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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寵成醫(yī) 竭勇以承

    2018-08-28 07:57:20王新偉
    中國醫(yī)學人文 2018年8期
    關鍵詞:轉(zhuǎn)院小蘭頸椎

    文/王新偉

    作為一名從醫(yī)30年的外科醫(yī)生,經(jīng)常有機會站在生死兩界的邊緣,感受生命最真實的美好與殘酷。

    每個生命歷程都是獨一無二的,有人生而錦衣玉食,春風得意;有人卻時乖運蹇,寒窯屋漏。

    小蘭(化名)是我治療過的年齡最小的患兒。22月齡大,本該依偎在媽媽懷里咿呀學語,在父親膝下承歡的年齡,但卻連遭命運的戲弄。在她出生后不久的一天,父親騎著摩托車外出謀生就再也沒有回來:—場摩托車事故讓父親當場撒手人寰。隨后不久,母親也棄她而去,改嫁他人。她甚至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也尚未真正體會到母愛,就被爺爺奶奶“孫當兒養(yǎng)”。

    然而,最疼愛她的爺爺奶奶在一年后的另一次車禍中也不幸雙雙離去。小蘭在車禍中受到了嚴重的外傷,導致頸椎骨折脫位,頸脊髓損傷。雙上肢幾乎不能活動,雙下肢也失去了行走功能,她本來還能嬉戲于村野鄉(xiāng)間的生活也因此戛然而止。雖然及時被送至當?shù)蒯t(yī)院救治,但由于年齡太小,即便是當?shù)貥O有經(jīng)驗的脊柱外科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后來叔叔將她送到了上海,幾經(jīng)轉(zhuǎn)院來到了以脊柱外科聞名的長征醫(yī)院??墒钱敿痹\醫(yī)生告訴他這里也無法接診一個如此小的孩子,讓其再轉(zhuǎn)院的時候,家人絕望了。

    全力以赴 攝影/周丹虹 江南大學附屬醫(yī)院

    小蘭的叔叔,一名復員軍人,情緒激動,跟急診醫(yī)生吵了起來,說:“我已經(jīng)在上海轉(zhuǎn)了三家醫(yī)院了,這次反正不走了,死活都在這兒,不再轉(zhuǎn)院了”。

    當時分管急診室工作的我接到電話說有人到醫(yī)院去鬧事,責成我去處理這一突發(fā)狀況。我從急診醫(yī)生那里了解到,患者來的時候說是找到了一個熟人,但后來熟人介紹的醫(yī)生去看了小孩,見孩子太小,就借故說沒有床位,讓急診值班醫(yī)生告知家屬把孩子轉(zhuǎn)到其他醫(yī)院去。患兒的叔叔在急診室大吵大鬧,才說出了那番話,隨即又到院部去告狀。

    我檢查了患兒的病情:C5/6椎體骨折脫位、四肢不全癱,病情確實危急而特殊。長征醫(yī)院乃至整個上海市的確沒有這么小患兒的手術經(jīng)驗,難怪患兒家屬被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火氣也越來越大。但是,越是這樣的病情,就隨時可能出現(xiàn)意外狀況,也易引發(fā)醫(yī)療糾紛。我去處理這件事之前已經(jīng)得到了某部門的暗示說患兒病情太重、家屬不好搞,最好能勸其轉(zhuǎn)院??墒牵粗√m姑姑蹲坐在平板車車輪旁邊的樣子和他叔叔一臉氣憤的表情,我也不禁沉思,我用什么理由勸他轉(zhuǎn)院呢?讓人家轉(zhuǎn)到哪里呢?長征醫(yī)院都拒絕了,上海都拒絕了,哪里還會收?

    我把情況向袁文主任和我的老師陳德玉教授如實做了匯報。我說,家屬的確比較激動,但小孩確實也需要治療,轉(zhuǎn)院的工作有難度。但關鍵是“這樣的病人我們都拒絕了,上海都拒絕了,還讓人家到哪里去?”我說我愿意跟患者家屬溝通,親自接管這個病人,希望得到老師和主任的支持。袁主任、陳教授醫(yī)者仁心,全力支持,并親自上報醫(yī)教部,征得醫(yī)院的同意,由我來負責小孩的治療。

    但也有人警告我,這樣的病人,要小心沾到你手上;小孩剛好沒爹沒媽的,可能讓你養(yǎng)一輩子;甚至有人說,你是不是為了提職稱,想放個“衛(wèi)星”呀!我感到氣憤,也感到?jīng)]有覺悟的人類思維的好笑。好在有袁主任和陳教授的堅強后盾,我還是接診了這個病人。

