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德政
摘要:馬來人和華人的不同歷史想象,導致馬來西亞迄今仍然面對許多政治上的身份認同問題。本文簡析馬來西亞馬來人和華人的民族主義起源,并梳理辛亥革命后的重大歷史事件所造成的種種政治后遺癥,探討當今馬來西亞族群政治的面貌。
關鍵詞:民族主義;馬來西亞;華人;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D73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2479(2018)02-0077-06
對每一個新誕生的國家而言,國家建構(Nation Building)都是頭等大事。作為一個后殖民地國家,馬來西亞的族群比例結構雖然符合亨廷頓所言的“文明斷層線”,但多年來都沒發(fā)生嚴重的族群沖突,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依然位居東南亞國家的前列。但如果仔細檢視馬來西亞各族群認同的形成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其國家建構過程中仍然不時呈現(xiàn)緊張局勢,其根源在于兩大族群——馬來人和華人對于“馬來西亞”有著完全不同的歷史想象。
一、馬來人的民族主義
今天,許多馬來西亞的馬來人自認為是當?shù)赝林?,但許多研究成果表明,現(xiàn)代馬來人實際上也是外來民族。美國人類學家賈德·戴蒙認為,現(xiàn)代的許多東南亞民族,包括馬來西亞、菲律賓、印尼群島,甚至遠至太平洋的新西蘭毛利人、波利尼西亞群島土著和夏威夷土著,都是南島語族擴張造成的結果,這個語族的根源在中國華南地區(qū)和中國臺灣島一帶。至于“馬來民族主義”的起源,一些學者已論證它是近代民族觀念的產(chǎn)物,受到西方殖民知識及種族觀念的重大影響。也有學者認為,“馬來人”是一種政治性概念,作為英殖民時代的產(chǎn)物,它最早出現(xiàn)于1800年代,并在1900年代初期穩(wěn)固下來。
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民族被想象為一個共同體,盡管每個民族內部都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與剝削,民族總是被設想為一種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愛。最終,正是這種友愛關系在過去兩個世紀中,驅使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們甘愿為民族這個有限的想象去屠殺或從容赴死?!卑驳律淖娓冈?jīng)擔任英屬馬來亞的殖民地官員,其父親就在檳城出生,因此,他的家族與英國在遠東的殖民事業(yè)有很深的淵源。他認為,殖民地官方民族主義的源頭并非19世紀歐洲王朝國家,而是殖民地政府對殖民地的想象。他還列舉出3種制度(人口調查、地圖和博物館)來說明殖民地政府是如何通過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和符碼化(Codification)的過程將自身對殖民地的想象移植到殖民地人民身上,并塑造了他們的自我想象的。
正如安德森所言,英國殖民者用人口調查的手段,把所有來自馬來群島的族群,如爪哇人(Jawa)、占碑人(Jambi)和武吉斯人(Bugis)等都歸類為“馬來人”(Malay,其實,荷屬東印度殖民者對馬來人的定義是定居在南蘇門答臘和巽他海峽一帶的民族群體),另外,英國人把從印度來的泰米爾人(Tamil)、泰盧固人(Telegu)、錫克人(Sikh)等歸類為“印度人”(Indian)。至于從中國南方地區(qū)來的人,一律稱為“華人”(Chinese),還根據(jù)他們的方言來細分籍貫如廣府、福建、客家、潮州、海南等。這種“分而治之”的手段深化了各種不同人群的族群認同,以利于英國人的統(tǒng)治。在地圖制作方面,西方列強將東南亞地區(qū)瓜分之后,刻意淡化自然形成的山川河海等地理特征,在各自的勢力范圍內標上不同的顏色,并在學校課本、郵票、明信片、旅館的墻上來展示這些地圖,讓這些識別標志的圖像深深嵌到人民群眾的腦海中,讓人民群眾開始想象自己與這片土地的關系和所屬的“命運共同體”。