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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亮的余生(中篇小說)

      2018-09-20 02:46:14王棵
      長城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梅

      王棵

      1

      在退休審批表上簽了名,退休生活就這么正式啟動了。這場開幕式,隋明亮在心里排練了多年。簽字的時候,隋明亮心里還有點小激動呢,等走出人事處辦公室,激動和心里藏了很久的期盼合攏到了一起,瞬時變成了一條大河,在他的身體里勁道很足地沖擊了兩下,輕而易舉地就把里面固化了多年的一個什么東西沖掉了,他一下子有種被打通的感覺。就在這個時候,一首歌蹦蹦跳跳地從嗓子里跑了出來,推開了他那張往日沉默寡言的嘴。幾位與他一起在電梯門口站著的人臉上是吃驚的表情。

      隋明亮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唱歌,趕緊停下來,用眼神向大家表示了一下不好意思,進了電梯間。出電梯間的時候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本地陌生號碼,標(biāo)示為“廣告推銷”。往常,對于諸如此類的騷擾電話,隋明亮也是會接聽的。他多謹(jǐn)慎啊,像他這種謹(jǐn)慎到極點的人,凡事都力求萬無一失。萬一是某個同事剛換了一個新手機號而與此同時這個號碼又被人惡搞了,也是有可能顯示成騷擾電話的。所謂的極度謹(jǐn)慎其實就是小心到鉆牛角尖。

      今天隋明亮無需再去鉆這種牛角尖了,退休了,工作與你無關(guān),同事與你無關(guān),單位與你無關(guān),整個江湖都與你無關(guān)了,就算把單位里的所有同事都拉入電話黑名單,也不用擔(dān)心江湖會給你扎小辮子。換句話說,一名已經(jīng)脫離單位人際網(wǎng)絡(luò)的退休人員,不必太過顧慮自己的任性是否會帶來惡果。隋明亮果斷拒接了這個騷擾電話,走出公司大樓,索性就把手機關(guān)掉了。熬了那么多年,終于盼來了退休,任性一次又能怎樣?

      隋明亮一路溜達,沿著街道往家的方向走。從公司到家里,是東二環(huán)到西二環(huán)的距離。這個城市比不上北上廣的規(guī)模,但其龐大的體量在全國也還是能排得上前十名。這一段路程,不算遠,也談不上近。這是一個恰當(dāng)?shù)木嚯x,既可以讓這位新晉退休人員享受到徒步的樂趣,又不會讓他累到難以思緒泛濫。有這樣的一份恰當(dāng)在,隋明亮走得甭提多悠閑和自在了。他甚至停下來幾次,用鑒賞的心態(tài)打量過往行人、街道兩邊的樹,心里慢慢堆積起來的是一種過去三四十年來從未出現(xiàn)過的感覺:這個世界,忽然變得特別寧靜。這寧靜是一種力量,使他能夠慢慢地對心里的雜念進行篩選和透析,直到身體中那條河里的每一滴水都變得從容和穩(wěn)健。原來這就是退休生活啊,完全是一條典雅、靜美的康莊大道。

      走了三個來小時,天都快黑了,隋明亮才回到家。打開門,正碰上于耀芳要出門。隋明亮一早離開家,后面關(guān)了手機,一下子把自己置于失聯(lián)狀態(tài),于耀芳打他手機不通,對他不放心,就打算出去找找他。見隋明亮臉上抹了光地回來了,于耀芳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澳銍?biāo)牢伊?!沒事把手機關(guān)了干什么嘛?”

      “退休以前特別煩電話,總想把手機關(guān)了清靜一下?!彼迕髁翐Q了鞋,走進來,用一種分享秘密的語氣說,“那些個時候哪里敢關(guān)機?現(xiàn)在好啦,想關(guān)就關(guān)。”

      “你這種心態(tài)可不大對。六十歲的人,不該是這種心態(tài)?!边@么多年過去了,跟隋明亮抬杠早就變成了于耀芳的習(xí)慣,她說,“人到老年,凡事應(yīng)該講個自然。你關(guān)機,說明什么呢?你還活得刻意?!?/p>

      隋明亮想到跟于耀芳頂嘴沒什么好結(jié)果,便說:“你說得對。退休了,就是要圖個自然、隨緣地活著。我確實是有點刻意了?!钡撬迕髁榴R上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覺得吧,今天還是應(yīng)該刻意一次?!?/p>

      “你想干什么?”

      “天也晚了,你又沒做飯?!彼迕髁梁俸僖恍?,“我們出去吃個西餐,慶祝一下我不用工作了,怎么樣?”

      女兒在離省城三百多公里的余安縣工作,兒子今天下午約了幾個朋友去郊區(qū)的三慶鄉(xiāng)聚會順便寫生了,以于耀芳對兒子的了解,他要么不出門,一出門必然大半夜才會回來。這么一想,于耀芳覺得隋明亮的提議很好。

      “要做晚飯還不是我做?出去吃,我也落個清閑?!?/p>

      說出門就出門。重新把鞋換上的過程中,隋明亮到底還是打開了手機。才打開,就有幾條信息跳了出來。除了于耀芳打過電話,一個叫隋明敏的人分別在15時32分和15時50分,兩次撥打過隋明亮的電話。還有隋明敏的一條短信:“大哥!速回電話,有急事?!?/p>

      隋明敏是隋明亮的小妹,一個半年前剛剛初婚的三十九歲女人。她受過很好的教育,結(jié)婚前當(dāng)過三年大學(xué)老師,之后進入沒有盡頭的失業(yè)期。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屬于被動失業(yè)。以她的智商和受教育程度,找個工作很容易。不過,過往的實踐證明,主動失業(yè)的生活,似乎從未讓她樂在其中。排行老大的隋明亮下面,除了這個思維古怪的妹妹之外,還有兩個弟弟。

      隋明亮坐在門里,敞著鞋帶,要給妹妹回電話。于耀芳一把將手機奪過來塞到兜里,拉開門把隋明亮往外推。她很煩隋明亮這個妹妹。在于耀芳看來,隋明敏腦回路過多,喜歡沒事找事,她總把自己的生活過得跟演戲似的,還常常逼著親人配合她演戲。她最鐘愛的演戲搭檔非大哥隋明亮莫屬。

      不出意外,今天隋明敏找隋明亮,定然是已經(jīng)在肚子里打好了劇本的腹稿,就等著隋明亮跟她來一場對手戲了。于耀芳要把這場戲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

      讓于耀芳無可奈何的是,她剛把隋明亮的手機沒收,隋明敏那邊就把電話打過來了。于耀芳把手機還給隋明亮。

      “大哥!我想創(chuàng)業(yè)?!彼迕髅魶]頭沒腦地說。沒等隋明亮開腔,隋明敏下一句話沖出來了,“知道我為什么想創(chuàng)業(yè)嗎?我想離婚?!?/p>

      隋明敏有時候說出來的話,沒法兒叫人相信她曾經(jīng)是大學(xué)老師。但如果就此認(rèn)為隋明敏缺乏邏輯的話,那就大錯特錯了。恰恰相反,隋明敏冷靜起來的時候,說話比律師還有條理。她突然說出這么毫無邏輯的話,只能表明她情緒不正常了。她是個很容易變得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動不動就神經(jīng)搭錯。

      隋明亮對妹妹是很了解的。像她這么個從前視工作如同災(zāi)難的女人,現(xiàn)在突然想找工作,必定是受了什么刺激。至于這個刺激是什么?就有待于隋明敏自己細(xì)加解釋一番了。

      接下來,在隋明敏聲情并茂的傾訴下,隋明亮逐漸弄明白了她突然想創(chuàng)業(yè)的心理動因。簡單說來,半年來的婚姻生活讓這個曾經(jīng)對婚姻有著完美設(shè)想以致拖到三十九歲才結(jié)婚的女人大徹大悟了。結(jié)婚之前,她挑來挑去,就是因為想找到一個可以令她不用工作、專心相夫教子,并且還能夠讓她愛,甚至有點崇拜的男人。結(jié)婚半年后的現(xiàn)在,她深刻地認(rèn)識到,女人跟男人一樣,要有自己的事業(yè)。她覺得現(xiàn)實的婚姻生活,至少眼下這段婚姻生活,與她對婚姻的想象有著很大出入。于是,她不但意識到了創(chuàng)業(yè)對于她人生的重要性,而且堅決要擺脫這段婚姻了。

      傾訴告一段落,隋明敏進入了今天這通來電的真正主題:在創(chuàng)業(yè)這件事上,她需要大哥支持。支持么,別來虛的,就要貨真價實,隋明亮得予以她經(jīng)濟支援。簡單一句話,借錢給她。至于錢的數(shù)目嘛,隋明敏想了想,“八萬起,上不封頂。”

      隋明敏剛把借錢的話說出來,隋明亮就下意識地在心里盤算怎么給她籌這筆錢。對弟弟妹妹們,他通常有一顆傾囊相助的心,尤其這個妹妹,他從小就跟家里其他人一樣,慣著她,對她有求必應(yīng),這都成為隋明亮的下意識了。但有心歸有心,有沒有力,那是另一回事。隋明亮這輩子都沒做過不差錢的人,他跟于耀芳通常手里的現(xiàn)金不超過一兩萬。不過呢,如果把放在銀行里的六萬塊錢定期提前取出來,再把本金十五萬的基金和股票贖出一部分,支援妹妹的那筆錢,還是湊得出來的。問題在于,定期是三年,眼下已到兩年六個月,這個時候取出來多不劃算啊。股票和基金什么時候贖,那是門學(xué)問,現(xiàn)在不是贖出來的好時機。話雖這么說,為了能幫到妹妹,隋明亮還是一口就答應(yīng)了。電話打完,隋明亮發(fā)現(xiàn)于耀芳已經(jīng)在廚房里煮粥了。

      隋明亮這個電話打了將近一個小時,出去吃西餐的計劃在這一個小時里自行取消,這沒關(guān)系,要緊的是,于耀芳旁聽了隋明亮與妹妹的交談,氣就不打一處來。隋明亮走進廚房,商量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于耀芳就舉起鏟子對他做了個制止的動作。“你不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嗎?現(xiàn)在回過頭來跟我商量,有意義嗎?”

      于耀芳這么一說,隋明亮也覺得自己一口答應(yīng)了妹妹,確實有點冒失了。一下子不知道該跟于耀芳說什么,他就遲疑地站在于耀芳身后。而于耀芳忽然就諸多往事涌上心頭,對隋明亮充滿了吐槽和抨擊的欲念了。

      “你說你這個人,六十歲了,為什么說個話一點腹稿都不懂得打,跟個小青年似的,幼稚!”于耀芳憤聲道,“這錢不能借,為什么?第一,我們就這么點錢,是為兒子留著的。你說我們兒子,這么個病身子,我們不為他手頭留著點兒,哪天他又病發(fā)了,我們怎么辦?到時候,不交錢,醫(yī)院就能給看???”

      隋明亮后悔了。他轉(zhuǎn)過身去,在心里自我檢討。兒子的病,又不是一天兩天,家里這點錢,是為兒子留著的,這他又不是不清楚,他怎么一口就答應(yīng)妹妹了呢?

      “第二呢,”于耀芳說,“你借錢給隋明敏,她能還你嗎?過去這么些年,又不是沒發(fā)生過這樣的事,不僅僅發(fā)生過,而且是發(fā)生過很多次不是嗎?你借給你弟弟妹妹的那些錢,雖然是小錢,但他們有還過你一次嗎?沒有?!?/p>

      “這錢不借了。”

      “那你想好怎么把說出去的話收回來了嗎?”

