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白馬烏牛”盟的刑牲意義

摘 要：“白馬烏牛”盟從契丹到清初一直是在社會動蕩、政治力量不穩(wěn)固、需要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政權(quán)建立聯(lián)盟、祭祀天地、締結(jié)盟誓時的一種習(xí)俗。殺白馬烏牛是為了警示同盟者，詛咒背叛盟誓的行為，如背叛盟誓將與白馬烏牛一般死去。同時，刑白馬烏牛又是對神的一種獻祭，作為回報期望得到神的庇佑。盟誓讓人們看到遵循和違背誓言的兩種美好與殘酷的結(jié)果，只為保障聯(lián)盟者得到真正的幸福美滿。

關(guān)鍵詞：契丹；遼文化；“白馬烏?！泵?；天地

中圖分類號：K246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5）12-0024-03

隨著社會的變遷，不同民族的文化既有承繼關(guān)系又相互影響，并在某些側(cè)面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上的融合，可以說任何民族都無法避免這個趨勢。“白馬烏?！泵耸且环N特殊的祭祀天地立誓結(jié)盟的禮儀。關(guān)于它最早的記載可以追溯到《史記·匈奴列傳》，到了清初這種盟誓方式又頻頻出現(xiàn)，它是一種怎樣的禮儀？有什么樣的內(nèi)容？為何要向天地敬獻白馬烏牛？本文對“白馬青?！泵诉M行仔細(xì)分析，嘗試解答以上幾方面的問題。

一、史料中記載的“白馬烏?！泵?/p>

祭祀天地是北方諸民族共有的、有著悠久歷史的習(xí)俗。刑白馬拜天、刑烏（青）牛祭地，是一種級別非常高的祭祀活動，北方歷代帝王或部族首領(lǐng)經(jīng)常舉行“白馬烏?！奔?，感謝天地賜予了自己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

《史記·匈奴列傳》載“天所立匈奴大單于”，“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①刑白馬祭天之俗匈奴時期就有，《漢書·匈奴傳》載有呼韓邪單于刑白馬與漢朝盟誓的史實。《史記·匈奴列傳》載“五月，大會蘢城，祭其祖先、天地、鬼神”②說明匈奴時代就有祭祀祖先、天地、鬼神的古老習(xí)俗?！逗鬂h書》云“匈奴俗，歲有三龍祠，祭天神”，③“天神”是匈奴主要的祭祀之神?！妒酚洝ば倥珎鳌份d“秋，馬肥，大會蹛林，課校人畜計”④“三龍祠”⑤“蹛林”⑥表明那時匈奴的祭祀已經(jīng)有固定的祭祀時間和場所。正義顏師古云：“蹛者，繞林木而祭也，鮮卑之俗，自古相傳，秋季無林木者，尚豎柳枝，眾騎馳饒，三周乃止，此其遺法也。”⑦這種繞林木或豎柳枝而繞騎3圈之祭祀，歷經(jīng)兩千多年的洗禮至今仍在蒙古族祭祀敖包時被沿用。

契丹的祖先，相傳為騎著白馬青牛的神人天女，《遼史》卷三十七《地理志·上京道》載：“相傳有神人騎白馬，自馬盂山浮土河而東，有天女駕青牛由平地松林泛黃河而下，至木葉山，二水合流，相遇而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屬漸盛，分為八部。每行軍及春秋時祭，必用青牛白馬，示不忘本云?！雹鄽v代遼帝均承繼此習(xí)，或用青牛白馬，或用赤牛青馬，或用獵獲之物，或以酒脯之類祭祀天地。太祖天贊三年九月（924年）“是月，破胡穆思山諸蕃部，次頁得思山，以赤牛青馬祭天地”。⑨天贊四年（925年）“閏月壬辰，祠木葉山。壬寅，以青牛白馬祭天地于烏山”。⑩“白馬烏牛”起初是祭拜天地的一種儀式，而在不斷的權(quán)力角逐中，逐漸增添了立誓結(jié)盟的意義。史上有名的《澶淵之盟》是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12月）遼宋兩國經(jīng)過多次交戰(zhàn)后決定議和，在澶淵殺白馬祭天結(jié)為兄弟之國，締結(jié)盟約，此后百余年不再有大規(guī)模的戰(zhàn)事發(fā)生。由此可見，刑白馬青牛祭天地的習(xí)俗在遼代就已經(jīng)形成，主要在祭拜天地、祖先或行軍打仗時祈求天佑或感謝天助的時候啟用的一種祭祀習(xí)俗，亦在處理鄰國關(guān)系時使用，祭祀的地點并不固定在木葉山，在行軍過程中祭祀的也較多。

