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又名錢紅麗,70后,安徽樅陽人,出版有《低眉》、《風吹浮世》、《詩經(jīng)別意》、《萬物美好,我在其中》、《一輩子歷歷在》、《讀畫記》、《一人食一粟米》和《等信來》等數(shù)十種隨筆,現(xiàn)居合肥。
一
H君:
小長假,我們?nèi)チ艘蛔聧u,桃花源一樣的偏僻寧靜。島上隱有一個小漁村,走著走著,我看見泡桐樹在開花,渾身上下,幾乎沒長一片葉子。這棵樹很有些年紀了,老得褪去所有枝條,只剩下一根骨感錚錚的主桿,冒出幾串紫花……那一刻,無比恍惚,瞬間決定,留下來居一宿。
這里四面環(huán)湖,必須靠船才能到達。
尤其是孩子。我們一起尋找居宿,找了好幾家,終于找到一處,講好價格,我坐在他們家的客廳里歇息,忽然發(fā)現(xiàn)有好幾戶人家養(yǎng)了許多公雞,意味著凌晨三點開始打鳴——我神經(jīng)衰弱,一聽聲音便醒。那一刻有悔意,還是想乘船離開,可是,孩子怎么勸,也不愿意走。他說非常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孩子自在小城里生活,只去過一次我的故鄉(xiāng),可是他的氣質(zhì),還是隨我。
這一晚,我?guī)缀鯖]闔眼,雞鳴太過頻繁。枕了一夜油菜花的香味,半眠半寐,山風依稀吹來蠶豆花的香味,豌豆花的香味,我睡在虛幻的水之上,醒神的花香之中……
黃昏,眾鳥歸林,八哥最多,一起停在樹梢間,講個不停。山下有水潭,成千上萬只蝌蚪扭成一股黑繩子,在水里蛇行。這里的幾棵辛夷,仍在開花,橙黃色系,纖塵不染。看見這樣的辛夷,自然會想起王維以及《輞川集》。王維這個人就應該活在中年的春天,活在四面皆水的孤島之上,活在鳥鳴山更幽的詩歌版圖里。
所有游客在五點半之前乘最后一班船離開了,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在山腳下揀拾黃昏。
這里有一座古寺,初建于東晉,歷千年而衰落,殘破不堪。有兩位居士,義務幫忙,一位燒火的廚師,一名住持,沒見著他,會客室里有一套工夫茶具,泛著光,有些年月了,仿佛剛泡過一場茶,不便進去打探。天井里的牡丹正開著,白色的,無比寧寂,一棵紫色的,尚打著花苞。我和孩子坐在花階上,各想各的心思。
喜歡這樣的荒無一人的殘敗,凋清,寥落,別有一股寂氣,什么都是破的,下雨時,屋頂漏水,許多鋁盆在那里等著接水……寺院東面荒著七八壟菜地,燒火的師傅拿著鐮刀正在四周除草。我問他,怎么不種些菜。他說,平時太忙了,要劈柴,買菜,燒飯,沒有時間種。寺院后面平房屋頂上,果然有一個大煙囪。師傅還說,蟲子也多,種出的菜都被蟲子吃了。這些年,我一直有疑惑——為什么小時候跟著媽媽種菜的年代,沒有那么多的蟲子呢?
