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園詩意 故園戀歌
——段維教授田園詩詞創(chuàng)作特色淺析

李輝耀

段維系法學博士，現(xiàn)任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黨委書記、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地道的“學院派”，但他卻不屬于有些只能點評詩詞或寫詩論文章而不創(chuàng)作詩詞的“學院派”；段維兼任中華詩詞學會理事、湖北省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但他也不屬于有些兼有學會頭銜卻不大寫詩的“詩官”“詩仆”。早在2010年他就出版了詩詞集《竹太空心葉自愁》，2013年獲首屆荊楚詩詞聶紺弩獎，2015年獲“中華好詩詞”征集令第三季總決賽第一名，2016年其百余首詩詞入選《21世紀新銳吟家詩詞編年》一書，直可謂集教授、學者、詩人、詩評家于一身的文人詩人。

長時間以來，我一直關注段維的詩詞作品，感到他很接地氣，在寫了許多反映底層民眾生活的“民生即景”之外，還寫了“故鄉(xiāng)紀事”之類的系列詩詞，其首選題材就是對農(nóng)家故園的深情眷戀，對鄉(xiāng)村兒時生活的真實記憶—這屬于地道的“田園詩詞”。

《辭?！纷⑨尅疤飯@詩”為：“歌詠農(nóng)村景物或農(nóng)民、牧人、漁夫的生活……陶淵明的一些詩被稱為‘田園詩’的代表作?！绷_輝先生在《關于田園詩詞的幾個問題》中說：“如果一首詩中雖然看不到什么山水田園風光，但其‘興、觀、群、怨’中卻緊系‘三農(nóng)’（農(nóng)民、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則理所當然地屬于田園詩詞?！倍尉S說：“我從未刻意地去寫什么‘田園詩’?！笨梢娝緛頍o心作“田園詩人”，但按照“凡是描寫與田園有關的事、物、人及其情感的詩都可稱之為田園詩”的標準，這使得他“一不小心”就被人列入了“田園詩人”的隊伍。

品讀段維的田園詩詞，主要有以下特色：

一、情真事真。

段維并不是出身于世代書香的文人詩人。他是農(nóng)家子，從小至上大學之前，在山區(qū)農(nóng)村生活、勞動了十多年，對農(nóng)民有著與生俱來的感情，對農(nóng)村生活有親身的體驗，對農(nóng)業(yè)勞動有切身的經(jīng)歷，這就為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特別是田園詩詞創(chuàng)作提供了先天條件；加之后天的學業(yè)深造、生活積淀，使得他能以敏銳獨到的審美眼光觀察社會，審視農(nóng)村，創(chuàng)作出感情真摯、真實動人的田園詩詞。

1.情真——對農(nóng)民的摯愛與尊重。

請看他的五絕《題老父栽種的朱頂紅》：“閑居農(nóng)舍畔，自得稻香風。惟愿終其老，不勝朱頂紅?！边€有《回老屋與父親閑聊》：“地氣沾衣濕，輕搖蒲扇風。家長和里短，晾曬怕生蟲?！痹倏雌呓^《題老父用‘黃泥雜’依形自制的拐杖》：“巧將樗櫟化扶桑，手把貔貅意味長。訓示敲山能震虎，衰頹攙拽似吾娘?！边€有“滿月新丸，殘陽老餅，人在其中吞吐。生涯如許……共掃前塵，同溫故事，父子唏噓相撫?！保ā洱R天樂·推自制小車陪老父打年貨感賦》）這些詩詞寫的都是對故土、對親人的眷戀，其中更多的是對老父親的摯愛和對老屋的縈懷，充滿了對父愛的溫暖記憶和苦澀而甜蜜的回味。段維說：“《回老屋與父親閑聊》便是真實場景的記錄?！薄啊额}老父用‘黃泥雜’依形自制的拐杖》，既是對父親衰老的惋惜，也側面抒發(fā)了對英年早逝的母親的懷念?！眱H從字面上看是在寫父母親，其實是詩人對勤勞儉樸的中國廣大農(nóng)民的真情歌頌、摯愛與尊重。其中“訓示敲山能震虎，衰頹攙拽似吾娘”，真的是一讀一潸然。詩貴情真，像這樣飽含真情的詩句，不僅能感動得作者自己流淚，也能撼動讀者的心弦。

