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戲人生

劉冰清 夏雪 趙穎

摘 要：周本洪是“湖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溆浦儺戲省級傳承人、溆浦縣巫儺協(xié)會會員，他常在溆浦及周邊縣市行儺，不僅熟練掌握還愿、和洞神、打翻解等儀式的全套流程，且擅長表演儺戲。采訪中，周本洪講述了自己的學(xué)儺經(jīng)歷及從儺技藝，并介紹了自己對于儺戲傳承的想法。

關(guān)鍵詞：溆浦儺戲；口述史；周本洪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4-0108-06

溆浦儺戲是流傳于湖南省溆浦縣的一種民間傳統(tǒng)戲劇形式，2008年入選為湖南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

周本洪，1963年生，湖南省溆浦縣盧峰鎮(zhèn)啞塘村人，高中文化，為周氏儺壇第十七代傳承人，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溆浦儺戲”傳承人，溆浦縣巫儺協(xié)會會員。周本洪跟隨祖父周明清和大伯周達勇學(xué)習(xí)儺戲技藝，并于1984年過執(zhí)[1]。1988年祖父過世后，周本洪正式組建起自己的壇班，壇班主要活動范圍為洪江、辰溪、會同、沅陵等地。周本洪掌握熟練各種科儀，聲音洪亮，吐字清晰，動作干凈利落，在儺戲中擅長扮演老生、丑角等，曾多次在湖南、廣東多地進行儺戲表演，其精湛的技藝廣受好評。

筆者曾先后三次[2]對周本洪進行采訪，并現(xiàn)場觀看其主持的還愿儀式。本文為其采訪的錄音整理而成，除將會話式轉(zhuǎn)為自述式，并剔除了對話中重復(fù)、累贅的語言以外，都是對周本洪訪談的真實記錄，以確保其口述史的原真性。

一、孜孜以求的學(xué)儺生涯

我們家祖祖輩輩都會唱儺戲，也會做道場。我們家是個大家庭，我爺爺周明清一共有八個孫子，我父親是他最小的兒子，我有四個兄弟，排行老二。我爺爺本事很大，是遠近聞名的老師[3]。他喜歡看書，不僅會做法事，還懂得很多醫(yī)學(xué)知識，常幫人治病，大家就特別相信他。在這么多的后輩中我爺爺只看中了我，一定要我學(xué)儺藝，我爺爺是一個在家說一不二的人，我們都得聽他的，他要我學(xué)我就得學(xué)。我問爺爺為什么要我學(xué)儺呢，爺爺說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在我12歲的時候，我晚上睡覺迷迷糊糊地就覺得好像有火滾過來了，但是燒不著我，我非常害怕，我就跟我爺爺說了，他說我這是王元帥附身了，他覺得我或許在這方面有些靈性。二是我從小膽子就大，十幾歲的時候他教了我一點治癲子的方法，有一次我跟著他們?nèi)蚪璠4]做道場，那家的兒子只有三十多歲，一下子突然癲了起來，拿起刀子就要砍人，別人拿粗繩子把他捆起來都沒用，沒有人敢靠近他。我去了之后叫人把繩子給解開，旁人都說“這個小伙子膽子可大了”。我照著爺爺教我的去做，念了咒語，用化了符的水朝他一噴，一下就把他制服了，他后面再也沒發(fā)過了。那之后，爺爺就暗下決心，不能浪費了我這棵學(xué)儺的好苗子。

我4歲就開始讀書，識字了，爺爺就教我看科書，高中還沒畢業(yè)的時候就正式跟著我的爺爺學(xué)起儺藝。一直到我14歲高中畢業(yè)，都一直是利用課余時間在學(xué)習(xí)儺藝，沒有間斷過。