中國土地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什么時候失控的,也不得而知了。
拿起鋤頭挖了幾下地,一塊黝黑肥沃的好土壤,一個勁地慫恿師傅春來一定種點東西。菜地邊緣有一畦地,被白色塑料布覆蓋著。師傅說,是漚的底肥,豆角秧子、南瓜秧子要用的。聽說終于要種菜,方心滿意足離開。
——正是我所向往的地方啊。幽寂無人,一些些的衰落,兩棵樸樹站了怕也幾百年了,剛剛萌發(fā)新葉,四望,皆是一望無際的湖水,大海一樣霧氣茫茫,沒有邊界。真想去掛單。白天給他們種菜,夜里寫東西,一夜一夜,想必睡得香。
黃昏的時候,我與孩子在村里游蕩,又碰到寺里燒火的師傅,他拎著一只桶,黑狗在他面前歡快地引路,烏黑的毛色里已然雜有白發(fā),上了年歲的一只狗了,我們?nèi)r,他趴院落的路上曬太陽,眼神溫和,見慣了陌生人,永遠放下了警惕,眼里有佛一樣的光芒。我對著師傅驚訝一下,笑笑,他也笑,側身而過。我回頭又看看他,敦實的背影,仿佛有獨自的意味,也是無邊的寂寞了。他是廬江人,把一生都獻給佛了。不忍問他有沒有兒女。
若有兒女,兒女又怎么舍得讓自己如此大歲數(shù)的父親孤身前來僻野之地辛苦地生活?
怕是沒有兒女的,孑然一身……只顧著與他聊天,臨走時竟忘了給他一點錢?;蛟S給了也不要的。他活得自尊。
回到城里,常常想起他來。一個人孤苦伶仃在荒島生活,劈柴,灑掃,煮飯,炒菜……沒完沒了的一日三餐。
他說話非常非常慢,特別結巴。我尊重他,耐心聽他敘說一切日常瑣碎……那一刻,他可以感受得到一個陌生人對于他的尊重。我說,你好忙啊,真不容易啊……他笑笑,仿佛有一點苦澀。
以后有空,我們還帶孩子去看他,以及天井里那幾棵白牡丹。一株蠟梅高過天井的圍欄,隆冬大雪之際,又是另一番景象吧。
臨走,問居士,可接受掛單。她說,沒有房子居,有時來人,四個人擠在兩張單人床上。
晚餐時,見我一個勁地說著小村的好。那家的女兒說,你待一天覺得好,時間長了你肯定受不了的。我說,怎么會呢。到底,她不懂我的心意。
這個村里,仿佛從來沒有過年輕人,都居到岸上鎮(zhèn)上了。只有老人,還有一口井。
一位老人在洗衣服,我給她打水,好像她就是外婆,她向我榮耀地訴說著,這里的好處,空氣好,安靜,樹葉上沒有灰塵。她說,不像你們城里,我是居不慣,那么多車子,吵死了……這里家家戶戶都是平房,整潔干凈。每家門前都栽枇杷樹,正值掛果期,郁郁累累,隱在白墻黛瓦間。魚鱗瓦上生著青草,蒼蒼翠翠……隨便坐在石階上,望天,望水,淤積多年的體內(nèi)濁氣被悉數(shù)清空,鼻腔里被灌滿花草的芬芳馥郁……
夜里,吃罷晚餐,借了一盞礦燈,我們在山腳下閑走,是彎彎的細月,隱在薄云里,仿佛長了毛,恰便是古詩里的毛毛月吧,并非杜甫的藤蘿月。天上沒有一顆星星,四周皆黑,有一點點害怕。湖之對岸,有燈火,白練一樣飄拂在遙遠的天邊,離我們很遠很遠,真是孤島,九八年通電,至今沒有自來水,我們用的喝的都是井水。
黃昏,與孩子四處閑走,又看見下午井邊洗衣的奶奶,她坐在門口矮凳上嗑瓜子,咫尺之地,是菜園,青蒜壯碩蒼翠,豌豆花幽幽白白,植物們一齊默默地生長著。
生長,也是一種陪伴,長情地陪伴,比如寺院里那只上了年紀的黑狗,對于燒火師傅的陪伴,比如這些蔬菜對于洗衣老人的陪伴……
人與人的陪伴,終歸是短暫的,唯有植物,唯有山水自然,對于人的陪伴才是永恒不滅的。它們一直在,但凡需要,它們隨時會來到你的身邊。