      “我就跟她這么說:‘明敏啊,我剛跟你通完電話,于耀芳回來了。我就跟于耀芳問家里面的那些個錢,這才知道上個月于耀芳把那些錢取的取、兌現(xiàn)的兌現(xiàn),然后都入了她一姐妹的兒子開的公司的股份了。怎么樣?”

      “隋明敏那腦子,曲里拐彎的,你這么跟她一說,她馬上就能明白,是我從中阻撓,是我不想借給她。你是在讓我難堪?!庇谝甲I誚地看了隋明亮一眼,“不過,我不怕得罪你那三個不懂事的弟弟妹妹,隋明敏記恨我,我也不在乎。你就那樣說吧。錢不借出去就行?!?/p>

      就此商定了,但無論于耀芳接下來如何催促,隋明亮還是遲遲鼓不起勇氣給妹妹打電話。于耀芳腦子里再次塞滿了往日隋明亮身上的諸多弊端,這些弊端堵在她胸口,讓她透不過氣,她生氣地說:“你說你這個人,活到六十歲了,該拒絕別人的時候,還是學(xué)不會拒絕。你沒看微信上那些文章嗎?不會拒絕那叫心智不成熟?!?/p>

      隋明亮這才給隋明敏打電話。

      正如他和于耀芳預(yù)料的那樣,沒等他把話說完,敏感的隋明敏就已清楚隋明亮只是在找借口了。這個任性的準(zhǔn)中年女人生氣地掛斷了電話。一個小時后,隋明亮正坐在客廳里心虛地喝茶呢,手機又響了,顯示是隋明敏打來的。然而,這次在電話那頭說話的,是隋明亮七十九歲的老母親。毫無疑問,是隋明敏跑到老母親那里,告了隋明亮一狀。四個子女里,老母親最喜歡隋明敏,所以什么事兒都向著她。現(xiàn)在,她是向大兒子興師問罪來了。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是在老母親氣喘吁吁的數(shù)落聲中過去的。隋明亮這回拿定主意,不管老母親怎么說,他就是不心軟,不改口錢入了于耀芳姐妹的兒子公司股份的事。到最后,隋明亮聽到電話里頭隋明敏的一聲咆哮:“媽!他不借就算了,別再跟他說了?!?/p>

      那邊的隋明敏掐斷了電話。

      隋明亮的這一天,是在郁悶中結(jié)束的。因退休到來的好心情,給隋明敏攪得一團糟。他遲遲不愿去床上睡覺,正好可以坐在客廳里等兒子隋健樹回來??焓稽c的時候,健樹回來了。在外面待了一整天,反倒把心情待壞了,看到隋明亮坐在客廳里,健樹只象征性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就垂著頭進了自己的臥室。這時已經(jīng)上床的于耀芳聽到動靜披著衣服出來了。隋明亮站起來,和于耀芳一起來到健樹臥室門外。于耀芳小心地推開健樹臥室的門,看到健樹背對著門坐在書桌邊。于耀芳和隋明亮對視了一眼。隋明亮小聲對于耀芳說:“孩子沒事,我們別打擾他了?!庇谝键c點頭,掩上門,和隋明亮躡手躡腳回他們的臥室了。

      健樹五歲時查出先天性心臟病。因為這個原因,于耀芳在健樹九歲那年獲準(zhǔn)生了二胎,就是他們的女兒米米。健樹的病發(fā)現(xiàn)得晚,治療效果一直不好,在他十六歲那年,病危過一次,最終安了個心臟起搏器而暫獲平安。鑒于健樹的身體,隋明亮和于耀芳一直沒讓他去工作。健樹喜歡畫畫,隋明亮和于耀芳覺得這可以讓內(nèi)向的他心靈上多個寄托,就很支持他這個興趣。二十八歲的時候,健樹結(jié)了婚,但在女方的要求下,第二年就離婚了,原因就在于健樹的身體。女方說,她之前高估了自己,誤以為可以忽略健樹跟正常男人不太一樣的身體,覺得有愛情在,就可以過一輩子,但與健樹生活了一年多后,她更新了認(rèn)識,覺得自己對生活的要求比原先想象的要高。隋明亮和于耀芳理解女方,加上健樹也不想拖累她,就痛痛快快地同意了離婚。這之后,隋明亮和于耀芳、健樹,包括米米,這家里的四個人,心里都認(rèn)定,健樹一輩子不會再結(jié)婚了。

      跟隋明亮并排地靠躺在床上,于耀芳說了會兒健樹的事,又借此埋怨了隋明亮一會兒,而后老兩口帶著點沉重的心情關(guān)燈睡覺了。夜里,隋明亮醒過幾次。最后一次醒來的時候,他有點失望,因為他意識到,雖然他退休了,但悠閑和自在的生活,對他來說,依然是種奢望。換句話說,這么多年,在等待退休的漫長時光里,隋明亮潛意識里以為退休與不退休的生活之間,一定存在質(zhì)的差別。這一天的退休生活初體驗,讓他隱約感覺到,他以前或許高估了“退休”這兩個字的能量。

      2

      隋明亮在書房里整理從單位辦公室搜羅回來的個人物品,發(fā)現(xiàn)有幾本獲獎證書落在辦公室里了,就下了樓,從車棚里推出自行車,準(zhǔn)備去單位一趟。才出小區(qū)門口,一輛出租車在他旁邊停下。從車?yán)镒叱鲆粋€姑娘,隋明亮一看竟然是米米,就從自行車上下來。“米米,今天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回來了?”

      米米臉上的表情有點復(fù)雜,她避開隋明亮困惑的注視,跑到后備箱那兒,取下一只大拉桿箱和兩個大行李包。隋明亮瞪著箱和包,更困惑了。“米米,你回來就回來,怎么把箱子和包全帶回來了?”

      “爸!你是要出門吧?先回去吧!我有事情跟你和媽說?!?/p>

      米米交了打車費,拉著箱子,費勁地提起包,往小區(qū)里面走去。

      隋明亮趕忙推著車快走了兩步,搶過米米手上那兩個包,擱到自行車后座上,與米米并行著進小區(qū)。上了樓,隋明亮拿鑰匙要開門,米米拽了拽他的衣襟,小聲說:“爸!幫我個忙吧!”

      “行!”隋明亮想都沒想就回答說,“要我?guī)褪裁疵Γ俊?/p>

      “一會兒進去后,媽問我什么,我答得不對她胃口,請你幫我說說話?!毕肓讼耄酌子盅a充了一句,“我會跟你解釋的?!?/p>

      “我懂!”

      隋明亮與米米相視一笑。他和米米之間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有時候,他們彼此有什么秘密,不用向?qū)Ψ秸f,對方都能知道。他們的父女關(guān)系是很過硬的。

      打開家門,于耀芳看到門外米米的包和箱子,吃驚地望著米米。

      “我不打算再去余安上班了?!边M門后,米米主動交代她今天回來為什么這一副樣子,“我跟你們商量,你們必定會跟以前一樣,除了反對,還是反對。這次,我就不再跟你們商量了。請原諒我的先斬后奏?!?/p>

      于耀芳和隋明亮瞬間就知道了米米是怎么回事。她要辭職。

      米米想辭職,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之前,她好幾次征求過父母的意見。隋明亮和于耀芳當(dāng)然不同意。米米在隋明亮所在省城分公司下的余安辦事處上班。因為她去年畢業(yè)的時候,是想留在省城分公司機關(guān)的,所以,這個工作不算如她的意。但不管怎么說,在這樣的大型國企里,即便是駐扎在下面縣鄉(xiāng)的工作隊,跟普通的企業(yè)相比,依然算是不錯的單位。米米對這份工作再不滿意,隋明亮和于耀芳都有理由勸她安心工作。幾經(jīng)勸說,米米逐漸消停了,特別是最近一兩個月來,沒再提辭職的事。隋明亮和于耀芳還以為米米終于想通了,接受現(xiàn)實了呢。誰料想,米米今天給他們這么大的一個意外。

      一如跟米米進屋前約定過的那樣,接下來,在于耀芳機關(guān)槍掃射般責(zé)問米米的過程中,隋明亮不失時機地幫米米的腔。隋明亮不幫腔還好,這一幫腔,馬上激活了于耀芳的記憶。往事中的一幕幕,都在告訴于耀芳,這個家本來可以過得比現(xiàn)在好、比現(xiàn)在受人羨慕,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這一切都是隋明亮的卓而不群造成的。于耀芳指著隋明亮破口大罵:

      “我們女兒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追根溯源,都是怪你。你要是不那么好面子,那時候跟單位里的領(lǐng)導(dǎo)打兩句招呼,米米至于給發(fā)落到余安去嗎?她要是去年一畢業(yè)就一步到位地留在分公司機關(guān),這一年來,她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們喊辭職嗎?你就是這樣,一輩子都學(xué)不會張口求人。”

      于耀芳這么說隋明亮,讓米米有點內(nèi)疚,她連忙向于耀芳道歉,但米米輕飄飄的幾句道歉顯然不能令于耀芳解氣?!澳阋嬗X得對不起我們,就趕緊回余安去上班,別再跟我提什么辭不辭職的事?!?/p>

      這個要求米米是不能同意的,她這次是拿定主意要辭職,沒有任何余地。

      于耀芳又把憤怒轉(zhuǎn)到了隋明亮那里,數(shù)落了半天。中間于耀芳突然從米米口中得知米米只是自己決定要離開余安,并沒有向余安辦事處那邊提交辭職申請。于耀芳就小小地松了一口氣,她對隋明亮說:“這樣好了,你不是正好要去單位嗎?你去找人事處鄭處長,當(dāng)年,他跟你曾經(jīng)在一個管道隊待過兩年,怎么著也算老朋友了,趁著你剛退休,人家還沒有忘記有你這個人的存在,你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去跟他求個情,把米米調(diào)到機關(guān)來。米米,是不是如果你能調(diào)到省城來,不用待在那個偏僻的余安,你就不辭職了?”