我們學(xué)儺戲有這樣一個說法，叫“陰傳陰教，陽傳陽教，夢傳夢教，不傳自教”?！瓣幗獭闭f的是師父私下來教，“陽傳”就是我們說的自己看書、背書的方法。我是讀過書的，加上我從小就跟爺爺、伯父去做事，這些科書看起來快。我跟著我的爺爺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到他1988年去世。我跟著他長大，小時候就跟他睡在一起，后來他年紀(jì)大了，就是我來照顧他。他對我很嚴(yán)格，他要我每天拿著一炷香，跪在神龕前面，就背那些咒語，久而久之也就學(xué)會了。學(xué)儺的時候，跟他們出去做事回來了，還要拉著他問東問西，不明白的地方都一一向他請教，他找出科書來教我怎么念、怎么做，我拿著書從早背到晚，由于我看過他們做，也懂個五六分，學(xué)起來也就快了。我爺爺和我伯父有一百多本書，不管是不是儺戲的本子，我都認真看過。學(xué)儺是個很辛苦的事情，不是一兩天就能學(xué)會的，我直到現(xiàn)在都還在堅持看這些書，就怕時間長了自己會忘記，這都是要時常溫習(xí)才能牢牢記住。我爺爺傳給我的書里不僅有儺戲科本，還有一些插戲戲本、小說和修身規(guī)矩的書，這些書看起來好看，最重要的是這些修行雜書能教育我怎樣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人、做事。學(xué)本事是一方面，學(xué)了本事還要把它用在正道上，這才是最為關(guān)鍵的。這些書可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有的為了防止別人偷學(xué)了去害人，一場法事的詞還分別抄在幾本書上。還有一些絕招是沒有寫在書上的，全都是爺爺通過口傳的方式傳給我，就是怕有人看了書偷學(xué)了去害人?！皦魝鲏艚蹋粋髯越獭闭f的就是要留心去觀察，不懂的地方要自己去感悟?！叭沼兴迹褂兴鶋簟?，晚上睡覺做夢的時候師父就會告訴我怎么去做。其實這都是善于觀察、有些悟性的人才能做到的。

在我學(xué)儺的時候，爺爺常常跟我說，我們做這一行一定要講信用。對人、對神都要守信。記得那年我還在跟我爺爺學(xué)習(xí)儺藝，茅坪村的一個人托人來叫我們?nèi)退纯?，那個人的大腳趾都爛了，脫皮很嚴(yán)重，旁邊幾個腳趾也都有些化膿，只能用紗布包著，打開之后一股惡臭，他沒辦法走路，更沒法干活。我爺爺去了之后化了一碗“梅山水”，給他涂上就好轉(zhuǎn)了，還特地囑咐他，好了之后一定要燒點香燒點紙，以示酬謝。結(jié)果第二年他又復(fù)發(fā)了，又叫我們?nèi)蛶兔?，我爺爺聽說后就問他，燒了紙燒了香沒有，他果然回答說沒有。他覺得這是騙人的，我爺爺說什么也不幫他了。他說那次沒燒紙燒香已經(jīng)讓他失信了，現(xiàn)在他跟哪位神靈講話都不作數(shù)了。

我們這一派的儺藝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到我這里是第17代。我爺爺傳給我的書里清清楚楚地記著每一個祖師的生辰：“祖師周法變辛丑年二月廿一日戌時生，祖師周法現(xiàn)己巳年正月十六日未時生，祖師周法玉甲子年冬月廿五日辰時生，祖師周法榜丁卯年八月初八卯時生……”我們家不僅是祖?zhèn)鞯睦蠋?，也幫人做道場，做道場傳的世代就更久啦，?jù)說有四五十代，只不過記的就沒有這樣清楚了。爺爺在教我學(xué)習(xí)的時候就跟我說，要好好學(xué)習(xí)這兩門手藝，要把手藝傳承下去。

正式拜師之后我跟著爺爺和大伯學(xué)習(xí)了8年，1984年的時候我過執(zhí)了。我們這里稱學(xué)儺的出師叫“過執(zhí)”。過執(zhí)之后就相當(dāng)于取得了做這一行的執(zhí)照，沒有得到這個執(zhí)照，就沒人敢請去做事，只能給別人打下手。過執(zhí)一定要請很多人到場，目的是要獲得大家的認可。傳法師是最重要的，給我傳法的就是我的爺爺，他的法名叫周法源。另外還有八位傳度師，有周法永、周法遠、肖法成、謝法興、周法長、唐法教、文法久、舒法芳，他們都是經(jīng)常在一起做法事的、已經(jīng)過執(zhí)的老師。過執(zhí)之后，我也有了自己的法名“周法和”，從這以后我就能掌壇了。

