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老林開始來坡頭的時候,人們還以為是周大樹家的什么親戚,戴一頂舊草帽,腳上穿一雙黃跑鞋,背上還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正月,沒有一絲兒暖氣的太陽掛在天空,寒風呼呼地吹,略顯單瘦的身子微微發(fā)抖,走在坡頭蜿蜒崎嶇的田埂小路也是小心翼翼。
周大樹是坡頭村的村主任,這些年一直在縣城的一家廠子打工,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住些日子。春節(jié)過去才幾天,還沒來得及去縣城做活呢。
這天晚上,坡頭村召開群眾大會,人們才知道,來周大樹家的這個中年男人不是周大樹家的什么人,而是縣扶貧工作隊派到坡頭村扶貧的工作隊員。人們就更加不待見了,有人還在老林說話的時候離開了會場,聽他說已經(jīng)聽過不知多少遍的現(xiàn)話,不如回家睡覺。況且,說到最后,就要大家在搬遷的進度表上簽字畫押。
過去,田坪鄉(xiāng)也來過扶貧工作隊,都把坡頭村當作扶貧的重點,但他們住在鄉(xiāng)政府,平時也就來坡頭走走看看,開個會,要說帶來了什么實惠,坡頭村的幾戶困難人家,是他們給辦的低保,一些遭受天災人禍的人家吃的油鹽和大米,基本也是他們給弄來的,經(jīng)常還弄來一些舊衣服分發(fā)給那些冬天穿得不怎么厚實的老人。如今農(nóng)民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要是家里有人去城里打工,也不愁沒錢用,這些,他們實在是不怎么看得上眼。當然,坡頭村的人們也是有奢望的,誰來給他們辦了,他們就給誰立功德碑。按照坡頭村人自己的說法,祖宗留給他們安身立命的家園百樣都好,卻是有兩條桎梏著坡頭村的發(fā)展。一是路,二是水。要想富,先修路,水就更加不可或缺。沒有水,不能活,更別說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了。進進出出走的是泥濘的田埂阡陌,三月到八月這六個月,一盆洗臉水一家從老洗到小。美麗從何談起。只是,來坡頭村扶貧的工作隊跟鄉(xiāng)里領(lǐng)導一樣的口氣:“修路難,引水更難,還是往山下搬吧。修磚房,錢補得多,搬遷木屋下山,也會適當補一點兒。要是在鄉(xiāng)場新建的小區(qū)買房,錢就補得十分可觀了?!?/p>
這就讓坡頭村的人們罵娘了,你們只知道叫我們往山下搬,搬下山去,能趕上坡頭嗎。扶貧工作隊和鄉(xiāng)領(lǐng)導的口徑高度一致,出門走的是平坦的水泥路,自來水接到了灶頭。在坡頭,做夢吧。坡頭村男女老少的臉上做出一種不屑,口徑也是高度的一致,四個字,堅決不搬。更讓領(lǐng)導想不明白的是,別地方的農(nóng)民打工的目的,就想著把老婆孩子弄到城里去,進不了城,就往鎮(zhèn)子上搬,做半個城里人。坡頭村的人們卻不,大城市的高樓大廈對他們沒有吸引力,鄉(xiāng)場新修的小區(qū)更是懶得正眼看一看。他們攢了錢回到坡頭修磚房,沒有公路,磚瓦水泥靠人工挑上山去,豆腐盤成肉價錢,也在所不惜。
老林那天晚上的會開到什么時候,人們不知道,是不是最后只有周大樹一個聽眾,也沒人問起,但人們覺得老林跟過去來坡頭村的扶貧干部有些不一樣,那天晚上他沒有離開坡頭村,第二天也沒有下山去,有人發(fā)現(xiàn)周大樹的女人還把自家的廂房打掃干凈,給他開了一個鋪,那樣子,他是要在坡頭住下來了。人們就又開始罵娘了,這是個難纏的主兒,不把大家弄下山,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只是,一天一天過去,老林再沒叫大家開會,也沒聽他說要大家搬遷的話,更沒見他拿著一摞搬遷時間安排表格,挨家挨戶要大家在上面簽字畫押。但老林的身影卻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開始的時候,總是看見他站在周大樹家門前打望,一站就老半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讓他如此專注,周大樹的女人叫他吃飯他也沒有聽見。后來,他就沿著村前的田埂小路往下走,小路彎彎扭扭,匍匐在層層梯田旁邊,腳步雖是細碎,也能踩出泥土的芳香,氤氳在初春的空氣中,蕩漾出讓人心醉的清新味兒。
南方的山村,基本一個樣貌,房子建在半山腰,占天不占地,村前的平緩之地,一定得留出來,種苞谷紅薯,或是開出梯田,插水稻。這是祖宗傳下的生存法則。坡頭的梯田好不壯觀,一層一層,從村口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有人丈量過,田間小路,蜿蜒四千八百米,老林說他卻是數(shù)的梯田,從村頭到山腳的公路旁邊,共有一百九十五層。
當然,老林是要去看那條沒有修成的簡易公路和那口用水泥封起來的水池的。簡易公路在梯田旁邊的山嶺上,隱藏在深密的雜樹林里,也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道之字拐,到了山腳卻沒了,被一條深深的溝壑給掐斷,從鄉(xiāng)場修來的公路已經(jīng)到了溝壑的那邊,像是伸出的兩只手,只能隔壑相望,卻是無法親密相握。人們進進出出,難得繞來繞去,還是走的與梯田相伴相依的泥濘田埂,簡易公路上長出的雜草也就過膝了。水池修在村子后面的林子里,有屋子那么大,鋼筋水泥,十分牢實,里面卻沒有水,像是一只干涸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渴望著藍天。人們發(fā)現(xiàn),老林在梯田旁徘徊了兩天,又沿著簡易公路來來回回走了兩天,過后就呆呆地站在山腳的溝壑旁邊,也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一站就老半天。第五天,就又站在村后面那口沒水的水池旁邊發(fā)呆去了。在水池旁邊站了一天之后,就開始一家一家地走。人們見了他,不好關(guān)門拒客,卻是做好了思想準備,他要說搬遷的話,不會給他好臉色。
讓人們感到意外的是,老林進門除了問問家庭人口,生活情況,收入來源,就是和空巢老人說說白話,或是逗逗留守兒童,過后,那張清癯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種驚訝,兩只眼睛還放光,說出的話也有些情不自禁:“坡頭真美?!?/p>
也常有外面人來坡頭看梯田,特別是五一黃金周這樣的節(jié)假日,城里一些人或是騎自行車來,或是開著小車來,他們把自行車或是小車擺在山腳的公路旁邊,大呼小叫地爬上山來,驚嘆坡頭的梯田真美,坡頭的空氣真新鮮,坡頭的村落古樸而滄桑。過后就說,只可惜缺水,路也不通。坡頭村人當然知道他們說這話的含意,好不容易爬上山來,汗流浹背,唇干舌燥腹空,卻是找不到一杯茶水喝,把錢拍在桌子上,也沒人愿意給他們做飯吃。