      米米不吭聲。

      隋明亮揣摩地看了米米一會兒,出門去了。

      來到單位,在先前自己的辦公室門口,隋明亮碰到了辦公室的新主人——接替他副主任崗位的趙剛松,他正要出門??吹剿迕髁?,趙剛松用一種敬而遠之的客套說:“老隋,我正想找你呢。怎么樣?下午有空喝個茶嗎?”見隋明亮一怔,趙剛松馬上補充說:“是齊主任的意思,他想請你出去喝個茶。我作陪?!?/p>

      隋明亮剛才怔住,是因為他對“喝茶”這個詞很敏感。在單位里,喝茶往往承載著神秘的使命,絕不是簡單喝個茶、聊個天那么簡單。齊主任,姓齊名芳,是個人如其名的具有更年期女人氣質(zhì)的男人。以隋明亮對齊芳的了解,一定是科室里出了什么新話題,他想找隋明亮說道說道。說道,自然不是目的,只是一種手段。目的是什么呢?鑒于齊芳以前一貫的做派,隋明亮揣測他是想整人。如果說,退休真有什么好處的話,截至目前,隋明亮能想得到的一個好處就是:他可以不必卷入單位里的人事糾紛中去了?,F(xiàn)在的他可沒有義務(wù)去配合齊芳整人。

      “齊主任找我有什么事嗎?”擔(dān)心趙剛松會裝糊涂,隋明亮直截了當(dāng)?shù)貑?,“又有什么事讓他煩心了??/p>

      趙剛松壓低嗓門,湊近隋明亮:“說是市里一個領(lǐng)導(dǎo),托了公司副總,把一個姑娘塞在我們科室來了,今早剛來報的到。齊主任不高興,想找出點兒道理,把這個姑娘退回到下面的工作站去。他已經(jīng)跟我還有科室里其他人,商量過一道了,想跟你再商量一道?!?/p>

      隋明亮忽然想起來了,趙剛松所說的這個姑娘叫小梅,她要調(diào)來的事,他多少知道點情況。小梅跟隋明亮一樣,有點文藝才能,他們經(jīng)常在單位里的文藝演出上碰面。最近的一次演出,是“五一”節(jié),小梅跟隋明亮說起過,她有可能要調(diào)到隋明亮所在科室。當(dāng)時,隋明亮沒當(dāng)一回事,調(diào)到公司機關(guān),沒那么容易。沒想到這事兒現(xiàn)在還真成了。

      隋明亮腦海中浮現(xiàn)出小梅的一舉一動,以他對這個姑娘的了解,她跟某個當(dāng)官的有不明不白的關(guān)系,極可能是別人的嫁禍。哪個當(dāng)官的有那么傻?那么傻能當(dāng)上官嗎?要真有那種關(guān)系,當(dāng)然要盡量掩蓋,怎么可能明目張膽地托人調(diào)動?絕對是嫁禍。這個嫁禍小梅的人,無疑就是齊芳。齊芳之所以動用這種歪招,就是想營造小梅的壞名聲,以便在眼下小梅的借調(diào)期里,順理成章地將她踢出去?,F(xiàn)在,齊芳找隋明亮喝茶,其實就屬于他為這姑娘進行不良造勢行動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至于齊芳為什么如此驚恐小梅的到來,那只有鬼知道了,具有更年期女性氣質(zhì)的男人,邏輯這種東西在他們那兒是失效的。

      心里這么盤算了片刻,隋明亮弄清了這里面的一切機巧。他一邊往辦公室里走,一邊婉拒趙剛松:“我今天家里有要事,喝茶,就免了吧。替我謝謝齊主任?!?/p>

      “那改天?”趙剛松說,“齊主任已經(jīng)叫我來跟你說了,你不去不好吧?”

      “改天啊?”隋明亮必須當(dāng)即否定掉喝茶這件事,他連忙擺手,“改天也不要了吧,趙副主任,我們沒有相處過,你不知道。跟我相處過的人都知道的,我腸胃不好,不適合喝茶?!?/p>

      “那到時候你就喝礦泉水,我們喝茶?!壁w剛松把逼上梁山的勁都使出來了。

      都退休了,不想喝這個茶就不喝,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隋明亮就硬頂了:“不喝了,還是不喝了。抱歉!抱歉!”

      “那行那行!”這個叫趙剛松的人,比隋明亮小了將近二十歲呢,忽然說翻臉就翻臉了,都不需要一點點思考過程?!澳愕轿肄k公室來有什么事嗎?”

      隋明亮愣住了,不相信對方會以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拔矣袞|西落在里面了,過來取。打擾你了?。 ?/p>

      趙剛松快步走進去,拉開一個抽屜,從里面抓出一把證書,丟到桌上,訕笑著對隋明亮說:“是這個吧?我還以為你留在這兒是因為你不想要了,正想扔?!?/p>

      隋明亮拿起證書,往包里裝,快速地往門外走?!爸x謝你沒扔。再見?。 ?/p>

      他才走出門,趙剛松就從里面推上了門。

      隋明亮愕然站在門外。就是因為他拒絕了趙剛松,引來他如此不恭的態(tài)度,這種情況如果他沒退休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

      但趙剛松剛才那種惡劣的態(tài)度,并沒有給隋明亮帶來心理挫折。這是他退休前預(yù)料過的一種情況:單位里的人,尤其那些勢利小人,對一個退休了的人,心理定位上多少會發(fā)生一點微妙的變化。

      隋明亮的情緒沒有受到影響,他按原計劃進了電梯,去八樓人事處。不過,在電梯上升的短短十幾秒鐘內(nèi),隋明亮打起退堂鼓來了。小梅的事,讓他想到米米。小梅是不是靠了某個當(dāng)官的調(diào)上來的,在隋明亮看來,是個未知數(shù)。但只要有了齊芳這類人物,單位里的人最后都會認(rèn)為小梅是賣肉上位的。這種聲譽,將不以小梅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那米米呢,她的情況跟小梅很相似,長相不錯,有一定的才氣,如果他隋明亮找了鄭處長求情,把米米調(diào)上來,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米米以后還能有個什么好聲譽?一個姑娘,什么最重要?當(dāng)然是聲譽。更何況,他隋明亮去找鄭處長說情,人家鄭處長就能把米米調(diào)上來嗎?誰不想調(diào)到省城機關(guān)里來?該有多少人求鄭處長啊。他隋明亮面子就會比別人大嗎?做夢吧!看看趙剛松的德性吧,實際情況會恰恰相反。不要到頭來,米米人沒調(diào)來,口水已經(jīng)濺到她身上了,她這輩子都別想擦掉。

      八樓到了,電梯門開,隋明亮沒出去,按了一樓和下行鍵,直接下去了。

      回到家中,于耀芳馬上著急地問隋明亮找鄭處長后的效果。隋明亮實話實說,把趙剛松如何對他態(tài)度惡劣,他又如何通過這件事推而廣之地想到如果找鄭處長說情把米米調(diào)到機關(guān)后可能對米米人生的不利,一五一十地跟于耀芳說了。聽隋明亮說完,于耀芳失望至極。那些個折磨她的往事,這一次傾巢出動,大聲在她心里發(fā)出命令:罵隋明亮,罵死他,罵死這個一點用都沒有的老東西。但是因為這個命令聲太大,反倒讓于耀芳冷靜了。只有先冷靜,才能更加邏輯清晰地罵隋明亮。于耀芳聲音變得低沉:“過去這些年,因為你死要面子活受罪這個問題,我跟你吵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今天,我不想跟你吵。為同一個問題,多吵一次沒有意義?!庇谝颊f:“這樣吧!我就平心靜氣地針對你剛才那些個想法,跟你討論一下,怎么樣?”

      隋明亮因為終究還是沒有幫上米米的忙,心里有愧疚,便趕緊說:“你別客氣,你盡管說!”

      “別的我不去說,我就跟你說一說趙剛松對你態(tài)度惡劣這個事。”于耀芳說,“你認(rèn)為趙剛松是因為你退休了,在單位里沒個位置了,于是他說話就不考慮你的感受了。我跟你的看法不一樣。我覺得你的結(jié)論過于簡單了,就跟你這個人的心性一樣,雖然已經(jīng)六十歲了,但還是那么簡單。我們就拿老宋舉例吧,老宋比你還早退休兩年,可單位里在職的人、這個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哪個不對他畢恭畢敬?為什么趙剛松這樣的小人會對你態(tài)度惡劣,但單位里那么多小人,卻從來沒人敢對老宋那種態(tài)度?為什么?老宋壞啊。當(dāng)年,他曾經(jīng)到過你負(fù)責(zé)的那個工作隊,一去就整人,可整人不應(yīng)該招人恨嗎?是有人恨,但只是在心里恨,表面上誰不對他畢恭畢敬?大家怕啊,怕惹了老宋沒好果子吃,就時時、處處敬著他了。你呢,一輩子就知道退縮、逃避。你這樣的人,別人覺得,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不會有惡果,當(dāng)然想得罪就得罪了。說到底,你在大家眼里是個沒有戰(zhàn)斗力的人,他們就不在乎你。人家覺得你有用,就當(dāng)你是個人,敬著你;覺得你對他有害,也當(dāng)你是個人,心里面提防著你,表面上加倍地敬著你;要是覺得你不但沒用,而且無害,就心里不把你當(dāng)成個人,臉面上連裝作當(dāng)你是個人都不愿意。”

      于耀芳忽然發(fā)覺隋明亮被他說得臉色鐵青,一下子心軟了:“明亮,去跟鄭處長求個情吧,把米米調(diào)到機關(guān)來。我們身邊那些個熟人呢,以后看著我們有個女兒在機關(guān)里,對我們多少能敬著一點。我的意思是,就算不為米米考慮,為你自己,也該去找鄭處長?!?/p>

      隋明亮表情森冷地站了起來:“行!我明天去找他吧?!?/p>

      “這不就對了嘛!”于耀芳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們對話的時候,米米一直坐在隔壁房間聽著。這時米米走出來:“媽!有句話,我說出來,你別介意。即便爸委屈自己,幫我去找人,把我調(diào)到機關(guān),我也不見得就一定會在機關(guān)待下去。說不定,我還是會辭職!”

      “為什么呀?”于耀芳驚得眼珠子要掉下來。

      “媽!從小到大,我按你的安排,學(xué)你想讓我學(xué)的專業(yè),進了你想讓我進的這個單位。其實這些,都不是我要的。我一直是在按你的需要過我的人生。這一年來,我總在給自己打氣,要去過我自己想過的人生,最后,我終于下定了決心。這就是我突然辭職的真正原因。說心里話,余安偏遠,那是再次要不過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想在體制里的單位上班了,所以,媽、爸,你們即便真能把我調(diào)進機關(guān),也沒有用。我這次回來,是有備而來的。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我英國的一個同學(xué),我準(zhǔn)備出國去學(xué)習(xí)兩年,專業(yè)呢,還挺有意思的,是奢侈品管理。你們都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跟時尚有關(guān)的事情,這個專業(yè),我很感興趣。想去的那所大學(xué)的這個專業(yè),也不是每年都向亞洲地區(qū)招生,這對我來說是個好機會,我不想錯過。請你們支持我?!?/p>

      不但于耀芳,隋明亮也被米米的決定嚇到了?!斑@么大的事,你真的決定了?”

      “出國學(xué)習(xí)?學(xué)費哪里來?那種學(xué)費,可不是小數(shù)目。”于耀芳說。

      米米淡淡一笑:“媽!這個事,我不會讓你,也不會讓我爸操心的。你們兩個人在這方面能力有限,我是成年人,不會為了要過自己的生活給你們制造壓力。我有一年的時間去掙第一年的學(xué)費,后面我可以邊在英國打工邊學(xué)習(xí)。”

      生怕他們還要再說什么似的,米米跑到隔壁屋里去了。

      隋明亮和于耀芳坐在客廳里面面相覷。過了許久,于耀芳才回過神來,對隋明亮說:“她就這么決定了?”

      “那她還能是隨便說的?你看她的神情,那些話是準(zhǔn)備了又準(zhǔn)備的。”

      “我們要同意她嗎?”

