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貢川

藍宇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不算個地道的貢川人。從小離鄉(xiāng)游讀如我，很難說對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了然于胸。然生于斯而眷戀于斯的鄉(xiāng)土之情，即使是背井離鄉(xiāng)十幾年后也從未淡漠。甚而至于在歷經(jīng)飄零他鄉(xiāng)的羈旅之后，再回到故土懷抱，任她安靜而溫柔的祥和滌蕩了我胸中在繁華里郁積的塵埃塊壘，竟也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在生命之初就已經(jīng)把她愛得深沉。

且不說引得無數(shù)才子佳人執(zhí)筆潑墨也描摹不盡其風情韻味的紅水河百里畫廊美景、溫柔含蓄的情人灣、見證歷史變遷與迎來送往的清坡橋，單就灑落于貢川這一方厚土的緲緲煙雨，營造了“好夢留人睡”的夢里清坡，就值得我用此生去守望，去癡寫，去依戀。

宋東坡曾有詞云：“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毕氘斈陽|坡登臨而望，滿城煙雨浮現(xiàn)眼底，千家萬戶隱隱于婆娑煙雨之中，不禁生起“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之感慨，其中滋味，多少有些愁悶思鄉(xiāng)之緒。而于我，曾經(jīng)多少次從外歸來，登上千米鄉(xiāng)關俯望山河依戀、阡陌交通之貢川全景，不也是一番暗自嘆息后，聊自以“詩酒趁年華”作自我之慰藉。好在，當年我見惆悵之風景，如今因得以歸來定居已無東坡登臨之悲慨，全化作滿眼滿心的田園水鄉(xiāng)之美，流入胸懷，溫暖命途。

說起煙雨，我獨喜歡貢川秋冬或初春的煙雨。至于夏天，則因是此季節(jié)過于燥熱多陣雨，且陣雨過后天氣悶沉，浮躁的氣候造成心緒難穩(wěn)，故不適宜觀此煙雨云海氣象。欲賞貢川煙雨，須得是天氣微寒時候，一場細雨飄揚起來，未幾，圍攏的群山與繞山而臥的碧江在沙沙雨幕中緩緩升騰起蒙蒙的霧氣，正當此時，無論你是登臨絕頂“坐看云起時”，還是置身煙嵐里執(zhí)竿垂釣于江洲沙岸間，你都能夠體會到貢川煙雨所獨有的美。

我是那種可以為了遠觀一眼貢川煙雨而不避風寒冒雨登山的人，也是那種為親身體驗煙雨加身而甘愿于斜風細雨之中穩(wěn)坐江邊垂釣的人。于我來說，冒雨吹風去看一看煙雨婆娑中的貢川，賞一眼曾經(jīng)夢縈魂牽的清坡村落，都是值得快慰的事情。而從我千山煙雨猶獨享的經(jīng)歷來看，這份好心情還須得是清冷天氣，游人少行人絕時，那時的煙雨景致也是獨到妙處。

有了這樣的欲望，便選一個周末午后，披一件雨衣，或撐一把傘，一個人沿著石板路往山上走，落雨清洗過的光滑石板顯得很是干凈。索性就關掉手機各種信息的滴滴聲，一路上聽雨點打落灌木叢枝葉上的聲音回蕩在空寂山林間，算地上一曲山雨瀟瀟之樂曲。沿途而上，隨著腳程，能看到的眼下景色一步一個角度，一個角度有一個角度的美。直至到了老榕樹下的山頂拗口，風盛雨寒，而此時若是雨下不大，索性就收起雨傘兒，找一塊平且寬的青石坐下，不必害怕雨水打濕的青苔會沾濕衣角褲腿，且放眼望去，一川煙雨朦朦朧朧如畫鋪開，山風起停之間，煙云時卷時舒，或纏繞婷婷玉女峰間飄做仙帶，或輕抹淡染于山腳村落古樹，伴隨雨點之淅淅瀝瀝，這大自然便成了丹青妙手，描摹出一幅貢川的煙雨水墨圖來。

而或有時懶于費那腳程上山，我會穿上雨衣，戴上母親新買來的草帽子，操起魚竿就下清坡河邊去。在去河邊的路上，趟過上了年紀的清坡石拱橋，幽幽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深夜，外出幫工的母親背著已經(jīng)熟睡的我在月色的指引下走過石板橋回家，睡意朦朧中我曾望見橋上玉盤似的明月，低頭處，粼粼的波光中的倒映著母親瘦矮的身影，我揉揉睡眼在母親背上伸起懶腰時，那河水里的倒影便拔高了。過了石橋，路邊的老村子里還有疏疏落落的青磚紅瓦房，它們懶洋洋耷拉著腦袋傍著油綠的芭蕉樹或構樹靜靜趴在煙雨里，間或有一兩只花色的淋濕了鮮亮羽毛的土公雞在墻頭投來好奇的眼光，和縮在套子里打盹的阿婆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這光景，又不免使我想起小時候冬季的雨天一起在帽檐下烤火取暖的奶奶，曾好幾次因為打盹而將頭巾落到火堆里的事兒。若選對了季節(jié)，像三月，在長滿青苔的頹唐老屋斷壁旁，定會好運氣遇上一兩棵開滿花朵的桃樹或李樹。在緲緲煙雨中，紅的白的花枝襯映著一旁的青磚紅瓦房，遠山白霧若隱若現(xiàn)充當幕景，在那么一刻，于這煙雨老村中，忽然就感覺時光變得稠濃緩慢起來，連腳步也終于在那么一刻跟上了心跳的節(jié)奏，得以悠閑徜徉在古色古香的煙雨村落之中。繼續(xù)往前去，繞過最后一所落滿青苔的老屋，從竹林里轉進去，清坡河白花花的流水正嘩啦啦穿過老橋下的青竹丫簾幕，有聲有色出現(xiàn)在眼前。

河水在竹林邊上打了個急彎，在離清坡橋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匯成一道河灣，河岸因為曾經(jīng)開挖某種煤礦，留下一個廣大平整的河堤場。我尋個水流平緩又能目送流水的洲地擺好帆布椅子，拿出魚竿上線掛餌，往雨水點點的河面上一丟，便任魚兒自顧戲食去，我且獨自欣賞起河岸婆娑的煙雨江景來。

遠處河水消失在白茫茫的煙霧里，往近些看，岸邊一叢叢聳立的刺竹被雨水壓彎腰身的尖頭快貼到水面，偶或有幾只游魚慢慢悠悠在它的倒影里停駐，風乍一過吹落枝條上的雨滴打在水面上，魚兒便撲騰著沉下身子哧溜逃去。喜歡在潮濕河堤旁扎根的玉米蘭正開著白色的花，粗大的葉子經(jīng)雨洗之后嫩綠發(fā)亮。在臨水的最高枝的木棉樹上，幾只白鷺在雨中梳洗后或低頭或斜拉著腦袋打理羽毛，若不是用心定眼看，絕不會發(fā)現(xiàn)它們和遠山煙嵐一樣潔白的身色，或誤以為是木棉上熟透了的果子，飄著白色的棉絮罷的。

當清冷的煙雨消了內(nèi)心的興致，我收了魚竿，抖一抖積了太多雨水的草帽，在婆娑的煙雨里乘興而來，興盡而歸。

專輯責任編輯 徐海玉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