲得一個適當?shù)陌差D。然而對生命的解悟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們必須從“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中,尋求“觀其間理”的解悟之途,并最終達到“游刃有余”的生命大自在。
關鍵詞:養(yǎng)生主 莊子 庖丁解牛
中圖分類號:B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8)04-01-08
對于《養(yǎng)生主》之篇題,郭象注曰:“夫生以養(yǎng)存,則養(yǎng)生者理之極也。若乃養(yǎng)過其極,以養(yǎng)傷生,非養(yǎng)生之主也?!?郭象認為,“養(yǎng)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它是“理之極也”,“養(yǎng)生”的學問中蘊有最為高深的道理。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在“養(yǎng)生”的過程中往往會出現(xiàn)“過猶不及”的情況,甚至最終落得個“以養(yǎng)傷生”的結(jié)果。為何會如此呢?因為生命本身有兩種屬性:一者是“物”之身體,一者是生命之“神識”。如果我們只是一味地注重培護這個物質(zhì)的身體,而忽視了內(nèi)在的精神境界的提升,那么,這樣的人即使“健康”,他也許只擁有了百分之五十的健康,因為他的精神世界可能是存在問題的。
換言之,如果只注重從物質(zhì)的層面來“養(yǎng)生”,一個人就有陷溺于物的危險。一旦陷溺于物,人就會處于一種“物于物”的狀態(tài)。所謂“物于物”就是“人為物役”,一切都是“物”說了算,就連精神也要為“物”打工——一個人的所有心思都只是圍繞著“物”而打轉(zhuǎn)。倘若長此以往,就會出現(xiàn)郭象所說的“過猶不及”的現(xiàn)象。關于這一點,《紅樓夢》總結(jié)得很是精辟?!都t樓夢》第五回《聰明累》中有這樣一句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如果我們聰明用盡,就會逐漸喪失“天真”,倘若迷而不返,則性命堪憂矣!因此,生存質(zhì)量的提升定是有賴于“物”之身體與生命之“神識”之間的平衡?!肚f子·養(yǎng)生主》即是從這個角度入手來揭示養(yǎng)生之至理。在莊子看來,“養(yǎng)生”固然要以物質(zhì)身體的健康為目標,但是,同時更要以生命的大自在為鵠的。
《莊子·養(yǎng)生主》中記載了“庖丁解?!钡脑⒀?。在這個寓言中,莊子借庖丁之口闡述了他自己的養(yǎng)生思想。然而,莊子在“庖丁解?!边@個寓言中卻絕口不提“養(yǎng)生”二字。這就致使莊子的養(yǎng)生思想顯得晦澀艱深,歷代學者對此亦莫衷一是。然而,正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縱使艱澀,“庖丁解?!币廊皇墙庾x莊子養(yǎng)生思想的一把鑰匙。
一、解牛技術的三階段說
《養(yǎng)生主》中記載,當文惠君看到庖丁的解牛技術如此出神入化之后,不禁感慨:“技蓋至此乎?”庖丁聽了文惠君的感慨之后不但不領情,而且還委婉地糾正他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庖丁說:“文惠君??!您錯了。我所追求的是道,而不僅僅是技術。我的‘解牛之道可要比‘解牛之技高明多了呀?!扁叶≡诖藶楹我獏^(qū)別“解牛之道”與“解牛之技”呢?“解牛之道”與“解牛之技”之間又存在什么樣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呢?其中之端倪,可以從庖丁“解牛技術的三階段說”來入手,以一探究竟。
何為“解牛技術的三階段說”?庖丁云:“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就是在這句話里,庖丁提出了解牛技術的三階段說。庖丁說:“我剛剛開始解牛的時候,眼睛里看到的全都是整頭的牛。解牛的工作干了三年之后,我眼睛里看到的就再也不是整頭的牛了。時至如今呢,我在解牛之時,已經(jīng)全然不靠眼睛,也幾乎不用其它知覺器官,而全靠心領神會了?!逼渲?,“所見無非全?!本褪氢叶〗馀<夹g的第一個階段?!拔磭L見全牛”就是庖丁解牛技術有所進步的第二個階段。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則是庖丁解牛技術已臻化境的第三個階段。
在這三個階段中,“所見無非全?!睙o疑是說庖丁還完全處于解牛技術的初級階段,并且在這個階段,庖丁解牛的技術中還全然沒有“道”的成分。也就是說,在這個階段中,庖丁的“解牛之技”與“解牛之道”是完全分離的。此時,當庖丁提刀向牛的時候,他還只能見到整頭的牛而不能見到牛之“理”。這就是“只見物而不見理”,我們將其稱之為“滯于物”的階段。