雖一夜未眠,但空氣好,第二日,人依然有精神。用過早餐,我們又上山了。
整座山都是我們的——蒼松高聳,枇杷樹郁郁幽幽,茶園蒼古……清晨霧氣中的翠竹修篁,比昨日陽光下的更具審美;大片的杉木林,一棵棵,可合抱之,春天既萌發(fā)生機,也催生衰殘沒落——刺狀杉木枯枝一根根落得滿地,叫人想起兒時,去外婆屋后的杉木林撿拾枯枝,回來燒火,嗶啵作響的往事。通往山上的,有許多小道,山幽氣清,晨鳥眾鳴,還是八哥最多。八哥這種鳥,氣長,詠嘆調(diào)一樣,把一句話拉得太長,加上悅耳,我們只能傾聽,無法插嘴。實在忍不住,朝樹巔的它們打一聲呼哨,嗬,不得了,它們不依了,說起話來,頻率更加密集,密不透風,那一句句話,真長啊,可與西方小說的長句媲美,在人前,八哥終于炫了一次技。我們只能傾聽,這天籟中的一籟。
漸漸地,島上陸續(xù)來了外人。我們悄悄乘一艘渡輪離開,風大,微微有一些涼意。行于茫茫水上,回頭看,那座孤島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我們仿佛不曾去過……
二
H君:
昨夜大雨如注。不及凌晨四點,便被雨聲驚醒,再也沒有睡意……總是僥幸心理,不起來,說不定過一會兒還能睡得著呢。只是,每一次都失望——沒有人像我這樣在四季的黑夜里輪番堅守。黑夜它究竟有多么深刻廣袤,是無法訴說一二的。
臨睡讀蕭紅,她在小說里寫: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
蕭紅沒有用問號收束,她用的是句號。原本談不上詰問的,只能自己悲傷給自己聽。這女子在短暫的一生中,縱然嘗盡人世的悲苦哀涼,下起筆來,卻也冷靜從容。
《呼蘭河傳》,我是坐月子的時候看的。最近,朋友贈來一箱書,這本書也在其中,我又把拿來重讀。一本經(jīng)典的書,是可以印證心跡的。這七八年,因為孩子,吃了很多難言之苦……而今再來讀蕭紅,又是不同感受,句句貼心入骨。她的眼界真高啊,置身那樣混亂的年代,一直不為政治意識所左右,寫自己認為值得寫的一切。多少年過去,濁浪淘沙,她的昔日友好,如今一個個地成了“古人”,唯有她歷久愈新,永遠光芒四射。她天生就是寫小說的胚子,把呼蘭河街上的一個大水坑,都表述得如此神奇,是抽離的,冷淡的,一點點地描摹,猶如一個頑皮孩子,看著眾生在水坑前尷尬輾轉,都是引車賣漿者,貧苦的人,趕大車的人,賣豆腐的人。
說起貧苦者,沒有人有蕭紅那么垂憐他們,一字一句里都飽含著愛意,是廣大的慈悲一點點地分布。一個平凡人家,想吃一塊豆腐都得忍住,實在忍不了,撂下一句狠話:“不過了,買一塊豆腐吃去!”蕭紅在后面添幾句:
“這‘不過了三個字,用舊的語言來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chǎn)了!”
無比淘氣靈性又老成持重的寫法,真是愛死人了。
然而,貧苦之人,吃一塊豆腐,都要下這樣大的狠心……往深處讀,簡直字字血淚。
可是,蕭紅卻以如此輕松俏皮的語言去描摹,足見其功底,有多深厚。
我一章一章往后讀。讀著,讀著,又倒過來,回頭再翻,一遍一遍重讀,翻來覆去的,不過是無比欣賞,這樣好的文筆,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都是那么平凡,為什么她把它們這么隨意地一組合,則發(fā)出了這樣奇異的光彩,叫人如此難舍?
