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求能
最近幾年,文學(xué)界有些人突發(fā)奇想,要寫長篇巨著,向吉尼斯紀錄沖剌。某年廣東“魯迅文學(xué)獎”評委會上,一位評委要為一首洋洋數(shù)萬言的描寫廣東改革開放的長篇古體詩張目,說到最后的落腳點是:“假如把這首詩拿去申報吉尼斯獎,也會打破世界紀錄的?!?/p>
我在發(fā)言中否認了這一觀點。我是拿前幾年處理《當(dāng)代詩詞》的來稿為例闡述自己觀點的。北京奧運會期間,有一作者寄來一首紀述奧運盛況的長篇七言古體詩。此詩把奧運會的來龍去脈,包括華籍冠軍獲獎?wù)哐笱鬄⒌匾灰患右悦枋觥H绻l(fā),只有一百多面的刊物只好出專號,我覺得萬萬不能。但是此作者卻是一位詩界名流。為慎重起見,我便攜稿去請教我的前任主編李汝倫先生。他的回答很簡單,先是:“你看古人有沒有這樣寫詩的呀?”接著說:“整個安史之亂,杜甫就寫了三吏三別幾首,便對安史之亂帶來的災(zāi)難揭露無遺了?!崩罾蠋煹脑捳谜f到我心坎上了,于是,我撤掉了這篇長詩。發(fā)言以后,評委們雖沒有當(dāng)面附和我的觀點,但是在計票結(jié)束時證明,除了那位力薦的教授外,其他人都沒有給這篇長詩投下贊成票。
最近,又有一些人告訴我,某詩人寫了一本描寫整個中華民族發(fā)展史的長篇史詩,估計會震撼中國文壇。還說已經(jīng)標出天價,吸引了許多愛好收藏的款爺們。但我對此卻不以為然。因為作為詩詞歌賦,自古以來就不是以長短論優(yōu)劣。記得詩人畢朔望有贊陳毅詩的兩句詩云:“大雪青松唯廿字,忠魂詩骨滿神州?!鄙醌@我心。還有周谷城先生之“詩詞本是抒情體”之說,亦為真知灼見。我姑且不說這篇長詩的文字功力如何,單就中國五千年的厚重歷史,你有何本事理清?拿近一點的歷史看,對歷史人物曾國藩、李鴻章、袁世凱,包括慈禧,還有蔣介石……該當(dāng)作何評價?我雖然尚未拜讀尊作,但是,我敢斷言,似此龐然大物,恐怕只能為詩壇添一累贅,因為它有悖于詩的本義,也有悖于新時代國人應(yīng)該具有的腳踏實地求真務(wù)實的基本精神。
龔自珍自稱:“少年哀樂過于人?!边@話說出了許多才華過人者的共同特點?;仡櫣沤裰型馕膲?,這類例子實在太多了。由于感情世界超出常人,這些人往往命途多舛,甚至早夭。讀清人詩,我最心折者莫過于黃仲則了。他的許多佳作,率真中透露真正的人性,凄美動人。如形容貧賤者,“全家都在秋風(fēng)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慘慘柴門風(fēng)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感物抒情者,“哪覓酒能千日醉,不愁音少一人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一舉一大串。無獨有偶,前幾年買到一本山東大學(xué)鮑思陶教授的《一得齋詩集》,除驚嘆其學(xué)問淵博,哀痛其英年早逝外,對其集中的許多作品也是十分佩服。如詠雪中柳樹結(jié)句:“老柳也知趕時尚,蟬紗曳地嫁柔條。”亦有氣魄過人的句子,如:“輕彈海岳滄桑指,東岱南衡兩點泥。”他讀了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一書,竟然發(fā)出:“劫灰寒盡是心灰”的浩嘆。集中大量篇幅是寫離愁別恨的作品,“斷腸”兩字隨處可見。他亦無意功名,詩壇上幾乎很少人認識他。足見其不但做學(xué)問不糊涂,感情生活也一絲不茍。然而,現(xiàn)實生活卻恰恰相反,往往是“天于絕代偏多妒”,“不遭人嫉便非才”。生性較真的人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世象如斯,真令人徒喚奈何!
