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皎旸
一
在油麻地上海街的小公園里,一個奇怪的女人出現(xiàn)了。她骨瘦如柴,四肢蒼白,戴墨鏡、口罩,穿橙色吊帶裙,拎褐色工具箱,趿一雙鑲嵌羽毛的布藝拖鞋,穿過人群,徑直走到公園旁的隱秘小徑,開始喂動物。
她先將工具箱打開,拿出透明方碗,從里抓出一把鳥糧,然后對著公園旁的綠皮球場,奮力一撒。很快,鳥群從四面八方?jīng)_來,掠過女人羸弱的腰肢,穿過球場外的網(wǎng)欄,霸占大半個綠皮地,瘋狂啄食。
待鳥糧撒完后,女人又拿出另一個碗。這碗里有兩格,一格裝濡濕飯粒,一格盛五彩斑斕的顆粒物。只見她往里走了幾步,對著灌木叢邊的坑渠蹲下來,先抓一把飯粒,將其均勻涂抹在坑渠蓋里面,然后再將一個個顆粒物用力貼上去,反反復(fù)復(fù)。大約半小時后,她站起身,掏出濕紙巾擦手,然后關(guān)上工具箱,穿出小徑,走回人群中去。
最先發(fā)現(xiàn)這奇怪女人的是安東——一個退學(xué)在家的無業(yè)少年。那天下午,安東宿醉醒來后無所事事,四處閑逛。就在他穿過玉器市場,途經(jīng)上海街小公園時,一條鮮橙色的纖瘦背脊吸引他。望著白皙香艷的肉體,安東不由自主走過去,側(cè)身站在灌木叢后,踮起腳,想看女人蹲在那里做什么——當(dāng)他看清楚時,他被女人對著坑渠蓋粘貼顆粒物的行為驚呆。
這是個瘋子,安東想。他本想快速逃離,但好奇心又逼他停留。不久,女人站起來,目不斜視向前走,安東緊隨其后。他跟她進(jìn)入街市,見她買了幾袋果蔬又走出來,混進(jìn)在人群里,直至天橋底——那里有個用木板搭的棚子,外罩一層透明浴簾。女人撩起浴簾,推開一塊木板,迅速鉆進(jìn)去。
有意思,安東想,這女人有點意思啊。
第二天,安東早早起身,幾乎一上午都泡在小公園附近,左顧右盼,直到傍晚,那女人終于出現(xiàn)。這一次,他目睹了她喂鳥到貼顆粒物的全過程。等她離開后,安東立刻上前,貓低身子,觀察那坑渠蓋——很快,他看見一團(tuán)灰不溜秋、毛茸茸的東西在蓋子下閃爍棕色的光。老鼠!安東差一點就叫出聲來。這瘋子在喂老鼠!他不敢再看坑渠一眼,拔腿就跑。
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會每天跑去坑渠邊喂老鼠呢?老鼠是那樣惡心又危險的動物。她為什么會對它產(chǎn)生情感?安東想不通。他必須要找個人和他一起想,于是他給嘉嘉打了電話。
嘉嘉比安東大五歲,是網(wǎng)站記者。一個月前,她因為“退學(xué)少年”專題訪問而在社工的介紹下認(rèn)識了安東。她問了他很多隱私問題,例如,你為什么不想上學(xué)?你覺得這樣的人生有意義嗎?你愛你的家人嗎?你愛你自己嗎等等。他不是一個愛談心的人,但不知道為什么,望著嘉嘉閃著櫻花粉光亮的雙眼皮,還有不斷張合的潤嫩嘴唇,他將自己全盤托出。從那以后,他總想和她聊天。
大多數(shù)時候,嘉嘉對他的話不感興趣,甚至完全不回他的信息,除非他說一些與古惑仔有關(guān)的八卦,或發(fā)生在油麻地兇宅的怪事,嘉嘉才會充滿好奇,又開始問他一連串的問題。于是他明白了,嘉嘉是個喜歡獵奇的女孩。他決定用這個怪女人的故事來獵嘉嘉。
“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
安東在電話里賣關(guān)子,嘉嘉卻冷冰冰:“有話就快說。我在忙?!?/p>
“我跟你說……我看到了,一個女人——”
“喔?!?/p>
“一個很特別很特別的女人……”
“如果沒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掛電話了?!?/p>
“她在油麻地的公園旁喂老鼠!”