“未嘗見全?!本褪钦f庖丁解牛的技術已經(jīng)有所進步,在這個階段中庖丁解牛的技術中已經(jīng)蘊含了“道”的成分。庖丁的“解牛之技”與“解牛之道”已經(jīng)開始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了。此時,當庖丁提刀向牛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就不再是整頭的牛了。他已經(jīng)完全看透了牛的生理結(jié)構,即牛之“理”。這就是“視物而明理”,我們將其稱之為“觀其間理”的階段。
迨至庖丁解?!耙陨裼龆灰阅恳?,官知止而神欲行”這個階段,庖丁的“解牛之技”與“解牛之道”就已經(jīng)合而為一了。在這個階段中,“技”即是“道”,“道”即是“技”。兩者已經(jīng)合一,而“技”與“道”的合一不但意味著“物”與“理”的合一,并且也意味著“人”與“天”的合一。這就是“冥會物理”,我們將其稱之為“游刃有余”的階段。
經(jīng)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就可以看出,庖丁解牛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伴隨著他對牛之“理”的領會深入,伴隨著這種深入,與之同時發(fā)生改善的就是庖丁與牛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庖丁所面對的是一個堅實的龐然大物——全牛,再到目無全牛,天理昭然,最后到“游刃有余”,莊子表面上是在講述庖丁解牛的故事,但實際上他是在向我們暗示物與理、人與道之間可能存在的幾種關系。
當一個人“只見物而不見理”的時候,人與物之間就會形成對立,要么人試圖去宰制物,要么物來役使人,無論是哪種情況,人都會陷于“滯于物”的狀態(tài)。當一個人“視物而明理”的時候,人與物之間就容易溝通。人,每見及物,都會去“觀其間理”。對于物,人能“觀其間理”,人就不會再被“物”所阻隔和遮蔽,人也就能夠不再“滯于物”。人、物兩者之間的關系也就漸趨融洽和諧。而當一個人達到了“冥會物理”的狀態(tài)的時候,人與物之間的關系也就會呈現(xiàn)出“雖有別而不對立,雖相異而互資”的和諧。我們將人與物之間的這種和諧關系稱之為“天人合一”。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庖丁解牛技術逐漸純熟的過程,就是由“技”向“道”不斷遞進的過程。而莊子借此欲以向我們暗示的,也就是“只有人與理冥合,天與人為一”,人才可以獲得生命的大自在。
然而,正如“庖丁解?!钡脑⒀灾兴尸F(xiàn)的——人與牛由相異到相融——的過程一樣,任何自由的獲得,也都要以人對生命的不斷悟解為前提。人,需要憑借自己的慧識去勘破“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始能漸悟養(yǎng)生之至理,而終獲生命之自由。
二、“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
在郭象注解《莊子》的過程中,“獨化于玄冥之境”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概念。在這個概念中,“化”對郭象來說又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字眼。在郭象看來,“化”是能夠在“玄冥之境”中獲得“逍遙”的前提。但是,郭象卻忽略了“化”的尺度。無尺度、無原則的“化”,其結(jié)果只能是“虛無主義”。這也正是郭象逍遙觀與莊子逍遙觀之間存在本質(zhì)差異的根本原因之一。1因此,我們對郭象所使用的這個“化”字要持分析的態(tài)度,不能一味地盲從。
但是,這并不是說郭象《莊子》注一無是處。郭象的注解能夠流傳如此之久,這說明他對《莊子》的理解還是有其獨到之處的。郭象在解釋《莊子》的過程中,與“化”字形成對待且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另一個字是“滯”,而這個“滯”字,就能夠很精確地道出莊子哲學的普世關懷,即莊子對人“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的關注。郭象在注解莊子的時候,用一個“滯”字,準確地捕捉到了莊子哲學的這樣一個核心關注點,這就是郭象的高明之處。2
“滯于物”是什么意思呢?首先來看“滯”字。滯,《說文》云:“凝也”。段玉裁云:“凝,俗冰字。”3《辭?!穼Α皽眲t有這樣的解釋:不流通。并以《淮南子·時則訓》中“流而不滯”為釋例。4綜合以上的解釋,我們就可以梳理出“滯”字的含義。所謂“滯”者,就是如冰之凝,阻礙而不流通的意思。那么,“滯于物”就是“阻滯于物而不能流通”之意。
在《養(yǎng)生主》中,莊子就是用“所見無非全?!眮黼[喻人們在認識上“只見物不見理”的褊狹,以及人們“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我們的這個論斷是否能成立呢?