      “看她那樣子,我們同不同意,也改變不了什么。”

      “你就讓米米為了掙學(xué)費去受苦吧?!庇谝?xì)獾溃八鎾陦蛄藢W(xué)費,你就眼睜睜看著她去國外刷盤子勤工儉學(xué)吧。反正你一輩子都要落得清閑,不用去為我,為兒子、女兒做點什么。就不信女兒吃苦你心里好受。”

      于耀芳出去了。隋明亮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喝茶,他有一個特別不好的預(yù)感:退休了,反而什么事都來了。

      入夜,于耀芳從外面回來,進了米米的屋子,試圖說服米米回心轉(zhuǎn)意,但米米鐵了心了。

      于耀芳還是不死心,當(dāng)晚,開家庭會議,用投票的方式來決定米米辭職這件事。讓她大跌眼鏡的是,投票的結(jié)果,米米竟然是以多于反對票一票的支持率勝出了。那多出來的一票,是健樹投的,隋明亮投了棄權(quán)票。盡管,事前于耀芳私下里給健樹和隋明亮打過招呼,要他們投反對票。就這樣,當(dāng)晚只有于耀芳一個人孤獨地舉起了反對的大旗。

      事后,于耀芳很快想到健樹為什么投贊同票,他羨慕米米這樣身強體健的青年有機會往遠里跑,越遠越好,米米能留學(xué),間接實現(xiàn)著他的夢想??伤迕髁镣稐墮?quán)票,于耀芳想不通。晚上睡覺前她責(zé)問隋明亮。隋明亮沒有給出像樣的回答,他只說,他心里很矛盾,就只有用這種矛盾的投票法,來表達他的意見。

      第二天,米米寄出辭職申請書,出門找新工作去了。她滿臉放光,一副為未來的留學(xué)生涯備戰(zhàn)的踴躍姿態(tài)。

      3

      米米幾天后就找到了新工作,是給一家新開業(yè)的首飾店做店長助理。這個工作跟米米未來要學(xué)的專業(yè)很搭,薪水也還過得去,不出意外的話,干一年,基本上能掙到留學(xué)第一年的學(xué)費。米米干得很起勁,主動加班,經(jīng)常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家??吹矫酌走@么快就按照自己的設(shè)想進入了正軌,隋明亮和于耀芳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到這個時候,他們才認(rèn)可了米米的辭職。

      這一天,隋明亮和于耀芳拾起了早上去護城河邊散步的習(xí)慣。在河邊散步的時候,有那么一陣子,隋明亮又找到了點退休手續(xù)辦完那天下午那種從容的感覺。然而這種感覺只維持了一會兒。散完步回家經(jīng)過紅帽子巷中段那座廢棄小學(xué)時,隋明亮整個人都不好了。

      天陰陰的,廢棄小學(xué)三四畝地大小的區(qū)域上,冒出一堆抗議的人。這些人,都是紅帽子巷里的居民。他們中的一些人,跟隋明亮還是住在同一個公司宿舍院子里的,比如老宋。隋明亮和于耀芳走近了這堆人,看到老宋在他們中非常顯眼地一手提著一個油漆桶,一手舉著刷子,往殘破的圍墻上刷字。隋明亮湊近一看,這幾個字是這樣的:這里是密集的居民區(qū),抗議在此建變電站。

      建變電站?怎么隋明亮和于耀芳一直在這兒住著,從沒聽說這個廢棄學(xué)校是用來建變電站的?。恳郧安皇且恢闭f,這塊地是用來建一個小型公園的嗎?怎么突然就說要建變電站了呢?真的假的?

      隋明亮和于耀芳把心里的疑問說出來,人群里馬上有居民告訴他們兩個,這事千真萬確,昨天夜里,負(fù)責(zé)變電站項目的人都已經(jīng)戴著安全帽前來偷偷勘察了,被路過這里的居民發(fā)現(xiàn)了端倪。就是擔(dān)心讓居民提前知道了大家會鬧,所以建變電站的消息一直封鎖?,F(xiàn)在,這個項目終于要正式啟動了。

      看到隋明亮夫婦,老宋的情緒高昂起來。“老隋,還有老于,你們來得正好。我跟你們說呀,這個變電站要是建在這里,像你們家這種情況,最倒霉!”老宋轉(zhuǎn)臉掃視人群,“你們知道嗎?他家有個孩子,叫健樹,健樹先天性心臟病,小時候沒看好,落下了諸多病根,身體里面安了個心臟起搏器。這變電站要建在這里,會干擾著健樹身體里那個起搏器。健樹就靠著這起搏器維持健康呢,這下好了,起搏器變成一個磁力接收器,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隋明亮和于耀芳聽得毛骨悚然。變電站會形成一定的磁場,這種磁場多少會給人體帶來輻射,這個常識他們是懂的,但這種輻射,到底對健樹這種身體里安了心臟起搏器的人會帶來多大不良影響,隋明亮要回去到網(wǎng)上找點資料研究一下,才敢下結(jié)論。雖然這么說,但憑著想象,隋明亮還是立即覺得,在這里建變電站,的確如老宋說的那樣,對健樹的身體是有危害的。隋明亮一下子就驚恐了,“怎么能在這里建變電站呢,怎么不選個民房不那么密集的地點建呢?”

      “那還能有什么原因?我們這條巷子里的人好欺負(fù)唄!”老宋大聲地說。

      隋明亮正待說些什么,忽然看到健樹站在不遠處??吹礁赣H看見自己,健樹扭頭往他們的院子走去。隋明亮和于耀芳心里同時一凜,立即想到,健樹很忌諱別人說他的病。一想至此,隋明亮和于耀芳撥開人群,快步向健樹追了過去。

      健樹走得飛快,差點撞到院子里開出的一輛車。這個院子破舊、狹小,院里有車的人家就把車停在院子中央小小的一塊空地上,平時,院子里都被車塞得滿滿的,當(dāng)然都不是什么好車。長期住在這個院子里的,也沒什么能人,能人們早就把單位分的房子租出去,買了商品房甚至豪宅住到外面去了。只有像隋明亮這樣一輩子沒存下什么積蓄的人,還堅持把這院子里的宿舍用來自住??偟膩碚f,隋明亮一家住在這里,是一件沮喪的事。早幾年,于耀芳經(jīng)常拿這個來抨擊、埋怨隋明亮。那些時候,于耀芳的口頭禪是:“你說你也是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xué)生,你們那屆出了多少能人???上大學(xué)的時候你比誰都優(yōu)秀啊,不但專業(yè)一流,而且多才多藝,可恰好是你混到今天還窩在這個破院子里?!?/p>

      這個早上,健樹仿佛是要把對這個院子積壓的怨氣一股腦兒地發(fā)泄出來似的,走的過程中,還往一輛停放的車身上,踢了一腳。好在,沒人看見。要真讓車主看見了,免不了要一頓口舌。住在這種地方的人,都是在生活中備受煎熬的人,哪個會是省油的燈?

      進了家門,隋明亮和于耀芳剛想去安撫健樹,健樹卻飛快地背起畫板,把筆和顏料裝進挎包,一聲不吭地出門寫生去了。

      隋明亮和于耀芳憂心忡忡地坐了下來。沉默了好一陣子,于耀芳忽然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冷笑:“不用我說,你自己也看出來了吧?兒子心里對你有怨恨。”

      隋明亮突然火冒三丈。這個火來得迅猛而劇烈,就仿佛它在他心里滯留了幾十年,今天終于要一瀉千里了。隋明亮大聲說:“健樹心里能對我有這么多怨恨,都是你的功勞吧?以你的本事,不去搞宣傳工作,真的屈才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步步為營地在兒子面前把我塑造成一個不顧家庭,不為妻兒謀福利,只顧自己悠閑自在,自私、膽小、怕惹事的可憐男人的?”

      “這個沒有技術(shù)含量?!庇谝济鏌o表情地說,“只要利用好天時、地利就行了。哼!很簡單啊,你看啊,除了你退休前這五年,另外三十一年,你就一直聽?wèi){那些個好爭權(quán)奪利的人把你流放在那些個犄角旮旯的工作隊,在這個工作隊干幾年,在那個工作隊干幾年,你自己還自欺欺人地覺得落得個與世無爭。那行啊,咱們兒子、女兒從小到大很少能見到你,就只有我跟兩個孩子在省城朝夕相處,他們不信我的話,信誰的?當(dāng)然是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你本事可真大。”

      “對啊,我有本事。那你的本事呢?你的本事就全用來圖清靜了!”

      “好啦,這些陳年爛芝麻的事就不講啦。”隋明亮的火來得快,去得也快。

      于耀芳悲憤起來:“隋明亮,你個老不知事的東西。你還真信了?!我跟你有仇嗎?需要想盡一切辦法地在兒子面前丑化你?要真是這樣,我會無怨無悔地跟著你跟了一輩子?”

      隋明亮意識到剛才失言了,抱歉地站了起來:“我下去到超市買菜?!?/p>

      于耀芳拽了他一把:“老隋啊!我其實是不介意你的。那些個埋怨的話,我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你的個性,我是清楚的,也是理解的。你心高氣傲,不愿在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的環(huán)境下工作。你也比較清心寡欲,覺得人只要有個工作,日子能過得去就行了,不需要多么地榮華和富貴。這么多年來,我也慢慢跟上你的思路了。但是今天,你也看見了,我們院子外面,就離我們的房子兩百米不到,要建一個大的變電站。等變電站真的運營起來了,就像老宋說的一樣,對兒子的身體得造成多大的輻射啊?!?/p>

      隋明亮笑了,把于耀芳的手抓起來,撫摸了一下:“你不用自己嚇自己。老宋的說法你也信?要信,你也要去問醫(yī)生。我就不信,一個變電站,能對一個安了心臟起搏器的人造成那么大的危害。城市變電站,建在居民區(qū)里,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吧。這城里得有多少戶人家旁邊就挨著變電站,身體里安了起搏器的、支架的、鋼片的,都有,照你那么說,那些人都活不了了?這樣,我明天去醫(yī)院找個胸外科專家詳細(xì)問問,我打賭,專家的解釋一定能打消你的顧慮。”

      “你沒有必要去問?!庇谝肩H鏘有力地說,“我干了一輩子護士,對醫(yī)學(xué)多少懂一些,至少比你懂得多。我跟你講吧,理論上的講法,有時候就是個理論,人的生命是脆弱的,有太多不可解釋的事。我們房子旁邊,那么近的地方,立了個那么大的磁力源,怎么都不是好事。再說了,這個院子,簡直太亂了,你是沒多想,但我多想了,健樹明知自己身體不好,為什么還老往外跑,一出去就大半夜?因為他不喜歡住在這里?!?/p>

      隋明亮心里一抽,他本能地認(rèn)為,于耀芳說的是對的?!澳悄闶鞘裁匆馑??我們從這里搬走?買個新房子?”

      “要能搬走,換個新地方住,那當(dāng)然好啊。可惜你一再錯過了買房的機會,現(xiàn)在的房價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四五倍了,你買不起。”

      “要真想買,沒有買不起的。我們把舊房子賣了,收回來的錢,加上我們手里的積蓄,好的樓盤買不上,一般一點的,能買上。”

      于耀芳突然變得目光凜凜:“隋明亮,你這輩子別的什么都沒學(xué)會,只學(xué)會了一條,那就是:逃跑。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逃跑主義者。為了圖清靜,就逃到那些個偏遠的工作隊,哪兒偏你往哪兒跑,一跑就是三十一年。你到現(xiàn)在都沒弄明白一個道理,真正的清靜是爭取過來的,是通過戰(zhàn)斗得到的。你有戰(zhàn)斗力,去了再復(fù)雜的環(huán)境,也能清靜;你沒有戰(zhàn)斗力,去再單純的環(huán)境,也不能得到真正的清靜。工作隊是夠單純的環(huán)境了吧?才幾個人,可你真正清靜過嗎?還不是有人事斗爭?”