“什么?”
“我說,她在油麻地的公園旁,一個沒什么人去的小徑里,利用飯粒把一些奇奇怪怪的顆粒物黏在坑渠蓋里面,然后,吸引老鼠爬出來舔食……”
就這樣,安東成功吸引了嘉嘉,她答應(yīng)與他在星期五傍晚見面,不過前提是,他必須帶她去看那個喂老鼠的女人。
興奮許久的安東盤算著事后如何與嘉嘉約會。他決定帶她去新開的糖水鋪吃“心太軟”。如果她開心的話,說不定還能請她去看一場電影,然后趁熱打鐵,在黑暗里摸一摸她。
傍晚來臨時,嘉嘉出現(xiàn)在油麻地。她穿純白色短T恤,下搭海藍(lán)百褶裙,像浪一般搖曳到安東眼前。但安東卻笑不出了,因為嘉嘉不是一個人來的,她身后還跟著個男人,高大、健碩,扎日本武士頭,胸前掛一臺長炮般的相機(jī)。
“怪女人呢?”嘉嘉開門見山。
“等一下!還沒到時間……”安東沒了好脾氣,他故意不看嘉嘉,叼一根煙在嘴里。
但嘉嘉沒留意安東的情緒,她繞到另一邊,與男人細(xì)聲交談。
安東踮起腳,努力偷聽對話,但哪怕聽到了只言片語也不明意義——什么“頁面瀏覽量”,什么“粉絲互動”,什么“高峰時段讀者”。他只好將煙點燃,狠狠吸著。
煙霧繚繞時,嘉嘉忽然轉(zhuǎn)過身,側(cè)頭細(xì)細(xì)打量他:“你怎么不說話了?心情不好?”
安東便又傻樂:“沒有啊,哪有……”
就在這時,那抹鮮橙色身影出現(xiàn)在安東視線里。
“來了來了——”安東立馬對嘉嘉打眼色。他本想握住嘉嘉白嫩的手腕,對她說:別怕,別慌,跟我來,我們躲到灌木叢后……
但根本不等安東指示,嘉嘉和男人已追過去。男人舉起相機(jī),瞄準(zhǔn)女人,嘉嘉也從背包里抽出一桿錄音筆:
“小姐你好,請問你是這附近的居民嗎?我們有點問題想問你,可以把你的眼鏡和口罩摘下來嗎?”嘉嘉聲音嘹亮,引起路人側(cè)目,他們有的停下來,觀望或偷拍。但女人卻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用肉體撞開攔路的圍觀者,徑直走向那小徑,卸下工具箱,拿出透明碗,自顧自將鳥糧撒向球場。
很快,鳥群從高空俯沖而來——嚇得嘉嘉尖叫一聲。但不久她又冷靜,躲在男人身后,對他耳語什么,只見他將鏡頭對著鳥群,不斷拉遠(yuǎn)又拉近。
待鳥群被糧食固定在球場后,女人蹲下,拿出另一個碗。
“請問你這碗里是什么東西呀?是你自制的飼料嗎?”
女人不回應(yīng)。她如常將濡濕飯粒反復(fù)抹擦在坑渠蓋反面,一絲不茍。
“我們聽附近居民投訴,說你每日都會來這里喂老鼠是嗎?”
女人依然不為所動,逐一將顆粒物黏在沾滿飯粒的地方。
“你知道老鼠是一種很可怕的動物嗎?它會散播細(xì)菌,傳播疾病。你不怕這附近的居民因此被傳染嗎?如果真是那樣,你覺得你能負(fù)得起社會責(zé)任嗎?”
