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旅館（短篇）

趙挺

燥熱的午后，我躺在油膩的修車鋪里。那一年，我和冠明哥二十幾歲，沒有什么錢，但整天在談?wù)摪⑺诡D·馬丁前后懸掛的穩(wěn)定性，GT-R百公里的加速是2.6秒還是2.4秒。為了0.2秒的區(qū)別我們能談?wù)撘幌挛?。談完之后，我時常會想，如果我們有一輛輪子會動，方向盤會動，不會散架的汽車就好了。

這個愿望很快就實現(xiàn)了。

那天夜里，我打著手電筒問冠明哥，好了沒？

冠明哥沒有回答，汽車轟的一聲就發(fā)動了，儀表盤一片光亮，令人興奮。

冠明哥撣撣衣服說，牛逼嗎？

我看著發(fā)動的汽車說，牛逼。然后我拿著手機說，我看看導(dǎo)航，現(xiàn)在就選一個地方。

冠明哥說，哪里都可以。

我就選了一個離我們最遠的地方?；盍硕嗄?，可能一切就要改變了。

1

天氣不算很好。

冠明哥開著車在通往班公湖的路上，我坐在副駕聽著Augustana的音樂。此時，我們在寧波的長春路，班公湖在西藏的阿里，大概離我們還有5000公里。這還有另外一個很酷的說法叫，穿越中國。

我們花了800塊，修了這輛九十年代產(chǎn)的二手豐田車。我們堵在長春路擁擠的晚高峰里，Augustana正在唱他們的代表作Boston。歌詞大意是，厭倦了加州生活，要穿越美國去波士頓。這很符合我們當(dāng)下的情況。雖然我知道，根本沒人知道Augustana這支樂隊。以前沒人知道，以后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已經(jīng)解散了。

Augustana是一支偏向于九十年代成人風(fēng)格的樂隊。

我對冠明哥說，我們的豐田車也是九十年代的，時光倒回的感覺非?？?。

冠明哥說，九十年代產(chǎn)的這款豐田車沒有發(fā)動機防盜系統(tǒng)，所以可以輕松得手。

上個世紀(jì)生產(chǎn)的汽車，很多都沒有發(fā)動機防盜系統(tǒng)，所以你只要找到點火開關(guān)下面的兩條線，一搭上，車就能啟動了。

我們之前已經(jīng)觀察了好幾個月，這車一直停在冠明哥上班的修車鋪附近。

冠明哥說，我看了一下，這車有一年半沒動了。

我說，看哪里能看出來？

冠明哥說，看方向盤上的灰。

此時，夕陽在我們的右邊。冠明哥開著車窗，吞吐著一支萬寶路。我用一只老款諾基亞手機給小麥發(fā)著信息。萬寶路和諾基亞也都是九十年代的產(chǎn)物，這種感覺確實挺酷，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造成這么酷的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沒錢。

我給小麥發(fā)了一條信息，我要去穿越中國了，真正地在路上。

這時候車子抖動了一下，冠明哥熟練地?fù)Q了一個檔位。

小麥沒有回我，我繼續(xù)發(fā)了一條，從中國的最東邊，到最西邊，去新藏的邊境公路。

這時候車子劇烈抖動然后就熄火了。

冠明哥叼著煙說，沒事，我調(diào)個頭，去換個火花塞。

我又拿著那款黑白機給小麥發(fā)了一條，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聽說過嗎？

冠明哥在擁擠的長春路調(diào)頭到一半說，靠，好像沒問題了，然后猶豫著把方向打回來，結(jié)果車子又熄火了。

我們的這臺二手豐田汽車就這么斜在了長春路的晚高峰上。兩邊喇叭聲此起彼伏，四面八方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靠你媽會不會開車啊。