另外,蜂擁而至的“東方主義學者”構筑了龐大的殖民地知識體系,以他們的話語來解釋殖民地的歷史、文化和地理等。后殖民主義學者薩義德在其名著《東方主義》說過:“在東方的知識的標題下,自18世紀末以降在西方對東方霸權大傘底下,漸漸浮現(xiàn)了一個復雜的東方:它是適合作學術研究的,可以在博物館展示的,可以在殖民者辦公室中重建的,可以在人類學、生物學、語言學、種族和歷史論文中幫助說明人與宇宙的關系……”他也認為,這種知識形成權威之后,“就擁有了地位,也被不斷地傳遞并且再制”,“知識不再需要被應用于事實,而是沉默地從這個文本轉到另一個文本,觀念則匿名地被宣傳與散播,無所謂地重復,真的成為被接受的觀念:重要的是它們就在那里被無批判性重復、回響與再回響。西方殖民者通過上述幾種手段,強化了他們對殖民地的文化霸權和話語霸權,也鞏固了他們的統(tǒng)治合法性。
大英帝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自然也會把民族主義的那一套觀念強加在殖民地身上,因為“要戰(zhàn)勝可疑的東方,首先要了解他們,然后才能侵略、占有,接著可以進一步派出學者、軍人、法官,去認識學習、分辨那些古老、近乎被世人遺忘的東方語言、歷史、種族和文化”。占領新加坡并成為第一任總督的萊佛士對《馬來紀年》(Malays Annals)的整理及重新命名,是與英國試圖建構龐大的殖民知識緊密相關的,這也是將“馬來半島”本質化為“馬來人”的發(fā)祥地(馬來語為Tanah Melayu,英譯為Malay Peninsula或Malayland)的最重要的知識源頭在殖民者的主導下,一個民族根據(jù)一部半神話半歷史的文學作品被硬生生地塑造出來,雖然這種情況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也并不少見,但其影響對其他來到這片土地辛勤拓荒卻未被納入這個新想象出來的“民族”中的開拓者而言,是非常不利的。在這套話語霸權的論述下,“馬來人”是國家的主人(馬來語:Tuan),只有“馬來人”有這片土地的“主權”,往后,一套牢不可破的馬來霸權(馬來語:Ketuanan Melayu)論述逐漸得以構建,其他民族都是“客居者”“外來者”“外來移民”“非土著”,這些人沒有這片土地的“主權”,這也成為一些馬來人政客不時叫嚷“‘非我族類回歸祖籍地”的思想來源。
到了20世紀初,英國殖民者在馬來亞設立了瓜拉江沙馬來學院(Kuala Kangsar Malay College),這所被譽為“馬來人伊頓”的學院成了馬來民族主義精英的搖籃,學院中大部分學生都來自馬來貴族階層,各州的馬來蘇丹也送子女來學習。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殖民地當局逐步推行“親馬來人”政策,這讓這所學校畢業(yè)的馬來精英逐步掌控殖民地的公職。在英國殖民者眼中,他們對這片土地的“主權”奪自馬來蘇丹,這就形成了他們“馬來亞歸馬來人”的定見,造成二戰(zhàn)后馬來亞的獨立運動時期,英國人堅持要把政權移交給馬來人,然后再由馬來人去決定如何向其他族群分配公民權。而華人和印度人同樣作為這片土地的開拓者,在種種內外因素的限制下,在這個時期爭取權益的政治論述,其實也并無太多可支撐的落腳點。
二、馬來亞華人的民族主義
中國清政府自1877年在新加坡設立領事館、1893年在檳城設立副領事館以來,各任清朝領事都因海峽殖民地政府行政較為完備,加上英國殖民當局的嚴加控制,只能在當?shù)氐奈慕淌聵I(yè)上活動以尋求突破。清末領事執(zhí)行清廷的南洋華僑政策,尤其是在“癸卯改制”后大力發(fā)展南洋華僑教育,使南洋華僑的民族意識開始萌芽,但是,那時清廷主導的華僑教育重點仍然在于倡導“忠于朝廷”“效忠皇上”的方向上,真正讓華僑的認同轉向以“中國”為效忠對象的民族主義的產(chǎn)業(yè),還是由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派起了最決定性的作用。