遼代祭祀天地多為青牛白馬，但青牛白馬并不是唯一的選擇，考《遼史》諸本紀(jì)，祭天地之牲尚有黑白羊、黑兔等物，似乎色彩較牲畜本身更為重要。白色象征天，黑色象征地，是一種較為原始的自然崇拜形式，與那神人天女集合的祖先神話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的傳統(tǒng)在整個遼代綿延不斷。

古代蒙古人亦有殺牛馬立盟誓的習(xí)俗，據(jù)《元史》記載，蒙古人郊祭用馬，冬至祭“用純色馬”，七月祭亦用馬?！睹晒琶厥贰份d如哈塔斤等11部落，聚于阿勒灰不刺阿之地面聚會，商議欲立扎木合做君。于是眾部落共殺兒馬、騾馬，舐血為盟。后又聯(lián)合眾部，共祭祀一馬、一羊、一牛、一狗對天地盟誓，襲擊成吉思汗。《元史》載：“耶律留哥乃率所部會按陳于金山，刑白馬、白牛，登高北望，折矢以盟?！眥11}可知遼、金、元以犧白馬、白牛（或烏牛）登高北望折矢作為盟誓。刑白馬烏牛祭祀天地一直是北方民族帝王將相供奉天神極其重要的選擇，到了明末清初，滿蒙兩族中依然盛行這種祭祀。

明朝后期，漠南蒙古位于明朝與女真之間，努爾哈赤想進入遼沈地區(qū)首先要與蒙古交好。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蒙古科爾沁部與后金開始了對后世影響極大的聯(lián)姻序幕。天命九年（1624年）為共同抵抗察哈爾，科爾沁部奧巴洪臺吉與后金努爾哈赤互相遣使宰白馬烏牛盟誓，“書而焚之”。天命十一年（1626年）奧巴洪臺吉與努爾哈赤刑白馬盟于渾河岸，焚香獻牲。天命四年十月（1619年）喀爾喀與努爾哈赤岡干色得黑孤樹處宰白馬烏牛，設(shè)酒、肉、血、土、骨對天地盟誓。天命六年（1621年）后金與宰賽刑白馬結(jié)盟，天聰二年（1628）喀喇沁部與皇太極刑白馬烏牛在沈陽結(jié)盟。這些都是在政治動蕩、各部族互相角逐的大背景下，為了找尋政治聯(lián)盟相互庇護所做的聯(lián)盟。這一時期“白馬烏?！泵艘殉蔀檎文康拿鞔_的聯(lián)盟手段。

“白馬烏牛”盟是祭祀天地締結(jié)約定和盟誓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刑白馬烏牛祭天地，昭告天地，在社會動蕩、政治力量不穩(wěn)固需要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政權(quán)建立聯(lián)盟時的一種習(xí)俗，從某種角度來看，利用了人們對天地的敬畏，從而影響決策者的意識形態(tài)。

二、刑白馬烏牛的意義

“白馬烏?！泵俗鳛橐环N聯(lián)盟儀式，內(nèi)容豐富，包含了古人對天地、白馬烏牛、血液等的崇拜?！鞍遵R烏?！泵说哪康暮鸵饬x是利用人們對天地的敬畏使兩個政權(quán)的伙伴、同盟關(guān)系更加的穩(wěn)固，天地在立誓結(jié)盟的過程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向天地敬獻白馬烏牛，是人們通過真誠的獻祭，祈請?zhí)斓刈鳛槊耸牡囊娮C者和裁判，如有背叛盟誓的人將得到天地的懲罰。自古以來，北方游牧民族有向天起誓的習(xí)俗，相信萬物有靈、“老天有眼”，世間萬物盡收眼底，因此一旦立下誓言，就不能輕易違背，如違背盟誓將遵照誓言被天地懲罰。以下例舉喀喇沁部與后金盟誓的誓詞：