2.事真——對農(nóng)民、農(nóng)事的詩化描寫

請看七律《打柴記》：“夜闌犬吠驚烏雀，更覺山尖殘月昏。一線羊腸回左右，兩枚腳板丈乾坤。荊條仆地天高遠，柴捆欺生人仰翻。抹淚幾番心似箭，歸途落日大如盆?！倍尉S自注說：“我十歲出頭就跟隨大人到來回一百多里外的大山上打柴，其中甘苦自知?！笨芍麖男【蛥⒓恿宿r(nóng)業(yè)勞動，艱辛備嘗。“荊條仆地天高遠，柴捆欺生人仰翻?！边@是在山上砍柴、背柴、挑柴的農(nóng)家小孩經(jīng)常發(fā)生的狼狽現(xiàn)象，真實而帶有諧趣?！耙痪€羊腸回左右，兩枚腳板丈乾坤”，詞近旨遠，寄托遙深，充滿詩意。

再看他的《秋收圖》：“秋收難覓丁男影，健婦撐開一片天。銀月?lián)]來禾仆地，曉星披去汗生煙。湖中鵝白層云厚，藤上瓜紅落日圓。勞動鄉(xiāng)鄰勤互助，米粑次第叫嘗鮮?！薄般y月?lián)]來禾仆地，曉星披去汗生煙”一聯(lián)，就把農(nóng)民披星戴月?lián)屖盏竟鹊男羷谇榫皩懙蒙鷦尤绠嫞骸敖D”們（已是“難覓丁男影”了啊）揮舞著像“銀月”似的鐮刀，頓時一片片“禾仆地”；盡管在是“曉星披去”、太陽還未出山的涼爽清晨，“健婦”們也已是累得大汗淋漓、渾身熱得冒煙了。這比我《山間老農(nóng)》詩中的“手握鋤鐮頭點地，肩扛日月汗生煙”一聯(lián)寫得更含蓄、更深刻。再看“湖中鵝白層云厚，藤上瓜紅落日圓”，這是對農(nóng)村景象繪形繪色的描寫，加上“米粑次第叫嘗鮮”，這些詩句都是一幅幅精彩的農(nóng)村剪影，全詩勾勒出一幅廣闊靈動的“秋收圖”。

段維說：“像《秋收圖》中描寫的‘湖中鵝白層云厚，藤上瓜紅落日圓’就是對我家老屋門前景象的繪形；《養(yǎng)蠶女》中‘細甄翡翠金枝葉，好喂玲瓏白玉蠶’就是對大集體時寄居我家養(yǎng)蠶的幾位姐姐的回想；《放牛娃》則是我自身的體驗?！笨梢娝奶飯@詩多是真實地描寫農(nóng)村、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勞動的“紀實之作”。

還有《臘八粥》：“清香縷縷繞心胸，回織兒時小彩虹。鄰舍小妮勻我半，至今塊壘未消融。”《憶鄉(xiāng)間夜捉流螢事》：“不甘和月寐，興至逐流螢。飲露羅裙重，拈星玉指輕。隔瓶光熠熠，啟蓋怯生生。終古飄零慣，安身卻負卿?！薄锻l(xiāng)聚會戲題》：“合笑當年長辮子，無端不肯嫁春風?！钡鹊仍娭卸茧[含著一些令詩人終老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發(fā)生在鄉(xiāng)村少年時代的真實故事。