有學者認為,南洋華僑的民族主義其實是清政府、?;逝珊透锩傻娜讲┺闹碌漠a(chǎn)物在中國清政府剛設立領事館的開始階段,清政府對南洋地區(qū)的影響力其實相當大,不少南洋商賈捐錢給清政府以獲得官銜,清政府也通過南洋各地的中華總商會來籌措僑資。但是,清政府的威信在甲午海戰(zhàn)、戊戌政變和庚子之亂后受到嚴重打擊,康有為領導的?;逝珊蛯O中山領導的革命派后來就在南洋爭奪華僑的支持。他們陸續(xù)滲透“癸卯改制”后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的現(xiàn)代學堂,創(chuàng)辦大量的報刊雜志宣揚政治理念。?;逝梢婚_始先占優(yōu)勢,后來因康梁分裂和領導層的種種失誤而陷入低潮;革命派則后來居上,以西方流行的“族裔民族主義”理論來宣傳具有排滿思想的“恢復中華,驅逐韃虜”政治口號,使?jié)M族貴族逐漸失去統(tǒng)治漢人的合法性,大量南洋華人也轉去支持革命黨的活動。據(jù)統(tǒng)計,在黃花崗72烈士中,就有29人是南洋華僑,其中的14人來自馬來亞。
中華民國建立后,中國國民黨在馬來亞各地紛紛設立支部以協(xié)助中華民國政府領事進行華僑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雖然民國初年,中國政局動蕩、內憂外患,但畢竟中國已經(jīng)開始民族國家建設的步伐,中華民國政府領事也繼承了清朝領事的大部分實踐方法,將中國國家權力逐步滲透到馬來亞華僑社會。中華民國政府領事主要通過國慶慶典、國語教學和籌款動員這3個手段,來鞏固華僑對中華民國的效忠。中國國民黨在馬來亞對華僑的種種活動也引起英國殖民政府的敵視,一些殖民地官員和官方學者甚至認為中國國民黨有將馬來亞淪為“中國第19省”的陰謀,必須加以限制。也有人指出,煽動馬來亞華僑反英的中國國民黨人其實是潛伏的中國共產(chǎn)黨成員,他們有意制造國民黨與英國的矛盾。20世紀20年代之后,英國殖民政府開始壓制華僑教育的發(fā)展,建立課本審查制度,任何不符合英國殖民政府意識形態(tài)的中國課本不得進入馬來亞,以免危及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1930年11月,經(jīng)民國政府與英國交涉后,雙方達成妥協(xié)。根據(jù)協(xié)議,只要中國國民黨的活動不危害馬來亞的利益,英國殖民政府將不會進行干預,但中國國民黨在馬來亞的影響力開始下降。不久后的日本侵華激起了馬來亞華僑社會的反日情緒,又使馬來亞的中國國民黨重新獲得集合華僑的政治力量,得以展開一系列的抵制日貨、購買國貨、捐款抗戰(zhàn)等活動。英殖民地當局對于馬來亞中國國民黨的不信任態(tài)度一直延續(xù)到日本入侵前夕,中國國民黨在組織華僑抗擊日本侵略方面也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
1937年的七七事變爆發(fā)后,馬來亞華僑的愛國意識達到最高潮,華僑社會同心協(xié)力、團結一致,給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最大的支持。南洋華僑商界領袖陳嘉庚和胡文虎負責組織華僑救濟祖國總會,每月都有大批款項匯往中國。據(jù)統(tǒng)計,1937年7月至1940年11月間,由馬來亞匯往中國的救濟金高達1.45億元,當時海外華人捐獻總額是2.28億元,馬來亞捐款總額占比達64%。
三、馬來亞獨立前的重大事件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對馬來亞的凌厲攻勢讓英軍迅速潰敗,英國引以為傲的“威爾斯太子號”戰(zhàn)列艦在馬來亞岸外被日本零式飛機擊沉。戰(zhàn)事進行不到兩個月,10萬英軍在新加坡向3萬日軍投降。這喚起了殖民地人民的政治覺醒,各股民族主義浪潮隨之澎湃洶涌,奠下了日后反對殖民、爭取獨立運動的基礎。