首先我們來分析“?!迸c“物”之間的關系。最明顯的一點就是“物”字“從牛,勿聲”5。不僅如此,“?!迸c“物”兩者在意義上亦存在關聯(lián)。我們先來看“物”字的釋義?!墩f文》云:物,萬物也。牛為大物。段注云:牛為物之大者,故物從牛。6《說文》是以“萬物”之“物”來解“物”的,至于為什么“物”要從“?!?,這是因為“牛為大物”,段玉裁釋之為“牛為物之大者,故物從牛”,也就是說,在“萬物”之中,牛是其中的“大物”,故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所以“物”從“?!薄_@就是“?!迸c“物”之間的關系。
接下來我們再來分析“?!迸c“理”之間的關系。乍看上去,“牛”與“理”之間就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字,根本扯不上任何關系。事實真的如此嗎?我們再來看《說文》對“?!弊值尼屃x?!墩f文》云:牛,事也,理也。段注云:“事也者,謂能事其事也。牛任耕。理也者,謂其文理可分析也。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7《說文》認為“?!焙小笆隆迸c“理”兩種意思。為什么含有“事”的意思呢?段玉裁認為,這是由于牛能事其事,也就是牛能任耕,而“耕”恰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頭等大事,所以“?!奔从小笆隆敝x。我們今天的語言中仍用“牛人”一詞來形容能干的人,也就是能任其事的人,這就是“牛”字古義在日常語言中的留存。那為什么“?!庇趾小袄怼钡囊馑寄??段玉裁認為,這是由于“牛”自身是具有明晰的文理的,并指出在“庖丁解牛”的典故中,庖丁解牛“批大郤,導大窾”就是依乎牛的天理。這說明“?!迸c“理”之間也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
經(jīng)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今天看來表面上不太相關的幾個字,在深層含義上竟有如此密切的關聯(lián)。“?!奔葹椤拔铩敝湫痛恚瑫r“?!币嗑哂刑烊恢畻l理。以此為基礎,我們就可以進行相對寬泛地理解?!芭!奔嬗小笆隆迸c“理”兩層含意,這是否就是在傳達這樣的引申之意,即凡事必有其理,凡理亦必與事即,理與事本來就相即不離。
分析至此,我們就不禁會聯(lián)想:莊子《養(yǎng)生主》中“庖丁解?!钡牡涔时厥瞧渚膾衽c設計的結(jié)果。也就是說,莊子讓庖丁去解“?!保鞘恰柏i”或“羊”,這一定是莊子刻意為之。而這種刻意的設計就是為了更精確地表現(xiàn)出莊子在這個典故中所寄之“義”。我們都知道莊子行文向來都是以“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1而著稱。鑒于“?!薄拔铩薄袄怼比咧g所隱含的深層聯(lián)系,莊子刻意讓庖丁去解“牛”,這亦符合莊子的行文風格。
因此我們認為,“庖丁解?!钡脑⒀灾校芭!币环矫婵梢苑夯乩斫鉃椤拔铩保硪环矫嬗挚梢岳斫鉃槭挛锼鶅?nèi)涵之“理”?!扳叶〗馀!本汀扳叶〗饫怼?。莊子通過這個寓言來向我們暗示:一個人如何正確地去處理“物”與“理”之間的關系。如上文所述,既然庖丁提出了解牛技術的三階段說,那么,這也就一定是在隱喻人處理“物”“理”關系的三種不同的方式,而隨著人與“物”“理”關系之不同,就相應地表現(xiàn)為三種不同的人生境界。這三種境界一方面與人的物質(zhì)層面的身體的健康相關,另一方面也與人的精神層面的自由相關?!吧眢w的健康”與“精神的自由”正是“養(yǎng)生”之“道”的雙重關切。至此我們也就可以明了,為什么“庖丁”通篇不提養(yǎng)生,卻能夠讓文惠君感慨“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
由此我們就有理由相信,莊子在此就是用“所見無非全?!眮黼[喻人們“只見物而不明理”的認識上的褊狹,以及人們“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當庖丁還是一個解牛的新手的時候,他只能看到一頭實實在在的“全?!保麑ε5摹袄怼薄簿褪巧斫Y(jié)構——尚且茫然無知。這就像一個人在生活中“只見物而不明理”一樣。這樣的人,其處理事物的方式一定是笨拙的,而且他對這個世界也必然是充滿困惑與迷茫的。他的人生也必定是勞頓而不得閑適的。這應該就是莊子通過庖丁“所見無非全牛”所隱喻的人生境界的最低層次。在這個層次中,不但談不上任何“養(yǎng)生”之理,而且還會出現(xiàn)“以養(yǎng)傷生”的狀況。這就是大多數(shù)人“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吧。