冠明哥掐滅萬寶路說，誰滴滴我揍誰。然后趕緊搖上車窗說，我打電話讓老王過來拖車。

兩邊的車就像螞蟻一樣慢慢在我們身邊挪動著，熙熙攘攘，嘈雜不堪。

Augustana還在單曲循環(huán)著那首Boston。循環(huán)到第十遍的時候，冠明哥打電話給老王說，王哥你也太慢了吧。

老王在電話那邊說，媽的我被堵在長春路了，比螞蟻還慢啊，他媽的……

冠明哥沒等老王說完，就掐斷了電話。此時，太陽從我們的右邊完全消失。

當(dāng)我們第二天把車修好，再次把車開上擁堵的長春路之時，冠明哥接到了修車鋪老板的電話，讓他趕緊回來，急事。

冠明哥說，什么事?。?/p>

老板說，麻將三缺一。

冠明哥咬著煙對我說，算了吧。

我說，是的，麻將回來也可以打。

冠明哥說，我意思先回去打麻將。

我說，也行。

我們的每次決定就是這樣。

這臺九十年代的二手豐田車，是我人生當(dāng)中的第一輛車，但也許只是半輛，也許只是一個輪胎，也許就一個反光鏡。

譬如，為了防止這車被偷，冠明哥裝了廉價的警報器，有天晚上車停在小區(qū)里，警報器聲音大作，第二天一群大叔大媽激動地圍著冠明哥，冠明哥隨手指指我說，車是他的。

有時候冠明哥也和我說，這車就算我們不開了，賣掉也值一萬塊，如果里程修改一下，可以賣到兩萬塊，到時候每人一萬。

有時候，我沒事開著車去轉(zhuǎn)悠很久，冠明哥就說，這車是我搞來的，你就幫我打了一個手電筒啊。

2

除了那輛車，我還有一個叫小麥的女朋友。有人說她長得像徐若瑄，有人說長得像湯唯，還有人說長得像鄧麗君，我也不知道這三個人有什么共同點。我從來不關(guān)心女朋友長得像誰，只要長得漂亮就行。

現(xiàn)在小麥回我信息的頻率越來越低，速度越來越慢。以前發(fā)她信息就像自動回復(fù)，發(fā)過去就馬上回過來，后來我早上問她起床了嗎？她中午的時候回我剛吃好中飯。再后來我晚上問她睡了嗎？她第二天晚上回我現(xiàn)在有點困了。除此之外，將“嗯”、“哦”這兩個字用法發(fā)揮到了極致，回復(fù)內(nèi)容基本以這兩個字為主。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星期過去了，她都沒有回復(fù)我，所以我只能開著這輛二手豐田去找她。早上七點我把車停在了她上班的樓下。我在車?yán)锍榈袅艘话鼰煟鈴棢熁业臅r候，有一半的煙灰飄回了車?yán)铮娂姄P揚，恍恍惚惚。這期間還被交警趕跑了三次。交警準(zhǔn)備抄罰單的時候，我說我馬上走，然后兜了一圈又馬上回來了，而交警還在那里貼罰單。

中午的時候太陽特別猛，中控臺都快被烤焦了。我都不知道空調(diào)怎么開，就算知道怎么開也不舍得用。于是買了一份盒飯，蹲在樹蔭下，看著打開車窗的汽車。其實看著也白看，又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被偷，再說了這車都是偷來的。

想到這里的時候，我的盒飯已經(jīng)吃掉了一半。旁邊保潔大爺一直拿著掃把看著我。我想，我混得又不比他好，這樣看得我飯都吃不下了。我問了一句，大爺，你餓嗎？大爺掃把一揮說，快點吃完，飯盒給我，省得亂扔。

就這樣到了下午五點半，太陽不再那么猛烈的時候，我終于坐回了車?yán)铩?/p>

雖然小麥沒有一次正經(jīng)地承認(rèn)過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是我們所有不正經(jīng)的事都干過，我想這應(yīng)該算是正經(jīng)女朋友了吧，況且妝前妝后我都能認(rèn)出她，這說明我對小麥的了解已經(jīng)比較深入了。但是整整一天我依舊沒有看到小麥。

于是我穿過高峰期，把車停在小麥家樓下等她。那條小路堵得喇叭聲連綿起伏。一個大叔電動車左把手掛著一只烤雞，艱難穿到我身邊，猶豫了一下，刷地過去，我的反光鏡被撞得往前一翻?？倦u的香味沖入我的鼻腔。我立即伸出頭喊了聲，喂！大叔一個急剎，叼著煙回頭說，想怎樣？我猶豫了三秒說，烤雞哪里買的？大叔吐掉煙屁股，左突右閃開走了。

我還被三輪車大媽拍了拍車屁股。我說，怎么了？她一臉和藹地說，小伙子你讓讓。我看她態(tài)度這么好，也不知道說什么。一般來說，態(tài)度比我好的都不好意思不讓，態(tài)度比我差的也不敢不讓，所以我就開到了斜對面。然后三輪車大媽就把三輪車一停，拿出一只喇叭不停播放，西瓜，正宗洞橋西瓜五毛一斤。