二、精湛高超的從儺技藝

1988年我的爺爺去世，曾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去做法事、唱儺戲。后來我想還是不能辜負爺爺，還是要繼續(xù)做下去，要把這一門技藝傳承下去，于是開始組建自己的壇班，到現(xiàn)在已有了比較固定的班子。我們做的法事大致可以分為8個類別：和洞神、和廟神、還愿和娘娘、和梅山、打翻解、問卦、卜火殃。

和洞神一般是求雨的時候做的，需要做1-2天。做完“和洞神”，快的立馬就會見效，法事一完就下雨，慢的一兩天內(nèi)也會下雨。我聽說以前我們壇的一個祖師本事很大，會求雨。那還是乾隆時候的事情了，那年溆浦大旱，請了好幾位老師他們都說“此旱難解”，最后請到了我們壇班的這位祖師，傳說他一個人進到楠木洞里求雨，三天三夜都沒能降下雨來，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天空中忽然飄來幾朵烏云，降下瓢潑大雨，百姓們都很感激他。但人們從那之后就再也沒見過他，有的人說他死在楠木洞里了，也沒人敢進洞去找他的尸骨。人們只好雕了他的官身[5]用來紀(jì)念他，常常拜一拜他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這種傳奇故事在我們這一帶還一直流傳著呢！我也是會求雨的，但現(xiàn)在求雨的不多了，我過執(zhí)之后也只做過兩三次。1998年擔(dān)家坳這個地方很久都沒有下雨，莊稼都快被曬干了，生活用水都成了問題。他們就邀請我去求雨，我算好了日子，在閏五月初一那天去做，剛做完沒一會兒就下起了大雨，足足下了一個小時。也不知是運氣還是真的法事靈驗。

和洞神的程序與和廟神差不多，都要做十幾場法事，和洞神要在洞里或者洞口做，而和廟神要在廟里做。和廟神是一個村子有瘟疫、災(zāi)荒的時候做的，一般是村子里的人湊錢起來一起做一場，和廟神要扎土地、啟師、發(fā)功曹、和梅山、裝獨角云霄、辭圣騎馬、回天府（送瘟）、送神、化財。“獨腳云霄”是我們這里比較特殊的神，在別的地方都沒有見過。傳說他是古時候的戰(zhàn)神，之所以是“獨腳”那是因為他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右腳，人們?yōu)榱思o(jì)念他的英勇善戰(zhàn)，做法事的時候就把他作為儺戲的祖師，供在壇上。在裝“獨腳云霄”的時候要用煤炭把臉上抹黑，穿著青色的衣服，將“獨腳云霄”的頭像插在竹竿上，裝的人跛著腳、拄著竹竿，一邊跳一邊唱。這可不是隨便就能唱的，還要向著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唱，每一個方向唱的都不一樣，這叫“唱五岳”。這一場全由一個人來完成，冬天唱完這一場也都是大汗淋漓的。

還愿和娘娘也是我們經(jīng)常做的法事，比如說家里不順的、孩子身體不好的、收成不好的都可以還愿和娘娘。這場法事“和”的是“三霄娘娘”，這是我們這里最高的神，就是云霄娘娘、瓊霄娘娘和碧霄娘娘。“和”的時候要分成上、中、下座三個部分，每一個部分還要穿不同的服裝。和娘娘的唱詞里有很多詼諧、幽默的內(nèi)容，比如說中間唱到“抓住和尚的辮子”，和尚哪里來的辮子呢？唱這些內(nèi)容是要把這三霄娘娘唱得高興了，主人家才能興旺發(fā)達、萬事順?biāo)?，要唱不好的話，主人家就會不順。和娘娘的時候，一名老師要扮成“和神玉女”，打著傘坐在儺壇正中方桌上的木椅上，另一位老師圍繞和神玉女唱和神儺歌，儺歌分上座、中座、下座三段來唱，內(nèi)容包括了我們生產(chǎn)、生活的方方面面。另外，我們這里還信“梅山神”，梅山神是獵神。以前我們這里主要靠打獵為生，家里的男人上山打獵之前，就會舉行和梅山儀式，用來祈禱獵手們平安順利、滿載而歸。不過現(xiàn)在做的很少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人會去打獵了嘛。