也就是說,就像一頭實實在在的“全?!弊屸叶o從下刀一樣,一個“只見物而不明理”的人也必然會“滯于物”——他會不斷地與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發(fā)生摩擦和碰撞,并最終遍體鱗傷。庖丁所見的這個“全?!睂嶋H上隱喻了我們目之所及的這個“物”的世界。這個世界由無數(shù)的“物”與“事”所構成。如果我們只見其物而不明其理,那么,萬事萬物就兀然地矗立在我們的眼前,任何一件事物都會成為我們?nèi)松返淖璧K。因之,我們的生活也就處處凝滯而不能通流。在外有物礙的情況下也就必定會內(nèi)攖其心了。
大至世界如此,小至一身又何嘗不然。莊子說:“百骸,九竅,六臟,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2五臟六腑備具一身,它們各自實際上也是身中之一物。如果我們同樣用看待外物的方式來看待自身,那么,對于一個人來說,哪一個器官才更重要呢?如果我們用分別對待的方式來看待它們,那么,它們和“我”之間就必然會有親疏遠近的關系。這種關系又要以什么標準來確定呢?莊子在此反問“百骸,九竅,六臟,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實際上就是為了凸顯我們在看待世界時“只見物不見理”所導致的荒誕。
當我們習慣于用“只見物不見理”的方式去看待世界時,我們就會忽視“物”與“物”之間所存在的“理”的關聯(lián)。久而久之,我們就只會用“分別”的方式去看待一切,去分別彼此。我們總是會憑借著“物”與“己”的關系的不同而在態(tài)度上有親疏喜厭的變化。莊子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1莊子認為,人一出生,就在慢慢地奔向死亡。而就在這樣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我們還不斷地“與物相刃相靡”,這就像一個人不停地在迷茫中奔跑啊,而沒有誰能讓他停下腳步,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人們就是這樣勞頓一生而沒有任何收獲,苶然疲役而不知歸處,這是多么可憐啊!這樣的人活著不就像死了一樣嗎?隨著形體的老去,他的心靈也漸漸枯萎,這不是最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就都是這樣地迷茫嗎?抑或只有我自己如此迷茫?這個世界上有清醒的人嗎?他又在哪里?在此觸發(fā)莊子情緒涌動的“與物相刃相靡”的人生現(xiàn)狀,不正如初出茅廬的庖丁一樣嗎?拿著一把刀在牛的身上胡亂地割啊、折??!這不正是人們“滯于物”的生命常態(tài)嗎?
在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中,隨著時間的逐漸流逝,“自己”亦與物同逝而莫之能止。人與萬物相互割折的過程,不但會加速生命的消逝,而且還會把人也變成冰冷之“物”——變成了與物相碰撞、割折的——“利刃”。所以,莊子在《養(yǎng)生主》中說:“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用自己的生命與物生硬地碰撞、割折的良庖、族庖。人在戕害了物的同時,也戕害了自己。這不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與這個世界上的萬物搏斗廝殺嗎?
莊子在《養(yǎng)生主》開篇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3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我們?nèi)灾郧橛谝浴坝斜M之生”去逐“無涯之物”,以“分別之智”4去窮“圓融之理”,這不是人們在自取困殆嗎?