大媽喇叭自動循環(huán)了兩遍，一個中年大叔就敲敲我的車門說，門口不能停車。我看了看說，門在哪。他指了指他店面的方向，我發(fā)現(xiàn)起碼有二十多米遠。我說，這么遠也叫門口？大叔說，正對著我門，財路被你堵死了。于是我又開到了斜對面，一停下，一個穿著老頭汗衫的人伸出一只手說，五塊。我說，我人在這里，馬上就走了。那人說，不管你走不走，五塊。

于是我下車說，你等等，我買個西瓜就走。

那個人就窮追不舍跟著我到三輪大媽面前，非得要我掏出五塊錢，不然連西瓜也不讓我買。于是大媽就和他杠上了。老頭汗衫擺出了打太極的架勢，三輪大媽亮出了一把西瓜刀。周圍迅速聚集起了一幫人。水泄不通，好戲上演，我就逃走了。

我聽著收音機，把車開到小區(qū)里面繞了兩圈。因為沒有停車位，就把車沖上了草坪。跑到樓上猛敲了一陣門，沒有反應(yīng)。我又踹了一腳，結(jié)果對門開了，伸出一個男人的腦袋說，你再敲我報警了。我轉(zhuǎn)身想對著他問一句，你好，請問一下，最近有沒有看到過對門的姑娘？結(jié)果沒等我開口，他就啪地將門關(guān)上，然后大喊一聲，你要是敢敲我門，我現(xiàn)在就報警。

我邊下樓邊想，怎么動不動就報警。我將車開出小區(qū)大門，看到一輛警車呼嘯而來，停在了路邊。我心想，靠，這么快。警車門剛打開，老頭汗衫拉著自己更破的汗衫說，警察同志你看看我。大媽捧著稀巴爛的西瓜說，警察同志你先看看我。

我一腳油門就朝江濱公園開去。以前我和小麥能在江濱公園來回走個七八趟。我不好意思說累，她也不好意思說累。實在沒辦法我只好假裝腳扭了一下，然后坐到石凳上。這個時候小麥就特別擔(dān)心，她特別擔(dān)心的時候我就感覺心里特別溫暖，雖然除了特別擔(dān)心小麥?zhǔn)裁匆矝]做。

我在江濱公園停了半個小時。下車步行繞過了大衛(wèi)像。這個大衛(wèi)像是意大利佛羅倫薩和我們這個城市結(jié)成友好城市，一比一復(fù)制送給我們的。大衛(wèi)天天光著身體面對潮起潮落的江水。我和小麥剛認(rèn)識的那會兒，我總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來，我們?nèi)タ创笮l(wèi)像。后來時間久了我依舊一本正經(jīng)地說，來，我們?nèi)タ创箅u雞。這說明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再后來我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來，我們?nèi)タ创箅u雞啦。小麥就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能不能稍微文雅點？這說明我們的關(guān)系還在發(fā)生著質(zhì)的變化。

我開著車又穿過我們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道，那些商店、餐館我們都去過，還有電影院門口《速度與激情8》的大幅廣告非常耀眼。我和小麥認(rèn)識的時候才《速度與激情4》。那時候我和小麥約定一定要把速度與激情系列全部看完。結(jié)果商業(yè)片永無止境地拍了下去，而我卻找不到小麥了。

兜了半個城市，我還是回到了小麥上班的地方。萬一她在加班呢，所以我準(zhǔn)備上樓去找她。大樓有門禁，肥膩的保安已經(jīng)半睡半醒。我想我已經(jīng)來找過小麥好幾次，萬一他認(rèn)識我呢，于是我準(zhǔn)備讓他開門。他看了我一眼說，全都下班了，樓上沒人了。我說，我有急事。他說，哦，你是小王吧。雖然我姓趙，但還是一個勁點頭說，對對對。保安大爺說，不對，是小陳。我還是笑笑說，對對對。保安拿著手電筒對著我說，我隨便說說，你就對對對，你到底干什么的，不然我報警了。