不僅是求雨、求財、求福、還愿可以做法事，有時候我也去做一些白事。不過我們和道士不太一樣，做道場的是無論年紀(jì)大小，病死、意外死亡都要去做，但我們只為那些“死得不好”的人做，比如說車禍死的、溺水死的，我們就去做。溆浦這一帶的人認為，這些死得不好的人，都是因為有惡鬼邪精纏身造成的。為了防止這些惡鬼邪精再出來害人，就要為他們審案、翻案，看看他們是否有冤情，所以叫做“打翻解”，也有的叫“陰儺”。打翻解的時間長一些，要做兩天一夜，第一天要做扎土地、啟師、開壇、下馬、開方、破封都、關(guān)魂拷案、疏壇，第二天做啟師、造橋、結(jié)界、翻解、回神。做完這些，這些死得不好的人也就能安息了。除此之外，我們還為去世的老師做“開天朝”，目的也是讓過世的老師能順利登天。

還有一些小的法事，不需要扎壇就能做的，比如問卦、卜火殃、治癲打邪、起房子、算姻緣等等。以前人們要去做什么大事或者要出遠門，都習(xí)慣找信任的老師問上一卦，這件事做得還是做不得，打一卦就能知曉。直到現(xiàn)在，在做法事的間隙，也會有人要我算日子、問卦，問了之后他們都會遵循我說的來做。有些人家要起房子也會請老師去，主要就是圖個吉利，住進去也安心，有時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梁不好立起來，老師也能幫著做一下，梁就好立了。還有就是幫人算算姻緣，我的婚姻是我爺爺算過的，我年輕的時候附近也有幾個比較合適的結(jié)婚對象，我爺爺算了之后說有的女孩可能身體不好，有的不好生育，算了我愛人的八字，說這個姑娘好，人品也端正，她是很合適的人選。說起來是有些迷信，但我們的日子的確是越過越好了。以前人們做事都是要看日子的，我也會算日子，方法是根據(jù)我爺爺傳給我的書上看來的，這都是千百年來傳下來的，自然有它一定的道理在里面。

治癲打邪我也會，有一年在龍?zhí)?，有個姓馮的男人，癲起來又打又罵的，我去了一整治就好了。還有一次，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肚子突然大了起來，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我去了之后，他躲在床下不肯出來，我就給他整了一下，他乖乖地從床下爬出來了。后來，他身上的病也好了，精神也好了。我治癲小有名聲，記得有一次在會同，也遇到一件奇事。那邊先是在修橋，后來有個小孩子鉆到邊上的一個管子里死掉了，白天什么事都沒有，晚上就有奇怪的叫聲。正好那里有認識我的人，聯(lián)系我過去了，我叫他們準(zhǔn)備一只雞和一把鋒利的刀，那么鋒利的一把刀去殺雞，怎么也殺不死。我就拿著刀把自己的手指割破了，滲出血來，見了血再殺雞，一下就把雞給殺死了。接著做了法事，那之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怪事，橋也順利修好了。

至于一些邪術(shù)，我也不知道怎么說?，F(xiàn)在還有人做蠱，那都是一些邪術(shù)，老人都說有“因果報應(yīng)”，這對子孫后代都不好的。還有說“抓鬼”的，我這一輩子也沒見過鬼，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鬼呀？我只是說按照我學(xué)的來做，我也說不清楚怎么就做好了。我是讀過書的人，我一開始也不能完全相信這些東西，但后來也覺得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科學(xué)的道理，只是這些科學(xué)道理是我們還不能明白的。

吹、打、唱、寫、演是老師的基本功，吹是指的是吹牛角；打是打鑼鼓，主要用到的樂器有大鼓、大鑼、小鑼、鈸等；唱和演說的是儺戲；而寫就是寫文書了，這五樣功夫都要俱全。一個老師的功夫怎么樣，有時候聽他吹牛角就能聽出來。牛角可不是普通人隨便一吹就能吹響的，而且功夫好的老師能一口氣吹很久，聲音渾厚、悠揚，不同場合還要吹出不同的調(diào)來，剛學(xué)的年輕人很難把牛角吹得好聽，更難有什么變化了。打鑼鼓也有些講究，要根據(jù)老師唱的內(nèi)容變換節(jié)奏，既要聽起來悅耳，又要營造出不同的氛圍。儺戲的唱腔有幾十種，主要根據(jù)內(nèi)容的不同而有些區(qū)別，比如說和神調(diào)、請神調(diào)等等。唱的內(nèi)容也不一定都是書上寫的，有時候也會根據(jù)不同的情況有一些即興的創(chuàng)作。做法事的時候還有專門的詞來唱雞、唱豬、唱魚、唱糍粑豆腐、唱土地的，每一種都有不同的說道，這都是書上沒有寫的，我記在腦子里的。比如說唱雞，唱的時候開頭就唱“此雞不是非凡雞”，陰陽各要唱6種雞，有金雞、畫眉、田雞、水中的雞、田里的雞，最后還有報曉雞。唱起來也很有意思。