在此,莊子對人所持有的“分別之智”是抱著悲觀、否定的態(tài)度的。而用“分別之智”去看待世界,這正是人們“滯于物”的后果。人們滯于“此”就會忽視“彼”,這就容易“一葉蔽目,不見太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5。在這個悲觀的態(tài)度背后,蘊含著莊子對于一些人生事實的深刻洞察。一個人生來就處于這個物質(zhì)的世界中,也只有在和物質(zhì)世界交互發(fā)生關系的過程中,人才能夠確證自己的存在。但是,這種由“物”而得以確證的存在真的是完全意義上的“自我”嗎?就像“彼”“此”之間的對待關系一樣——有“彼”才會有“此”。當人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就是“此”,環(huán)視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是“彼”。正是由于有了這些“彼”的存在,才有了“此”——也就是“我”的存在。那么,如果所有作為他物的“彼”都消失了,這時,作為“此”的“我”還存在嗎?如果,人的生命只是這樣一堆“彼”物的堆積,當這些“彼”物消失的時候,自我又在哪里呢?生命的意義真的是通過對外物的追求和占有來確證的嗎?外在之“彼”就是生命的本質(zhì)嗎?生命真正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如果只是“彼”物的堆積,那么,當“彼”物消失的時候,人的生命就會被掏空。這樣的生命就恰似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這就好比一個商人,當他擁有他的產(chǎn)業(yè)的時候,他是商人。但是當他的產(chǎn)業(yè)倒閉或消失的時候,他就只是一個“人”。也就是說,外物的裝飾會讓你的身份和地位發(fā)生變化,但是人的本質(zhì)卻始終如一。如果我們以外物來確證“自我”,那么,隨著外物的變化,“自我”也會發(fā)生變化,這個“自我”就是不確定的。換言之,外物化則己化,這就等于沒有自己。所以,人必定有他不變的本質(zhì)在。其實無論商人怎么變,剝?nèi)チ送庠谫x予的一切名譽與頭銜,他終歸還會是一個“人”。
因此,如果抱定這種以“分別之智”去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們只能看到作為實體的物,而看不到其中的間隙——理。我們就會用蠻力去與外物相刃靡相割折。這樣的生命必定是茫然的、痛苦的。所以我們必須要發(fā)出追問: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樣的?我們從“物”的角度所看到的世界,是世界的真實全貌嗎?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保ā独献印返谝徽拢┰诶献涌磥恚梢哉f出的道理,不會是恒常的真理;可以命名的事物,不會是恒常的真知。在這個可說可名的世界的背后,還存在著不可說不可名的東西,這個東西才是世界的根本。萬物都是依著這個根本而生滅存亡的。這個根本就是恒常之“道”。換言之,在看似堅實的世界實體的背后,還存在著“玄虛”的道。我們在看到這個“物”的世界的同時,還要看到其中的“間理”——道的存在。
三、“觀其間理”的解悟之途
庖丁說:“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經(jīng)過三年時間的解牛磨練,庖丁的眼里再也沒有“全?!绷?。一頭牛兀自站在那里,一般的人看到的就是一頭實實在在的“全?!?,一個龐然的實物。但是,“三年之后”的庖丁看到的卻不一樣。他看到的是牛全身筋骨脈絡交錯的結(jié)構。他對整個牛的間架都了然于胸。他看到的再也不是整頭的牛,而是由固定的結(jié)構組合起來的牛。也正因為如此,庖丁才能夠出神入化地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2庖丁解牛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全然按照牛的自然結(jié)構紋理來施刀,當然不會與牛的筋骨有任何的碰撞和摩擦。牛也就自然解體,如土委地。這樣,在庖丁的手里,解牛也就由一項繁重無味甚至血腥的技術性活動變成了一種輕妙入神的藝術表演。
這仍然是莊子的一種隱喻。對于任何事物,都有相似的道理。如果只是執(zhí)著于事物的表面,只見物,不見理,那么,人就會難以避免地與物“相刃相靡”。境有順逆而心有所執(zhí),這樣人就會被困敝在與事物的沖撞摩擦中。萬物森然林立,周圍的環(huán)境也將變得密不透風,讓人茫然無所措其手足。然而,如果用庖丁“目無全?!钡姆绞絹砜创饩车捻樐?,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任何堅固的事物、困難的處境背后總有它所固有的條理在那里。只要突破堅實之“物”的外表,我們就自然會看到隱于其間的清晰的紋理與脈絡。在面對困難或不幸的時候,如果我們能“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那么,再難的事物也就都是可以“迎刃而解”的了。