我在樓外面待了幾分鐘，心想，報警也可以啊。萬一不是我失戀，是小麥?zhǔn)й櫮?。但后來想想也不行，萬一警察找到小麥了，那不就意味著我失戀了嗎？所以報警的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肥膩的保安還在賊溜溜地看著我，此刻我多么希望這樓轟然倒塌。

我又踏上那輛二手豐田車，開到一條垃圾街。山寨炸雞店正在搞兒童套餐活動，買個套餐送個迷你小熊。我過去要了一份。等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才發(fā)現(xiàn)，老板竟然沒有送我那只迷你小熊。

二十幾歲的這一天，我為沒有得到一只迷你小熊而感到氣憤。我覺得自己被騙了。我走到店鋪里，氣憤地告訴他們沒有給我迷你小熊。老板一臉不屑地說，送完了。

我一拍桌子說，你他媽騙我是不是？

老板斜了我一眼說，送完了你說怎么辦？

我說，你說呢？

此時，店外走進來兩位紋身大漢，操著一口東北話說，大哥，咋地？

我說，沒事，有什么給什么吧。

老板說，什么也沒有。

我就這樣走出了店門，此時老板突然從店內(nèi)扔出一只迷你小狗。小狗在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正好被我接住了。

我把這只臟兮兮的迷你小狗放到汽車中控臺前，它就這么呆呆地看著我。

二十幾歲的這一天我覺得過得還不算太差，就是迷你小熊換成了迷你小狗我有點不爽。如果小麥在的話，一定會一臉驚喜地說，哇，真可愛啊。那時候我一定會說，特意給你買的。

這一天睡覺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把這只臟兮兮的迷你小狗取名為，小麥。

3

凌晨的時候，我坐在車?yán)锫犑找魴C的故事連載。我打算就這樣聽著故事慢慢睡著。此前我大概開了三百公里。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是看著油表開，開到只剩最后一格油的時候，就把車一停聽收音機。期間冠明哥打過我?guī)状坞娫?，我都沒有接。他找我也只有兩件事，打麻將三缺一，車去哪里了。

兩個故事聽完的時候，外面那位大哥開始對著我深色的玻璃窗捋頭發(fā)，弄眉毛，最后竟然摳起了鼻毛。這個時候，我就搖下了玻璃窗，他摳鼻毛的動作瞬間就停住了。兩秒鐘后對著我一笑說，能不能搖上來，讓我再照一下。我就又搖上了車窗，剛搖上我又搖了下來，那大哥咧著嘴正要拔下一根鼻毛。我說，你還是照反光鏡吧，這樣還能照得清楚點。于是他就蹲著身子，歪著頭對著反光鏡。

半分鐘后，他站起來表示，能不能載他一程，我說油沒了，他說可以到附近的加油站幫我加一百塊的油，他家就三公里遠，我算了一下還賺六七十塊，于是就發(fā)動了汽車。

大哥坐在副駕問我，這么晚，在車?yán)锔蓡幔?/p>

我最不喜歡回答這個問題了，我怎么會知道我在干嗎。于是我就說，在車?yán)锟茨銚副敲?/p>

大哥笑了笑盯著后視鏡說，你這個手串不錯。

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后視鏡上掛了一個手串。畢竟，這車?yán)餂]有一樣?xùn)|西是我的。于是我說，大哥，你猜這個東西多少錢？

大哥伸出一個手說，五千。

我嚇得方向盤輕打了一下，頓時覺得自己要發(fā)財了。

我說，大哥，三千賣給你要不要？

大哥說，可以，幫我留著，到時候給你錢。

一路上大哥還和我談了許多天文地理人生哲理以及個人情感故事。我也掏心掏肺地講了我和小麥的故事。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害得我差點車子沖上綠化帶。我們彼此互留了電話號碼，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

下了車大哥就帶我去吃最好的夜排擋，各種小炒烤串啤酒。喝多了，我們輪番去后面的小樹林里撒尿。大哥最后一次撒尿去了一個小時都沒有回來，我以為他去大號了，結(jié)果夜排擋都要關(guān)門了，大哥還沒有回來。老板說，一共七百塊，給你打個折，六百六吧，吉利。我說，老板六十六也很吉利的。老板說，你真幽默，好了，付現(xiàn)金嗎？我說，老板，我洗碗行不行？老板說，我們都關(guān)門了，你就別開玩笑。我說，沒有開玩笑，我真的給你洗碗。這個時候我不停地給大哥打電話，我心想，死騙子演技實在太好了。我剛想完，大哥就接電話了，大哥說，好了來了來了，剛喝多了，路邊睡著了。大哥踉蹌著走到我面前，付給老板七百，然后拍著我的肩膀說，急什么急，難道我們還不給錢？我心想，大哥真的是性情中人。

