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玲
(山西大同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我國從新石器時代至漢代的墓葬中均出土有形制各異的石棺,但這些石棺多為數(shù)塊石板的簡單拼砌或仿木結構,而仿照現(xiàn)實世界的房屋建造石棺并大量出現(xiàn),始于北魏平城時期。
已發(fā)表資料的房形石室約有6件,依其時間早晚排序分別為:北魏文成帝太安三年(457年)尉遲定州石室[1]、太安四年(458年)解興石室[2](P8-9)、北魏文成帝和平元年(460年)毛德祖妻張智朗石室[3]、北魏孝文帝太和元年(477)宋紹祖石柩,[4]還有2件無紀年銘文,一件為智家堡石室,[5]另一件為西京博物館所藏北魏石室。[6](P74)此外還有大同城區(qū)華宇工地北魏石室、沙嶺北魏夫妻合葬石室等未發(fā)表資料的數(shù)件石室。
因在其它發(fā)表資料中,對部分石室的結構特征、壁畫銘文等描述已經非常詳細,此不贅述。關于石室的定名,在文獻記載及壁畫銘刻中有“石槨”、“石柩”、“石堂”、“石室”之說,其均有指石棺之意,本文采用“石室”之名。下文簡要介紹大同北朝藝術研究院所藏兩件石室及毛德祖妻張智朗石室。
解興石室。砂巖石質。長方體,彩繪仿木建筑構件,頂部為平頂,平鋪4塊厚約10cm的石板,四周均有出檐;四壁由12塊石板組成。石室底座也以石板拼接而成。該石室彩繪壁畫,其做法是在石壁上先刷一層白灰,然后彩繪,彩繪建筑構件、紋飾及墓主人生活場面等。在門楣上,由右至左豎寫著一段墨書文字:“唯大(代)太安四年,歲次戊戌,四月甲戌朔六日己卯。解興,雁門人也。夫妻王(亡),造石室(堂)一區(qū)之神柩(祠),故祭之?!?圖1)
圖1 解興石室
北魏石室。砂巖石質。單檐兩面坡懸山頂,抬梁式承重墻結構。前壁缺失,東西山墻與后壁由7塊石板拼成,立于5塊長方形礎石上,前壁中央立一圓形石柱,頂端雕成方斗形,上承三角形梁架,部分石板外側朱書:“東”、“西”、“中”等字。無銘文及壁畫。(圖2)
圖2 北魏石室
毛德祖妻張智朗石室。石室整體長260cm、寬160cm、高220cm。主體結構由10塊支撐板,2塊擋板,2根三角梁,1根橫梁,8塊頂蓋組成。其中1塊支撐板殘斷、4塊嚴重殘缺,頂部蓋板只剩部分脊飾和殘片。整件石室采用嵌入式高浮雕技法,石室內置石雕棺床,采用高浮雕、淺浮雕技法,分上中下三層有序雕刻纏枝葡萄花鳥紋、獸面紋和浪尖紋等紋飾。石室前部內外側和兩側前半部分均繪有壁畫,壁畫采用重彩鎏金等技法,繪有門神、羽人、花鳥神獸、出行、侍女等內容。
這些已發(fā)現(xiàn)的石室,雖均為仿木結構,但形制各異,使用這些石室的墓主人既有鮮卑人,也有漢族人,可以看出,這一文化現(xiàn)象是北魏平城這一特定地域、特定時代、特定人物作用下的產物。
從目前出土房形石室的墓葬來看,這些墓葬大多數(shù)分布在馬鋪山以南,御河以東地區(qū)(圖3)。近年來,大同御東地區(qū)建筑工地的考古發(fā)掘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數(shù)件房形石室,解興石室、毛德祖妻張智朗石室及沙嶺北魏夫妻合葬石室均發(fā)現(xiàn)于這一帶。在北魏平城時期,王公貴族墓多分布在這一帶,比較典型的墓葬有司馬金龍墓及宋紹祖墓。可見當時的北魏上層社會比較流行使用房形石室作為葬具。
圖3 房型石室墓分布圖
分布在御河以西,明堂遺址以南的墓葬有兩座,分別為華宇工地北魏石室墓及智家堡石室墓。除在平城以東、以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石室墓外,在大同陽高地區(qū)也出土了房形石室,而且有銘文題記,目前學術界普遍認為這座墓的墓主人為鮮卑人尉遲定州。從出土情況看,在平城北魏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石棺床,石質生活用品等。使用石葬具,是當時北魏社會普遍流行的一種社會風氣,除在一些有身份地位的墓主人墓葬中出土了石棺床,在南郊北魏墓群等一些平民墓中也出土了石棺床等石葬具。但是,根據(jù)墓葬出土情況,房形石室的使用者應多為當時北魏社會中有一定身份和地位的人。