一個人在經(jīng)歷了懵懂歲月的種種挫折以后,隨著年齡的增長,到了老年,往往能夠把事情看得開,沒有什么放不下。這種歲月所帶來的睿智和豁達,就是源自于長久的生活經(jīng)歷讓他們看透了社會事物背后的“理”。任何事情都有它固有的發(fā)展規(guī)律。這就像牛的身體本來就具有其“天理”、“固然”一樣,我們只要依之因之,就不會再有難以逾越的障礙。而在莊子看來,這個世界的“天理”與“固然”就是“道”。我們只要依道而行,放棄過分的主觀想望,就能夠看到,在看似密不透風的事物表象之下所隱藏著的條分縷析的道與理。我們也就不會再因過分的執(zhí)著而被“物”所迷惑。俗語云: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人的寶貴之處就在于他對世情的通透,可以讓人避免過多的歧途。凡事看的清,自然看的淡。生死禍福壽夭,概有其理。
《養(yǎng)生主》云:“公文軒見右?guī)煻@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每一個正常人都有兩條腿,而右?guī)熎挥幸粭l。公文軒看了就非常驚訝,他不由驚呼、不禁發(fā)問: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天災抑或是人禍?其實,無論是天生之“介”還是人為之“介”,總是有人所無能為力的因素存在。這種不可奈何就是“天”。當我們把一切禍福全部付之于天,人也就沒有必要再徒然煎熬。在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了莊子的悲觀。這種悲觀其實也是人人之悲觀。然而在莊子那里,這種悲觀孕育出的不是消沉,而是淡定。一個人只有具有了寵辱不驚的淡定,他才能使自己從喜怒哀悲的困擾中解放出來。但是,這還不是人的最終解放。
在《養(yǎng)生主》中莊子借秦失之口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1人生最大的執(zhí)著莫過于生死,而且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逃避生死。生與死都是人生過程之必然。所以莊子在《大宗師》中說:“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人的生命本身就是生死存亡一體的。既然不能回避,也就沒有必要執(zhí)著?!八郎?,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3在莊子看來,生死就像自然界里白天與黑夜的交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沒有必要在生死二者之間有任何的執(zhí)著。甚至一個人對生的留戀也是多余的。有誰會對黑夜的降臨唉聲嘆氣呢?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人所不得與的。而“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有很多事情是人力所無濟于事的。所以,人只有安時處順,才能超然于喜怒哀悲、患得患失。這就是“縣解”。一個“縣解”的人自然知道“得者時也,失者順也”的道理。由此,人也就不會再執(zhí)著于得失,甚至生死。這是因為人看透了世間萬事百行之后的必然之理。消弭了執(zhí)著之心,一個人也就能夠像庖丁那樣“目無全牛”,也就能夠透過密閉的事物而看到通透的“道”“理”了。這就是莊子給出的“觀其間理”的解悟之途。這不正是“養(yǎng)生”之至理嗎?
四、“游刃有余”的生命大自在
在莊子看來,執(zhí)著于物的“我”被消解了之后,才會現(xiàn)出真正的本質(zhì)之“我”?!拔釂饰摇敝蟛庞锌赡塬@得真正的自由,才會得到精神的徹底解放。人沒有必要執(zhí)著于物,但是也沒有必要逃避物。因為人可以游心于物。
庖丁說:“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這里的庖丁之言實際上仍然寄寓著莊子的言外之意。一頭在外人看來堅實無比、但是庖丁卻能夠于其中“游刃有余”的牛,就是莊子的一個絕妙的“寓言”。這個“寓言”告訴我們這樣一個道理:再堅實、再冗雜的事物,總是會有它固定的條理。只要我們依順這個條理而行事,不但不會與事物發(fā)生任何的“割折”摩擦,而且還會“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也正是有了“游刃有余”的自信,庖丁才不無驕傲地說:“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很像是一種藝術的境界,人完全忘記了自己,閑置了感官,而只以神游。這不就是看透“牛理”之后所獲得的大自在嗎?這預示的是一種生命的無尚自由。當一個人能夠看透事理之后,他也就能如庖丁一樣獲得生命的大自在。