二、意深格高。

段維的許多田園詩既真實而生動，同時也深涵哲理、富有禪意、含蓄蘊藉，且有膽有識、有寄托。

我們先來欣賞他的七律《放牛娃》：

偏是農(nóng)閑我忙碌，披星戴月雨兼風。

凍傷臉頰葡萄紫，糞餅干燒旭日紅。

生怕老牛偷幼穗，時將條竹舞長空。

冷丁念及朱洪武，自問原身可是龍？

昔日農(nóng)村五六歲的小孩就開始放牛是常事，無論農(nóng)忙農(nóng)閑、刮風下雨，小孩子都是要起早摸黑幫家里放牛的?！吧吕吓Ｍ涤姿?，時將條竹舞長空”，既要防止牛吃莊稼，又要愛惜耕牛，手舞竹條“引而不發(fā)”，這詩句里隱含的動作和心理活動，非親自放過牛者莫能道。清代詩人陸師有句“問渠何法牛馴擾，鞭撻無驚芻牧多”差可相似，但不及段詩通俗易懂?！皟鰝橆a葡萄紫，糞餅干燒旭日紅?！痹诙炖?，放牛娃們的兩塊嫩臉頰確實被凍得紅一塊紫一塊的，就像吐魯番的紫葡萄那樣；他們放牛時還真的會找來干牛糞燒著驅寒；在這里，詩人用優(yōu)美而幽默的詩化語言再現(xiàn)了童年辛勤的生存狀況，據(jù)說這一聯(lián)還得到其同鄉(xiāng)詩人、茅盾文學獎得主熊召政先生的好評。煞拍一句“冷丁念及朱洪武，自問原身可是龍？”則體現(xiàn)了詩人在貧苦寒微之時不乏樂觀自信。有個故事說，朱元璋在給地主放牛時，喜歡頭枕放牛鞭四腳朝天躺在地上睡成一個“天”字，后來他還真的當了“真龍?zhí)熳印薄６尉S當年放牛時亦“冷丁念及朱洪武”，帝王將相寧有種乎？此詩比起宋人張耒寫的“牧牛兒，遠陂牧。遠陂牧牛芳草綠，兒怒掉鞭牛不觸”（《牧牛兒》），及明代高啟寫的“牛上唱歌牛下坐，夜歸還向牛邊臥”（《牧牛詞》），自是意深格高多矣！人稱“鬼才”的現(xiàn)代詩人聶紺弩亦寫有《放牛》詩：“生來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時日已斜。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薦牧夫家。江山雨過牛鳴賞，人物風流奏笛夸。蘇武牧養(yǎng)牛我放，共憐芳草各天涯。”還有“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物歸心吻地皮”等詩句，兩者相較，聶詩深沉婉曲，段詩英氣勃發(fā)，各騁情懷，各展詩才，各顯春秋。

再看他寫的七律《放鴨人》：“舉家生計賴支持，行走江湖稻菽畦。獨把月宮肩左右，常將畫戟趕東西。閑來數(shù)斷云中雁，倦極偷眠柳下堤?；厥坠蕡@山水遠，更堪春夜鷓鴣啼?！贝嗽娮宰ⅲ骸霸聦m指放鴨人流動住宿的半圓形鴨棚。畫戟指放鴨人手持的長竹竿?！倍尉S詩筆揮灑自如，將那些年復一年不避風霜雨雪、四處流動、被人賤呼“放鴨佬”者變成了“肩挑月宮”“手持畫戟”，多么風流瀟灑的英雄。總之，無論是打柴、割谷，也無論是放牛、放鴨等等農(nóng)民日復一日的艱辛勞動，在段維的筆下，全都可化為浪漫詩情。他的田園詩詞逸思奇想、新意迭出、縱情揮灑、文采風流、妙語警人，詼諧而又富有理趣，人格境界超凡脫俗，讀之往往令人拍案叫絕。

更有他的《老家見聞》：“遙望涼亭籠翠煙，近瞻勒石鎮(zhèn)荒山。綠苔如葉捧紅字，精準扶貧示范園?！薄多l(xiāng)村重陽節(jié)》：“莫道兒孫皆忤逆，打工求學在他鄉(xiāng)。”《老屋二章》：“于家為祖業(yè)，于國是寒酸。”此類田園詩，皆觸景生情，感物吟志,既直面現(xiàn)實，意涉諷諫，又含蓄蘊藉，味在言外，有膽有識，有高度、有深度、有溫度，實屬風骨峻朗、格調高華、雅健沉雄之作。清代沈德潛《說詩晬語》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贝搜圆惶撘病?/p>