大哥還帶我去他爸爸媽媽和岳父岳母的家。去的路上，他告訴我對長輩父母應(yīng)該孝敬，平時沒記得，過年過節(jié)一定要買點煙酒孝敬。我想起我爸媽，自從我成年以來，我沒有給過我爸媽一分錢。于是我問，軟殼中華多少一條，大哥說，八百塊。我心想看來我孝敬爸媽的機會都沒了。大哥摸出一疊現(xiàn)金在我面前晃了晃說，錢只有用對了地方才能叫錢，一會兒我樓下店里買點煙酒。我說，大哥我這手串三千先給你吧。大哥又晃了晃那疊錢說，買煙酒都不夠呢。我說，這里有多少錢。大哥說，一萬塊。大哥說完就把錢放到了包里。我心想，要是我有一萬塊，那我就要開車去很遠的地方，各種吃喝玩樂，結(jié)果走神把前面的車子追尾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大哥就淡定地下車和對方交涉了幾分鐘，然后從褲兜里摸出兩百塊錢就了事了。

這期間我還沉浸在一萬塊如何花的喜悅當(dāng)中，等大哥準(zhǔn)備上車之前，我已經(jīng)將大哥包里的一萬塊錢挪到了自己的座位底下，我還胡亂地往他包里塞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防止包太輕產(chǎn)生懷疑。我承認(rèn)我不是一個好人，但也沒有人知道我是個壞人。

在煙酒店的時候，大哥挑選了一些煙酒說，你在這等我，我先把這些東西送到樓上岳父岳母家，一會兒下來統(tǒng)一結(jié)賬。我眼睛盯著那輛二手豐田，底座一萬塊，加手串三千塊，對我而言已經(jīng)是巨款了。過了一會兒，大哥回來又挑選了一些煙酒說，你再等我會兒，我上去給我父母送點，一會兒回來你開車帶我去我那舅舅家。

大哥第二次走的時候，我有想把一萬塊錢還給他的沖動，但是我找不到理由，一萬塊錢為什么會跑到了我的座位底下，這太不符合常理了。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大哥已經(jīng)捧著煙酒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等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大哥都沒有來。于是我打電話給他，從沒人接聽到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到了晚上，老板說，趕緊付錢吧，不付錢我就報警了。于是我把座位底下的一萬塊給了老板，老板甩著那一疊錢說，已經(jīng)給你便宜了。

我把那輛二手豐田車從煙酒店門前開走的時候，大哥打來了電話。我那只諾基亞古老的鈴聲響了很久，我一直沒有接，最后我關(guān)掉了手機。

4

我也回家去看看我的父母。我買了兩條香煙和兩瓶酒，特點是全都是假煙假酒。

我發(fā)現(xiàn)我父親已經(jīng)不抽煙了，也不喝酒了。他買了一套茶具，紅茶綠茶普洱茶說得頭頭是道，座位的正后方，還掛了一幅書法，裱了框，四個字，心靜如水。

從我這個樣子你們就可以看出來，我父親應(yīng)該是和我一樣的人。我記得在我剛識字當(dāng)作家那會兒，我爸還穿著牛仔褲留著長發(fā)喝著拉罐啤酒在輪船碼頭做票販子，或者開著一輛摩托車叼著一支煙到處走走逛逛。還有一次我因為玩小霸王游戲機沒有去上學(xué)，他破門而入把我暴揍了一頓?，F(xiàn)在他好像不怎么動了，據(jù)說除了喝茶以外，還愛上了釣魚。釣魚是我最受不了的事情，因為要一動不動坐上一整天，這簡直沒有辦法讓人理解。按照我爸的性格，應(yīng)該開一艘快艇，一路撒網(wǎng)或者電網(wǎng)電魚，激情四射，暴力簡單。

我說，爸，干一杯啤酒。

我爸說，喝枸杞茶，養(yǎng)生。

我以前早上都是自己去上學(xué)，因為我爸起得比我還晚。現(xiàn)在五點半他就來敲我的門，敲完我的門就出去鍛煉了。最近好像在練習(xí)五禽戲，據(jù)說練習(xí)五禽戲能活到一百多歲。二十多年前，當(dāng)我爸跳進河里的時候，他絕對沒想過今后想要活到一百歲。