老林不說他本該要說的話,卻是用這樣四個字來贊美坡頭,就讓人們犯了嘀咕,你不是來動員我們搬遷的嗎,怎么跟我們一個鼻孔出氣了。沒覺悟啊。
老林來坡頭,的確背負著要把坡頭村一百多戶人家的六百多口人弄下山去的重大任務,他當然也知道坡頭村的群眾不會買他的賬,要是愿意往山下搬,還不早就搬下山去了,留著他來啃這塊硬骨頭啊。
周大樹什么時候離開坡頭去縣城打工的,老林不知道。老林來坡頭村的第一天,就鄭重其事地找周大樹談話:“今年不準去城里打工。當村主任,自己卻去打工掙錢,像什么話,心里還有群眾沒有。不忘初心,你的初心拋到哪里去了?”縣里來的干部,跟一個每個月只拿幾百塊錢生活補貼的村干部談話,還是很有點兒派頭的。
周大樹腦殼點得像雞啄米,眼睛盯著老林,一臉的誠懇,一臉的卑躬,嘴里喃喃道:“領(lǐng)導教誨得好。不忘初心,記住鄉(xiāng)愁?!?/p>
老林心里好笑,還記住鄉(xiāng)愁呢,又沒要你離鄉(xiāng)背井,遠走天涯。不過他還是想趁機跟周大樹認真談一談,當然是談往山下搬遷的大事。老林心里盤算,動員周大樹帶個頭,把家什搬到山下就成,他叫車運到鄉(xiāng)場的小區(qū)去,新修的磚房任他選,價錢上還有優(yōu)惠,不買小區(qū)的房子也行,把木屋搬下山,公路旁邊的屋場地基由他挑,費用全免。還沒張嘴,僅僅才是做好了千難萬難也要把他拿下的準備,周大樹的孫子突然就扯起嗓子哭著找娘,聲音像是嚎春的山麂,胖嘟嘟的臉上全是眼淚和鼻涕。周大樹的兒子兒媳正月初三就去廣州打工,把才三歲的兒子甩在家里。周大樹和他女人忙著哄寶貝孫子,把他這個扶貧干部的話當作耳邊風了。
夫婦倆好不容易讓孫子的哭聲停下來,老林就又開始了他的談話。周大樹有點煩,臉色當然就不怎么好看,說,剛才開會你說了那么多話,半夜過了,還說,不累嗎?有話留著明天說吧。正月不完還是年。不急,慢慢說,慢慢消化。
那天早晨,老林又站在村口的梯田旁邊打望。回來的時候,卻沒看見周大樹,問周大樹的女人,她說不知道。打他的手機,關(guān)機。老林有點惱,心想一個早晨我就站在村口的小路上,長了翅膀也飛不到哪里去。還想問周大樹的女人什么的,卻被周大樹孫子的哭聲淹沒了,周大樹的女人有些不耐煩地說,該說的還沒說完???他去縣城打工了。老林真的想罵娘了,居然敢在扶貧工作隊的眼皮下逃跑。咬著牙說,我把坡頭村百多戶人家一家一家走完,再去縣城找你。
轉(zhuǎn)眼就到了二月,掛在天上的太陽漸漸地暖和起來,梯田里的草籽花開得熱烈,臥在蜂巢過冬的蜜蜂也都忙著出來采蜜了。老林突然像是聽到了春耕的腳步正款款地朝著坡頭走來,不免有些著急。搬遷沒有動靜,春耕可不能沒有動靜啊。好在,全村一百九十三戶他已經(jīng)走了一百九十二戶,就剩下一戶沒走了。這一戶他本該第一個要走的,卻是怎么都見不著人,連著去多少次了,都是鐵將軍把門。早晨見不著人,他就晚上去,門上還是一把鎖。讓老林起火的是,他第一天來坡頭村召開群眾大會,他也沒有參加。最該到會的又是他?,F(xiàn)在,見不著也得想辦法見他了。
這個人姓劉,名叫劉新生,坡頭村的村支書。來坡頭之前,鄉(xiāng)領(lǐng)導就對老林說了,劉新生跟共和國同齡,看那名就知道父輩對這個兒子給予了多大的希望,對新社會寄托了多少向往和憧憬。只是,劉新生的脾氣有點古怪,火氣還足,跟他說話得試著來,不然,你就下不了臺。當然,對坡頭村來說,劉新生有苦勞,也有功勞。在集體時,做了十多年生產(chǎn)大隊長,社改鄉(xiāng),村支書村主任一肩挑著,后來年紀大了,身體還不怎么好,人前人后他就說堅決不做村干部了,誰再投他的票他就罵誰。人們就把村主任的票投給了周大樹,讓他的肩頭少了一副擔子。鄉(xiāng)領(lǐng)導搖著頭說:“真想讓他把兩副擔子都交出來,許多的事情才好辦,可在坡頭村行不通啊,村支部選舉,除了他自己不投自己的票,別的沒一票旁落?!?/p>
還好,這天早晨老林終于把劉新生堵在家里了。走進屋,老林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怎么都不會想到,劉新生的家居然是這么個樣子。歪斜的木屋,破爛的家具,滿地上的灰塵,灶臺也是冷火悄煙。叫了一聲劉支書,沒人應答,卻是聽到房里一聲輕輕的呻吟傳出來。連忙走進房去,老林不由大驚:“你怎么是這么個樣子了?”
從屋脊瓦楞的縫間漏下的晨曦里,老林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瞪著一雙深眍下去的眼睛,看著屋頂漏下的光亮,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焦急和憂慮。
“這個樣子怎么了,不愁吃,不愁穿,日子多好?!眲⑿律膊豢蠢狭忠谎?,說出的話像是吃了生米。
老林當然會記著來坡頭時鄉(xiāng)領(lǐng)導交代的話,站在床前,有幾分討好地說:“來看看你。來過好多次了,你總是不在家?!?/p>
“我很好,要你看什么?!?/p>
“剛才聽到你在呻吟啊,是不是病了?!崩狭忠稽c都不敢氣惱,臉上討好的笑也沒有褪去。
“有什么病,不過腰有點疼,不然,你別想見著我。”
“我去給你弄點藥來?!?/p>
“老毛病,貼了膏藥,躺兩天就好了?!?/p>
老林就不再說話,動手打掃衛(wèi)生,屋前屋后,屋里屋外。除了這些,還煮飯炒菜,喂雞喂豬。劉新生眼里的那種冷漠和陌生慢慢褪去,漸漸地變得有了些溫度,嘴里說:“你跟他們有些不一樣?!?/p>
老林有點得意,明知故問:“哪里不一樣???”
劉新生卻是不上他的圈套,問道:“開始來坡頭的那些日子,怎么老是見你站在村口,一站就老半天,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坡頭的藍天,坡頭的白云,坡頭的日出,坡頭的吊腳木樓,坡頭的層層梯田,還有從坡頭四周連綿開去的山巒溪谷,都是風景。”
劉新生心想你把坡頭說得這樣美,怎么還催命樣要趕我們下山,嘴里說:“住在坡頭,見慣了,不覺得有什么好看。我們只是知道,坡頭的土地肥沃,坡頭的陽光足,坡頭的雨水潤沛足,撒把谷種就有好收成,插棵枝條就能長成大樹?!?/p>
老林沒有覺出劉新生的話里有話,還在自顧自地說著:“坡頭兩大難,名聲在外,讓領(lǐng)導們牽腸掛肚。要是沒有從山下挑水的艱難,要是解決上山下山用兩腳丈量泥濘小路的困難,國家也就用不著操心費力要你們搬遷了。”
“祖祖輩輩都是這么挑,這么走,習慣了,按你們城里人的說法,鍛煉身體?!眲⑿律^后憤憤地說,“幫不了,扶不了,也沒人怪罪你們,為什么硬要把我們弄下山去,真是瞎操心!”
老林的臉色很不好看,心想你們的心肝真的沒得血了。小康路上不能讓一個人落下,不感謝也就罷了,還說這樣的話。卻是不敢說出來,擔心兩人扛上了怎么辦,說:“這些日子,一直見不著你,怎么知道我站在村口的?!?/p>
劉新生不作聲,滿是皺紋的臉上,居然有了一絲狡黠的笑。
這天吃過早飯,劉新生說:“我的腰疼好了,得做活去了,你也該走了。”
“你要我去哪里?”
“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p>
“我是來坡頭扶貧的,時間一年,這才二月,你就要趕我走?”
“動員我們搬遷的話你就不要說出來?!?/p>
“你聽見我說這個話了?”