在日本政府對馬來亞實行殖民統(tǒng)治的3年8個月的時間里,日本殖民者有選擇性地對華僑進行迫害,同時對馬來人和印度人則拉攏利用。導致華人成為抗日武裝的主干力量,而馬來人軍警則被利用來對付主要由華僑組成的馬來亞人民抗日軍。此外,由于華僑的抗日情緒高漲,日本軍政府通過大檢證和肅清活動,在馬來亞直接屠殺了10萬華僑,整個占領期間加上饑荒餓死而減少的華僑人口達30萬~50萬之多,這對于200多萬馬來亞華僑而言無疑是一項大災難。另一方面,日本殖民者也強迫馬來亞華僑上繳5000萬元叻幣的“奉納金”。馬來亞華人數(shù)代以來的資本積累幾乎被搜刮殆盡。但是,馬來人普遍將日軍宣傳的“大東亞共榮圈”視為馬來人通過日本的協(xié)助來驅逐英國殖民者而獲得民族解放的途徑。日本的侵略對馬來亞人口結構的改變帶來長遠的影響,給日后的馬來亞族群關系帶來深遠的負面影響。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在英軍登陸前的約兩周的時間,馬來亞人民抗日軍走出森林維持社會秩序,然而就有一些馬來人聲稱在這段時期遭到“華人武裝分子的欺凌”,說這是馬來民族尊嚴受到馬來亞共產(chǎn)黨華人“恐怖統(tǒng)治”的一次慘痛經(jīng)驗。英國殖民者卷土重來后,宣布建立“馬來亞聯(lián)邦”(Malayan Union),準備放寬公民權,因為公民權的授予是秉持出生地主義(jus soli),即非馬來人只要在馬來亞出生也將具備公民權資格,但遺憾的是,這個對華僑有利的計劃卻未引起華僑的重視,他們所關心的還是國共內戰(zhàn)和中國政局的發(fā)展。這個計劃卻引起馬來人的巨大抗議浪潮,馬來民族主義精英挾著這股氣勢建立了代表馬來人的政黨,即巫人統(tǒng)一機構(簡稱巫統(tǒng),巫是指“巫來由”Melayu-馬來人),與英殖民政府進行獨立談判。
在馬來人的抗議浪潮下,英國殖民者決定妥協(xié)讓步,推出另一套“馬來亞聯(lián)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方案,收緊非馬來人對公民權的申請條件。這個計劃強調公民權(Citizenship)不等于國籍(Nationality),也不能發(fā)展為國籍,這對華人很不利。后來,華僑社會在陳禎祿等人的領導下,組織并發(fā)動罷市以向英國殖民政府施壓,但收效甚微。到了1948年6月,馬來亞共產(chǎn)黨決定用武裝斗爭來與英殖民政府對抗,英國動員十多萬英聯(lián)邦軍警圍剿一萬多人的馬來亞共產(chǎn)黨。
英軍為了切斷馬來亞共產(chǎn)黨的補給,強行把60萬華僑遷入600多個集中營。這時,馬來亞華僑的處境已到了最危險的地步,陳禎祿等人及時成立馬來亞華人公會(簡稱馬華),代表華僑與英國殖民當局合作,華僑的情況才稍微有所好轉。1955年,代表三大族群政治力量的“巫華印聯(lián)盟”(Alliance)組成,并贏得馬來亞的第一次立法議會選舉,隨后開始制憲進程并派代表赴倫敦與英國政府談判。
1957年8月31日,馬來亞宣布獨立,在接下來的一年中,在馬華公會的努力之下,超過100萬的華人獲得了馬來亞公民權。
四、馬來亞華人的認同轉變: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
對于當時馬來亞華人的認同轉變,著名學者王賡武簡明扼要地將其形容為從“落葉歸根”到“落地生根”。華僑社會領袖陳嘉庚代表的是“落葉歸根”,他強調南洋只是華人賺錢的地方,華人遲早還是要回到祖國的。“落地生根”則以馬華公會創(chuàng)始人陳禎祿為代表,他認為,所有華人都應該參與到“馬來亞建國”中,他強調“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可以分開,并反復說:“我們仍然可以保存自己的文化,依然是華人,只是政治上已成為當?shù)毓?,愿效忠本邦,以本邦為永久家鄉(xiāng)。
陳禎祿強調,“每個華人都應該熟讀四書五經(jīng)這些古訓,因為這就是我們中華民族道德、社會及生活的基礎。我們還要明白中庸學說以及仁義禮智信五德的道理?!彼鶕?jù)這套哲學形成的政治理念開創(chuàng)了史無前例的海外華人與其他族群共同建國的事跡。面對東南亞各國的民族主義浪潮,當?shù)厝A人最終雖然在政治上必須認同所在國而不是中國,但在文化上仍然堅持以中華文化為認同對象,在西方強勢介入和“排華”陰影籠罩之下,繼續(xù)堅守著中華文化在海外的陣地。
在陳禎祿等人的努力之下,馬來亞華人成功轉化為新生馬來亞國家的公民,并成功組建華人政黨,與馬來人政黨——巫統(tǒng)聯(lián)合執(zhí)政至今。