在此,莊子用庖丁解牛的寓言向我們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五官心知雖是人與世界接觸的橋梁,然而,同時它們也是將人緊緊凝固在這個“物”之世界之中的繩索。庖丁不任感官心知,就是對感覺官能的超越,而其能神游于物之中,這就是深入物“理”而“體道”的表現(xiàn)。所以庖丁才說他自己“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莊子正是利用“庖丁解牛”的寓言來解開人的“物結(jié)”,割斷牽縛“倒懸之民”的繩索。但是他并沒有走向棄置物、否定物的另一個極端。莊子承認,事物的存在都有其固有的價值,并且這個價值是“天”所賦予。所以莊子才會說“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人作為天地中之一物,亦有他固有的價值。一個人只有不沉迷于對物的分別和占有,他才能自返其本。只有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人才能不“物于物”,實現(xiàn)精神的超拔。這就像庖丁“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一樣,這就是一種深明物理而超然于物外的自得,一種精神上的謹慎保養(yǎng)。在《逍遙游》中,大鵬展翅,雖然能夠超拔于萬物之上,且視天地如稊米;但是,大鵬在某種程度上獲得的仍是一種有待的自由。因為大鵬仍然是有待于物——風。如果一個人能夠無待于物,而是全然依乎物之“天理”——道而行,他就能與物同游,無所滯礙。在莊子看來,這才是一種絕對的自由。大鵬是靠“物”——風來超越萬物,至人則是依靠對萬物之“天理”——道的把握來超越萬物。這種無待之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有了這種精神上的大自在,人的生命才能“游刃有余”于這個由萬物組成的世界之中。
在人的一生中,總會有將物看“實”的階段,因為這個世界無往而非物。在這個階段中,人只見其物而不明其理,人為了占有物,就要分別物,就要去謀劃實現(xiàn)自己目的的方式。但是,事情的發(fā)展并不是完全以自己的主觀愿望為轉(zhuǎn)移??v使要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也要以認識事物發(fā)展的本有理則為前提,以避免妄加主觀于客觀之上。這也就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換言之,事物固有的理則就是人“游刃”于物之間的寬廣大“道”??梢哉f,人的心有多淡定,那條道路就有多寬廣。當一個人達到真正的通透,就會有一片天空任你飛翔?!坝稳杏谄溟g”就是“游刃于世間”。這就是“游刃有余”的人生大自在。若如此,一個人的“生”不就自然得其所“養(yǎng)”了嗎?
五、結(jié)語
《養(yǎng)生主》說:“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澤雉生活在自然的環(huán)境中,雖然要自食自飲,但是卻不受任何的拘執(zhí)。自由是它生命的應有之物。但是,一旦“畜于樊中”,雖飲食無憂,卻無任何自由可言。這似乎是在隱喻當今人類的處境。人類智識的發(fā)展,文明的進步,使人獲得了越來越大的宰制“物”的力量。但是,人的主觀欲望的過分膨脹,使人離自己的自然本性越來越遠,以致完全滯陷在物之中。有的人甚至會認為“物”就是生命唯一的內(nèi)容,因而就缺乏對生命本質(zhì)的應有反思。這在科技發(fā)達、物質(zhì)豐富的今天尤其如此。“物”就是人類之“樊”。因為人有自我意識,當在“物”的爭逐之后,總會體會到這種人生無奈的“困敝”和“樊籬”。在莊子看來,人無須逃避這個“物”的世界,但是,也沒有必要過分爭逐于“物”的占有?,F(xiàn)代人的精神,終歸要爆發(fā)出求得解放的呼聲。如果一味與物沉淪,那也將是人類整體文明的沉淪。人不能藐視物,但是也不能有“物”而無己。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就是要我們?nèi)サ敉饧拥囊磺杏写铮耆禋w于人的內(nèi)在本有。人的全部本質(zhì)就在“人”之中,而不在于任何外在附加的屬性。但是,此種情形至現(xiàn)代而一變,人試圖靠單純地、片面地發(fā)展宰制“物”的力量來獲得自由。在合理的范圍內(nèi),這種方式當然有助于人求得自由。但是,“逐物而不返”,就會造成人類的迷失。人類和世界的關系也會越來越緊張,人類的生存也將會越來越艱難。在高科技的條件下,這種艱難已不單是指物質(zhì)的缺乏,因為,它更關乎人內(nèi)心的空虛。
因此,借莊子慧識之啟迪,大至人類,小至人生,我們都要有“不滯于物而觀其間理”的意識。只有在堅固的實體世界的背后看到這種“間隙”與“道理”,良好之“生”的狀態(tài)才有可能,“養(yǎng)生”也才有可能。養(yǎng)生之“主”,更重要的是養(yǎng)神?!安粶谖锒^其間理”就是養(yǎng)神、養(yǎng)生的鑰匙,就是開啟通向“游刃有余”的人生大自在之門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