劉新生的眼睛就瞪大了:“那你來坡頭做什么?”
“我不是說了嗎,扶貧?!?/p>
劉新生眼里的狐疑沒有散去,說:“各家各戶都走過了,該給誰送油鹽柴米,該給誰送衣服被子,去送就是了。”
“你劉支書領(lǐng)導有方,坡頭還真沒有缺吃少穿的人家?!?/p>
“那你不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嗎,還呆在這里啊。”
老林知道自己的話正好讓老人逮著了,笑著說:“我想跟你一塊去做活,你也不讓?”
“你那個樣子,會做活?”
“看你做活啊。”
“擋路,耽擱我做活?!蹦樕蟿倓偛庞械乃蓜硬灰娏耍f出的話又變得冷冰冰的。
老林卻是不惱,也不走,一張笑臉迎著他。劉新生站了一陣,從火坑里又拿了兩個燒紅薯,放進提著的塑料袋子里,前面走了。
老林這是第幾次看到坡頭的日出,不記得了,他只是記得來坡頭的第二天清早,他就看到了坡頭的日出,郁結(jié)在心里的憂愁和惱怒,居然消散殆盡,變得心曠神怡起來。
正月初八,也就是老林來坡頭的第一天晚上召開的群眾大會,讓他的顏面掃地。按坡頭村人們的說法,那是給他的一個下馬威。開始的時候,會場滿滿當當坐了一屋子的人,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瓜子殼花生殼滿天飛,是誰還在炭火上烤著糍粑,一屋子的芳香,透著濃濃的年味兒。不曾料到,他的話說完,坐在下面的,除了村主任周大樹,只剩下三個老人。問他們多大年紀了,他們說,一個九十二歲,兩個九十六歲。除了惱怒,他又有點感動,有點歉疚,要不是三個耄耋老人陪著,他的聽眾,就只有周大樹一個人。
老林一個晚上沒有睡著,他自己都不知道想的什么,耳畔卻是回響著來時鄉(xiāng)里領(lǐng)導對他說的那話,坡頭的群眾愿意走蜿蜒崎嶇的泥濘小路,愿意下山挑水喝,也決不肯搬下山來。這次就看你的了。來坡頭才一天,對坡頭的印象,除了氣惱,還有點雜亂,自己曾經(jīng)的信心滿滿也似乎有些動搖。第二天清早,老林就起床了,心事重重地在梯田間的阡陌徘徊,冥思苦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走,肩頭的重任該怎么完成,年底該帶著怎樣滿意的答卷跟坡頭告別。突然,他就停下了腳步。他是被一幅畫面驚呆了。
那是一輪初升的太陽。開始的時候,從遠方天際的那一線山影里探出了半邊臉兒,像是母親分娩,殷紅四濺,讓人心悸。后來,紅日躍出整個身子,又像是天公的眼睛,要把世間的萬事萬物看個明白。老林驚嘆坡頭的日出居然跟城里大不一樣,在城里,也就看到灰不溜秋的一團紅色,像是烤過了火的燒餅,哪像坡頭的日出這般純凈,這般亮麗,這般轟轟烈烈。更驚嘆坡頭在這般景象里的樣貌,層層梯田,靜靜地擺在藍天之下,大小不一,形狀不一,擺得也沒有規(guī)則,卻是那樣壯觀,那樣氣勢磅礴。梯田的兩邊,山巒起伏,層層疊疊,宛如大海的波浪,與遠方的天際相連。梯田的上面,是藏在果樹林里的高高矮矮的吊腳木屋,雖舊,卻是用桐油油過,有一種漆一般的光亮。當然,中間還能見著幾棟磚房,紅磚青瓦,朱檐廊角,有幾分時尚,有幾分潮流。誰家早起,炊煙在晨曦中裊裊升起,沐浴著朝暉,輕吻著晨風,那般的溫柔,那般的纏綿。時有雞鳴狗叫,又平添了幾分熱鬧。思來想去,老林還是只有一個字來形容:美。昨晚積聚在胸口的憤懣和不快早就煙消云散,整個身心全都浸潤在坡頭早晨的風景里了。
不管是第幾次見著坡頭的日出,老林都覺得眼角有些霧霧淖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情不自禁,他只是想起劉新生說的那個話,坡頭的泥土,抓一把都能捏出油來。到了豐碩的秋天,坡頭的日出又該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呢。老林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種震顫,坡頭的人們決絕地不肯搬下山去,只怕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
抬起頭來,劉新生已經(jīng)走遠,老林緊了緊腳步,他想跟劉新生說句什么的,可是,話沒有說出來,劉新生已經(jīng)繞過村后的水池,閃身鉆進旁邊的林子去了。
老林不知道他這么繞來繞去,要去哪里,去做什么,要說做活,一件工具都沒帶,要說不是做活,為什么還帶著中午飯,看樣子中午是不回來的。
穿過那邊嶺上的林子,擺在老林眼前的,又是另一種景象,腳下是一道刀砍斧劈般的懸崖峭壁,像一堵墻,一直從山谷長上山腰,谷底泉水落崖的聲響,在崖壁上碰撞,變得空蒙而悠遠。崖壁的那邊,幾座相連的大山,林莽森森,云霧纏繞,時有山鳥從林子里飛出,鐵彈子一樣,射向了更遠的山影里。
劉新生說:“叫你別來,你卻要跟著,甩也甩不掉。鷹嘴崖過不去,你還是回去吧?!?/p>
老林終于看見,懸崖峭壁的中間,有一道突起的崖嘴,像是老鷹的喙。沒有路,只有一些藤蘿從上面的林子里匍匐下來,懸掛在崖壁上。
“你能走,我也能走?!崩狭炙尖?,這是要去哪里做活啊。
“你是縣里來的干部,掉下去我的老命可賠不起。”劉新生站著不動,那樣子是要趕他回去。
老林終于問出口:“你要去那邊做什么活?”
“你管我啊??旎厝?,看你的風景去?!卑櫦y密布的臉上,看不出是慍怒,還是不滿,說話的口氣,也聽不出是冷漠,還是譏諷或調(diào)侃。
“不?!崩狭只卮鸬脠詻Q。
劉新生不再說話,站一陣,攀著藤蘿前面走了。
老林跟在他的后面,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爬去。
“不要朝下面看。”
“知道。”可是,老林還是朝下面看了一眼,頭有點發(fā)暈,心也提上嗓子眼了。
劉新生回過頭來說:“要不是這幾天你一直閉著嘴,我決不會讓你跟著我來這里的。”
老林卻是不敢說話,猴子一樣慢慢往前爬行。真要掉下懸崖,只有一個詞形容是十分的恰當,粉身碎骨。
過了鷹嘴崖,一道更加陡峭的絕壁橫亙在眼前,崖壁中間卻有一條開鑿出來的小道,一直延伸到絕壁盡頭的山林里。老林覺得十分奇怪,要說去那邊大山里,從上面嶺上或是從下面山谷都是可走的,為什么要在這懸崖峭壁中間開鑿這么一條小路,圖的捷徑,又能少走幾步呢,付出的代價,有多少意義?問道:“那條小路是你開鑿出來的?”
“不是我,是我們。”
“還有誰?”
“一會兒他們就來了。”劉新生說,“現(xiàn)在可以回去了吧,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p>
“我要看看你們是怎么開鑿那條小路的?!?/p>
“玩命,有什么好看?!眲⑿律荒蜔┑卣f,原本板著的臉,變得更加僵硬。
“春耕大忙的季節(jié)眼見著就到了,還不做春耕的準備啊,跑到這里來修什么路?!?/p>
劉新生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屑:“做陽春,趕季節(jié),莫非還要你來教我?”