出土房形石室的墓葬形制多為長斜坡墓道磚室墓,代表墓葬有尉遲定州墓與宋紹祖墓;也有部分墓葬為斜坡墓道單室土洞墓,如智家堡石室墓及沙嶺北魏夫妻合葬石室墓。智家堡墓葬內文物因在工地施工時遭民工掠取,后經調查追回,清理墓內隨葬物有灰陶及釉陶器,玻璃小杯、銅鍑等。而在沙嶺北魏夫妻合葬石室墓中卻鮮有隨葬物發(fā)現(xiàn)。需要說明的一點是,這兩座土洞墓并不一定代表墓主人為平民或普通身份的人,智家堡墓內出土了玻璃小杯,而玻璃器在北魏時期應該為比較珍貴的東西,一般平民墓中很少會出土玻璃器。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北魏平城時期使用房形石室的墓主人多為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
北魏王朝建國后,大刀闊斧地開展?jié)h化改革,不僅學習借鑒漢族的政治經濟制度,還大力提倡學習漢文化,經北魏歷代皇帝尤其是孝文帝的漢化改革后,不僅促進了鮮卑族的封建化,使傳統(tǒng)的漢文化得到了更大的發(fā)展,而且融合了很多中亞、西亞地區(qū)的文化元素,佛教文化與漢族傳統(tǒng)文化交糅發(fā)展。
“又西晉永嘉之亂,中原魏晉以降之文化轉移保存于涼州一隅,至北魏取涼州,而河西文化遂入于魏,其后北魏孝文、宣武兩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深受其影響”,[7](P2)漢文化的喪葬制度在北魏一朝有很大的發(fā)展。平城北魏墓葬中出土的仿木結構石室,本文認為主要是受兩個因素的影響。
首先,仿木構石室是漢墓葬形制逐漸“第宅化”的進一步發(fā)展。
中國古代墓葬有其完整的墓葬制度及發(fā)展規(guī)律,西漢武帝以前多為豎穴墓,墓內置棺槨,且有一套完整的棺槨制度;西漢以后逐漸發(fā)展為帶斜坡墓道的“橫穴墓”,仿制生前庭院住宅布置有門庭、天井、墓室等結構。人們學會為死者構筑一個立體的,更像生前的生活環(huán)境,稱之為“第宅化”。
漢代石棺多出現(xiàn)于四川地區(qū),在山東及關中地區(qū)也有發(fā)現(xiàn)。人們在棺槨上刻繪仿現(xiàn)實建筑物大門,如山東曲阜韓家鋪安漢里石槨,山東鄒城臥虎山的西漢墓石槨,在石槨外刻有鋪首銜環(huán)門。在河西地區(qū)的十六國墓葬中也出現(xiàn)了在棺上雕刻大門的案例,陜北米脂黨家溝的石棺上繪制一對鳳鳥叼鋪首銜環(huán)的大門。四川地區(qū)的石棺上繪制升仙、驅邪鎮(zhèn)墓等題材較多。
受北魏統(tǒng)治者漢化政策及思潮的影響,在北魏平城時期,不僅繼承學習了漢文化,而且推動了漢文化進一步向前發(fā)展。北魏墓葬中房形石室及石棺床的廣泛使用受漢代喪葬觀念的影響,到北魏平城時期這種思想觀念發(fā)展到頂峰。房形石室,更加接近真實生活中人們的居住環(huán)境。根據(jù)出土的石帳礎及殘留木欄桿判斷,許多棺床上面還罩有帷帳。七里村北魏墓群M1的木質帷榻地柎南部放置3件石礎,柱孔內殘留木質痕跡。在棺床周圍附近同時出土柱礎及木欄桿,推測它們很可能是支撐帷帳的構件。人們按照生前的居室布置來構建其去世后的墓葬布局,是古代人們“視死如生”觀念的直接體現(xiàn),也是漢代喪葬制度中“第宅化”的繼續(xù)發(fā)展。這就從考古墓葬發(fā)掘資料的角度佐證了陳寅恪先生的觀點,也反映了北魏王朝對漢文化的大力接納與傳承。
其次,形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與云岡石窟的開鑿及拓跋鮮卑族的傳統(tǒng)習慣也有很大關系。在東北地區(qū)的三燕壁畫墓中,也有許多墓室以石塊壘砌,墓室中還有石棺,形制為梯形,應主要是受拓跋鮮卑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在內蒙古及東北地區(qū)的許多鮮卑墓葬中,木棺也多呈大頭小尾的梯形形制。用石塊搭砌石槨或墓室,在鮮卑早期墓葬中就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