溆浦儺戲中有一些內(nèi)容還是有歷史淵源的。溆浦是屈原流放的地方，溆浦人為了紀(jì)念他每年都還有賽龍舟的習(xí)俗。溆浦還傳說屈原有五個女兒，最小的那個叫“五娘”，因為“五娘身材生得小，江邊立廟耍花船”，他就指派五娘為“游家五娘”，主要負責(zé)在瘟疫盛行的時候游船送瘟。在儺戲里就要游船送瘟，尤其是在勾愿的時候，要請張良、魯班來造船，還要唱《造船歌》，送走的也不僅僅是瘟疫了，而是要把那些不好的東西全都送走?！对齑琛防锍氖牵?/p>

“一只分在朝廷去，朝廷來做戰(zhàn)龍船。一只分在岳王廟，二十四氣上芽船。一只分在天宮院，行瘟種豆遺送船。一只分在老君殿，師郎百家門下游。獻給眾神一齊去，弟子劃船五娘坐?；魇介T下收瘟疫，此船四洲大神通。”

唱的時候老師手上要捧一只紙扎的小船，唱完了還要把小船燒去，就是災(zāi)禍都被送走的意思。

唱儺戲的時候我常扮演的是老生和丑角，有時候也扮演土地這種角色。還愿時土地是要出場的，一般都要找年紀(jì)比較大的人來扮。先要戴上面具，在土地廟前唱上一陣，然后回到儺壇前，在堂屋門口擺一張條凳，裝土地的人坐在條凳上面對著門外唱。唱的時候地上要擺一口鑼，要許愿的人往鑼里丟一些錢，請土地打卦，看看是否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我還經(jīng)常裝演一些丑角，我愛演這些丑角，演起來大家都能看得懂，也都愛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F(xiàn)在演儺戲很少戴面具了，換上花衣服和裙子就裝旦角，老生一般是深色的衣服。當(dāng)然，有時候也會根據(jù)角色的特點化上妝，衣服也簡單，看起來裝的就更像一些。

布置儺壇也是一門技藝。布置儺壇的時候要有許多剪紙，一些道具也需要用紙來扎。我掌壇的時候，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剪紙要剪成梅、蘭、竹、菊、錢、花草的形狀，我早已將這些形狀銘記于心，剪的時候也就隨心所欲了。這些剪紙作為“吊掛”，裝飾在儺壇上方。還愿的時候要掛三層，不僅把圖案剪得好，紙的顏色也要搭配好。有時候幫人還個愿要三天兩夜，除了準(zhǔn)備紙扎之外，還要準(zhǔn)備各種用途的文書，這些都需要掌壇師一手操辦，有時候為了還愿一場，要提前半年做準(zhǔn)備，真正用心來做是很耗費心力的一件事情。扎壇時，一共需要懸掛12幅神圖。面對著門的正中懸掛三清圖，中間是原始天尊，左側(cè)是太上老君，右側(cè)是靈寶天尊。三清圖的左右還要分別懸掛李元帥和張元帥的神圖。左側(cè)墻壁上從里到外依次懸掛馬趙、六御和左霄的神圖，對面應(yīng)懸掛王殷、六御和右霄。門外還設(shè)一個城隍壇，要掛上城隍的神圖。在李元帥的前面還要設(shè)一個師壇，但不用掛神圖，只需要在地上放一個燒紙的火盆，在啟師等要請祖師到場的環(huán)節(jié)就要在師壇前燒香、燒紙。此外，還愿的時候還要在紙上分別寫上恭迎、慶賀、了愿、酧神、儺神、神駕等字樣，在主人家堂屋的門檐上貼起來。