這一次,嘉嘉收起笑容,語調(diào)嚴(yán)肅,似乎想激起女人的辯駁——但是沒有,她仿佛什么也聽不到那樣,完成某種使命般重復(fù)手上的工作。
于是,嘉嘉拉著攝影師站起來,兩個人交頭接耳一陣后,便向著遠(yuǎn)處的路人奔過去。
安東望著嘉嘉遠(yuǎn)去的背影,又望了望腳下那熟悉的橙色背影,他一時想不到該做些什么才能讓自己看起來不像個傻子。一個被女人利用的傻子。某個聲音在安東耳里來回響。他將煙頭扔到女人橙色的屁股后面,狠狠踩著,再逆著人流悻悻離去。
當(dāng)晚,神秘女人在油麻地公園旁喂老鼠的報道出現(xiàn)在社交媒體上。
那是被精心剪輯為三分鐘的短視頻。畫面里,一群鳥宛如餓狼般撲向球場。緊接著,橙色的女人出現(xiàn)。鏡頭拉近:她的臉被遮得密不透風(fēng),幾點白色碎屑出現(xiàn)在毛發(fā)稀疏的頭皮。鏡頭向下:女人蒼白的手指布滿污漬,摩擦布滿銹跡的坑渠蓋。
此時畫外音起:“所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它的皮毛攜帶跳蚤、螨蟲等次生害蟲,假如進(jìn)入住宅區(qū),便會污染食物、傳播細(xì)菌,實在恐怖!但近日,我們的人氣記者嘉嘉,就在油麻地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女人——如影像所示,她每日打扮神秘,行為猥瑣,拎著一大箱怪異食物,去上海街公園旁的隱蔽小徑,喂老鼠!”
畫面切換至油麻地街頭。嘉嘉舉著話筒訪問路人:“請問你們是油麻地的居民嗎?你們是否知道這附近有女人在公共場所喂老鼠?”
而路人的反應(yīng)仿佛串通好一般,皆如被毒咒擊中:
——什么?老鼠?有人在附近喂老鼠?哇好惡心,害死人呀!趕她走啦!諸如此類。
幾個小時后,這個視頻已被不少網(wǎng)友轉(zhuǎn)發(fā),就連安東的同學(xué)也在群里討論它:
——那個嘉嘉好靚女!
——靚女又大膽。
——她每次的訪問都好犀利!
——是呀,總是能發(fā)現(xiàn)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但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要喂老鼠?
——不知道呀,好恐怖!
一條條信息彈出來。嘉嘉,嘉嘉……他望著這名字,感到一股無名火在胃里燒著,于是放下手中的酒瓶,憤怒戳著手機(jī)屏幕:“那個喂老鼠的女人是他媽我先發(fā)現(xiàn)的!”安東發(fā)了這條信息上去。
過了幾分鐘,沒有任何人回應(yīng)。他又發(fā)了一句:“你們記住,嘉嘉是個臭……”
說完,他退出群組,摔碎酒瓶,翻出廁所里的殺蟲劑,又抄起門邊的拖把,氣勢洶洶出門了。
安東穿過夜游的人群,經(jīng)過那個在夜色中發(fā)出深綠光芒的球場,對著那坑渠蓋狠狠噴藥,直到刺激的味道沖擊他的鼻子,他才徑直穿過街市,走到天橋底。在那里,一個被透明浴簾包裹的木棚子靜立,它在安東的雙眼里放大又縮小,露出怪獸般的輪廓。
安東如餓極的鳥一般,對著木棚沖刺而去,然后一腳踹在上面。
“啊——”
他仿佛聽到一聲尖叫,女人的尖叫,嘉嘉的尖叫。
這讓他感到興奮。他掄起拖把,無節(jié)奏地敲擊木棚,仿佛喪心病狂的鼓手在宣泄憤怒,直到拖把忽然敲了空——木棚開了。
安東沒站穩(wěn),跟著趔趄了一下。而下一秒,一張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夜色里。
“啊——”
這一次,尖叫的是安東。他松開拖把就向后跑。但怎么跑他都無法忘記剛剛看到那張臉,那張怪物般的臉,蒼白、瘦削,凸出來一對圓鼓鼓的眼球,它們一個血紅,一個棕黃,恨不得要垂落到冒著膿瘡的鷹鉤鼻頭,而在鼻子下面,極短的人中向左右兩邊無限開裂,露出一對高矮不一的尖銳嚙齒。
那晚以后,安東再不敢經(jīng)過上海街的小公園。
二
葉莎聽說“油麻地有女人喂老鼠”的離奇事件時,是事發(fā)后的翌日早晨。準(zhǔn)確來說,她那時剛剛被客廳傳來的異味熏醒。果然,愛麗絲又拉肚子了。
愛麗絲是葉莎養(yǎng)的一只大白兔。在葉莎干枯的中年單身生活里,這兔子是她唯一的甜心,安靜、柔軟、漂亮,每次將它捧出去放風(fēng)時,都可以贏來不少街坊的艷羨。
幾乎沒什么事可以將葉莎和愛麗絲分開,除了上個星期,她被攛掇回大陸參加相親會,離港一周,葉莎只好將愛麗絲交給她最信任的寵物托管所照顧。但愛麗絲似乎不滿意葉莎的做法,因為從那以后,它開始自閉,不再跳“兔子舞”,缺乏食欲,時常用嘴巴拱開兔籠,跑去大門邊發(fā)呆。三天后,愛麗絲開始拉肚子。
按理說,葉莎應(yīng)盡快送愛麗絲去寵物醫(yī)院治療。但她偏偏不信獸醫(yī),因為五年前,她另一只心愛的小倉鼠就莫名其妙死在了獸醫(yī)手下。于是,葉莎聯(lián)系了吉姆——一個獲得寵物通心療愈協(xié)會榮譽(yù)證書的年輕俊男。
“讓我來看看它——我們可愛的小公主愛麗絲。”吉姆從葉莎手中接過愛麗絲,然后,如往常一般,將它舉到他的眼前,與之對視。
葉莎在一旁不斷詢問:“它怎么了?是不是生我氣了?”