為了圍堵中華人民共和國并切斷海外華人對中國的文化紐帶,美國也積極插手東南亞華人的認同問題。1999年,美國國務院在1956年制定的《美國對東南亞華僑政策的指導方針》解密。其短短70頁紙的內容成了美國對東南亞華人實施統(tǒng)戰(zhàn)的總綱領,影響了好幾代東南亞華人對中國的觀感。這份文件建議:(1)助長海外華人的“反共”情緒以及加強美國的影響力;(2)清除“親共”影響與活動;(3)加強海外華人向往“自由世界”;(4)在鼓勵海外華人認同自身利益必須一致于居留國利益的同時,影響他們視中華民國政府為“反共”的政府象征。根據(jù)這份文件所制定的主要具體實施內容包括:(1)美國中央情報局援助中國臺灣當局培訓東南亞華人教師與學生的教育計劃;(2)舉辦各種國際交流項目;(3)美國新聞處負責傳播工作,降低共產(chǎn)主義在海外華人的影響;(4)直接以中國香港和中國臺北作為主要生產(chǎn)地區(qū),印刷材料、報紙、雜志、書籍以及制作廣播節(jié)目和其他中文材料,宣傳所謂的西方“自由”“民主”的價值觀。
如今看來,這些表面上是“公共外交”的項目都是出于“冷戰(zhàn)”和“反共”目的而進行的政治統(tǒng)戰(zhàn)。直到現(xiàn)在,這種“冷戰(zhàn)遺緒”仍不同程度地籠罩在東南亞人民的心中,還有少數(shù)人帶著有色眼鏡看待中國的發(fā)展,“中國威脅論”還有相當?shù)氖袌?,這與西方勢力長期在這個地區(qū)的宣傳活動大有關系。
五、馬來西亞成立之后的認同問題
1961年,出于圍堵共產(chǎn)主義和防止“骨牌效應”發(fā)酵的戰(zhàn)略考慮,在西方勢力主導下,馬來亞政府提出“馬來西亞計劃”,把馬來半島、新加坡、砂拉越、沙巴和文萊合并成為一個新的國家——馬來西亞。文萊后因發(fā)生國內叛亂和石油利益問題而最終沒有加入馬來西亞。1963年9月16日,馬來西亞正式成立,當時的總人口約1000萬;若不包括新加坡在內,馬來亞半島聯(lián)合沙巴和砂拉越兩州的人口共約700萬,其中馬來人占50.1%,華人占36.9%,印度人占11.1%。若把新加坡(75.2%的人口為華人)包括在內,則族群比例就變成馬來人只占39.4%,華人占42.3%,印度人占9.3%,原住民占6.7%。由于馬來人與華人的種族比例過于接近,馬來西亞的族群關系日趨緊張。1964年,馬來西亞舉行聯(lián)邦大選,新加坡總理李光耀以“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為口號北上角逐競選,造成新加坡與吉隆坡中央政府的關系迅速惡化,各地種族沖突頻繁發(fā)生。由于“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一浪接一浪地沖擊以“馬來人的馬來西亞”為基礎的吉隆坡聯(lián)盟政府的政權基礎,馬來西亞總理東姑遂下決心把新加坡逐出馬來西亞。1965年8月9日,李光耀通過新加坡電臺和電視臺宣布新加坡脫離馬來西亞,成為一個獨立主權的國家。之后,馬來西亞、新加坡兩國各自步上了不同的發(fā)展道路。這對于馬來西亞人的認同而言,是一件影響深遠的大事。
由于種種外部因素的影響,馬來西亞的馬來人和華人兩大族群就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認同路線,直到現(xiàn)在,馬來西亞國內都還存在“復國論”和“建國論”這兩個爭議不休的論述。
馬來民族主義所堅持的“復國論”認為馬來西亞是恢復1511年就已亡國的馬六甲王朝。復國論者認為,作為馬六甲王朝的繼承人,只有馬來人才擁有這片土地的主權(即“馬來人的馬來亞”),其他族群都是外來者,馬來人精英在馬來亞獨立之前與華人的政治代表達致“社會契約”,即馬來人賦予華人公民權,華人則承認馬來人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隨后出爐的聯(lián)邦憲法則把這套“社會契約”形成法律條文,后果就是造成馬來西亞成為多數(shù)族群享有特權的國家。另一方面,不滿馬來人特權的華人精英則一再強調“建國論”,即馬來西亞是一個新生的國家,是三大族群一起向英國爭取獨立所建立起來的國家,這個國家屬于所有的馬來西亞公民,不是屬于某一個單一族群(即李光耀所主張的“馬來西亞人的馬來西亞”的主要內涵),但“建國論”很容易被“復國論”者認為是挑戰(zhàn)馬來人或者有意貶低馬來人讓其他族群留在這片土地的容忍度。這兩大論述的沖突至今仍然主導著馬來人與華人兩大族群之間的政治博弈進程,各種激烈的政治論述仍離不開這兩個概念的范疇。