難怪魯迅那么愛惜她——這世間不可多得的聰明女子。
可是,她在處理自己的感情生活方面,卻又那么的糊涂,錯一步,步步錯,一路錯下去。她太弱了,無力掙脫命運的牢籠。我不太懂得她的心意,也不可妄說——說得不對,反而是對她的折辱。
她身上有一股子俠氣。與端木婚后,朋友幫她搞來一張離開重慶的船票,她竟給了端木,讓他先走,自己挺著個大肚子借居在小友雜志社里,就那么旁若無人地,于人來人往的走廊上鋪一張席子,兩手后撐著地,艱難而緩慢地坐下去……朋友們都不解,簡直生她的氣了。她這是為的什么呢?在許鞍華的電影里,看著那一幕,我一點也不替她難堪尷尬,反而看出了一種地母精神——她如此的艱難不便,卻把唯一的船票讓給那個原本由他來照顧自己的人。
那個人一直挺欣賞自己的,這就夠了嘛。這一張船票里,有無盡的恩情。這世間,有多種愛,男女之愛,原本算不了什么了不得的情愛。
愛情是不堪一擊的。
我一直欣賞林賢治先生的那本《漂泊者蕭紅》(許鞍華電影里每一個細節(jié)幾乎來自這本書),以一個男性的角度去寫一本關于女性的傳記,滿目里皆是慈悲憐惜,真的難得。
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談一本書稿的。之前,朋友對我講,廣州某出版社邀請他代約一部系列叢書,朋友便約了我的一部。后來他叮囑,責編是個“老人”,不用微信、微薄什么的,叫我發(fā)書稿的同時,把電話號碼留給對方就可以了。
電話接通,原來就是林賢治先生,他的普通話里雜有濃重的粵語味道。第一次與自己敬重的師長通話,本能的緊張,不曉得說什么才得體,只一個勁地“唔唔唔”。林先生還說,買過我的《詩經(jīng)別意》,頓時慚愧,覺得沒寫好,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我也想說,買過他的蕭紅傳記,可是,腦海里怎么也搜索不到傳記的名字,只好把話咽下去。
那天下班回家,太累了,真是累得手機都拿不動。我用的是免提,自己癱在沙發(fā)上,手機放在耳朵邊……
掛掉電話,家屬忽然說一句:這個人好正派!
真是奇怪,為什么講幾分鐘的電話,就能判斷出一個人的人品呢?
我的不擅于口頭表達,往往被人誤以為冷漠,不懂事,不講禮數(shù)。永遠這樣,真是百口莫辯。我也委屈啊,可是,你能叫一個口訥的人怎么樣呢?
每個人都有死結吧。我也不想努力去解了,隨它去吧。
這幾天,看看蕭紅,又忍不住看看汪曾祺。一樣愛不釋手。
汪老頭的小說,幾乎全涉獵過,這次重讀,還是有新意。
他的東西為什么好?