天聰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敖木倫之役后，喀喇沁與皇太極雙方的誓詞：

后金喀喇沁我們兩國為結(jié)盟和好，宰白馬祭天，殺烏牛祭地，置一碗酒，一碗血，一碗枯骨，許下諾言。對天地起誓，如不履行此誓言，喀喇沁與滿洲不友好，與明國除原有點賞和去大都貿(mào)易外如有私自密約，或墮入察哈爾之奸計而背叛喀喇沁遭天譴責(zé)，執(zhí)政之喇斯希布、布顏、莽蘇爾、蘇布地、庚格勒為首的幾個大小塔布囊等遭殃，不得長壽，像這碗血一樣流血而死，被埋于地下像這碗枯骨一樣，其骨散敗。如果履行其對天盟誓之言，天地保佑，獲得長壽，直至子孫萬代，永享太平之福。（天聰二年五月二十七）

后金皇太極與喀喇沁臺吉塔布囊的誓詞：

喀喇沁與后金兩國為結(jié)盟和好，白馬祭天，殺烏牛祭地，置一碗酒，一碗血，一碗枯骨，焚香許下諾言。誓告天地如不履行此誓言而背叛，滿洲與喀喇沁不和，懷惡意和異謀滿洲皇太極、貴英、阿敏、莽古爾泰、阿巴泰、德格類、阿濟格、岳托、多爾袞等遭天譴責(zé)，不得長壽，像這碗血一樣流血而死，被埋于地下。像這碗枯骨一樣，其骨散敗。不逾此晝，不逾此夜死于頃刻間。如貴履行其誓言，不懷惡意而相處，福祿圓滿，獲得長壽，子孫繁衍，美名遠(yuǎn)揚天外。子孫萬代，永享美滿幸福。{12}

誓言就是深信語言與真實世界的聯(lián)系，能夠制約和控制生存狀態(tài)的方向，因而，我們把語言魔力確定為誓言存在的前提。{13}刑白馬烏牛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借助語言的力量，對同盟者進行約束?？吲c皇太極在誓言中都提到如背叛誓言則“遭天譴責(zé)，不得長壽，像這碗血一樣流血而死，被埋于地下。像這碗枯骨一樣，其骨散敗”，這是為了警示和威懾結(jié)盟的雙方，如有一方背誓，結(jié)果會像白馬烏牛一樣，血流而死，埋于地下，其骨散敗。同時，也表達了遵守盟誓者將獲得美好幸福生活的希望和祝福。

“血流而死，埋于地下，其骨散敗”，是一種極其狠毒的誓言，薩滿教認(rèn)為人的靈魂存在于血液中。對于背棄盟誓者《蒙古秘史》中寫道，王罕背叛成吉思汗后非常懊悔，說道：“唉！是我背棄了好兒鐵木真，也毀了家族江山之名聲，我若對好兒鐵木真再懷惡意，就讓我如此流淌吧！”說罷拿起刀子劃破小指，讓血滴進樺樹皮做的小盒子后遞給阿爾孩哈撒爾、速格該者溫兩人說：“把它送給吾兒鐵木真！”按蒙古人的宗教信仰和習(xí)俗，凡是流血之死，其靈魂必然受苦。所以元代皇族被處死的人多為不流其血?！睹晒琶厥贰分幸匝獮槊说乃枷雰?nèi)涵就是，結(jié)盟者要以血作為結(jié)盟的象征，以血為證，背棄盟約必然遭流血的厄運。

白馬烏牛是敬獻給天地的貢品，是人們向神靈奉獻誠信，借以祈求神靈督促盟誓的執(zhí)行，保障盟誓的神圣不可違背性。殺牲祭祀神靈是世界許多民族原始文化的普遍表現(xiàn)，進入文明時代這種祭祀也長期存在。一般來說越是重大的事件，貢獻的犧牲就越大，獻祭的犧牲越大，就表明對神靈越為崇敬，所獲福助就更多。

三、為何要選擇白馬青牛

薩滿意識形態(tài)中的白馬烏牛即是天地。蒙古族信奉薩滿教，在薩滿教中馬和牛都是被賦予了神性的動物，他們與天地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以白馬青牛做祭品，就是以圖騰做犧牲。表明契丹人也相信，吃食圖騰能加強人與圖騰的關(guān)系。{14}學(xué)術(shù)界一般認(rèn)為契丹與蒙古、女真等北方民族具有傳承關(guān)系，“白馬烏?！泵吮闶菑钠醯の幕袀鞒卸鴣怼?/p>