我媽那時候只是到水里去撿一塊石頭，摔了一跤。我爸不會游泳，但是看到我媽長得漂亮，水位也不深，于是就跳了下去。最后我爸還是受傷了，因為水位太淺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成了我爸媽。

我說，爸，能不能借我點錢。

我爸來了一句古語，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我實在不能理解我爸的意思。于是我伸出一只手說，就五千塊。

我爸說，禮不在輕重，錢不在多少。

我說，那行，一萬塊也可以。

我爸說，身邊只有一千。

我拿了我爸的一千塊就走了。我媽正在看一本勵志學(xué)的書。她以前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你們知道漂亮女人都是不怎么看書的，關(guān)鍵是沒有時間看書，那么多男人看著你，你也不好意思只看著書。但是我媽現(xiàn)在不一樣了，各種成功學(xué)勵志學(xué)買了一大堆。以前她做的糖醋排骨涼拌雞肉絲蔥爆大蟹我最喜歡吃了，現(xiàn)在不知道還會不會做。

我拿著我爸的一千塊只走了一天，就又回來了。

我又伸出一只手說，爸，你再給我點錢。

我爸說，五千真的沒有。

我說，五萬塊，這次是投資，我要開店。

我爸說，開什么店？

我說，還沒有想好，有錢了我自然會想好。

我爸聽到這句話，拍了拍茶具然后把我臭罵了一頓，罵到一半的時候，他看看后方的墻上，然后摸摸自己的胸口說，水如靜心，水如靜心。

這之后我才知道，這幅書法是上周才掛上去的。我本來想糾正一下我爸這個從左往右的念法，后來想想也就算了。

我為了從我爸那里拿點錢，陪我爸嘗遍了各種茶，然后還陪著他釣了三天魚。

我說，爸，沒有五萬四萬也行。

我爸說，噓，別說話，魚跑了。

我說，還不如電網(wǎng)電啊。

我爸拿著魚竿說，守得住寂寞，就守得住生活。

我想起十多年前，我爸開著摩托車帶我去兜風(fēng)，我們連頭盔都沒有戴，風(fēng)呼呼打在臉上，頭發(fā)吹得跟超級賽亞人一樣。我們還一起玩小霸王的游戲一整天，然后我忘記了上學(xué)時間，我爸把我暴揍一頓之后，自己繼續(xù)玩，并且從此立下規(guī)矩，你要是魂斗羅三條命能通全關(guān)的話，那就可以忘記去上學(xué)。就是在我爸這種英明的教育下，我早早地就用三條命把魂斗羅通關(guān)了。

我最后一次陪我爸釣魚的時候，因為實在太無聊，打瞌睡差點掉進了河里。我第一次覺得，像我這樣的人釣魚還是一項危險的活動，我爸和我是一樣的人，我覺得他這樣釣魚遲早也有一天會打瞌睡而掉進河里，但他說永遠不會。

5

南方梅雨季節(jié)開始的時候，我依舊坐在這輛破舊的二手豐田車?yán)?，昏黃的路燈從擋風(fēng)玻璃照進來，通風(fēng)口涌進潮濕的空氣。公交末班車已過，地鐵站關(guān)閉，火車停了，航班沒有了，出租車回家了，私家車在睡覺，一切都停止了。我和我的收音機還醒著。收音機里放著帕格尼尼的音樂和普希金的詩歌，午夜有時候就是這么沒有意義。帕格尼尼和普希金不會想到，一百多年后他們兩個會被放在一起，且在中國的沿海南方小城里有個年輕人對他們作品的感受是，無聊和爛俗。

這種無聊和爛俗大概從八十年代或者九十年代開始，具體的時間，也許是從我爸拿著大哥大別著BP機去一個咖啡廳喝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開始，也有可能是從我舅舅拿著諾基亞涂著啫喱膏去一個西餐廳點了七分熟的黑椒牛排開始。