因為古拙。
一個賣餛飩的,挑的擔子都是楠木制的,精巧,耐用,整天挑著這副擔子走街串戶,別提多有古意了。
汪老頭的這一副文字的擔子,可真有來歷呀。
現(xiàn)在的作家太缺乏古意了,只有一身的匪氣,戾氣。
蔣勛的氣息也好,都是一脈承擔下來的。我們?nèi)衣犓v杜甫講紅樓,聽了五六年,聽壞了兩只小錄音機。再去下單同款的,淘寶早已缺貨失傳,說是廠家不生產(chǎn)了。我們每天早晨聽,刷牙的時候開始,一直到早餐結束,成了慣性。后來再也聽不見了,悵然若失。
有一次,與家屬提起,叫他再買一只別的款式的小錄音機。最近,我們家又恢復了早間蔣勛課堂。還是杜甫李白,還是紅樓,一段段地聽。這也是一份氤氳吧。起先,是家屬想給孩子啟蒙古詩詞,未曾想,把我這個大人也聽入迷了。我會在心里比較,我的對于古詩詞的見解,與蔣勛的,有什么不同。
古詩詞是永恒的好,但,這種好,它對于不同知識背景的人,則有著不同的投射。蔣勛的眼界,高度,都比我的開闊,令人瞬間“補了差價”,久而久之,你的眼界就會被提升——因為會心,而被提升。蔣勛講王維也講得好,這樣的好,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得到的,應該慶幸,感恩。中國的文字延續(xù)幾千年,其間承載的東西太多了,然后我們學會一點點地剔除,還原,回到本質(zhì),慢慢地,走向天心月圓,走向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這么說,熱愛文學的,都是荒涼一派。最后,什么也沒有被擁有,可是,我們的心里應有盡有。
好想居山去,最好在一個寺院里掛單,哪怕居兩個月也行,每天按時吃飯,按時休息。我想完成一本書——將宋元的那些畫家捋一遍,慢慢將他們的畫寫出來。不曉得多喜歡范寬等人的畫,有許多話要講出來,需要長時間的安靜,不被俗務打擾。現(xiàn)在的時間都是零碎式的,總被工作、家務、孩子所切割,無法凝神靜氣。真怕憋著憋著,便消逝了,待日后動筆,再也流淌不出了。
有一天,看見溥雪齋的畫,滿眼雪意,簡直被震動。好喜歡啊,那么的脫俗高遠……可是,聽故宮博物院的人講,他的畫四九年之前很有市場,但之后,由于審美的關系,價格就掉下來了。那個專家說的蠻隱晦,我倒是聽出來了,無非意識形態(tài)也能決定一個時代的審美。真是啼笑皆非……
三
H君:
這里七八天,陰雨連綿。今天終于晴了,并非朗晴,是夾雜了霧蒙蒙的晴。陽光仿佛無力得很,穿不透低垂的云層。五點未到,被樓下人大聲的咳嗽聲驚醒,再也無法入眠。六點半起來,抽空去外面慢跑幾圈。幾日不見,我家屋后草叢里除了茂盛的野豌豆苗以外,竟然有了數(shù)不清的紫花地丁、白花地丁,星星點點,紫白相間,開在雜草縫間,望之,悅然。去年一棵都沒有,今年突然長出來,猶如天外來客——得歸于飛鳥的功勞,它們不曉得在哪里吃了籽實,恰好飛到我們小區(qū)上空排泄,從此便也留下種子。
萬物神奇啊,一顆顆小小的種子自遙遠的地方被飛鳥帶至四面八荒,落地生根,發(fā)芽,開花,從此定居下來。這些美麗的存在,永恒的存在,恒星一樣,千萬年未曾改變過。
往年,一樹李花落了,也就落了,今年大不同,經(jīng)過李樹下,不經(jīng)意一望,嗬,吊掛著無數(shù)小果子,暗紅色系,橢圓形,櫻桃那么點大,一場一場雨過,長得太過迅速,今年終于有野李子吃了。李樹的葉子異常茂密,小果子長在密葉縫中,往下垂著,宛如迷你版馬奶葡萄,讓人禁不住要伸手去觸摸,李樹太高了,我太矮了,夠不著,只能站在樹下看,像看著自己的孩子——見風長。
春天是造物送給人類的禮物,讓你一次次猝不及防,收獲新鮮與神奇。昨天,送孩子上學,七歲的他又發(fā)出了天問:為什么春天叫春天,而不是叫冬天呢?我起先沒太在意,就回答他: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是遠古的祖先早就給命名好了的嘛?他鍥而不舍:那為什么春天叫春天,而不是叫冬天呢?
真是把人問主了。我無法給他一個信服的答案。
大人的一顆心早已蒙塵,不比孩子,他初來人世,小腦瓜里想的都是終極命題,可以上升至哲學高度的。
是啊,我們正遭遇著的春天為什么不叫“冬天”呢?夏天為什么不叫“秋天”呢?