除此之外，我們還要會踩罡步、做手訣、念咒、畫符。常用到的罡步有九州罡、和神罡、三步罡、五臺罡、七星罡、八卦罡等等。手訣就很多了，我們常說手訣是“七十二道花紅訣”，分為陰陽兩類，比如說有陽五猖，對應(yīng)的還有陰五猖。但一般用到的實際上也只有二三十種，許多訣我雖然學(xué)過，但現(xiàn)在也用不上了，做手訣的時候要手指靈活，有時候還要用另外一只手和口的幫忙才能彎過手指來，不常做就會做不出來的。最常用的訣有三元將軍訣、王元帥訣、日月二弓、騎馬訣、銅錘鐵叉等等。咒也有很多，分為有聲的和無聲的，其中有聲的有88道，這是要念出聲音來的，旁人都能聽見。而無聲的就更多了，這都是一般在心中默念的。符有108道，在不同的時候都有不同的用處，之前都是用朱筆一張張寫好的，現(xiàn)在有時也用彩筆了，符是用不同的基本圖案組成的，根據(jù)意思的不同會有一些區(qū)別。在還愿的時候，辭神啟馬之后要畫上幾十張符，點上雞血辟邪之后，就可以分發(fā)給在場的賓客了，這是保佑平安的符，拿回家去都是有好處的。

做我們這一行的也有一些禁忌。首先是要有好的人品，不能用這些本事拿去害人，我們在過執(zhí)的時候都是發(fā)過誓的。況且這個人做人、做事是否規(guī)矩，別人都看在眼里，要是學(xué)藝不精、品行不端正，也沒有人愿意請他去做事了。再就是在飲食上要注意，狗肉、黃鱔、斑鳩、烏龜、甲魚這些東西都是不能吃的?，F(xiàn)在一些手藝人，言行舉止就很不好，吃不得的東西要吃，做不好的東西要做，到人家家里去，看見好東西甚至?xí)樖帜米?，這種人往往也沒什么真本事。

三、艱難前行的傳承之路

我現(xiàn)在一年還要做不少事，每年年頭年尾找我做法事的最多，而其他時候就多做道場了。經(jīng)常和我一起做法事的師傅有舒煜松、舒煜歡、向遇穩(wěn)、龍士華等等，他們基本都沒有過執(zhí)（職），大多是幫著打打鑼鼓。我的兒子周兵今年32歲了，他初中畢業(yè)之后就去部隊里當(dāng)兵了。他起初不愿意跟著我做這些，我心里也知道，這個難學(xué)又賺不了什么錢，做法事要做幾天幾夜，為了看守扎好的儺壇，晚上在廟里鋪一層稻草睡一夜也是常有的事情，真的很辛苦。但是我一直勸說他，希望他能繼承這門手藝，這不僅是我們祖輩傳下來的手藝，更是一種寶貴的民間文化，我舍不得讓它失傳呀！我兒子也慢慢認同了我的想法，這幾年跟著我學(xué)起儺藝來。每次出去做事，只要他有空我就會帶他一起去，漸漸地，他也會做不少法事了，科書都能背出來，什么時候要做什么他心里也有了數(shù)，都能做得出來。就在這短短的幾年里，他的儺藝大有長進，這也是他努力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F(xiàn)在，他跟我出去做法事，我就把一些環(huán)節(jié)交給他來做，有一個人來跟我替換，我不至于太累，同時我也放心他來做。我計劃今年為他過執(zhí)了，把更多的事交給他。

除了他以外，我還收了幾個比較年輕的徒弟，都和我的兒子年紀(jì)差不多，他們有時候一起跟著我出去，也好有個伴。我前后收了十幾個徒弟，他們也都是因為愛好這個才跟著我學(xué)習(xí)的，但僅僅靠這個是養(yǎng)不活自己和家庭的，他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學(xué)習(xí)的時間就沒有那么多了，學(xué)起來也就稍慢一些。目前已經(jīng)過執(zhí)的人有五六個，其他的人大都只能在一邊幫著打鑼鼓、吹牛角，或者幫著唱和一下，演演儺戲。