這樣緊張的氣氛似乎又讓她回到了五年前,小倉鼠去世的時候,她也央求吉姆對著它的遺照來尋覓靈魂:
——它現(xiàn)在到天堂了嗎,過得好嗎,有沒有怪罪我照顧不周?
五分鐘過后,吉姆終于開口說話:“愛麗絲受到了驚嚇?!?/p>
“什么?”
“它剛剛告訴我,它感到害怕,每晚都做噩夢,不敢睡覺?!?/p>
“是不是寵物托管所虐待它?”
“它說沒有,那里的人對它很好——放心吧,我推薦的托管所不會有任何問題啦?!?/p>
“那會是什么驚嚇?”
“一種異類的磁場恐嚇。具體是什么我也很難說,我只能猜測,這附近可能出現(xiàn)了什么奇怪的生物,它骯臟、危險,嚴(yán)重威脅到了愛麗絲?!?/p>
“那求你幫我再問問……”
“別急,讓我再與它溝通一下,它今天話很少,你知道,兔子一受驚就會這樣。”
又過了五分鐘,吉姆對葉莎露出遺憾的表情:“愛麗絲告訴我它累了,讓我不要吵它……”
“喔,我的寶貝……”
葉莎抱回愛麗絲,一邊撫摸它柔軟的毛,一邊親吻它的額頭。
那天以后,她開始留意,這屋子里有什么奇怪的東西會嚇到愛麗絲嗎?她為此進(jìn)行大掃除,扔掉不愉快的老照片,例如前夫與她的合影,還有那個三年前被她偷拍下來的小三背影。直到這天早上,葉莎一邊為愛麗絲清理排泄物,一邊聽早間新聞,忽然被那條“油麻地有女人喂老鼠”的報道擊中。她連忙走到電腦屏幕前,仔仔細(xì)細(xì)盯完了一整條視頻。
畫面的最后,葉莎看到那女人用濕紙巾擦擦手,然后徐徐起身,扭著纖瘦腰肢,搖擺著毛茸茸的拖鞋,傲慢地逆著人流,游去天橋底的木棚屋——她感到一些被塵封的恨意給激發(fā)了。
呸!騷女人養(yǎng)臭老鼠,葉莎對著屏幕狠狠罵著。
早餐過后,葉莎出現(xiàn)在家樓下的萬福士多,她買了一袋強(qiáng)力老鼠藥,急匆匆行至街對面的小公園,找到視頻里出現(xiàn)的那條隱蔽小徑,將散發(fā)牛肉干味道的顆粒物一股腦撒入灌木叢后的坑渠。
那一晚,愛麗絲胃口果然好了不少,葉莎也松了一口氣,安心睡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葉莎依然在一股惡臭中醒來。她望著病怏怏的愛麗絲,心想,難道那老鼠藥沒用?她又跑去小公園旁的坑渠邊觀察——不僅不見死老鼠,反而還能看見一些殘余的飯粒和五彩斑斕顆粒物——看來那女人昨天又來過了。
葉莎氣急敗壞找士多老板理論:老鼠藥怎么不管用?
老板笑著叫葉莎息怒:“老鼠這種東西,哪那么容易被殺死,再說,死了一只,還有千千萬萬只??!”
“虧你還笑得出!”葉莎兇起來,“你知不知道,就在你們士多對面那條街,有個騷女人在喂老鼠!你賣老鼠藥還不去殺老鼠,是不是不怕染病,不怕死?”