我將筆記本擱在方向盤上寫道：我昨天在夢里打了修車鋪的老板一拳，在他的鼻血流下來之前我就跑了，現(xiàn)在整個世界都是潮濕的，就像東南亞的雨季一樣。

我還想再寫點什么，或者說再對丁麥哥哥說些什么。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歷史信息。這部破手機我用了六七年了，丁麥哥哥幾年前發(fā)我的信息我都還留著。我那時候沒有回他信息，是覺得丁麥哥哥是個二流子，他吃喝嫖賭什么都干，后來他就去了廣東，后來據(jù)說又去了東南亞，靠旁門左道賺了一點錢?，F(xiàn)在我也已經(jīng)成了一個二流子了，周圍又沒有二流子，所以我給丁麥哥哥發(fā)了一條信息。但是丁麥哥哥一直沒有給我回信息，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個二流子都做不成了。

我有必要介紹一下我自己，在二十歲以前我是個作家，差不多剛開始認(rèn)識幾個字，我就成了一名作家，這直接導(dǎo)致我二十歲以后不知道還能去干什么。

我染上寫作這個毛病已經(jīng)十多年了。一九九七年的夏天，我十歲，身體還沒開始發(fā)育，英國結(jié)束了對香港的殖民統(tǒng)治。我在學(xué)校機房里用一臺486電腦吃力地打出一行字：香港回歸，丁麥哥哥何時歸。

我將這句話抄到筆記本上。我的寫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那時候大家都不會打字，我因為這行字，受到計算機老師的表揚，他把我的人P到了埃及金字塔上面，并且打印出來作為禮物送給我說，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人登頂過金字塔，但你上去了。

兩千年還沒到來的時候我到處炫耀這張照片，而兩千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扔掉了這張照片，這拙劣的技術(shù)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菖。除了時間節(jié)點，我也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總之一切都莫名其妙地來得很快，很突然。老師告訴我們，有人活了八九十歲才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而我們活了十幾歲就跨越了兩個世紀(jì)，我們是幸運的。這么多人一起幸運，那幸運也沒什么多大的意義。

天亮的時候，我發(fā)動汽車，準(zhǔn)備開到更加南方的地方去。如果想成為丁麥哥哥那樣的人，那也要走和他一樣的路。我給汽車加了油，還買了一點肯德基，在吃肯德基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服務(wù)員忘記給我番茄醬了，但我并沒有很生氣，我覺得自己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等吃完肯德基我就發(fā)現(xiàn)，番茄醬掉落在位置左邊，于是為了避免浪費，我單獨把兩包番茄醬給吃了。

我為了避免高速費就打算走國道，結(jié)果還沒出城就把一只狗給撞了。我舒了一口氣，幸虧撞的不是旁邊的中年婦女。我剛舒完氣，旁邊的那個中年婦女就猛敲我車窗說，還我家一休的命，還我家一休的命，然后抱著小狗鬼哭狼嚎，周圍行人紛紛駐足，場面堪比一場特大車禍。我心想，要是我撞了中年婦女，小狗反應(yīng)倒不會這么夸張。最后中年婦女和我大談狗族血統(tǒng)智商排名，結(jié)果我賠了兩千塊錢。迫于無奈我只能把原先掛在后視鏡上的手串去賣掉。我在古玩店對著一個胡子長得像馬克思一樣的人說，三千塊吧，最低不能低于兩千五。雖然這么說，但我心想兩千塊也賣了。那個馬克思看了幾眼說，三十五塊吧，不能再高了。

這時候，我連續(xù)給丁麥哥哥打了好幾個電話，都無法打通，于是我又給他發(fā)了數(shù)條信息，就像當(dāng)初他給我發(fā)許多信息我沒有回復(fù)他一樣。

我就繼續(xù)開著那輛九十年代的二手豐田車。梅雨季節(jié)的天氣說雨就是雨。我摸索了半天才搞清楚雨刮在哪，調(diào)不回近光燈被對面的車子狂閃，汽車除霧全靠抹布擦。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對這輛車的許多功能都不是特別熟悉。

6

我把車原模原樣停好之后，這車就像從來沒有動過一樣。我又走到了修車鋪。冠明哥和老板正躺在大吊扇下睡覺，我也在大吊扇下躺了下來。在被一陣?yán)嚷暯行阎螅习蹇纯次?，揮揮手，示意我先過去看一下。此時冠明哥也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車呢？

我說，停在原來的地方。

冠明哥說了一句，媽的，我找了好久了。

我在修車鋪待到了晚上關(guān)門的時候，冠明哥都沒有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