      于耀芳的話勾起了隋明亮對工作隊的回憶,但是這個回憶其實還是蠻美好的,他想起工作隊住的地方的旁邊永遠有大片的原野、清澈且寧靜的河流、幽寂的山崗,這正是他喜歡工作隊的原因。

      于耀芳的聲音還在繼續(xù):“現(xiàn)在,就因為這個巷子旁邊要建變電站,你立馬就想到了跑路。你怎么不想想,我們這套破房子,能換回來的新房,就算再差的新樓盤,那也只能是現(xiàn)在一半的面積。我住慣了這一百平的房子,讓我去住五六十平,我住不了。哼!我這次再不會縱容你的逃跑主義了。你得學(xué)會戰(zhàn)斗。”

      隋明亮耳朵聽著于耀芳的叱責(zé),心依然留在那些原野、河流和山崗里,他在此刻是分裂的。

      4

      隋明亮背了把木吉他,揣了一個小馬扎,沿著紅帽子巷走到了護城河邊,那兒有一個休閑平臺,每天都有一些退休老同志聚集在那兒切磋文藝才能。退休前隋明亮每次與于耀芳走到這兒,于耀芳都會用一種鄙薄的語氣譏諷這些人,順帶給隋明亮提個醒。于耀芳說:“隋明亮,你退休了,可不要也到這兒來擾民。你看看這周圍,多少居民樓啊,他們在這兒吹拉彈唱,吵得附近的居民怎么生活?真是沒有公德心?!?/p>

      退休前隋明亮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到這兒來跟一群文藝愛好者扎堆,但是現(xiàn)在他來了,背著于耀芳來的,仿佛“退休”這兩個字有一種魔力,會把他吸附到這種地方來,只有到了這兒,無所事事的感覺才能得到驅(qū)逐。是啊,不過是退休一個來月,隋明亮就經(jīng)常被一種無所事事的感覺包圍著。

      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隋明亮,隋明亮也不認(rèn)識聚集在這兒的任何一個人。作為一個新晉廣場音樂愛好者,隋明亮今天是這兒的新人,他的到來引起了片刻的關(guān)注,但很快因為他沒有主動跟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搭話,他們便忽略了他的存在。隋明亮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放下小馬扎坐下,聽這些人吹拉彈唱。過了一個鐘頭,隋明亮才等到一個機會彈他的吉他。他一邊彈、一邊唱羅大佑的《滾滾紅塵》。實話說,他彈的、唱的都很像那么回事,但是相對于眼前這個暮氣沉沉的老年市民組合,他的表演太新潮了。有的人開始交頭接耳。隋明亮意識到他的“新潮”冒犯了他們的暮氣。突然有個人大聲喊了起來:“這位朋友,我們不喜歡你的歌,換老楊唱!”

      隋明亮看到大家向一個長胡子、白頭發(fā)、扎小辮的老者看去,那就是老楊了。老楊清了清嗓子,摁下錄音機把伴奏放出來,然后字不正、腔不圓地唱起了一段京劇。隋明亮識趣地把吉他背起來,揣起小馬扎往回走?;厝サ穆飞纤迕髁料耄灰腥嗽训牡胤?,就有人事。就說這護城河邊的小小娛樂場,看似散漫,實則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一個新人想要迅速融入,就得迎合它的規(guī)矩。比方說,你得假裝你的文藝喜好跟他們一樣陳舊。如果你以他們眼里的“新潮”出場,那就是對規(guī)則的冒犯,后面得花很長時間彌補,才能得到他們的原諒和接納。

      不過,如果想迅速讓他們接納,那也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今天隋明亮在有人大聲說“不喜歡”時,迅速以強硬的立場與他們展開辯論,爭得臉紅脖子粗,甚至不惜用最惡劣的言詞當(dāng)場吐槽他們的陳腐,用自己所知的音樂理論來指出他們的發(fā)聲問題、吐字問題,給這兒建立一個新的規(guī)則。但是正如于耀芳所言,隋明亮一輩子都在逃避斗爭,他不會,也不適合這么干。

      但是隋明亮以后免不了還是會到這兒來,漫長的退休生活需要用娛樂節(jié)目來填空,他沒有可能不來。他以后該如何融入這個圈子,讓自己從中得到快樂呢?這么小的一件事情,居然也變成了一個問題,他甚至為此小小地苦惱了片刻,這讓隋明亮多少對自己有點吃驚。

      隋明亮在路邊一棵樹下站住,他抬頭去看路邊的這些樹,發(fā)現(xiàn)它們像他不平靜的心一樣躁動。隋明亮想起,退休第一天,他走在路上,看到什么都覺得是寧靜的,那種感覺真好,這才過去幾天,那種感覺就找不到了。

      手機響了,是米米打來的電話。米米說:“爸爸!我在微信上給你發(fā)了篇文章,你看了嗎?”

      隋明亮放下電話馬上看微信,一看吃驚非小。紅帽子巷居民與待建變電站不屈對抗的事情,被做成一篇文章,正在微信上病毒式傳播。這篇文章是老宋寫的,老宋的文筆真是不錯,煽動力更是滿分。隋明亮吃驚的不是別的,而是老宋的這篇文章不斷提到了健樹身體里的心臟起搏器。很顯然,健樹身體里的那個心臟起搏器,在老宋掀起的這場輿論攻堅戰(zhàn)中,被當(dāng)成了最有力的武器。

      “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隋健樹對這個變電站非??謶郑退募胰藢@種無視周邊居民身體健康的做法,非常憤怒。

      “隋健樹在這條巷子里生活了三十多年,那個心臟起搏器跟了他十五年。從前的十五年里,隋健樹與他心臟里的起搏器一起走過紅帽子巷,永遠有一種安全感。但是從變電站項目的啟動告示貼出那天起,那種安全感在隋健樹心里不存在了?!?/p>

      老宋的文章里如此說到健樹。

      隋明亮馬上又撥通了米米的電話。米米非常憤慨:“他老宋怎么能這么干呢?都住在一個院子里這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我哥最忌諱別人拿他的身體說事,現(xiàn)在被他弄得滿城皆知,他沒考慮過這是在傷害我哥嗎?還有他至少要先問問我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把我哥的事讓他拿出來說啊?!?/p>

      米米說的,正是隋明亮想的,但是現(xiàn)在說老宋不該把健樹的事在網(wǎng)絡(luò)里擴散,那已經(jīng)沒用了?,F(xiàn)在要考慮的是,健樹這顆玻璃心,能否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直以來,隋明亮、于耀芳,包括米米,都在盡力確保健樹的心不受傷害。

      “米米,你說健樹看到這篇文章了嗎?如果沒看到,我們趕緊想辦法,讓他看不到?!?/p>

      “晚了,我哥一定已經(jīng)看到了。我剛才看到老宋的文章,第一時間就撥了我哥的電話,撥了兩次他都沒有接。不是看到了還能是什么?這會兒他生氣得連電話都不想接呢。爸,你知道我哥今天去哪兒了嗎?”

      健樹今早出門,沒有說去哪兒。一般情況下,他不說去哪兒就是去三慶鄉(xiāng)了。他喜歡那兒,那兒花草樹木多。隋明亮想了想,說:“我馬上到家了,然后就去三慶鄉(xiāng)找你哥。你也請個假,現(xiàn)在就出發(fā),我們都去三慶鄉(xiāng)找一找。”

      隋明亮急走回院子,看到五六個本院居民聚在傳達室里。傳達室的老大爺?shù)皖^站在一邊,聽老宋數(shù)落他沒好好看管院子。

      “你看不好院子里的車,那還要你這個門衛(wèi)干什么?”老宋瞪著那老大爺說,“車好好地停在那兒,就給劃了那么長長的一道痕,這是誰干的缺德事???”

      隋明亮悄悄來到老宋的身邊。就算現(xiàn)在老宋把文章刪除,也沒用了,肯定有人轉(zhuǎn)發(fā)這篇文章了,而且轉(zhuǎn)發(fā)的人很多,不然這篇文章怎么能變成微信熱文?那既然叫老宋刪除文章并沒有什么用,還能跟他說什么呢?批評他一頓嗎?隋明亮就是這么在心里琢磨著對付老宋的辦法,錯過了對老宋先發(fā)制人的機會。老宋一扭頭,看到了隋明亮,大呼小叫起來。

      “明亮老弟,可逮著你了,我正想跟你說呢,你兒子健樹現(xiàn)在成網(wǎng)絡(luò)紅人了。你兒子有今天,得感謝我,要不是我一篇文章,他能紅嗎?你看我那篇文章了沒?后面的留言里,好多人同情健樹呢,還有人說,要給健樹捐款,要真有人捐款,你們?nèi)叶嫉酶兄x我。有幾個記者加我微信,說要采訪健樹。你把健樹的手機號現(xiàn)在就告訴我?!?/p>

      隋明亮看著滔滔不絕的老宋,想起多年前老宋曾去他的工作隊代過半年職,那段時間,整個工作隊因為老宋的強勢和霸道變得人人自危,但就是這樣,老宋代職回機關(guān)后還是升了職?,F(xiàn)在隋明亮發(fā)覺那一次他對老宋其實是有意見的,這種意見持續(xù)到現(xiàn)在。今天面對老宋的自以為是,那意見突然就上升到對他人格的質(zhì)疑了。隋明亮拍了拍老宋的肩膀,說:“老宋,能不能借步說個話?”

      老宋叫喚起來:“我現(xiàn)在哪有時間借步給你,我車子給人劃了,我得馬上把兇手找出來,好好收拾他一頓。我得問問他,跟我有多大的仇,要給我的車劃那么大的口子?”

      隋明亮大步邁出傳達室,站在門口喊:“宋宏年,你給我出來!”

      平時輕聲細(xì)語的隋明亮這次把老宋驚到了,他遠遠地看著傳達室外面的隋明亮。“隋明亮,你這是吃了槍藥了?搗什么亂呢?沒看到我正忙著嗎?”

      既然老宋不愿意出來,隋明亮就說給大家聽,讓大家評評理。隋明亮說:“宋宏年,你怎么可以不問問我們愿不愿意,就在文章里對我們家健樹的生理問題大談特談呢?你不知道你這么做會給健樹帶來不良后果嗎?”

      老宋這才明白隋明亮何以對他大喊大叫,他走出傳達室,對隋明亮怪里怪氣地笑了?!懊髁涟。覍懫恼拢家蚰銋R報???要論職務(wù),退休前,我比你高啊,怎么著也不該我向你匯報啊。再說了,我文章里就是陳述了你們家健樹的一個生理事實,我沒有夸大,也沒有吐槽,對健樹的生理問題沒有一句不尊重的話,怎么就不能寫了呢?我寫這篇文章,是為了幫我們整個小區(qū)、整條巷子里的人去要公理的,這種議論文章,要擺事實講道理的,你們家健樹的情況最典型,我不擺他的事實擺誰的?”

      隋明亮突然有點詞窮,這真是要怪他過往的生活。作為一個不想沾事的人,即便如今六十歲了,他還不曾給自己機會去辯論過什么,所以他在辯論方面的能力真是弱到小兒科。隋明亮這一遲疑不打緊,傳達室里的人都開始圍攻他了。

      “隋明亮,你可真是自私。老宋寫那篇文章,也不是為了他自己一個人,他是為了大家,才出這個頭的。這個大家也包括你們一家人。他實話實說地亮出了健樹的病,你就不滿成這樣了。不可理喻。”

      “隋明亮,你確實有點不可理喻啊?!?/p>

      “隋明亮,往常你是個挺和善的人啊,今天怎么變得這么兇巴巴的了?莫不是……”有個人指著隋明亮,恍然大悟地說,“聽說變電站方面因為老宋的文章現(xiàn)在有點被動,為了改變被動局面,他們暗中收買了紅帽子巷的個別居民,適當(dāng)時候替他們說話,這樣老宋的文章就有不同聲音了。隋明亮,莫不是,你就是那個被變電站收買的人?”