老板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想殺了公園那里的老鼠啊——看不出來,你還蠻有社會責(zé)任感的啊!”緊接著,他斜嘴一笑,告訴葉莎一個殺老鼠的絕招。
深夜,葉莎安頓好愛麗絲后,戴上醫(yī)用口罩、工人手套,拎一小桶從裝修鋪買的水泥、一包粟米粒,小心翼翼下了樓,來到無人的小公園。然后,她將粟米粒輕輕蘸上水泥,紛紛灑在坑渠蓋周圍。
“老鼠吃了很快就會腹脹而死?!笔慷嗬习宓脑捲谌~莎腦海里回蕩。
回到家時,已過了凌晨,葉莎累壞了,趴在沙發(fā)上喘氣。她托腮望著瓷磚地板,不遠(yuǎn)處的角落里,愛麗絲正安靜呼吸,那團(tuán)白嫩的毛茸好似巨大的雪球,在深藍(lán)的夜色里折射出夢幻的光。
這一次,秘方見效了。翌日一早,葉莎不再聞到任何異味,愛麗絲也干干凈凈窩在籠子里。她興奮得來不及洗漱,穿著睡衣就下樓,剛剛步及球場邊,就遠(yuǎn)遠(yuǎn)望見幾只死老鼠,散落在坑渠附近——看起來像一團(tuán)團(tuán)爛掉的香腸,蟻群密密麻麻為它們畫出死亡的輪廓。
不知怎的,葉莎有點期待那騷女人看到這一幕的反應(yīng)。是捶胸頓足呢,還是無聲淚流?為了目睹這戲劇性的畫面,葉莎一整個下午都守候在小公園。
百無聊賴地,她坐在石椅上,四顧熟悉街景,想起往日捧著愛麗絲來散步的時光。盡管這公園陳舊,但也有零星老人或菲傭聚在此閑聊、發(fā)呆,而愛麗絲則是葉莎與陌生人交流的唯一媒介。
“好漂亮的兔子??!”——路過它的人總?cè)滩蛔∩锨懊夙槺愫腿~莎聊幾句。每當(dāng)這時,葉莎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充盈。
“你知道嗎,大約五年前,我的小倉鼠剛剛?cè)ナ馈灰粋€沒良心的獸醫(yī)給害死!那時我傷心得不行,沒日沒夜地哭,也能夢見它……直到有一天,我一覺醒來,聽到有人敲門。等我跑去開門時,卻不見人影,只看到一個紙箱出現(xiàn)在走廊里!我低眼一瞧——紙箱里裝著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兔子!對了,就是這樣,那個小兔子就成了我的愛麗絲……”
她不厭其煩地對路人訴說這一場奇遇,美麗到足以彌補(bǔ)她丈夫出軌、中年失業(yè)、靠著離婚補(bǔ)助度日的可憐日子。
但此時,除了匆匆而過的路人,小公園不再有閑人光顧,它顯得愈發(fā)破舊,宛如廢墟。都怪那騷女人,葉莎忿忿地想,那條可怕的新聞嚇跑了所有街坊!
正想著,那抹鮮橙色的身影在前方拐角處出現(xiàn)——葉莎立刻伸長脖子,瞪大雙眼,細(xì)細(xì)望著。令她難過的是,那女人比視頻里看起來更瘦、更白,走起路來更嗲!
很快,女人走到了球場邊——幾只死老鼠就在她的腳邊。
葉莎屏住呼吸,期待女人停下腳步,然后花容失色,精神崩潰——但沒有。那女人仿佛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踩過一只死老鼠的尾巴,徑直走到小徑,放下工具箱,開始喂鳥。
怎么回事?葉莎詫異,難道這女人是瞎的?她站起身,緩緩踱步至灌木叢后。
近距離的觀察里,那抹惱人的橙色顯得愈發(fā)聒噪。而不斷揮起的白皙胳膊,也仿佛成了充滿挑釁的曖昧曲線。
不知怎的,葉莎的注意力逐漸分散,并倒退回三年前,某個午后,她也是這樣,悄無聲地躲在墻壁后,看一條溫柔的曲線,依偎在自己丈夫懷里,宛如嵌入他松垮肚腩的優(yōu)美飾物。
直到女人對著坑渠蹲下來,葉莎的目光才又聚焦。她大膽向前邁了幾步,站到女人面前——但女人卻對葉莎的入侵視而不見,拿出另一只碗,安靜地將飯粒抹在坑渠蓋里,一下又一下。
“喂——”葉莎忍不住對女人叫了一聲。
女人不語。
“我跟你說話呢!”葉莎又叫了一聲。
女人還是沒反應(yīng),抓了一把顆粒物,黏在坑渠蓋下。
忽然,葉莎看到一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在坑渠蓋下顯現(xiàn)——那窩臟東西又來了!