這話嗆得老林好一陣不知道說什么好。就在這時,從上面林子里鉆出三個老人,都是一臉的滄桑,腰還有點駝,但他們也跟劉新生一樣,在絕壁上行走,手腳敏捷,身形矯健,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難。
三個老人看見老林,全都緘口不語,眼睛盯著劉新生。
“像個尾巴,甩都甩不掉?!眲⑿律僖淮蜗铝酥鹂土?,“快回去,我們要做活了?!?/p>
老林卻問:“離鷹嘴崖還有幾十米吧,還得鑿多久啊?”
“這也是你打聽的嗎?懸崖峭壁,人多了手腳使不開,少說也得一年兩年。”
“我也幫幫忙吧?!?/p>
“不行。”
“你們行,我為什么不行?”
劉新生還是說的那句話:“掉下去,我們擔待不起。”
“你們沒掉下去,我就掉下去了?”
劉新生瞪了他一眼,還是把一根繩子拋給了他。照著他們的樣子,老林把繩子縛在自己的腰間,慢慢向那邊崖壁爬去。
好不容易站在了那條逼仄的小道上,老林再不敢往下看了。真的,他的尿水都快嚇出來了。
劉新生和三個老人從旁邊的崖壁縫中取出鐵錘和鋼釬,叮叮當當鑿起來。這時,老林才發(fā)現(xiàn)沿著這條小道,隱隱約約有一條用白漆繪出的直線,匍匐著一直向突起的鷹嘴崖延伸過去。
“這條小道開鑿多久了???”
“連同那邊山腰的兩段崖壁,七年了。”
老林心里不由一沉,說的還是那句剛才說過的話:“為什么要在絕壁上開鑿這么一條小道,從山頂或是山谷不都能去那邊山里嗎?”
“眼睛沒問題吧,好好看看是不是路?!币粋€老人冷冷地說。
老林看了許久,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把。驚詫,激動,好像還不夠。他是看出了蹊蹺,這小道外面高,里面低,分明是水渠么。大聲道:“給我鋼釬,我也要幫著修水渠?!?/p>
“站在這里別掉下去就大吉了,還幫著修水渠呢,抓得穩(wěn)鐵錘鋼釬嗎?”
“還別說,我爺爺是石匠,我父親是石匠,我要不從農(nóng)村走出來,肯定也是石匠了?!?/p>
劉新生臉上的厭煩和不屑變成了一種驚訝之色,從崖壁縫里取出一根鋼釬,一把鐵錘,遞給老林說:“記住,一定不能讓腰上的繩子脫落,不然,真的要出人命?!边^后兀自喃喃起來,“怪不得跟先前來的那些扶貧干部不一樣,肚子里的苞谷屎還沒屙完呢?!?/p>
老林卻不再說話,叮叮當當鑿起來。匍匐在崖壁上鑿石的四個老人開始還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后來,就都只管做活去了。
“新鑿出的這一段水渠太淺,水怎么過?”老林一邊做活,一邊這樣問。
“我們也想啊,要是鷹嘴崖這三百米崖壁全都開鑿出水渠,多好,一勞永逸了??墒?,沒有辦法,你們搞的車輪戰(zhàn)法,一年換一個,不是扶貧工作隊來,就是鄉(xiāng)里的干部來,不把坡頭的人們弄下山去決不罷休,這里只有先開鑿出一條能擺放水管的小道,盡快把水接過去,才好堵了你們的嘴。”
“什么時候坡頭村才能喝上那邊大山里的山泉水?”
“接水管當然要快得多,大半年吧。”
“為什么不叫年輕人來,就你們幾個老人?!?/p>
“村里哪有年輕人?!?/p>
“周大樹常年在外面打工,村里的事情就不管了?”老林對周大樹居然在自己眼皮下偷偷跑去城里打工一直耿耿于懷。
“他能呆在家里么,耳朵還不被你弄出繭子來?!?/p>
老林想說句什么,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心想他當?shù)拇逯魅?,卻是長年在外面打工掙錢,村里的工作不聞不問,你還護著他呀。
叮叮當當?shù)蔫徥?,在半空中回響,幾只山鳥時而從林子里飛起,在身旁盤旋,更遠處,傳來幾聲野獸的鳴叫,跟鑿崖的叮當聲應和,組成了一曲別樣的樂章。
太陽當頂,幾個人蹲在崖壁上吃了幾個燒紅薯,就算是中午飯了。直到太陽落下山去,黃昏的腳步從遠處的林子里悄悄走來,他們才放下手里的活,扯著繩子,攀上崖壁。
這天晚上,老林對周大樹的女人說,往后他不住這里,也不在這里吃飯了。周大樹的女人被孫子的哭鬧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眼里閃過一縷光亮,問他是不是要回去了:“你原本就不該住在這里的。住在鄉(xiāng)政府多好,十天半月來這里看看不就是了?!?/p>
老林沒有吭聲,背著帆布袋子匆匆走了。
劉新生正在吃晚飯,頭沒抬。老林也不說話,盛了一碗飯大口吃起來。他已經(jīng)餓得肚皮貼后心了。
一碗飯落肚,劉新生終于開口說話:“住我家可以,但不能說那個話?!?/p>
老林知道他說的那個話是什么話,說:“這個話你對我說過幾次了。記著的,不說?!?/p>
“也不能說修水渠的事?!?/p>
老林心想修水渠是好事,怎么不能說。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不說就是了?!?/p>
吃過飯,劉新生給老林倒了半盆水,要他快洗,他去給他開鋪:“鑿了一天石頭,還不累?”
老林說:“二月,夜里氣溫還低呢,又沒有空調(diào),還是睡一塊吧,暖和。”頓了頓,又說道,“人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戀母情結(jié)。我卻是有戀父情結(jié)。不論是小時跟父親學石匠外出做上門活,還是后來讀中學讀大學,寒暑假跟著父親走村串寨做石匠掙學費,夜里都是跟父親一塊睡,即便是現(xiàn)在回老家,夜里還是要跟父親睡一張床的?!?/p>
抬手要把洗過的半盆水倒掉,卻被劉新生接住了:“我還沒洗。”
一個晚上,老林和劉新生都沒有睡著,開始的時候,劉新生是想睡覺的,禁不住老林刨根究底地問這問那,想睡也沒法睡了。
“我來的時候,鄉(xiāng)里領(lǐng)導說,坡頭村的六百多口人,從三月到八月,全都要下山挑水喝,村頭的水渠清水長流,也沒人瞅一眼。這些日子,我還真的見證了,二月就開始下山挑水了,可下山挑水再苦再累,也沒人偷偷從水渠里舀水。覺悟啊?!?/p>
“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二月備耕,田里開始趕水,一直到八月稻子黃熟,誰都不能用村后山間引來的泉水,那水僅僅只能夠著水田不旱。沒勞力挑水的老人,全村人輪著給他們送水,一家兩天一擔水。九月到第二年的二月初,水田不用管水,大家就不愁沒水喝了。偷水飲用,只有你想得出來。”
“搬下山去,多好。梯田改成果園,改成中藥材基地,收入比插禾強多少倍,還不用這么勞累?!边@是老林來坡頭之前鄉(xiāng)里領(lǐng)導對他說的話。鄉(xiāng)里領(lǐng)導說,他們早就給坡頭規(guī)劃好了,整個村子搬遷下山,水田和山地改成果園和藥材基地,想一想,那是一種多么氣壯山河的壯舉,三五年之后,坡頭又是一幅多么讓人激動和欣慰的景象。
劉新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無意,伸了伸腳,正好踢在老林的下巴上。剛剛張嘴還要說什么的,牙卻是狠狠地咬著了舌頭,疼得老林倒抽一口冷氣,說,“我說的你不喜歡聽,可不能踢我?!?/p>
劉新生說:“我沒踢你,是你的下巴撞著我的腳了?!边^后冷冷道,“不說那話,嘴里就長蛾子了?”