      隋明亮驚呆了。老宋馬上覺得那人說得在理,指著隋明亮破口大罵:“隋明亮,你卑鄙無恥!你當(dāng)奸細(xì),與整條巷子的人為敵,還要臉不?”

      隋明亮一下子有點失去理智,傳達室的桌上放著一把螺絲刀,他奔過去揀起來,對著老宋就要戳。老宋驚喊:“快打110!隋明亮要殺人滅口?!?/p>

      隋明亮也就是嚇老宋一下的,他扔掉了螺絲刀。老宋見隋明亮手里沒有器物,撲過來就要打隋明亮。還沒碰到隋明亮的身子呢,于耀芳跑了過來,一拳頭打到老宋腦門上。

      “宋宏年,你的車是我劃的?!庇谝颊f。

      “為什么要劃我的車?”老宋突然張嘴“噢”了一下,緊接著發(fā)出一聲冷笑,“于耀芳,你比你們家隋明亮還搞笑啊。隋明亮只是自私、狹隘,你呢,不但自私和狹隘,還是個女流氓。你這個女的,心里得有多流氓啊,才會在鄰居的車子上劃道道?!?/p>

      于耀芳抱以同樣的冷笑:“我再流氓,也沒有你流氓啊,當(dāng)初,你是怎么伙同醫(yī)院的那個副院長把我從職工醫(yī)院弄下崗,給你老婆騰出崗位的?奇怪那個人前年給抓進去了,怎么你這種人就沒進去呢?你想不想進去?”

      這話就說得太敏感了,宋宏年大怒:“于耀芳,你說話可給我注意點。污蔑可是犯法的。”

      于耀芳說:“我污蔑你?你敢說你是干凈的嗎?你要是干凈,你給兒子在南三環(huán)買的豪宅,是哪里來的錢?你退休前,一個月的工資才多少?你老婆一個護士,一輩子能掙得到那套豪宅的一個陽臺嗎?你跟我橫,我也敢跟你橫。你要是敢再跟我耍橫,我傾家蕩產(chǎn)都要找出你那些骯臟的證據(jù)。”

      老宋居然被于耀芳恐嚇住了,橫的人遇上了更橫的,橫不起來了?!靶辛诵辛耍銊澪业能?,這事不追究了。我跟你扯這事,說出去,讓外面的輿論覺得我們院里人搞內(nèi)訌,到時候他們拿這個做文章,掩蓋我們聲討變電站的聲音,得不償失。我也跟你倆道個歉,我應(yīng)該考慮到健樹的心理狀態(tài),不該把他的事說出去?!?/p>

      于耀芳說:“老宋,你為大家伸張正義,我支持你。但你確實不該不考慮我們的感受,就這么把健樹的情況擴散出去?,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得想辦法補救?!?/p>

      “怎么補救?”

      “你再寫篇文章,就說健樹心臟里安了起搏器,是你沒弄清楚情況。他的心臟是好的?!?/p>

      這個是老宋萬萬不能干的,就算是他愿意干,現(xiàn)在整個紅帽子巷的居民也不干啊,說寫錯了健樹的情況,那不是變相告訴輿論,那篇文章沒有說服力嗎?就連隋明亮,都覺得于耀芳的建議有點光顧著考慮自己了。

      隋明亮說:“老婆,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健樹的工作,我們自己回去做。老宋你以后寫文章小心點就是了?!?/p>

      于耀芳驚怒地看著隋明亮。她可不想在院子里跟隋明亮吵,一扭身往自家方向走去了。隋明亮趕緊追了上去。到了他們家所在的單元,于耀芳忍不住了,劈頭蓋臉地罵起隋明亮來:“這要是放到革命戰(zhàn)爭年代,你這種人經(jīng)不起一次毒打,就成叛徒了吧。不對呵,這老宋也沒有毒打你啊,連嚇唬你一句都沒有,怎么你就跟他變成了一伙,跟我唱對臺戲呢?”

      “這不是已經(jīng)脫離革命戰(zhàn)爭年代很多年了嗎?你還是用一種戰(zhàn)天斗地的姿態(tài)活著,沒有必要啊。何況你也不是從革命戰(zhàn)爭年代過來的,你的好戰(zhàn)基因是哪兒來的?”隋明亮打趣地說。

      于耀芳一邊往上爬樓,一邊氣喘吁吁地叱道:“隋明亮,我以前只知道你怕事,現(xiàn)在我才知道,你懦弱,懦弱到人人可欺的地步。當(dāng)初,那老宋用陰招把我整下崗,你我心里都是清楚的,可你居然回家來做我的工作,說,‘芳芳啊,你那么瘦,我也不放心你這三天兩頭上夜班的,提前退休也挺好,就退了吧。什么提前退休?那就是給下崗換一個好聽的說法?!?/p>

      隋明亮很正式地糾正道:“于耀芳,我承認(rèn),我是怕事,我一輩子都在想盡一切辦法地遠離是非,看到是非的苗頭,我立馬躲得遠遠的。這我都承認(rèn)。但怕事不是懦弱,懦弱和怕事是兩回事。人說話辦事要講究理智和章法,你覺得讓老宋再寫一篇文章去做那種更正,真有用嗎?老宋又不是莫言,能有那么個扭轉(zhuǎn)乾坤的文筆?”

      “你就給你的懦弱找理由吧?!庇谝荚跇翘萆险咀?,冷冷地打量隋明亮。

      隋明亮被于耀芳目光里的冰冷傷到了,他傷感地經(jīng)過于耀芳身邊先往上走。于耀芳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心中一陣不忍,追了上去,搶著拿出鑰匙開家門?!靶辛诵辛?!”于耀芳說,“我都說過多少回了,你怕事也好,懦弱也好,我都認(rèn)了。你就別扮委屈了?!?/p>

      進了家門,隋明亮和于耀芳幾乎異口同聲地提醒對方說:“我們得趕緊去找健樹?!?/p>

      兩個人正要換了衣服出門,米米的電話打過來了?!鞍职?,媽媽,不好了,出事了。我哥給抓進派出所了?!?/p>

      健樹一個人坐在三慶鄉(xiāng)的湖邊釣魚,兩個執(zhí)法人員跑過來,要沒收魚桿。健樹看了看湖對面,那兒也有兩個人釣魚,他們比健樹來得還早。健樹就向兩個執(zhí)法人員提出質(zhì)疑:“我剛才看到你們從對面走過來的,為什么不趕那兩個人呢?到了我這兒,你就要趕。怎么可以用兩種標(biāo)準(zhǔn)執(zhí)法?”

      兩個執(zhí)法人員不跟健樹解釋,抓起健樹的魚竿就要走。健樹本來心情就非常糟糕,這兩個不公正的執(zhí)法人員不是往他的槍口上撞嗎?健樹就搶奪魚竿。兩個執(zhí)法人員就和健樹開始扭打,最終是健樹體力不支,被這兩個人抓進了派出所。米米去三慶鄉(xiāng)找健樹的途中接到了派出所民警的電話?,F(xiàn)在米米馬上要到派出所了。

      隋明亮和于耀芳接完電話就往派出所趕。米米在派出所外面踱步??吹剿麄儚某鲎廛嚿舷聛?,米米迎了上來。于耀芳急問:“你哥沒事吧?他人在哪兒呢?”

      “我哥身體沒事,就是情緒很壞。他在里面,剛接受完問訊?!?/p>

      “身體沒事就好。我得進去看看他?!?/p>

      于耀芳和隋明亮就要往里沖,米米拉著他們來到派出所樓前的停車場。

      “爸,媽!我哥這回惹大事了。不但違抗執(zhí)法命令,而且對執(zhí)法人員動了手?!?/p>

      “健樹那么個病身子,就算動得了手,那也跟撓癢癢似的。再說了,他這么文靜的孩子,是不會先動手的,他一定只是還手對不對?”

      “媽,我哥不是小孩,他只要對執(zhí)法人員動了手,管他是先,還是后,就是他自己找事?,F(xiàn)在說這個沒有意義了。還是想想該怎么辦吧。爸、媽,剛才里面一個值班的民警人好,悄悄跟我說,我哥按條條框框卡的話,可以辦拘留的?!?/p>

      “拘留?”于耀芳驚呆了。

      “那個好心的民警又偷偷跟我說,那些個條條框框都是有余地的,就看怎么去講這個事。講得好,也可以不拘留,今天就給放出來?!?/p>

      “這是什么意思?”

      米米沒接話,用一種復(fù)雜的目光看隋明亮,想說什么,遲疑著不能說出口。

      “怎么了?”隋明亮問米米。

      “爸!那個好心的民警問我,他們單位里的領(lǐng)導(dǎo),有沒有我們認(rèn)識的,可以幫我們打聲招呼。我們當(dāng)然不認(rèn)識他們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但我懂他的意思,就跟他講爸你是什么單位的、我是什么單位的,結(jié)果呢,也是巧了,那個好心的民警通過我講的信息,發(fā)現(xiàn)我們還真能跟他們單位一個領(lǐng)導(dǎo)扯上點關(guān)系。”

      “這怎么說?”隋明亮問。

      “爸,你們科室的齊主任,他姐夫就是這個派出所的副所長?!?/p>

      米米說完這句話,不再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看著隋明亮。那目光,能看到隋明亮心里的角角落落。隋明亮像被扒光了一樣,十分不好意思。他低下頭來,審慎地忖度。米米也不好意思再看隋明亮了,她把頭別往一邊去,憂傷起來。于耀芳不知道米米心里面在感慨什么,就是覺得奇怪。她戳戳米米。米米醒覺過來,趕緊換了個表情。于耀芳把米米拉到一邊,說:“米米,你和你爸這是怎么了?”

      米米沒說話,只是抬眼遠遠向隋明亮那兒看去。于耀芳也跟著米米看向隋明亮。闊大的停車場上,隋明亮正陷入沉思。

      “媽!我跟你提個要求行嗎?”

      “什么要求?你先說。”

      “你先答應(yīng)我?!?/p>

      “行,我答應(yīng)你?!?/p>

      “你知道嗎?我爸此時此刻正在作激烈的思想斗爭,他在想,是去找齊芳,還是不理會那個好心警察的提示,聽任我哥最終給拘留。我爸清楚,我們都清楚,拘留幾天,我哥也不會出什么事的,找齊芳也不是必須?!?/p>

      “你這孩子,怎么能這么說話呢?怎么就不是必須呢?你哥這么個病身子,到時候關(guān)在派出所里幾天,能不出事?”