北方游牧民族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離不開馬，對馬極為崇拜。祭祀天地、山川、河流時，認(rèn)為馬是天的坐騎而將其神話并用于祭祀。13世紀(jì)金帳汗國的蒙古人以及楚瓦什人，祈禱天神騰格里時必須要用馬來祭奠，將馬頭與馬皮掛在樹上，把馬血潑在樹干上，然后祭者圍繞樹手拉手向上蒼祈福，這里又涉及到蒙古人與天地溝通的另一個重要媒介——神樹，只有通過神樹馬的靈魂才會回歸天庭。杜爾伯特蒙古人也有宰馬祭山的習(xí)俗。每當(dāng)祭典，將驪馬四腿捆綁，馬頭朝向山峰，用利斧劈面而殺，使馬頭的血漿噴向山峰，以示血祭。{15}

從蒙古許多地方的山神故事中，也可以讓我們更加清晰的感知蒙古人對天地自然的認(rèn)識。巴林賽罕汗山的山神是一位騎白馬穿白衣的青年，據(jù)說有福之人在天氣晴朗的日子里能看見他巡視山林。這位山神起初是阿魯科爾沁路經(jīng)此地的青年，他騎白馬穿白衣，被人抓住與所騎的白馬一起活埋，祭祀山川。從此以后，被活埋的青年成為了這座山的山神，并一直用騎著白馬穿著白衣青年的作為祭祀山神的祭品。

蒙古族薩滿教信奉的寶木勒天神是一個牛形天神。傳說它本是上天的坐騎，被大薩滿豁伯格泰偷下凡間至雪山頂殺之食其肉，上天派人詢問為何抓它，大薩滿豁伯格泰回答說：“想用它的骨骼皮毛做天神?！睂毮纠仗焐窬褪怯蒙咸熳T烏牛的骨骼皮毛做成的天神，保人間四季無病無災(zāi)，吉祥安康，牧畜興旺，家庭昌盛。{16}因此蒙古人將牛視為天上下凡的神仙，把牛角尊放在家門口祭祀。

《蒙古秘史》中也載有當(dāng)時的薩滿豁兒赤用薩滿教的名義編造的故事，說淡黃色的乳牛不滿扎木合而頂著他的房車，并向他大吼揚土，把一只角頂斷，然而淡黃毛色的禿角鍵牛卻主動馱著鐵木真房車，跟在鐵木真后面順著大路哞哞叫著走過來，說道：“天地商議后決定推舉鐵木真為國君。”從這里我們可以了解到蒙古族薩滿教里黃牛所起的象征意義，牛是傳達天地的旨意，是天地的使者，更重要的是它承擔(dān)著推動國家向前發(fā)展的重任。{17}不難發(fā)現(xiàn)，馬與牛在人們的意識形態(tài)中，有著不可磨滅的神圣地位，它們與天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某種時候刑白馬、烏牛，食其血肉，恰恰表明以圖騰做犧牲，吃食圖騰能加強人與圖騰的關(guān)系，同時，也加強了同盟之間的血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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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②④⑦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08.2119，2119， 2137，2119.

③范曄等.后漢書（第二十冊）.北京：學(xué)苑音像出版社，2004.104.

⑤古匈奴俗，于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

⑥胡人即匈奴每年秋天祭祀之處。匈奴風(fēng)俗，秋天祭祀時繞林木而會祭，故稱蹛林。同“吉林”。也即是每年的祭祀，簡稱為秊祭。

⑧脫脫.遼史（中）.北京：學(xué)苑音像出版社，2004.38.

⑨⑩脫脫.遼史（上）.北京：學(xué)苑音像出版社，2004.48.

{11}宋濂.元史.北京：線裝書局，2007.768.

{12}李保文.17世紀(jì)蒙古文書檔案（1600-1650）（上卷）.通遼：內(nèi)蒙古少兒出版社，1997.39.

{13}田兆元，龍敏.中國盟誓中殺牲歃血行為的動機探討.民族藝術(shù)，2001，（04）：63.

{14}何星亮.中國圖騰文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2.218.

{15}蘇日娜，閆薩日娜.蒙古族的馬崇拜及其祭祀習(xí)俗.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8，（03）：45.

{16}扎格爾，巴雅爾，巴特爾等.蒙古游牧文化追溯.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01.373.

{17}斯琴朝克圖.蒙古語五畜名稱與草原文化.論草原文化（第六輯）.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xué)院，2009.147.

（責(zé)任編輯 姜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