“你是坡頭村的一把手,怎么說,上面的話,還得聽吧?”
劉新生又要踢他。老林學乖了,臉面一扭,劉新生的腳踢著了后腦勺。
“即便是水渠修通,解決了吃水的問題,還有路呢。你可以對我耍橫,我敢對他們耍橫嗎?二者少一,我這一年的工作重心還是要動員你們搬遷的?!?/p>
劉新生一下坐了起來,憤憤地說:“你們整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要我們搬遷,摸著胸口想一想,難道僅僅只是為了我們?”
老林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道:“不為你們,還為誰?”
劉新生卻不跟他說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喃喃道:“十年前,鄉(xiāng)領(lǐng)導從縣里請來了專家,準備把那邊山谷的泉水引過來,還勘測過水渠怎么修,沒看見鷹嘴崖的石壁上有一條白線嗎,就是那時專家勘測的時候留下的。他們計算過,把那邊山谷的泉水引過來,得修十公里長的水渠,還要在三段懸崖峭壁上劈出一條過水溝,又不能打眼放炮,全得人工手鑿。沒有三百萬拿不下。修路的專家也勘測過,從梯田中間修公路上山,不過占一點良田,修路的資金卻是大大地節(jié)省了,我不同意,那樣,路修好了,六百多口人卻少了兩個月的口糧。得不償失。真要修路,就從旁邊的荒山坡上修上來。他們也不同意,從旁邊的山坡上修路,不占田地,卻是增加了修路的難度,還要在山腳架一座百米長的橋梁,少說也得五百萬。算來算去,還是搬遷劃算。把一百多戶人家搬下山,不過二百萬。我也理解,全鄉(xiāng)幾個偏遠村寨瞪著眼等著上面撥錢呢,或是修路架橋,或是異地搬遷,不可能把錢全給了我們坡頭村。要我們搬下山去,我們當然也不會干的。族譜記載,八百年前,我們的祖先跟著從江西填湖南的人群往湘西腹地遷徙,從這里經(jīng)過時,遷徙的隊伍走了,我們的祖宗卻是停下了腳步。一代又一代,才有了今天的坡頭。抓一把泥土,能嗅出先人流下的汗水味兒。”劉新生突然就罵起娘來,“虧他們想得出來,多好的田地不插禾了,栽果樹,辦中藥材基地。這才吃了幾頓飽飯,就忘記了。水果能當?shù)蔑?,吃藥能當?shù)蔑???/p>
老林也坐了起來,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口,把劉新生按進了被子里:“二月的三更,外面寒風料峭,凍出病來,我又得侍候你?!?/p>
“我沒那么金貴?!眲⑿律€是躺進了被子里,“問你一個話,你們城里的八十老人在做什么?”
老林不知道他問這話什么意思,答道:“身體好的,早晚就在外面走一走,在公園散散步,去商場買買菜,一般基本就呆在家里看看電視吧?!?/p>
“我們坡頭的八十老人能在腰上縛根繩子攀上懸崖峭壁劈石頭。能比嗎?”
“誰八十多歲了還上山劈石頭???”
“那三個鑿石修水渠的老人,一個八十三歲,一個八十五歲,一個八十九歲了?!?/p>
老林驚詫道:“我還以為跟你差不多,六十多歲,都這么大年紀了啊。長年累月腰上縛根繩子攀上懸崖峭壁修水渠,他們的兒孫就放得心?”
“坡頭的七百多畝梯田,從犁田到插禾,到收割,都是這些七老八十的老人做的,年年大豐收,有什么不放心。在絕壁上修水渠,可不能遍地開花,錯了半分,水就沒法過,只得把老人們分成若干小組,三個人一輪,輪一次去修兩天水渠,一個月還輪不到一次,后天又是另外的三個人了。當然,我是不輪的。除了四月把六分水田的禾苗插下去,我就陪著他們?nèi)バ匏??!眲⑿律悬c激動起來,“要感謝我們的祖先選的這安身立命的地方啊。你來坡頭,掛在嘴邊的話是坡頭真美,我們世世代代住在坡頭,卻是知道坡頭這地方養(yǎng)人,村里的老人大都活到九十多歲,活到一百歲的老人也不少?!?/p>
老林啊了一聲,他當然會想起那天晚上陪著他開會到半夜的三個九十多歲的老人,耳聰目明,精神矍鑠。過了一陣,老林試探著問:“還沒問你呢,你就一個人?”
劉新生一聲長嘆:“我對不起我的女兒,對不起我的女人啊。”
原來,劉新生是有老婆孩子的,女兒三歲的時候感冒發(fā)高燒,女人要他把女兒送到醫(yī)院去看看,他卻帶著人們到村后山嶺上挖葛根去了。
中午的時候,村里一個老女人慌慌張張去山里叫他。原來他女人背著女兒去醫(yī)院的時候,走得急了,在山腳的坡坎摔了一跤,一只腳被摔斷,孩子也被摔到崖坎下面去了。
劉新生抱著女兒往醫(yī)院跑,可是,已經(jīng)遲了,手背上插著針管,女兒卻沒氣了。女人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整日以淚洗面。劉新生沒去山里挖葛,村里群眾不讓他去,要他在家陪陪女人。女人能下床了,說是要出去走走,劉新生沒有在意,以為她心里還想著死去的女兒呢,散散心也好。不曾想,女人走了就再沒有回來。
“沒去找她?”
“找了,沒找著?!?/p>
“沒有再找個老伴?”老林的后腦殼又被踢了一腳,連忙緘口不問了。
“鄉(xiāng)里領(lǐng)導關(guān)心我,辦了低保,村支書還有一份工資,糧不用買,肉和油都不用買,錢怎么都用不完的?!?/p>
劉新生還說了些什么,老林沒有聽清楚,只覺得心里有一種隱隱的疼痛,眼睛也有些發(fā)濕。過了一陣,他問:“不可能家家戶戶都有老人啊,修水渠的工怎么分攤?”
“家里沒老人,出錢。買水管要錢,修水池買鋼筋水泥也要錢。”
“怎么說周大樹也不該去打工的,該他帶著大家修水渠才是。”
“他每年把打工掙得的錢拿出一多半給村里存著,日后修橋用。在外打工的年輕人也都跟著學,每年也拿出一些錢交村里。叫集資也好,叫捐獻也行。我當然也是要表示表示的,村支書每個月的工資從來就沒有領(lǐng)過。村里已經(jīng)存得八十多萬了,再堅持幾年不被你們弄下山去,山腳的水泥橋就可以動工了。”
現(xiàn)在,老林的胸口就不是隱隱的疼痛,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嘴里還啊了一聲,但他什么都沒有說出來,只覺得眼里的淚水更加的多了。
轉(zhuǎn)眼,老林來坡頭兩個多月了,三月初,鄉(xiāng)里召開春耕生產(chǎn)動員大會。下村去的扶貧工作隊員和各村的主要領(lǐng)導都得去參加會議。
“去坡頭就不知道回來了?!狈鲐毠ぷ麝犻L劈頭就是這樣一句話。
老林聽不出領(lǐng)導是在責備自己,還是在表揚自己,說:“抽不脫身?!?/p>
“你女人打電話來,你父親病了,要你回一趟老家,你也沒有回去?”
“一輩子做石匠,吃的石頭灰多了,出氣不贏,到了春天就加重,我回去有什么用,又不能替老爺子喘喘氣?!?/p>
“坡頭的情況怎么樣?”