給一個地方題詩,說難也難,說易也易。但是,要寫出一個地方的靈魂,卻要首先懂得它的地理、歷史、民情、風(fēng)俗、人物、特產(chǎn)等等,然后要準確地加以提煉概括,確實須有深入的了解和高超的功力。寫梅州的詩詞,雖可車載斗量,但是能讓人耳熟能詳?shù)淖髌穼嵲诓欢?。記得前幾年,地方政府為了宣傳梅州,擲巨資從全國請來十多位歌詞作者和作曲家,創(chuàng)作了十首歌曲,并請著名歌星演唱。結(jié)果事與愿違,這些歌曲像水過鴨背,沒留下任何影響。究其原因,是這些人都是走馬觀花地來梅州玩了幾天,沒有真正深入地了解梅州,胡亂寫上幾句敷衍塞責(zé)罷了。有一位全國頂尖級的資深詞作家,寫出來的只有幾句,其中便有一句是:“鹽雞扣肉釀豆腐?!闭埧?,這幾樣?xùn)|西只不過是梅州的地方食品而已,即鹽焗雞、梅菜扣肉、釀豆腐。三樣菜中只有一樣說對了。何況,即使說對了,又怎能拿這些東西來代表博大精深的客家文化呢?此外,這樣的話也算詩嗎?真是笑話!平心而論,據(jù)我所知,真正在梅州人心目中認可的詠梅州詩,還是1962年郭沫若來梅時留下的那首七律:“梅江浩浩東南去,鼓蕩薰風(fēng)據(jù)上游。健婦把犁同鐵漢,山歌入夜唱豐收。靈禽聞有翎五彩,文物由來第一流。今慶專區(qū)新建立,紅旗插到九重頭?!睋?jù)說郭老在蒞梅之前就借閱了《嘉應(yīng)州志》,加上他本人就是客家人,戰(zhàn)爭年代曾幾度經(jīng)過梅州。所以,對梅州十分了解,詩中對韓江上游的梅江的流向,婦女把犁耕作的傳統(tǒng)習(xí)俗,鐵漢樓的歷史遺址,客家山歌家喻戶曉日夜飄蕩的氛圍,以“人文秀區(qū)”著稱的客家文化,乃至“五色雀”的珍禽的傳說等等最具特色最有代表性的東西都準確地予以贊頌,使人心悅誠服。所以直至現(xiàn)在,人們還津津樂道地拿出來引用。詩詞創(chuàng)作,也和其他樣式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樣,必須對事物體察入微,才能寫出有份量的作品,否則,浮光掠影,輕薄為文,只能留下文化垃圾,貽笑大方,自賤其身。
以下引用的是我的朋友周道清剛剛從微信發(fā)來的《過眼錄》:
夜來暑氣仍旺,消暑唯有讀誦好文章。今夜的好文章乃江弱水《蜀中過年十絕句》。此江弱水即把臺灣蔣勛批得顏面大失那位浙江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也(1963年生,安徽青陽人氏)?!妒^句》一文行文了無拘束,信筆寫作,卻多有精思獨慮,妙語佳句。先說去年在四川過年,吟成十絕句。帶出四川游歷,說到成都美食。再轉(zhuǎn)回來比較舊詩、新詩的各異特色,各有各的調(diào)調(diào)兒:“舊詩可以活在當(dāng)下,即事、即物、即情、即景,以平常心,寫平常事,‘拾到籃中即是菜,得開懷處且開懷’。新詩卻需要窺測靈魂,批判人生、代言民族、見證歷史、重建秩序。一句話,寫舊體詩隨時隨地都能起跳,寫新詩得助跑?!薄皩懪f詩不像寫新詩,用不著那么端,那么擺,那么裝。”
江氏引用錢鐘書的說法,從六朝到清代,詩歌愈來愈變成社交的必需品。江接著說:“寫詩是高度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怎么能流于一般用途,拿虛文客套來聯(lián)絡(luò)感情呢?不過,這一回我可不這樣看了。朋友之間詩文唱酬,也是賞心樂事之一種,正合乎孔夫子的詩教?!币簿褪钦f詩可以“群”。所謂“群”,孔安國注曰“群居相切磋也”,即是《顏淵》篇里的“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薄?/p>
“五四”以來許多人崇尚白話詩,鄙薄舊體詩。這幾年白話詩非但如毛澤東所言“迄無成功”,而且有滑落之勢,又有人出來否認白話詩,甚至有人認為它是“殖民意識”的產(chǎn)物。但我卻保持比較中庸的看法。中國本身就以“詩國”著稱,全世界人說起中華文明尚且不敢側(cè)目小看,顯然,小視傳統(tǒng)詩詞的觀點是一種淺薄無知的觀點。(當(dāng)時的提倡者中確實有崇洋媚外的傾向)但是白話詩雖是泊來品,自有它與日常用語較為貼近、易為普羅大眾接受等優(yōu)點,不能簡單粗暴地給予否定。既然“德先生、賽先生”、包括“普世價值”、資本主義經(jīng)濟管理方式,這些好東西都可以引入國門,何況區(qū)區(qū)一種詩體呢?