在“復國論”與“建國論”之爭的脈絡之下,不少學者至今還在爭論,到底是“馬來民族國家”(Malays Nation State)還是“馬來西亞國家民族(Malaysian State Nation)?馬來人學者一般認為,馬來民族早在國家之前就存在,所以這是馬來人的民族國家;但華人學者一般傾向認為是先有馬來西亞這個國家,之后才形成一個馬來西亞民族。但是,總的來說,由于馬來人官僚階級掌控著國家機器,可以利用官方語言和意識形態(tài)進行宣傳,華人的話語權始終居于劣勢。
為了解構根深蒂固的馬來民族主義和“馬來主權”,一些華人學者不贊成使用“移民”(對應的英文有migrant、immigrant、emigrant等之分)這個字眼來稱呼華人的先民。他們強調華人是這片土地的開拓者(settler)或者是先驅(pioneer),作為開拓者,華人應該享有這片土地的“開拓主權”,也應享有應得的話語權。
此外,馬來西亞各族也陷入同化(Assimilation)與融合(Integration)的爭論。不少馬來學者傾向于美國式的“國家是民族大熔爐”的理論,認為移民應同化于主流民族當中,教育體系應該是單元的,這樣才能塑造一個共同的認同。但是,華人傾向于自然融合,支持文化多元主義,認為各族群應該保留自身的文化和民族特征,以達到多元一體(Inclusiveness)和各族共存共榮的目標。在這種情形之下,馬來人視華人保留一個完整的中文教育體系為國家團結的“絆腳石”,華人卻把中文教育當成是桿衛(wèi)民族文化的最后堡壘,必須要抗爭到底。多年來,馬來西亞的中文教育是在上述兩套思路的交鋒下艱苦地發(fā)展起來的,在冷戰(zhàn)時期更是遭遇前所未有的壓力。到了中國綜合實力日益增強的年代,馬來西亞的中文教育才遇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轉機。
結語
有學者認為,流散于各地的猶太人都有一種精神焦慮感,總認為應該要對當?shù)刈鲆恍┴暙I,也期待貢獻得到承認,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將之稱為“求取別人承認”。其實,馬來西亞華人也有這種精神焦慮,必須不時地強調自己對這片土地的貢獻,這是一種承認的匱乏所導致的。但是,對于馬來民族主義者來說,華人越是聰明和勤奮,就越威脅到馬來人的地位,這是華人天生的“原罪”。在很多馬來民族主義者鞏固“馬來主權”的論述當中,馬來人所謂的“他者”或“想象中的敵人”不是指殖民統(tǒng)治者,也不是人數(shù)較少而經(jīng)濟力量較弱的印度人,而是指人數(shù)相對龐大而經(jīng)濟力量較強的華人。雖然,歷史上馬來西亞各族群曾經(jīng)一起受壓迫、一起對抗殖民者,也一起開拓這片土地,但是,在殖民者有意地以龐大知識系統(tǒng)扭曲各族群的真實歷史和族群認同,也在本土政治人物有意操弄族群意識以鞏固權位的情況下,馬來西亞各族群的真正和睦融合顯得遙遙無期。
馬來西亞各族群的身份認同是西方殖民者的政策、中國的政治變化和各族群之間互動等多方面因素博弈所產(chǎn)生出來的結果。就如美國學者溫特所說“身份有一種主體間或體系特征。身份是由內在和外在結構建構而成的”。泰勒也說,身份不是在孤立的狀態(tài)中炮制出來的,而是通過與他者半是公開、半是內心的對話協(xié)商而形成的所以,對于身份認同這樣具有復雜心理過程問題的考察,就必須分析影響它的諸多因素,如認同的動機、認同對象的作為、認同者自身的經(jīng)歷和認同的環(huán)境等。只有加強對身份認同復雜性的認識,才更能理解馬來西亞華人政治認同的困境,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何作為主導族群的馬來人在不同的歷史情境之下會產(chǎn)生不一樣的認同。馬來人和華人對于國家建構的不同認知使馬來西亞至今仍然面對不同族群對于自身身份認同問題,這對于形成一個有集體認同和凝聚力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而言無疑是一個重大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