“他們說了,七百畝水田,不會拋荒一丘,二百多畝旱地,也不會長一棵狗尾巴草?!?/p>
“我是問坡頭搬遷的準備情況。”
“正在做群眾的工作。”老林沿著自己剛才說的話往下說個不停,“你想想吧,春風蕩漾,陽光明媚,藍天白云之下,層層梯田,犁田耙地全是七八十歲的老人,該是一幅怎樣不同一般的春耕圖?!钡麤Q不會說還有八十多歲的老人腰間縛根繩子掛在懸崖峭壁上鑿石頭修水渠的話。與他去坡頭的重任背道而馳,討罵是吧。
“我說的那個話你可要記牢了。坡頭的搬遷,還不僅僅是要解決那六百多口人的生存環(huán)境,讓他們從此跟沒水喝、路難走的兩難告別,過上幸福的日子,當然也是書記鄉(xiāng)長的政績工程,到時候,我們扶貧工作隊也才好光光彩彩回去啊?!狈鲐毠ぷ麝犻L的思路也沒有被老林那富有詩意的坡頭春耕圖所感染,說出的話嚴肅又認真,還有點語重心長。
“放心,都說好了的,年底,就陸續(xù)往山下搬遷?!?/p>
“不,秋收之后?!?/p>
“那就秋收之后吧。”
這天散會之后,扶貧工作隊的領(lǐng)導要老林留下來,改善一下伙食:“去坡頭兩個多月了,肚子里的油水早沒了吧?”
“還好?!崩狭譀]有留下來吃領(lǐng)導專門為他辦的好飯菜,跟著劉新生回坡頭去了。
“你對他們那么說,就不擔心日后挨罵?”
老林笑說:“那些話不是你常對我說的嗎。”
回到坡頭,劉新生再沒有帶著人去鷹嘴崖修水渠,開了個會,坡頭的春耕圖居然比老林想象的還要壯觀得多,錦繡得多,熱鬧得多。梯田里,到處是牛的哞叫,人的吆喝,小型拖拉機的轟鳴,開得正艷的紫紅的草籽花,沒些日子就變成了水汪汪一片,似明鏡一般,一層一層,從山腳一直嵌鑲到半山腰,春風蕩漾,綠肥在泥土里漚出的芬芳味兒讓人心醉。
老林還是看出了坡頭村的人們做田跟別地方的不一樣,多做一道犁耙,田埂也做得高。
劉新生說:“關(guān)水。經(jīng)旱。”
老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說:“領(lǐng)導打電話來,從上面弄了些大米和油呀衣服之類的來,村里得開個會,看看還有沒有春荒過不去的人家,盡快報個數(shù)字上去?!?/p>
不曾料到,劉新生一下發(fā)起脾氣來:“該幫的不幫,該扶的不扶,弄些米呀,油呀,舊衣服呀獻殷勤,沒人會感謝他們的?!?/p>
聽到這話,老林真的就生氣了,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你怎么說出這樣的話!”
劉新生也覺得自己說的這話有些不妥,連忙改口說:“扶貧的政策好啊,那些遭受天災人禍的人家,那些久病不愈的人,解決低保,或是給點錢,送點大米和油鹽,讓他們渡過了難關(guān),重新振作起來,跟上小康路上的步伐。我們坡頭有三戶困難人家,就是這樣給扶起來的。”
老林過了一陣才說:“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抱怨。把你們往山下搬遷,不也是扶和幫的一種嗎?”
“這種幫扶,我們不要?!?/p>
“所以,我不再說這話了啊。”
劉新生板著的臉又變得慈祥起來:“所以,坡頭的人們也才會說,只有你老林才跟我們貼心呢。”
每天三更剛過,劉新生就起床去山腳挑水,老林也跟著去,他挑著兩個小塑料桶,跟在劉新生的后面,高一腳低一腳往山下走,塑料桶碰撞得哐當作響。
其實,挑水也是一道風景。老人居多,當然也有女人和孩子,長長的隊伍,踩著三更的霧露,走完梯田間的崎嶇小路,到了山腳,再轉(zhuǎn)一道彎兒,那邊山谷有淙淙的山泉跳崖。劉新生說,他們在鷹嘴崖開鑿出的那條水渠,就是要在十公里之外的源頭攔住這一眼山泉水,到時候,它就會乖乖地流進各家各戶的灶臺。
梯田的旁邊,有一條水渠,從村子后面的山里引來的山泉水,清流蕩漾,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過水口,過水口里擺放著一個用木頭做成的分水道,是幾條平行的小缺口,引來的山泉水,均勻地分給各家的水田。水渠一直通往最下面的梯田,當然,水渠里面的水也就分流殆盡。
無論老人還是孩子,男人還是女人,踩著細窄而滑溜的田間小路,挑著沉沉的水桶,艱難地往山腰爬去,卻對水渠里流淌的泉水視而不見。
天亮的時候,曲曲彎彎的田間阡陌才安靜下來,梯田里又有了吆牛的聲音,拖拉機的轟鳴。是誰第一個開犁拉開了坡頭村春耕的序曲,老林不知道,但他的胸口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愫鼓蕩,他突然想,要是城里人看到這樣一幅美妙的春耕圖,會做何感想,那些最愛咋咋呼呼的女孩,那些最愛整出幾句長短句的文青,還不扯開嗓子叫喊:坡頭是他們的遠方,也是他們的詩啊。
春播春插,前后只用了一個月。劉新生家只有六分水田,三分旱地,把禾苗插下,把旱地種上苞谷,也沒用上十天時間,但他還是沒去鷹嘴崖修水渠,他要挨家挨戶看一看,走一走,有時,干脆就把柴棚里的手扶拖拉機開出來,幫幫那些家里少了勞力的人家。他說:“坡頭不拋荒一分田地,不是擔心挨領(lǐng)導的罵,也不是擔心狗尾巴草在禾苗中間張張揚揚有多扎眼。拋荒一分田地,就要少收一分田地的糧。糧是寶貝中的寶貝??蓜e忘了那時沒飯吃餓肚子的年月啊?!?/p>
老林心里又是好一陣感動。站在坡頭,看著梯田從一片水汪汪到一片青翠,再到一片沉甸甸的黃熟,該是一種怎樣的美妙和滿足。
大半年來,老林盡情地享受著坡頭的田園風光,明媚山色,也目睹了坡頭人的勤勞和純樸。除了去鄉(xiāng)里開會,他就呆在坡頭,五一長假,端午中秋,也沒有回縣城去。當然,除了去各家各戶走走,站在村口看日出日落,看風云變幻,看梯田里的禾苗滋滋拔節(jié)生長,大多時間還是跟著劉新生去鷹嘴崖修水渠,安水管。中秋節(jié)的前幾天,鷹嘴崖那邊的山泉水終于被引了過來,汩汩地流進村子后面的水池。
劉新生召開群眾大會,只對大家說了兩句話:水池沒灌滿之前,都不要擰開自家灶臺的水龍頭。還要記著去山下挑水的艱難,節(jié)約用水。
人們就大呼小叫,水池的水滿了,大家也是不會首先用水的,要舉行一個儀式,請他老人家第一個擰開水龍頭。
老林清楚地記得,第三天的清早,水池的水終于灌滿,人們都往劉新生家涌來,要看著劉新生擰開自來水龍頭的那一刻。
快七十歲的老人,居然也有孩童般的天真與爛漫,也有孩童般的頑劣與惡作劇??粗鴦⑿律验L滿老繭的手伸向灶臺上的水龍頭了,突然,呀的一聲,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做出驚恐狀,可把大家嚇得不輕,眼睜睜地看著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時,他卻是把水龍頭擰開了,嘩啦啦,清亮的透著山花芬芳的泉水流淌出來,人們歡呼雀躍,有人還伸手捧了水往嘴里灌。劉新生站在一旁,滿臉的皺紋全被開心的笑填得滿滿的了。
老林緊緊地抓著劉新生的手,想對他說句什么的,卻沒有說出來,只有眼淚簌簌地淌落。
水的問題解決了,修橋就提上了議事日程。那天,老林跟劉新生站在山腳的溝壑旁,商量什么時候動工修橋。提早動工修橋是劉新生提出來的,他說:“錢不夠,慢慢湊。眼看著就開鐮秋收了,搬遷卻沒有動靜,你沒法交代?!?/p>
老林心想也是,吃水不成問題了,橋動工修了,也就沒必要動員大家往山下搬了。
就在這時,老林的手機唱起歌來,是扶貧工作隊長要他和劉支書趕緊去鄉(xiāng)里,有重要事情交代。
劉新生有些不愿意,老林說:“你不去,他們就會來坡頭的?!?/p>
這話有效果,劉新生覺得不去還真的不行。