早就想就詩體問題談點自己的看法,適遇道清兄議及此事,恰與余意趣相近,正好移花接木,以逸代勞,敷衍成篇,總算了卻一個心愿。
看了道清兄的微信,思深兄對江弱水觀點提出了一些不同看法,照貼如下:
江弱水新舊詩之比較,我只能部分同意。說“舊詩可以活在當(dāng)下,即事、即物、即情、即景,以平常心,寫平常事,‘拾到籃中即是菜,得開懷處且開懷’”,我同意。而說“新詩卻需要窺測靈魂,批判人生、代言民族、見證歷史、重建秩序?!辟x予新詩——作為一種文學(xué)形式如此重任,恐新詩會荷擔(dān)不起?,F(xiàn)實中,新詩正在滑向個性化、娛樂化、庸俗化。已經(jīng)沒有民族性、主體性、時代感、責(zé)任感。故先有梨花體,繼有羊羔體,復(fù)見“下半身”寫作。哪里能見到“寫新詩得助跑”;哪里能見到寫新詩的端、擺、裝啊!詩歌是一種社交的必需品,是一種高度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用來聯(lián)絡(luò)感情的賞心樂事,我倒認可。無論新舊詩,都不能把她看得太崇高神圣。否則,會讓詩歌承受不起這重壓而倒下去。
這使我想起臧克家的一首詩:“我是一個兩面派,新詩舊詩我都愛。舊詩不厭百回讀,新詩洪流聲澎湃。”江弱水的觀點正是這種觀點的詮釋?;仡櫼幌掳自捲娊倌隁v史,不能說它沒有充當(dāng)過這種角色。當(dāng)時正當(dāng)國難當(dāng)頭,正需要匕首和投槍,正需要下里巴人的文藝作品去喚醒沉睡的國人,加上“五四”激進派的推波助瀾,舊詩幾乎被打入冷宮,白話詩自然包打天下舍我其誰。照當(dāng)時狀況看,臧、江二人的觀點似乎都合乎事實。但是,縱觀皇皇數(shù)千年詩史,這種觀點卻只能是一孔之見或曰盲人摸象罷了。這一點無須在此多費筆墨,有識者自然明白。說到這里,又使想起聞一多先生幾句極有遠見卓識的詩句:“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萬丈長”,“唐賢讀破三千紙,勒馬回韁作舊詩”。文革前也在《詩刊》上看到何其芳《戲和杜甫六絕句》中寫到:“只今新體知誰是?猶待筆追造化功?!闭f這些話的人都是詩界舉足輕重的腕級人物。后來的事實是,一大批提倡白話詩的人都“勒馬回韁”了,諸如陳獨秀、魯迅、郁達夫、田漢、老舍、沈尹默、俞平伯、聞一多、聶紺弩等等。歷史往往不隨人的意志所轉(zhuǎn)移,回顧一下歷史,前事不忘,后事之師,是非曲直便昭然若揭了。 當(dāng)然,事到如今,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贊成詩歌創(chuàng)作“雙軌制”,“蘿卜青菜,各人所愛”。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創(chuàng)作自由”,也才能兌現(xiàn)“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
詩詞,是一種高雅的藝術(shù)形式,但是因為它是植根于民族土壤的奇葩,自古以來就有向民歌學(xué)習(xí)的傳統(tǒng)。看看詩三百,便知歷代詩人是如何在它身上吸取精華。唐代詩人劉禹錫便是善于從民歌中提取養(yǎng)料的高手。他的竹枝詞,很多實際上就是民歌。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花紅易衰是郎意,水流無限是儂愁”等。記得蘇曼殊詩中有一句“寶鏡有塵難見面”,就是客家山歌中的原句。但是,我發(fā)現(xiàn)許多高明的詩人,學(xué)習(xí)民歌更多的還是吸收其多姿多彩的藝術(shù)手法。客家山歌中藝術(shù)手法十分豐富,其中有一種是循環(huán)往復(fù)手法。如“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樹死藤生纏到死,藤生樹死死也纏”。又如“送妹送到五里亭,送了五里難舍情。再送五里情難舍,十分難舍有情人”等等。郭沫若詩中便有一些詩巧妙地運用了這樣的手法。僅舉其贈送《屈原》一劇中扮演南后角色的演員白楊的兩首絕句為例。第一首是概括南后其人:“南后聰明絕等倫,諒曾誤用陷靈均。不然龜策何須問,巧笑行將事婦人?!秉c出其是一個反面人物。但是白楊的表演卻又是如此的惟妙惟肖,如此的出神入化。第二首便采用了循環(huán)往復(fù)的手法:“南后可憎君可愛,愛憎今日實難分。渾忘物我成神化,愈是難分愈愛君?!边@是一種大而化之的藝術(shù)提煉手法,使詩詞魅力達到極致。類似例子不勝枚舉。這恐怕就是詩詞之所以根深葉茂、生生不息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