三、言精語新。

前面說的是思想性，其實，段維的田園詩詞藝術性亦佳。他精于煉字、煉句，句法靈動，新雅流暢，不避俚俗，平中見奇。例如他的《故園春》：“山鄉(xiāng)風物神來筆，閱盡天涯魂夢牽。粉蝶桃花相仿佛，紫藤麥穗好纏綿。洲頭耕犢迷芳草，崗上頑童競紙鳶。鎮(zhèn)日城中生倦意，田間春色自陶然?！笔鞘裁词沟盟小吧駚碇P”呢？是“粉蝶桃花相仿佛”（這句詩與劉慶霖的“風過花飛是三瓣，細觀兩瓣是蝴蝶”有異曲同工之妙），也是“紫藤麥穗”“耕犢迷芳草”“崗上頑童競紙鳶”，這些都是純粹的“山鄉(xiāng)風物”啊；盡管段維現(xiàn)在身居鬧市，“閱盡天涯”，但他仍然心系故園，這不是一曲令人“夢魂牽繞”的新雅流暢的田園曲么？再如“煙含柳釣爭灘鯉，水浴牛噴蹬鼻鷗”中的“水浴”一句，使我這個“生來便是放牛娃”者連呼妙絕：水牛愛浴水，一有機會就會全身長時間地泡在河（或塘、湖）里“洗澡”，有時只留兩個鼻孔在外出氣。但是水鷗等小鳥卻趁機時而飛到牛背上、時而飛到牛頭上啄食小蟲，水牛無奈，只好用鼻子吸水噴成兩道水柱來驅趕歇在鼻子上的水鷗，同時水牛也通過噴鼻來達到像人進行深呼吸那樣的舒服愜意（當然，水牛有時也會將頭埋進水中來懲罰水鳥，而水鳥則會及時飛離水面以避禍）。唐人鄭遨雖有“隔岸水牛浮鼻渡”的詩句，但無“水浴牛噴蹬鼻鷗”這一細節(jié)。細節(jié)決定優(yōu)劣，僅此七個字，卻蘊涵了牛浴、鷗蹬牛鼻、牛噴鼻子、鷗落鷗飛等豐富有趣的戲劇性畫面。欣賞這樣的詩情畫景，是只有“放牛娃”才可能獲得的“專利”！而沒有當過“放牛娃”的詩人，即使再有想象力，也不可能虛構此種細節(jié)，甚至還不解其妙，更是無法寫出此等可以申報“專利”的詩句來。

還有“小子燃鞭于狗尾，老翁沽酒就豬頭”“睡眼撩開光世界，青山頂戴被云蒸”“碾盤幾世輪回偈，蒸餅千張壓榨忙”“愁織繭絲溫飽事，笑開花朵說書聲”“初吻陳年酒轉濃”“扁舟犁破鏡平水”“弦月沉江疑下釣”等等，這些“言精語新”、意在言外、含多義性的典型例句，在段維的田園詩詞中不勝枚舉。

總之，段維的詩詞得到眾多詩人、學者的肯定，甚至有本科生將他的詩詞作為畢業(yè)論文來做；魏耀武博士尤獨具只眼，在《段維七律創(chuàng)作流變論》一文中梳理出其中的“故園情愫”：“段維的七律，在對故鄉(xiāng)進行了回望與審視之后，帶著故鄉(xiāng)的情感與道義，將目光投向城市的邊緣與底層，又緊密關注社會時事與熱點，在取材方式、言說對象、言說范式等方面呈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保ā缎挛膶W評論》2017年第3期）所論與我淺析段維田園詩詞創(chuàng)作的上述特色似有相同之處。

當然，我們還可從其他方面賞析、挖掘段維田園詩詞的創(chuàng)作特色，而且田園詩詞創(chuàng)作沒有、也不應該有固定的模式；特別是寫新時代的“新田園詩詞”，更應不斷創(chuàng)新，以全新的觀察視域、全新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審美情趣，不斷挖掘新的田園題材、開辟新領域，緊扣新時代“農(nóng)民、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的主題及“三農(nóng)”巨變的現(xiàn)實情況，把舊體詩的“舊”寫“新”，把新田園詩的“新”寫“活”，借以敘事、言志、抒情，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美的新時代的田園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