葉莎受夠了。她大喊:“你不要喂老鼠了!它又臟又惡心!”
女人像成心和她作對一樣,不僅不理會,還故意放緩動作,愈發(fā)優(yōu)美、靜謐。
葉莎急了,伸出粗壯的胳膊,推搡那蒼白的肩膀。盡管女人被搡得來回?fù)u晃,但就是不倒下,始終保持蹲立。
葉莎躁出了一身汗。她一邊抹臉,一邊看著女人那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臉。這神秘的裝扮是多么熟悉。
“不要臉!”葉莎罵著,一把扯下女人的眼鏡——女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迅速抬起頭來盯著葉莎。
那一刻,葉莎愣住了。
在淡紫暮色里,葉莎看到一雙無比稀奇的眼珠。它深陷在眉骨之下,一只被朱紅的湖泊包圍,一只泛著棕褐色的波光——仿佛是波斯貓,卻又比波斯貓多了幾分人情味。下一秒,那又長又卷的睫毛輕輕撲扇,凝結(jié)出模糊的霧,兩行五彩的溪流順著下眼瞼淌下來,沾濕淺藍(lán)色的口罩。
那天傍晚,葉莎的兔子不見了。據(jù)說她那天出門太急,連家門都沒關(guān)嚴(yán)——那沒良心的狡猾兔子,便拱開門溜走了。
三
有關(guān)喂鼠女人的傳聞逐漸在油麻地蔓延。有人說,她曾是砵蘭街紅極一時的鳳姐,被仇家毀了容,沒了生意,才淪落至此。也有人說,她曾是富豪的情人,被拋棄后又流產(chǎn),精神崩潰,當(dāng)老鼠是孩子。而最不可信的則是關(guān)于她雙色眼睛和怪異唇齒的說法。怎么可能,哪有這樣的人。
但總有潔癖的人無法忍受她的存在。他們自發(fā)組成團(tuán)隊,不斷輪流給食環(huán)署打投訴電話,直到對方宣布,他們已派人去消滅老鼠,并發(fā)送罰單到女人的木棚屋。
此事不久,天橋底的木棚在深夜失火?;饻缰?,只剩廢墟,警察趕來,女人卻不見蹤影。
得知此消息的記者嘉嘉,忽然想起幾個月前,自己做過的訪問。她不會忘記,那個喂鼠女人,就是住在這天橋底的木棚里。
于是,她再次帶上攝影師和幾個壯漢,前往小公園。這一次,她決定來一次大揭秘——將坑渠蓋撬開。
讓人驚訝的是,這個坑渠下并無下水道——它是假的,又或者是被棄用的。而在里面,鋪著幾層干草,草上還殘留著一些尚未被吞食的顆粒物。
就在嘉嘉要將頭伸進(jìn)去張望時,一團(tuán)毛茸茸的東西噌一下跑了出來。
“老鼠!”同事叫起來。
但嘉嘉定睛一看,不,那不是老鼠,那只是身型如老鼠,但生著貓耳朵、鳥型尾巴,滿身深灰茸毛的……不知名生物。
這家伙停在球場邊的石階上,警惕四顧。嘉嘉連忙命令攝影師拍特寫:它那張如骷髏般瘦削的臉上,生著一對不同顏色的小眼睛,一只粉紅,一只金黃;而鼻子與嘴連在一起,隨著呼吸向左右裂開,露出一對小小的門牙。
“咔嚓——”攝影師按下快門,下一秒,它伸開纖瘦四肢,迅速奔跑,逐漸飛離地面,消失在空氣里。
而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一個患有唇腭裂和虹膜異色的小女孩剛剛醒來,睜眼的瞬間,她在窗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和她一樣,同時擁有雙色眼睛和兔唇的無名小獸。
責(zé)任編輯 強(qiáng)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