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孩童所發(fā)出的疑惑,在做大人的這里,真是無解啊??梢?,我們多么蒼白淺薄。是俗世的污濁一點點把我們原本無塵的心靈遮蔽了,以致整天渾渾噩噩而不自知。
人的及時反省,該有多難。
陰雨前一陣子,天氣無比晴朗,連續(xù)兩個早晨去屋后荒坡的甬道上慢跑,所看到的景象真是無與倫比。這些天忙別的事,忘了跟你講講。
晨曦微露,一踏上甬道,溝渠里竟然閃爍著無數(shù)鉆石,它們滾動在茂盛的草葉上。這個時候,朝陽剛剛升起,一霎時,玫瑰色、橘黃色的光線斜射到溝渠,人有一種幻覺,仿佛整個草葉上的鉆石在微微晃動,那真是被神所照亮的千金一刻。由于地勢的關系,白霧仿佛一齊集中在溝渠里,緊鄰溝渠的是荒坡,荒坡上楊柳依依,美得無言——有一種記憶被迅速喚醒過來,還是童年,牽著牛去放牧,每一個早晨都是如此美麗,只是渾然不覺——晨曦微露至煦日東升,天地間白霧裊裊,草葉上的夜露閃閃發(fā)光,原來人世就是有仙境之地。不知道露珠為何要如此炫技,高難度地于草葉尖上玩雜耍,生了根一樣立在草尖子上——怎么就滾不下來呢?真是天機。
春露與冬露是截然不同的,春露更白更亮,更晶瑩,尤其心子里還居著一個個天使的樣子——旭日乍出,這些數(shù)不盡的露珠仿佛成了一個個寶盒,倒映著寶光,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一味在人世建立起七寶樓臺。魏晉的詩詞里已經(jīng)有了“晨露晞晞”的句子,干干凈凈的,穿越千年而來。我們這里的晨露,也是魏晉的晨露吧,幾千年未變,一夜一夜跨千山萬水而來,難得的幾個晴天,被早起慢跑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直銘記于心。
現(xiàn)在是晚春了,柳絮紛紛拂拂,飄得滿池塘都是,金魚好像不感興趣,如果是松花就好了,魚兒喜愛掠食飄到水面的松花,這個時候的魚,叫松花魚,新安江一代的水域就有的。我一直希望可以走一走徽杭古道,總是沒有機會。月底會再去一次杭州,再去一次千島湖。原本可以不去的,但,還是答應主辦方了。非常喜歡杭州,可能與南宋的歷史有關吧。我叫他們提前一天訂票,這樣就可以騰出半天去西湖周邊看看,小孤山、滿覺垅等地是我特別感興趣的地方。去年秋天,沒有時間,只在杭州過了一夜,深夜跟著眾人在蘇堤上走了一個來回,什么也看不見……
在經(jīng)常慢跑的那條甬道上,從冬天就開始發(fā)現(xiàn)一對喜鵲夫婦,總是停駐在固定的那棵白楊樹上商量著什么。每次去,它們每次都在,好像每天都在講同一件事的樣子。一開始,我沒明白,待到初春,它們一點點地銜樹枝搭窩,我才恍然有所悟——原來,夫婦倆一直為把窩搭在何處商量了半個冬天呢。好珍重的決定啊——兩個一個勁地叫著叫著,臨了,是要孕育小喜鵲呢。那只窩,它們搭得好漫長,及至春深,終于搭好,再去,就看見一只喜鵲在溝渠里覓食,再也不見另一只的身影,在這之前,飛到哪里,它倆都一起。可能另一只在趴窩了吧。如今,怕也是雛鳥出世了。這些天總是陰雨,一直沒有去了。