是縣政府辦公室打來電話,說領(lǐng)導明天要來田坪鄉(xiāng)看看,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想了許久,也沒想好要帶領(lǐng)導去哪里看一看,看什么,后來,還是決定讓領(lǐng)導去看坡頭村的搬遷準備工作吧:“坡頭搬遷,在縣里是掛上號的,搬遷經(jīng)費也撥下來了,不讓領(lǐng)導去現(xiàn)場看一看,不放心的啊?!?/p>
老林說:“都在積極做搬遷的準備,也沒什么好看的?!?/p>
鄉(xiāng)長說:“怎么沒看的呢。比如,一些群眾搬下山來高興啊,早早就把自家的家具物件打包成捆,只等著秋收完畢,就往山下搬。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思想準備,比如,人們對搬遷的認識,對領(lǐng)導的心懷感激,對新的生活環(huán)境的向往和憧憬?!?/p>
老林還是說的那句話:“準備就準備嘛,的確沒有什么好看的。”
扶貧工作隊長就有些生氣了:“什么意思嘛,你自己承諾的,秋收過后就動手搬遷,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快回去,照著書記鄉(xiāng)長說的認真準備一下,迎接領(lǐng)導的檢查?!狈鲐毠ぷ麝犻L對老林還是比較放心的,單位的骨干力量,帶他下來的時候又對他交了底,要把他放在條件最苦,工作難度最大的村里去,做出成績,一年之后回單位就讓他往前走一步。快五十歲了啊,還不抓著機會解決個級別,更待何時。果然,每次去坡頭看望老林,村里的群眾對老林的贊揚之聲不絕于耳,讓他這個扶貧隊長的臉上也很有光彩。
一旁的劉新生也想說點什么的,卻被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給堵了回去。書記鄉(xiāng)長心里也有美好的愿望,把一個有八百年歷史的村子搬下山來,讓幾百號人口異地新生,多偉大的工程,多光彩的政績,縣領(lǐng)導表揚他們的時候,趁著再向領(lǐng)導訴訴苦,說說困難,多給坡頭一點搬遷經(jīng)費,坡頭的群眾還不更多的心懷感激嗎。雙贏的事情,為什么不能做得更漂亮一點,更光鮮一點。
回來的路上,劉新生默不作聲,那樣子像是在想什么問題,老林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后來,他像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把自己的想法對劉新生說了。劉新生擰著的眉頭散開,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就擔心你不敢?!?/p>
“還說敢不敢啊。不這樣,再沒別的辦法了?!鳖D了頓,又說,“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你為什么要把修水渠的事情對外面保密。八年啊,外面居然沒一個人知道?!?/p>
“他們要知道一群老人長年累月腰上縛根繩子,掛在懸崖峭壁上修水渠,還不跳腳嗎?能讓我們拖延一年又一年,不早就把我們弄下山去了?”
坡頭的群眾全都忙碌起來,一個晚上,也是燈火通明。第二天吃過早飯,老林又匆匆去了鄉(xiāng)里。上午十點鐘,幾輛小車相跟著從山外開來,一溜兒停在山腳的公路旁邊。
讓領(lǐng)導們驚訝的,梯田那邊的山腳,有許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披荊斬棘,一副忙碌的樣子,看見縣領(lǐng)導從小車下來,就一齊高喊:“歡迎縣領(lǐng)導來坡頭指導工作?!?/p>
老林把劉新生推到縣領(lǐng)導面前說:“這是坡頭村黨支部書記劉新生?!?/p>
“聽說坡頭村的搬遷準備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啊?!笨h領(lǐng)導握著劉新生的手直搖晃,“坡頭村的兩難可是遠近聞名呀。搬下山來,就永遠地跟沒水喝、路難走告別了。”
劉新生說:“請領(lǐng)導上山去看看吧?!?/p>
一旁的鄉(xiāng)長說:“剛才領(lǐng)導還說路難走呢。不上山,在這里說說就是了?!?/p>
劉新生不作聲,眼睛卻是朝上面的梯田張望??h領(lǐng)導也被他的目光牽引著,對著上面的梯田看去。秋風乍起,耀眼的金黃一直延伸到白云生處,不解地問:“別地方的秋收已經(jīng)完結(jié),坡頭怎么還沒開鐮?”
劉新生說:“坡頭的稻米養(yǎng)人,除了土地肥沃,陽光充足,更重要的原因,生長期比別地方長。”
老林一旁道:“吃了坡頭的稻米,能延年益壽?!彪S手把一個老人推到領(lǐng)導的面前,“九十多歲了,爬山還如履平地?!?/p>
縣領(lǐng)導眼睛盯著老人就不松開,臉上除了欣慰的笑,就全是驚詫了:“真的嗎?”
“甲子年冬月初二生的?!?/p>
“真的九十多歲了啊,走,到你家看看去?!?/p>
沿著梯田中間的田埂小路,才走不多遠,縣領(lǐng)導居然生出了感嘆:“我去過龍脊,那里的梯田也不過如此?!?/p>
劉新生說:“我們的老祖宗從開墾第一丘梯田至今,經(jīng)歷了八百多年,最后的幾丘梯田,直到我爺爺他們那一輩才插上禾。流下的汗水,也是能長出一季稻子的。”后面說的什么話,人們沒有聽清楚,只見他的嘴唇在不停地顫抖,深眍下去的眼坑里有淚水晃動。
縣領(lǐng)導已經(jīng)氣喘吁吁,可他的眼睛有些發(fā)亮,時而遠眺,時而又勾頭看著梯田里金黃的稻浪,過后,眼睛盯著梯田上面的村子就不松開:“吊腳木樓掩映在果樹林里,再有幾棟磚房點綴其中,還有屋頂上那一排的電視天鍋,古村落就又透出了時代的腳步?!笨h領(lǐng)導滿是汗水的臉上早就綻出了激動之色,要不是上了年紀,只怕還能整出幾句長短句來的。
“去家里看看吧,他們的日子過得比城里人不差的?!?/p>
老林一邊這樣說,一邊就近往一棟新修的磚房走去。磚房外面被一堵爬滿薔薇的矮墻圍著,里面卻別有洞天。幾叢菊花開得正艷,一個老人正在禾場旁邊的水池洗菜,兩個小孩膝前潑水嬉鬧。一根潔白的水管從圍墻外面鉆進來,他們爭著擰水龍頭,清亮的泉水時而被關(guān)在水管里,時而又嘩嘩地流淌出來,老人卻是勾著頭忙活,也不管水池里的水四溢開去。
縣領(lǐng)導說:“坡頭滴水貴如油啊。這水從哪里來的?怎么能這樣浪費掉?!?/p>
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的眼里雖是流露出驚訝和困惑,可他們還是提醒老林和劉新生:“上山來,主要看看村里搬遷的準備工作?!?/p>
劉新生卻是只管說他的:“現(xiàn)在吃水不難了,家家戶戶都安了自來水,每家有兩個水龍頭,灶頭還有一個水龍頭呢。”頓了頓,又說道,“過兩年領(lǐng)導再來坡頭村,就不用兩腳丈量崎嶇的田間小路,小車可以開到各家的門前?!?/p>
縣領(lǐng)導回頭看了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一眼,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對劉新生道:“去看看自來水從哪里來。”
劉新生和老林相視一笑,領(lǐng)著人們出了院子,往村子后面的水池走去。
扶貧工作隊長扯了扯老林的衣角,輕輕問:“什么情況,我來過坡頭幾次,大家都是挑水喝?!?/p>
鄉(xiāng)領(lǐng)導早就把不快掛在了臉上:“不說搬遷的準備工作,把領(lǐng)導往山上引,要參觀那口瞪著眼看天的干水池嗎?”