      “媽!不是你一個人關(guān)心我哥好嗎?我們跟你一樣關(guān)心?!泵酌紫肓讼?,說,“媽!我要你答應(yīng)的是,不管我爸最后做的是什么樣的決定,你都不要為難他?!?/p>

      于耀芳黯然道:“是啊,讓他去找齊芳,請齊芳幫我們求情,聽起來不是多么復(fù)雜的事情,但對你爸來說,是復(fù)雜的。”

      于耀芳和米米就這么靜靜地站著,等著隋明亮。過了許久,隋明亮走了過來,用很淡然地語氣對她們說:

      “都是老同事,齊芳會幫這個忙的。我去找他?!?/p>

      5

      隋明亮去往單位的途中,經(jīng)過了護城河邊的那個小型民間演藝平臺。一個與隋明亮年齡相仿的女人穿著盛裝,正用詠嘆調(diào)唱著一首悲傷的歌曲。盛大而隆重的服裝,與她身后泛著綠光的骯臟的護城河水、高矮胖瘦都有的那些個樹,還有她周圍那十幾個三三兩兩散坐著的老人,形成一種奇妙的構(gòu)圖,乍一看不協(xié)調(diào),多看幾眼,倒也能看出一種別樣的美感。隋明亮遠遠聽到女歌手悲愴的歌聲:

      “余生啊,我們多情的余生啊,就像那孤傲的山嶺,像那疲憊的河流,像天上流淌的云啊,慢慢地流淌,傷感地流淌,多思地流淌,流淌啊……”

      這奇妙的詠嘆女郎是上帝專門派來撫慰隋明亮的吧?都讓隋明亮快要覺得是一種幻覺了。隋明亮對她滿懷感恩。他穿越馬路,那兒有一個小賣鋪,他決定去買一箱礦泉水,送給今天在這兒活動的老人們,用這種方式來釋放心里的感恩。

      抱著礦泉水走向這群老人的時候,隋明亮心里一陣忐忑,仿佛一個小孩子有一天決定闖入他在一旁觀望了許久的一個籃球隊、一個興趣班、一場野炊——一個大家都踴躍參加的圈子。隋明亮非常想知道,當(dāng)他以一種積極的姿態(tài)來融入這民間演唱組合時,他們會抱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事實證明,他們是欣賞和接納隋明亮的。隋明亮一個一個地往他們手上遞礦泉水,他們都禮貌地說著“謝謝”,高興地發(fā)出要他經(jīng)常來這兒一起娛樂的邀請。隋明亮離開護城河邊,向著他和齊芳約定的茶樓走去,他感覺到,剛才他在護城河邊的所作所為,就像一場電影之前的加映片,像一個大型聯(lián)歡會之前的彩排,像一場大運動之前的熱身,當(dāng)然,他是非常需要這種熱身的?,F(xiàn)在,經(jīng)過了熱身的隋明亮一臉篤定地站到了茶樓包間的門口。

      包間里,齊芳和趙剛松早就到了,還有另外一名同科室的同事。三個人正在踴躍地吐槽,見隋明亮進來,他們?nèi)詣x不住車。

      “我聽到知情人士說,那個市領(lǐng)導(dǎo)專門在西邊給她買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領(lǐng)導(dǎo)的老婆、孩子是不知情的,領(lǐng)導(dǎo)的老婆經(jīng)常出差,一出差,那位領(lǐng)導(dǎo)就一連數(shù)天住進那套房子里去?!?/p>

      “我聽說,她和那個領(lǐng)導(dǎo)是在咱分公司跟工商局一次聯(lián)歡會上認(rèn)識的。那次聯(lián)歡,她提前打聽,聽說那個領(lǐng)導(dǎo)喜歡聽宋祖英的《越來越好》,就專門把這首歌好好練了練,那天那個領(lǐng)導(dǎo)坐在下面被她的歌聲吸引了。要不然,憑她那點姿色,還是搞不定那個領(lǐng)導(dǎo)的。他們這個檔次的人,什么漂亮貨色沒見過,還輪得到她?”

      一切如隋明亮預(yù)料,他們在吐槽小梅。小梅長得漂亮,這是公認(rèn)的,可是他們現(xiàn)在連她的漂亮都要否定了,那么,他們所說的關(guān)于小梅的一切,都當(dāng)不得真。但是他們是不管真假的,把他們討厭的小梅往死里說,才是唯一的目的。

      “小梅調(diào)進咱科室了嗎?”

      中間,隋明亮覺得如果對他們的話題不參與也不好,就這么問了一句。這一問,問到了齊芳的痛處?!皠e提了,人家后臺大,借調(diào)基本上就跳過了,直接就正式調(diào)入?!?/p>

      趙剛松安慰齊芳:“像她這種姑娘,不會滿足于待在我們這個清水衙門的科室,她肯定是當(dāng)個跳板,先在機關(guān)坐住,說不定下半年就跳到別的科室去了。”

      齊芳不理會趙剛松的好意,繼續(xù)尋找吐槽小梅的話題點,跟著一起來的那個人肚里也有料,馬上拋出一個新料去滿足齊芳的耳朵。隋明亮聽了聽,這個料更加不可信。如果把他們爆的一堆料全部加在一起,往小梅身上一裹,這小梅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墒?,小梅不可能是這樣的,如果她真這么惡毒和有心計,他們這三個人今天在這里連吐槽她的勇氣都不敢有,真正的惡人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

      隋明亮坐在他們中間,他需要提醒自己,千萬不要被他們熱烈的情緒感染,不要被人性中的惡抓住,起哄地也來說一嘴小梅。他做到了,但他為此痛苦。他想起退休前的那五年里,他對這樣的吐槽有著非凡的預(yù)見性,發(fā)現(xiàn)苗頭就逃得遠遠的,于是單位里任何小圈子的背后動作、它們所帶來的惡果,都沾不到他身上。有一次,單位一個領(lǐng)導(dǎo)被匿名檢舉了,領(lǐng)導(dǎo)們壓住了檢舉信,暗中排查檢舉者,機關(guān)里幾乎所有人都被談了話,就隋明亮沒有,為什么?人人都知道隋明亮與世無爭,絕不可能干那樣的事?,F(xiàn)在倒好,退了休,居然還要主動坐在這兒沾這種東西。但是為了健樹,他是豁得出去這一次的。

      隋明亮就靜靜地聽,靜靜地喝茶。這杯茶多么像每個人的人生啊,需要先把提供口感的茶葉沉淀到杯底,才能喝到氣味芬芳的水。難怪中國人那么愛喝茶,看來從生下來就懂得人生如茶的道理了。隋明亮正在胡思亂想,手機響了。

      早不來,晚不來,小梅這個時候來電話。他跟小梅其實不算深交,也不可能深交的,他們的關(guān)系也就是文藝愛好者間的惺惺相惜而已,典型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所以小梅跟他平時是不打電話的,怎么剛巧他今天約了齊芳,她就把電話打過來了?搞得好像她知道他要去聽別人吐槽她。

      “隋老師!”小梅一直是叫隋明亮“隋老師”的,這更印證了他們那種以才華為紐帶的相惜關(guān)系?!拔沂切∶?,是這樣的,我給你報個喜。我的調(diào)動正式辦成了。哪天你有空,我請你喝個茶,也算是慶祝我調(diào)動成功吧。”

      又是喝茶!隋明亮心里一驚,一邊舉著電話一邊緊緊盯著他的左、右、前方三個人,他們顯然也在專注地聽他講電話。隋明亮趕緊對小梅說:“好好好!好好好!”

      小梅聽出了隋明亮不便接電話:“隋老師,你先忙!改天我定了時間和地點,發(fā)微信告訴你?!?/p>

      隋明亮放下電話,看到齊芳用不咸不淡的目光瞥著他。齊芳訕笑了一下,說:“老隋,你接電話那么緊張干什么呀?”

      壞了,難道他聽出來打電話的是小梅?今天可是來找齊芳辦事的,這倒好,反倒讓齊芳對他生出了疑心,這可怎么辦?隋明亮嗓子很干,他飛快地轉(zhuǎn)動腦子,發(fā)覺這個時候還來得及補救,怎么補救呢?站隊啊,齊芳要的不就是站隊嗎?齊芳要了那么久,他隋明亮死活就不站隊,現(xiàn)在他突然站隊了,不就什么都好說了嗎?于是隋明亮大聲說:“我覺得小梅這種姑娘挺蠢的,大家都在說她那些個破事,她還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到處喊人慶祝調(diào)動成功。這么蠢的人,真是不適合到機關(guān)來。機關(guān)是個什么地方啊,是那些個沒腦子的人也能來的地方嗎?齊主任,我覺得你反感小梅是對的,事實證明,她沒有資格調(diào)到我們科室來。”

      非常好!隋明亮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交了一份口舌給齊芳了,他剛才的那段話里,盡管沒有編造任何小梅的槽點,但布滿了對小梅的蔑視、嘲諷和看低,這段話稍微加以放大和拉伸,就是隋明亮吐槽小梅的證據(jù)。齊芳以后完全可以跟任何人說:“你們看,就連隋明亮這么與世無爭的人,都看不下去小梅調(diào)到我們科室來了?!饼R芳就只要隋明亮表達一下他的態(tài)度就可以了,話狠不狠、過不過分,一點都不重要。齊芳抿起嘴來,微笑地看了看隋明亮。他端起茶壺來,親自給隋明亮續(xù)水。隋明亮趕緊用手阻擋。齊芳推開了隋明亮的手,把水倒進了隋明亮的杯子。隋明亮不安地看著水從壺嘴里流到他的杯子里去,仿佛看到了“成交”兩個字。

      倒完了水,齊芳把自己的杯子舉起來,對隋明亮說:“老隋,咱倆喝一杯吧。感謝你這個退休的老同志,還來幫著我操心科室里的人事?!?/p>

      隋明亮懷著極大的悲哀喝了一口茶。齊芳也一樣,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到面前?!袄纤?,聽說你上次跟剛松說,你不愛喝茶,要喝只喝礦泉水。我跟你講,你都已經(jīng)退休了,再不要只喝礦泉水,要學(xué)著喝喝茶。礦泉水太純凈了,喝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茶不一樣,有味道?!?/p>

      是??!隋明亮六十歲之前,居然真的一直做著成為純凈水的夢,還可以說做成了,這真是奇跡,他怎么就成功了呢?可是,這個成功是虛妄的吧?他今天不是來喝茶了嗎?到底還是做了一杯茶。他今天的所作所為是必須的嗎?接下來呢?他該何去何從?

      此時游走在隋明亮心里的這些個思緒,說明了一個事實: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于耀芳嘴里死不悔改的隋明亮,已經(jīng)決定對自己做一次深入的調(diào)整了,只是怎么調(diào)整,他還沒想好。

      隋明亮就這樣滿腹心事地回到了家,于耀芳馬上問:“齊芳答應(yīng)幫忙了嗎?”

      “明天帶套換洗衣服,去接兒子?!?/p>

      “真的答應(yīng)了?”

      “齊芳當(dāng)著我的面給他姐夫打的電話?!?/p>

      于耀芳大喜,用力在隋明亮臉上親了一口。隋明亮對正在看他們笑話的米米說:“米米,幸虧你沒有調(diào)去機關(guān)。你要調(diào)去,真是夠戧!”

      米米和于耀芳都不解地看著隋明亮。隋明亮什么也不說,要進臥室睡覺。于耀芳攔住了他,“等一下,有件事告訴你!”

      “什么事?”

      “隋明敏在下午你出去的時候來過了?!?/p>

      “她來干什么?借錢?”

      “這次不提借錢的事了。她打退堂鼓了,不想創(chuàng)業(yè)了。”

      “那她來干什么?”