石料的取材成為平城大量石葬具出現(xiàn)的一個必要條件,砂巖質地較軟,易于雕刻,因此我國大多石質文物都屬于砂巖類型,我國的砂巖集中分布在四川、云南、山東地區(qū),山西也有分布,這些地區(qū)也是石窟及其他石質文物分布較多的地區(qū)。大同地區(qū)屬典型的砂巖石質,石窟開鑿過程中挖鑿出來的大量石料,很可能就是人們雕鑿石室、石棺床及其它石質文物的材料。從觀念上來講,北魏統(tǒng)治者大力倡導佛教,開窟造像之風盛行,人們把佛像雕刻在山崖上,不僅寄托著對佛的尊崇和信仰之情,更代表著一種萬古長存的希望。云岡石窟的開鑿也為石頭增添了一份神秘的宗教色彩。因此北魏人們在墓葬中大量使用石室,很大程度上受當時開窟造像之風的影響,他們也用“置換”的手法,將石頭制作石室及其他石葬具,希望他們在地下的居室長存不朽。
早在新石器時代,石棺葬在西北的黃河上游地區(qū)及東北地區(qū)都有發(fā)現(xiàn),但其形制上與北魏出土的房形石室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中國最早的房形石棺出現(xiàn)在四川地區(qū),如樂山市沱溝嘴崖墓石棺棺蓋雕刻單檐廡殿頂式,棺身雕出房屋的框架。內江市紅櫻1號崖墓出土的石棺,與北魏平城出土房形石室的形制及制作方法相似,因此,有學者認為平城石室可能受四川崖墓石棺之影響。巫鴻先生推測,其可能是由于五斗米道或天師道而傳播。但這一說法很難考證。
仿木結構建筑的石室在漢代的山東地區(qū)也出現(xiàn)過,是放置于地面之上的石祠堂,如山東長清孝里鋪孝堂山石祠、嘉祥縣武宅山武梁祠、金鄉(xiāng)縣里樓村石祠等均為單開間或雙開間單檐懸山頂結構。長清孝堂山郭氏石祠坐北朝南,面闊兩間,進深一間,屋頂為單檐懸山卷棚式,前檐一共有3根石柱,均為八棱形,中間一根較粗,與后山墻承托起三角形石梁,兩邊兩根石柱較細。墻壁均用石板砌成。
這些石祠堂一般放置在墓葬前面,有的將祠堂部分掩埋在墓葬封土中。東阿薌他君祠堂題詞曰:“起立石祠堂,冀二親魂零(靈),有所依止。歲臘拜賀,子孫歡喜……”這段題詞可以看出,石祠堂乃是為逝者靈魂飲食起居而設,也是后代祭祀祖先之地。同時也可看出當時的喪葬觀念,人們依照現(xiàn)實生活去設計自己在往生世界里的生活場景。據(jù)《水經注》記載到北朝時期,地面上還保留有很多石祠堂。
平城北魏墓葬中石棺的形制與山東地區(qū)石祠堂的形制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很有可能是借鑒石祠堂的形制。當時北魏王朝在統(tǒng)一北方后,從山東地區(qū)遷徙了大量的能工巧匠至平城。泰常三年(418年)“夏四月己巳,徙冀、定、幽三州徒河于京師。五月壬子,車駕車巡,……遣征東將軍長孫道生……襲馮跋,……道生至龍城,徙其民萬余家而還?!盵8](卷3《太宗紀》)皇興三年(469年)五月,“徙青齊人于京師。顯祖平青齊,徙其族望于代?!盵8](卷48《高允傳》)而這些地方正是北魏統(tǒng)一北方后,將其大量人口遷出至平城的地區(qū),其中遷入平城的人口不乏當?shù)氐哪芄で山?,北魏平城石刻藝術的發(fā)展,也離不開這些工匠的傳承與發(fā)展。
總之,受“第宅化”觀念的影響,平城時期的鮮卑人或漢人,模仿地面石祠堂的形制來制作自己在往生世界中的居室。使用這些石室的墓主人既有鮮卑人,也有漢人,可見這是當時的一種文化思潮。雖無法判斷這些石室是否為《魏書》中記載的“秘器”,但可以推斷使用這些石室的人應為當時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受平城石葬具的影響,在遷都洛陽的北魏后期,房形石室、石棺床及圍屏石榻等進一步發(fā)展,對隋唐及以后葬俗產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