    家屬的溝通工作其實并沒有預料的那樣困難,因為屢屢受挫的人,其實很容易滿足。小蘭叔叔平靜下來后說:“其實,我也不想吵架,實在是沒辦法了。我也當過兵,連解放軍醫(yī)院都拒收了,我還靠誰去?只要你們肯收治,我都聽你們的。”他的舉動,也讓我再次相信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善的,只不過有時候他的善被周圍的曲意和污濁掩埋了。

    但治療的過程確實并不那么容易。對于年僅22月齡的幼兒,其各項生理指數(shù)均不同于常規(guī)的成人數(shù)據(jù)。治療的每一步都需要做周全考慮,大到手術入路的選擇、如何復位、復位后如何固定、麻醉插管、液體的用量等,小到打針所用的針管、手術時所使用的特殊要求的體位墊等,都得一步步落實。更為關鍵的是,按照我們以往的經(jīng)驗,頸椎前路的固定手術并不困難,但卻會破壞孩子的椎間盤,勢必會影響到她日后的發(fā)育。對我們團隊來說,得運用所有的老經(jīng)驗來進行一次全新的嘗試。

    最終,通過各方的全力配合,我們克服了一個個難題。選擇了頸椎后方入路進行手術,術中施行了完美的解剖復位,打破常規(guī)將椎管成形手術中的Arch小鋼板豎起來當作側(cè)塊鋼板使用,解決了小兒頸椎太小,無法固定的問題。最終以不到10毫升的出血量成功地完成了國內(nèi)最小頸椎脫位患者的手術。

    上帝以他最大的仁慈眷顧了這個飽受苦難的孩子。術前由于恐懼而哭鬧不停的小蘭,在手術之后竟然出奇的安靜,她臉上的從容淡定和生命本身綻放出的勇敢感動了科室的每一個人,全科醫(yī)生、護士紛紛給小蘭捐款買了衣服和水果。小蘭出院的那天,她的叔叔要代表家人給治療組的人下跪,被我攔住了。

    我們每天都在做很多動作,說很多話,但這些動作、這些話,絕大多數(shù)是敷衍,是逢迎,是言不由衷。但當人內(nèi)心的善良和真誠真正綻放的時候,他的行動,他的話才會真正帶有生命的靈光。我相信小蘭叔叔在想跪下去的那一瞬間,懷揣的肯定不是苦求,不是抗議,而是淳樸的謝意。

    術后康復也都很順利。小蘭也一天天站了起來,由慢走搖步到快走撒歡。天真的臉上逐漸忘掉了苦難,吃著一顆棒棒糖就很開心,生命的苦難和甜蜜在她身上都顯得如此的簡單。按照事先的計劃,手術以后的第六個月,我給她做了第二次手術,拆除了固定的鋼板,以釋放她被固定頸椎的活動功能。第二次手術后一年,又給她復查了核磁共振,讓我們所有人震驚的是,她曾經(jīng)有過損傷的椎間盤竟然完全復原,很難辨認出受過傷的痕跡。就像小蘭的微笑一樣,絲毫看不出她曾經(jīng)歷的苦難。

    小蘭的治療過程,讓我感受到了醫(yī)者最強的成就感。我們有時候做的僅僅就是份內(nèi)之事,但收獲卻遠遠大于付出;而善良的人也總是給你戴上高尚的光環(huán)。此后,媒體宣傳了這個特殊孩子的治療事跡,讓我們獲得了巨大的榮耀。

    但事情并沒有結(jié)束。

    就在小蘭出院后3年,我想再對她進行一次回訪時,卻讓我再次無言以對這個世界了。

    她的姑姑告訴我們:孩子在前不久,因為肺部疾病徹底離開了她只待過5年的人世。可能沒想到我們會打電話重提孩子,在電話那頭的她哽咽地說:“非常感謝你們能讓孩子站起來。孩子這兩年很開心,在村里能到處跑,跟小朋友說,她去過上?!?/p>

    得知這一消息,我在辦公室默坐了半天,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小蘭穿著小碎花裙在鄉(xiāng)間舍旁顛跑的樣子。我第一次為一個病孩流了淚。

    等待患兒蘇醒 攝影/賀 倩新疆醫(y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

    上天讓你成為一名醫(yī)生,就是對你最大的恩賜,讓你處在善惡的漩渦中,盡快能修煉成人。小蘭似乎生來的使命就是告訴我們,生命是無常的。有的生命可能就是把百年的時光濃縮在某一刻進行綻放。但沒有覺知的人們卻意識不到這韶光一現(xiàn)的珍貴,因而錯過了生命賦予我們開悟的機會。我慶幸在小蘭的治療過程中選擇了擁抱而不是鄙棄。是一個5歲的孩子用她短暫的生命歷程告訴了我:生命的懸線是那么的脆弱。而作為醫(yī)者,上帝把那根懸線交在了你的手里,是一種多么神奇和神圣的恩睞。恩寵成醫(yī),你應當竭勇以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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