      “她說她想去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p>

      “領(lǐng)養(yǎng)孩子?”隋明亮先是一驚,繼而高興,“她這個樣子,這把年紀(jì),也不大有可能自己生了,現(xiàn)在想到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也算是她有頭腦?!?/p>

      “但是隋明敏說,她自己一個人帶不了孩子,她說你和我反正退休了,在家里也沒事干,她要把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放在我們家,讓我們幫她帶。”

      于耀芳說完這句話,米米已經(jīng)在旁邊笑得喘不上氣了。

      隋明亮簡直要服了這個思維怪異的妹妹了。她總是有本事讓人對她大跌眼鏡,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叫別人幫她帶,不夠奇葩的人還真想不出這樣的怪招。

      “你打算怎么回應(yīng)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對她有求必應(yīng)?”于耀芳問。

      “那你是怎么回應(yīng)她的?”

      “我沒有給她答復(fù),我跟她說,我們家里的事,你大哥做主。哼!我想把這個包袱踢給你。你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連拒絕別人的能力都沒有,真的是不行?!?/p>

      隋明亮抓起手機就給隋明敏打電話,堅定地拒絕了她的奇葩要求。不論隋明敏在電話那頭如何對他進行道德綁架,隋明亮都堅持拒絕。只要破除了心里面的某個坎,拒絕一個人就變成了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打完電話,他看到米米在旁邊笑,而于耀芳怪模怪樣地把一個拇指豎起來,“米米你看,你爸教訓(xùn)起人來的樣子真酷,我都快成他的粉絲了?!?/p>

      隋明亮放下電話,走過去對于耀芳說:“于耀芳,你的嘴歪了。”

      于耀芳一驚:“我嘴歪了?真的嗎?米米,快拉我到洗漱鏡那兒去。”

      米米看到隋明亮臉上促狹的表情,提醒于耀芳:“媽!我爸逗你玩兒呢?!?/p>

      “你個老東西!逗我干什么?”

      隋明亮說:“于耀芳,你用簡單粗暴的思維活了快一輩子了,這就是后果,現(xiàn)在你連別人的一句玩笑話都聽不出來。”

      于耀芳不明白隋明亮想說什么,隋明亮已經(jīng)進臥室了。米米說:“我爸的意思是,人老了,有些堅持一輩子的東西該改一改?!?/p>

      米米一直懂隋明亮,她不但懂,而且懂得怎么在最合適的時候讓隋明亮知道她懂他,所以她是這個家里最聰明的人。這個夜晚,米米在隋明亮進入臥室后不久,跟著進來了,她告訴隋明亮一件她知道了很久的事:小梅的確是有后臺的,齊芳他們嘴里所說的那個領(lǐng)導(dǎo),其實是小梅的親叔叔。分公司下面的小單位雖然遍布了三個省,但整個分公司里,出色的姑娘并不多,小梅和米米是這為數(shù)不多的姑娘中的兩個。作為同齡而相識的人,米米有更多的理由來關(guān)注小梅,所以她對小梅的情況比隋明亮、齊芳他們知道得更多、更具體、更準(zhǔn)確。

      等米米走出臥室,隋明亮一個人坐在那兒呆呆地想,米米早就知道小梅這個情況了,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他呢?想了片刻他一驚,其實米米辭職的動作里包含著對他的失望——她不像小梅那樣有關(guān)系,所以在這個人情復(fù)雜的體制內(nèi)單位,是混不出什么大名堂的,不如趁著年輕,把自己拋入更廣闊的世界,看看有沒有別的出頭機會。

      可米米為什么終究還是告訴了他呢?而且是在他今天主動約請齊芳喝茶,與他們一起吐槽了小梅之后,這個問題沒太費隋明亮的腦筋:米米想讓父親不要為了跟風(fēng)吐槽了小梅一下而內(nèi)疚。很顯然,米米雖然對他失望過,但從來不曾恨過他。

      夜里隋明亮醒過來的時候,發(fā)覺于耀芳沒有睡著。隋明亮就假裝睡著,感覺著她的心事。后來,于耀芳突然翻過身來,慢慢地從后面抱住了隋明亮。隋明亮因為一種說不清的情緒,發(fā)出了一聲嘆息。于耀芳聽到了聲音,打開床頭燈,靜靜地看了隋明亮許久。

      6

      隋明亮組織了一次家庭觀影。健樹本不想去的,經(jīng)于耀芳百般勸說才答應(yīng)了。隋明亮把隋明敏也叫上了。隋明敏剛測出有輕微的抑郁癥,這么看來,她之前兩次惹他們厭煩的非分要求,或許是抑郁癥的表現(xiàn)。隋明敏的抑郁癥讓隋明亮覺得組織一次這樣的家庭聚會挺有必要的。他們看了一部爆米花片,中間隋明亮向左、右別過頭去偷偷打量健樹和隋明敏,兩個人都很安靜??雌饋恚辽俳淠沁呉呀?jīng)一切恢復(fù)如常了,這說明習(xí)慣了安靜生活的健樹對那篇文章所帶來的內(nèi)心動蕩,是有很多辦法進行驅(qū)逐的。

      電影結(jié)束后他們走出影城來到電梯口,有許多同樣剛看完電影的人堵在那兒等著下電梯。隋明亮簡單數(shù)了數(shù)電梯口站著的人,兩部電梯要裝兩次才能把這些人裝走,何況還有源源不斷從影城出來的人,他們這邊又是五個人,如果同時進電梯的話,最大的可能是等電梯走過兩次后。也就是說,他們要在這個電梯口等十來分鐘。隋明亮就提議說:“我們走安全通道吧,反正就五層樓,而且是往下走,不累?!庇谝妓麄兙透迕髁烈黄鹱甙踩ǖ?,一對情侶也跟著他們過來了。下到一樓,隋明亮他們發(fā)現(xiàn)通往樓外的大門是用一條鏈條鎖鎖住的。于耀芳就開始埋怨隋明亮。隋明亮只好馬上帶著他們爬樓梯到二樓,再找電梯下去,在這個過程中,于耀芳一直在埋怨。

      “你看人家隨大流的,早就走到你前面去了,就你一個人想不走尋常路,帶我們跑到這兒來了。現(xiàn)在別人都已經(jīng)走遠了,你想追也追不上了。你瞎搞害了自己不說,還要拖累我們?!?/p>

      于耀芳說的是沒錯,先前在五樓電梯口等著的人十幾分鐘內(nèi)確實全部下來了,比他們要快。但是于耀芳忽略了另一個事實,那就是,跟著他們走安全通道的那對情侶,沒有在看到大門被鎖時跟著他們走樓梯上二樓,而是堅持了一會兒,立即就有人從外面塞了一把鑰匙進來。門外面一直就坐著個保安。要說時間成本,這一對情侶最終走出大樓所花費的時間,是比先前五樓電梯口一半以上的人要少。隋明亮他們下去后看到那個大門外坐著的保安,才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

      說明了什么呢?有時候,我們另辟蹊徑是沒有錯的,錯的是沒有堅持到最后。沒能堅持到最后的原因,是在關(guān)鍵時候沒有從里面敲敲門,主動尋求一把突破障礙的鑰匙。隋明亮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自從約請了齊芳后一直堆積在心里的那種年輕時才有的迷惘,此刻灰飛煙滅了。他感覺到,辦完退休手續(xù)那天那種通透感又在身體里出現(xiàn)了。隋明亮看看街上那些樹,枝葉浴風(fēng)飄蕩,他覺得它們特別有美感。

      第二天上午,隋明亮和于耀芳從河邊散完步回來,又遇到了在那塊地上聚集的老宋他們。他們正在商議去區(qū)政府嚴(yán)正講出他們的抗議??吹剿濉⒂诙诉^來,就有人喊住他們,勸他們家派一個代表去區(qū)政府,因為這樣更好打健樹這張牌。于耀芳想爭辯什么,隋明亮用眼神制止了她。于是他們二人就靜靜站在人群中,很快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了,也沒有人再來游說他們了。隋明亮又跟于耀芳使了個眼色,二人悄悄走出了人群。

      有時候,你很直接地選擇與人群保持距離、格格不入,反而會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融入在人群里是最好的隱匿方式。

      但是隋明亮和于耀芳只走開了幾米就停了下來。隋明亮對于耀芳說:“要不,你就做我們家的代表,跟他們?nèi)ヒ惶税伞N医裉煲?yīng)聘?!?/p>

      阻止建變電站,這是整個紅帽子巷所有人共同的事,他們家也不例外,不能因為老宋冒犯過他們,他們就找到理由不參與這個事情了。

      于耀芳說:“好!我去?!毕肓讼?,又問:“你真的要去應(yīng)聘嗎?你說你才退休個把月,就要去重新工作了,這又何必呢?!?/p>

      隋明亮笑笑說:“我想看看自己以后除了固定收入,還能不能再有一份收入。到時候,就有錢給你們付月供了?!?/p>

      “你想買新房?”

      “前幾天我跟你說賣房換房的事,你當(dāng)時拒絕換房,我猜是因為你擔(dān)心換個大一點的房子需要貸款,你只是不敢讓我們過有月供的生活。健樹的身體每個月都得花錢,你我的退休金加起來一個月才萬把塊錢,有月供我們的生活壓力會很大。如果我再掙一份錢,月供的壓力自然就緩解了。”

      于耀芳感慨萬千地望著隋明亮:“可你這把年紀(jì)了,還要去跟那些小年輕競爭……我心疼?!?/p>

      隋明亮是拿定主意要去打一份工了,這么多年遠離塵俗倒有一點好處,他的身體狀態(tài)比同齡人要年輕許多,再打十年工,應(yīng)該也不成問題。過往這些年,他本有能力去改變家人的生活,只要他隨波逐流。但是,順流而下的過程中水面上漂過的生活垃圾,還有水垢,令他對此望而卻步。他最終選擇孤獨地走在岸上,看他所看的風(fēng)景。

      一生中漫長的黃金時間里,做了那樣的選擇,其實他是不后悔的。但不后悔不代表他對家人沒有愧疚。實際上,那種愧疚在最近的這些天來已經(jīng)成了他最大的心理障礙,他需要找到一種方式把它解決掉。趕緊去打工,就是他找到的解決之道。

      隋明亮來到事先預(yù)約好的應(yīng)聘地點。坐在外面等待的應(yīng)聘者有七八個,他們沒有一個超過四十歲。隋明亮坐在那兒等著工作人員叫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個被叫進去的。往里面走的過程中,隋明亮在心里為自己打氣。

      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的。當(dāng)年在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屆考生中,他還是市理科狀元呢。這個就不說了,就說那個三十一年里,他堅定地把自己丟棄在世俗世界之外,那不是一種能力嗎?有誰能夠把這樣的壯舉堅持那么多年?

      隋明亮推開門進去了,坐下來自我介紹:

      “我叫隋明亮,今年六十歲,剛從一個全國排名前二十的國企辦完退休手續(xù),我是一名管道工程師,我從二十四歲到五十五歲一直在一線工作,我設(shè)計的項目獲過的獎包括……”

      負(fù)責(zé)招聘的是兩個年輕人,他們的年齡還沒有健樹大,這是一個比較袖珍的企業(yè),隋明亮看中它的朝氣。這兩個年輕人,顯然被隋明亮的履歷嚇到了,兩個人都不敢先吭聲,好像先說話就會露了怯。隋明亮三十幾歲的時候自學(xué)過心理學(xué),他見到這個情況就知道他肯定過不了這一關(guān)。不是他的問題,是他的履歷冒犯了這兩個年輕人的生澀和單薄。這種冒犯只能造成他們對他的抗拒。他得跳過他們,直接去跟總經(jīng)理談。

      隋明亮起身向他的下一站走去。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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