喜鵲真是漂亮。它們身上的毛,除了潔白的那一部分,還有一部分根本不是黑色的,我仔細觀察過,應該叫“紫檀色”才確切,就是那種黑得醇正,黑得絕望,然后有了涅槃新生,就成就了紫檀色系,無比高貴的顏色。它們停駐不動的時候,把翅膀收束得緊緊的,只有前胸是白色的,等到飛翔時,又是兩樣的了。雙雙俯沖滑翔時,有一種異端的美。黑白永遠是經(jīng)典色系,不比孔雀、鸚鵡們,乍看,怪驚艷的,但,不經(jīng)看,看多了便審美疲勞了,有一種臟兮兮的不潔感。而所有黑白色系的鳥兒都耐看,除了喜鵲,還有小燕子,披一身黑,到哪里都帶著一把長且細的剪刀,精靈一樣掠過水面,你看著它們,感覺人世一忽兒靜下來,身邊的草正在生長,萬物都有著它們永恒的秩序。
小區(qū)里的紫藤終于開了。天若不晴,都對不起這一架紫藤,一年只有唯一的一次的花開機會。紫藤在陽光下,格外靜,有一種靜是瀑布的靜,兜頭傾瀉而下,你是接不住的,這種靜。只會被鳥鳴聲打破秩序。除了紫藤,西洋杜鵑也要大面積開了。等杜鵑謝了,便輪到薔薇了。薔薇有了許多青色花骨朵,一日大似一日。
春天所有的花,仿佛都在賽跑著開,都是性子急的,一刻不能偷懶,小號、單簧管、小提琴一齊出動,一個勁地演奏……春天的交響樂洪隆隆的,已然進入高潮,接下來會被滿架的薔薇拉入到尾聲,無聲地開,無聲地落,滿地殘紅……
看著綠天綠地的,人總是惆悵落寞感傷,猶如雨天在家聽帕赫貝爾的《卡農(nóng)》,小提琴拉得直比割肉剔骨——好痛啊,結果是,你什么也追不上,什么也無法擁有,甚至不及一棵小草,小草在每一個醒來的凌晨,可以擁有鉆石一般的露珠;你甚至不比一朵落花,落花也曾被蝴蝶蜜蜂關注過的——還是伸手留不住歲月啊。人一入中年,便江河日下了,老得厲害,你無法對抗生命的衰老倦怠,只有一顆心,鴿子一樣飛去飛來的,是蒼灰色的。
到了夏天,就好了。夏天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一點一點地帶人升騰,自高處俯望人間的繁蔭乍地,所有的日子都是明晃晃的,火熱的,激情的,沒有死角的,可以坐在地板上,靜靜讀一本書,聽一首交響樂——所有的蔭翳不請自來。
何時才能完成一本古典音樂隨筆呢?什么時候才能寫出一本宋元時期的“讀畫記”?對他們早已爛熟于心,昨晚,家屬隨便翻范寬、宋徽宗等人的畫,我一下便能指認出他們來,滿紙蒼煙,厚古遼遠,現(xiàn)代人的畫真不能看啊……
這個時候桐花也開了,可惜無緣得見。《子夜歌》寫得真是好——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創(chuàng)作談
不止一人對我有過規(guī)勸:你的格局小了點,何不嘗試宏大敘事?
每一次,我都不以為意。
一直主張自小格局里窺大氣象。以繪畫打個比方——天生不會唐宋長卷的恢宏廣闊,我的散文頂多算一本本單薄的冊頁窄軸,未翻幾頁,便落了尾。但,你看,四言詩,與五言、七律比起來,更見張力——因為欲言又止,所以含蓄低回。
我無比癡迷于局部、細節(jié)的描摹,傾心于“小我”情緒的鋪陳。說到底,這時一種天真——文學的核心就是天真。所謂的大眾,不正是由無數(shù)的“小我”構成的么?
較之小說、詩歌、戲劇等文體,散文的創(chuàng)作,最耗心神——從一個人的散文中是可以看見他(她)的心性的。
可不可以講,我寫散文,就是寫自傳?
我們每一個寫作者,都是脆弱微小的,要記得時時向古典致敬,虛心學習她的簡潔不蕪,她的沉郁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