偌大的水池卻是波光盈盈,一根碗口粗的水管把清亮的泉水注入水池,水池滿了,從四周溢出來,外面修有一條小水溝,溢出的水在水溝聚成清流,汩汩流進了下面的田里??h領(lǐng)導的眼里除了驚喜,就是狐疑,沿著水管走了過去。
劉新生說:“您想看看這水的源頭嗎,也不遠,轉(zhuǎn)過那邊的山埡,就能看見水的源頭了?!?/p>
林子里有一條小路,和水管并排前行??h領(lǐng)導不說話,高一腳低一腳往前走,劉新生想去扶他,卻被他拒絕了:“讓六十多歲的老人扶我,折壽啊?!?/p>
劉新生轉(zhuǎn)過身,去扶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的身子有些胖,早就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但他也不好意思讓劉新生攙扶,臉色卻是變得更加難看。
站在鷹嘴崖,他們就看見了那條水渠,從那邊的崖壁蜿蜒而來,水渠里的水在鷹嘴崖就興高采烈地流進那條潔白的水管里了。
老林對著遠處的山腰指了指,說:“那里還有兩段比這更加陡峭的絕壁,不過不是接的水管,而是開鑿出來的水渠。劉支書說,這邊的一段要是全都開鑿出水渠,不用接水管,就一勞永逸了。”
縣領(lǐng)導的眼角有些濕潤:“這么陡峭的崖壁,你們怎么就開出一條水渠了啊。”
“腰上縛一根繩子,四個老人一班,前前后后用了八年時間。幾天前,那邊山谷的泉水終于被引了過來,從山下挑水喝就成了坡頭村人用以回憶的歷史了?!崩狭謸屩@樣說。
劉新生擺了擺手,不以為然地道:“沒什么可評功擺好的。想想我們的先人,開荒拓地,一代又一代,才有了今天的坡頭。我們苦點累點,跟我們的祖先比,又算得了什么。還得感謝領(lǐng)導帶來的專家啊,勘測多么精準,繞過五道山埡,又從三段崖壁上開鑿出一條八百米長的溝渠,居然不差分毫,泉水嘩嘩地流過來了。我爺爺健在的時候曾經(jīng)對我說過,我們的祖先也曾想把那邊山里的泉水引過來,水渠才繞過兩座山埡,就錯了方位,不是高了,就是低了?!?/p>
縣領(lǐng)導緊緊地抓著劉新生的手,眼里的霧霧淖淖在漸漸地聚攏,問跟在身后的鄉(xiāng)黨委書記:“這些,你知道嗎?”
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臉有些發(fā)白,張了張嘴,話沒說出來,卻被劉新生搶了過去:“知道,都知道。他們說了,要把坡頭村當作新農(nóng)村的試點建設(shè)好,卻是擔心以前向縣里打了報告的,坡頭村的搬遷成了田坪鄉(xiāng)工作的重中之重,只得讓領(lǐng)導親自來這里看一看,領(lǐng)導放心了,才好把送上去的搬遷報告取回來。”
“水解決了,還有路呢?”
“剛才上山的時候,不是看見有許多人在那里做修橋的準備嗎。秋收之后就動工修橋。其實,上山的公路幾年前就修好了,從那邊山頭修上來的,卻是沒錢修山腳那座橋,就停了下來,人們上山下山,還是只有走村前這條小路?!?/p>
老林一旁說:“這么多年了,周大樹每年打工掙的錢都會給村里一半,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就都跟著學,每年也要給村里一些錢,還有劉支書每月的工資,全給村里存著的,已經(jīng)有幾十萬了,村里決定,秋收之后,就動工修橋。錢不夠,慢慢湊?!?/p>
“縣里拿點錢,幫你們一把?!笨h領(lǐng)導把劉新生的手掌翻開,輕輕地撫摸著,兩滴眼淚啪噠一聲掉在掌心厚厚的老繭上,“橋修好,我要來剪彩,以后退休了,還要常來這里的,這里山好,水好,人好,養(yǎng)身,養(yǎng)心。”
送走縣領(lǐng)導,老林沒有跟著劉新生一塊回坡頭,被扶貧工作隊長拽進了小車。劉新生趕過去想說句什么的,小車卻已經(jīng)開走老遠了。
一個晚上,劉新生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第二天清早,他就站在村口張望著,看見老林從山下走來,老遠就著急地問:“挨罵了吧?”
“肯定啊。不過值?!崩狭忠桓毙ξ臉幼樱翱h領(lǐng)導說了,放下來的搬遷費,全都劃撥過來給你們修橋。那可是二百萬啊。”
劉新生那張憂郁的臉就笑成一朵大菊花了:“有那二百萬,把橋修結(jié)實一點,上山的公路再修寬一點,還要鋪上水泥?!鳖D了頓,又說道,“昨天晚上,全村的群眾都來我家就不肯離去。大家說,年底你走的時候,要給你送行,還要在村口給你立碑?!?/p>
“橋沒修好,我不會走。當然,我也不要你們立碑。大家把日子過好,我就高興?!崩狭值拿碱^擰了擰,瞬即又散開了。
劉新生再沒有作聲,只是用力抓著他的手,搖了又搖,深眍下去的眼坑里又有淚水在晃動。
老林在坡頭呆了三年,滿頭的黑發(fā)已經(jīng)長出了銀絲,腰也有些駝,走路還有點跛,是在修橋時幫著抬石頭被砸的。離開坡頭的時候,坡頭村的群眾又把要給他立碑的事提了出來,他還是不同意,自己卻掏錢立了一塊碑,就立在山腳的橋頭,上面只有三個字:新生碑。人們說,那是他給劉新生老人立的。
大橋修好,縣領(lǐng)導果然沒有食言,來給通車典禮剪彩??h領(lǐng)導說,除了他自己,再要兩個人跟他一塊剪彩,一個是老林,一個是劉新生。兩個在家?guī)Ш⒆拥哪贻p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牽著彩帶站在大橋頭,鄉(xiāng)里的干部一字排開站在一旁,再后面,是坡頭村的群眾,里三層,外三層,都等著剪彩儀式完了,小車要開上山,開到村里去呢。只是,劉新生卻一直沒有來。
打電話,沒人接,老林只得心急火燎地去家里叫。老人躺在床上,眼睛閉著,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卻帶著笑,老林以為他在做夢,說:“夢到什么開心的事了啊??炱饋?,等著你去陪縣領(lǐng)導剪彩呢?!边^后喃喃道,“我去鄉(xiāng)政府接縣里的領(lǐng)導,你就學會睡懶覺了。三年,從沒見你這個時候還睡著啊?!?/p>
老人沒有醒,臉上的笑意依舊。去推他,身子已經(jīng)硬了,臉上的笑凝固成永遠。醫(yī)生說,老人勞累過度,死于心力衰竭。
老林離開坡頭那天,鄉(xiāng)政府的小車來接他,他卻不愿意上車,背著三年前來坡頭時背的帆布袋子,沿著剛剛鋪好的水泥公路往山下走去。來到橋頭,他就蹲了下來,把臉貼在石碑上,久久不肯離去。成群結(jié)隊為他送行的群眾遠遠地站著。不知是誰先哭出聲來,后來,哭聲一片。
還是周大樹說了句:“老林,常來坡頭走走啊。”
人們就都大聲地叫喊起來:“老林,常來坡頭走走啊!”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