有時在外面做事也會遇見其他地方的師傅，我們在休息的時候會相互切磋技藝，有時也會相互交流各地儺戲的傳承狀況。我了解到有的地方為了保護儺戲，當(dāng)?shù)赜袀鞒腥嘶蛘呶幕藢ｉT搜集儺戲的戲本、道具、面具，建一個陳列室將它們展覽出來，有興趣的人都可以去參觀。我聽說之后也想利用自己家空置的地方辦一個溆浦儺戲的陳列室，除展出我們溆浦獨具特色的儺戲道具外，還可以將我目前收藏的一百多本科書進行展示，這些科書里面，有不少都是清朝時候留下來的，我平時都舍不得拿出來看，生怕翻多了弄壞了，要是能放在陳列室里，就可以保存好。這個陳列室也可以是一個窗口，讓更多的人了解溆浦儺戲悠久的歷史和文化。經(jīng)過這兩年的籌備，我的陳列室已經(jīng)初具雛形。看著現(xiàn)在的成果，我感到很欣慰，同時也感到自己還需要更進一步努力，把這個陳列室布置得更好，讓更多人知道我們的溆浦儺戲，擴大溆浦儺戲的影響力。我想以后得空了就去貴州和湖南其他地方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下他們那邊是怎么唱儺戲的、怎么傳承儺戲的，有一些什么區(qū)別，有哪些值得學(xué)習(xí)的地方。

我認為把儺戲傳下去還是很有必要的。在和一些儺戲師傅、專家學(xué)者的交流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溆浦儺戲是具有特色的。有的地方或許喜歡看儺戲的人少了，所以請去唱儺戲的也不多，但儺戲在我們溆浦這一帶民間還是很受歡迎的。無論是老年人還是那些中年人，甚至是外來媳婦和學(xué)生，都愛看我們演的儺戲。有時一家請我們?nèi)プ龇ㄊ?，一個村的人都來幫忙，媳婦們做飯忙活著招呼來客，手里閑下來了就來看看，老人們也愛聚在一起談儺戲中的故事。到了晚上演起儺戲，看的人就更多啦，學(xué)生們放了學(xué)，吃過晚飯，走夜路打著電筒也要來看看。

這幾年我?guī)е鴫嘣阡悠?、沅陵還有廣東去表演，參加過“屈原文化節(jié)”，還上過中央電視臺。去廣東的時候，那邊的人雖然聽不懂我們在唱什么，但是都很喜歡看我們演儺戲。這說明溆浦儺戲作為一種傳統(tǒng)文化很受人們喜愛。我想這都是因為溆浦儺戲有它自己的獨特魅力，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能吸引老百姓，讓大家都能對它產(chǎn)生好奇心。

我聽說我爺爺還在溆浦辦過儺戲的學(xué)習(xí)班，有不少愛看儺戲的人來跟著他學(xué)。那時整個溆浦縣有三十多個壇班，隔幾天就要出去做事，靠這個賺錢的人也很多。后來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唱儺戲的人也少了，不少壇班也就解散了，現(xiàn)在也就那么幾家。我就擔(dān)心，這以后學(xué)的人越來越少，沒有人能把溆浦儺戲繼承下去呢？要是有什么辦法能鼓勵年輕人來學(xué)習(xí)儺戲，那就更好了。

現(xiàn)在國家很重視對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每年對我們這些傳承人都有一些經(jīng)濟上的補貼，我們可以說是趕上了好的時代。國家給我們提供了這么好的條件，我們更要擔(dān)負起傳承溆浦儺戲的責(zé)任，盡我們所能把自己會的本事保留下來，把溆浦儺戲發(fā)揚光大。

注 釋：

[1] 過執(zhí)：又稱“過職”，是學(xué)儺之人學(xué)成之后獲得正式行儺資格的儀式。

[2] 第一次采訪時間為2016年6月17日，第二次采訪時間為2017年8月14日，第三次采訪時間為2017年10月31日-11月2日，采訪地點均為周本洪家中。

[3] 老師：當(dāng)?shù)厝朔Q做法事、唱儺戲的人為“老師”。

[4] 橋江：湖南省懷化市溆浦縣橋江鎮(zhèn)。

[5] 官身：人去世之后，后人根據(jù)他生前的容貌用木頭雕成一個全身像。

責(zé)任編輯：黃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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