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間書屋傳四世 千卷書香潤長淮
——陳畏人、陳慎侗父子藏書整理手記

◎ 侯富芳

陳畏人（1883～1970），本姓史，名味余。5歲時出繼姨父陳繼元，遂改名宗書，字鑒庭，號畏人，別號半間書屋主人、綠雪庵主、十石老人、打線巷南一老民等?；窗彩谢窗矃^(qū)人。幼年時曾讀私塾，后習(xí)商業(yè)。但他喜愛讀書，經(jīng)常向當(dāng)時淮安著名學(xué)者段朝端、徐嘉等請教。并十分喜愛藏書、抄書。

陳慎侗（1909～2010），陳畏人之子，字岳山，少從父經(jīng)營煙店，解放后任教于淮安各小學(xué)。

2012年4月、2016年6月，藏書家陳畏人、陳慎侗父子的遺存圖書，由其后人陳廷順先生分兩批捐贈淮陰師范學(xué)院圖書館珍藏。筆者作為淮陰師范學(xué)院圖書館工作人員，有幸參與這批珍貴古籍接收及初步整理工作：兩批圖書共計700余部2000余冊。作為藏書家的陳畏人、陳慎侗父子除了在書上鈐上藏書印記外，還在書中留下了許多彌足珍貴的批校題跋信息。這些文字充分展現(xiàn)出如下內(nèi)容：一是陳氏父子對鄉(xiāng)邦文獻(xiàn)的珍視；二是證明他們不僅是藏書家，還是讀書者、校書者；第三，陳氏父子珍愛圖書，親手修復(fù)了許多古籍；第四，父子二人還著書立說，記述淮地歷史、風(fēng)物，又是淮安鄉(xiāng)邦文獻(xiàn)的創(chuàng)作者。

故土情深

陳氏父子和許多藏書家一樣，情系鄉(xiāng)邦。曾從多種渠道搜集清代后期淮安府山陽縣的潘德輿、魯一同、丁晏、高延第、徐嘉和段朝端等6人資料，于1931年創(chuàng)制《淮山六君子遺像》圖卷，裝裱成長卷藏于家，后又將六君子遺像刻于硯背，旨在尊崇和傳揚前人治學(xué)之風(fēng)。并將自己的書齋命名為“詠六草堂”。在收藏圖書方面，使命意識濃烈，十分注重地方文獻(xiàn)的收藏。藏書中的地方文獻(xiàn)包括兩淮地方出版物、地方人士的著作以及論及兩淮的著作等。除大量常見的淮地出版物之外，可資補充江澄波先生《江蘇刻書》所述淮安地區(qū)公私刻書單位的就有“清河學(xué)署”“淮安鴻潤書林”“勺湖漁墅”等等。

陳氏藏書中有許多是淮安地方文人的著作。不但收藏了歷代著名的作家如宋代徐積《節(jié)孝先生集》、清代李鎧《讀書雜述》等，淮安府舊轄山陽、沭陽、清河、淮陰諸縣作家的著作，悉數(shù)收藏。它如甘泉、丹徒、寶應(yīng)等地方人士的著作，亦在收藏之列。這些圖書，從版本上可分為刻本、鉛印本，甚至抄本、稿本；從內(nèi)容上講則涉及名人試帖、硃卷、詩、文，以及其它各體著作。

方志如《山陽縣志》《山陽志遺》《王家營志》等等；記述當(dāng)?shù)卣乒省⒚麆俟袍E的有《淮郡典故》《山陽河下園亭記》《淮陰古跡附安東古跡》《詠淮紀(jì)略》等等；譜系著作有《山陽潘氏統(tǒng)宗譜十二卷附續(xù)修世系》等；教育史方面的著作有《段笏林先生加注淮山肄雅錄》《南清河肄雅錄》等等，都是極為珍貴的地方史志資料。

上述種種，無疑對淮安地方經(jīng)濟、文化、歷史的研究，保存了許多珍貴資料。

藏書價值

此批圖書中，不乏珍稀之本。其版本價值、文獻(xiàn)價值十分巨大。

據(jù)粗略統(tǒng)計，明版計4種170冊，重要的如《資治通鑒》《宋元通鑒》《南史》《南華真經(jīng)評注》等；清代乾隆以前的刻本大約有9種近90冊，如康熙間天黎閣所刻《春秋指掌》、敦本堂所刻《節(jié)孝先生集》等堪為代表。

此批圖書中有稿本約65種67冊、抄本約77種89冊。這些稿抄本可補《江蘇藝文志·淮陰卷》版本140余項。其中原著錄“佚”或未見之書40余種；因著作存在而增補淮上作家10余人，足見其珍貴。如潘德輿、魯一同、丁晏、段朝端等名士的多種不見于史乘的著作，皆賴保存。它如不見史志記載的清代淮上文人程步榮次子程錫珩（字小橋，號臥軒，又號六逍遙）之著作稿本就達(dá)如下七種之多：《臥閑軒詩抄》《臥閑軒詩集》《臥閑軒詞錄》《借巢小集不分卷》《海上游子吟不分卷》《丙申年吟草不分卷》《彭城行草不分卷》。

名家抄校本如羅振玉居淮之時為毛乃庸所校寫著作如《十國雜事詩不分卷》等數(shù)種，彌足珍貴。

藏書來源

為了豐富藏書，陳畏人父子采取了許多辦法。從陳氏父子留在書上的題跋識語來看，陳氏父子的藏書來源約有以下幾種方式：

大部來自于書肆購買。和許多藏書家一樣，陳畏人喜用筆墨在藏書上記載購書的時間與地點。如《古文摘義》封面題曰“庚辰四月初旬買于淮安市場，計四冊。陳畏人記”；《江邨消夏錄》封面題曰“戊子祀灶后一日，購于淮陰舊書攤市。畏人”；《墨緣匯觀》封面則題曰“戊子祀灶次日，買諸淮陰舊縣署東故貨攤市。老畏記”；《陽羨茗壺系》封面題曰“戊寅七月下浣買鈔于清江浦邸店”。

可見，當(dāng)時兩淮及清江浦的舊書攤，是陳畏人常去之地。1998年出版的《淮安市志》說他“在清江浦經(jīng)營謙益煙店。他的經(jīng)營所得，除生活必要開支外，其余均用來購買、搜集兩淮文獻(xiàn)和前賢詩文墨跡、書畫”。

清代康熙年間敦本堂所刻《節(jié)孝先生集》，為淮人邱如升、邱邁、邱迥重新編次校定的宋代淮人徐積別集。此書于道光十八年（1838）為淮上名士潘德輿購得。書中有潘氏“道光戊戌閏四月郡中買”題識，并鈐有“四農(nóng)”“四農(nóng)藏書”二印。藏書章為證。世事滄桑，解放后，此書出現(xiàn)在上海古籍書店中。陳畏人先生于1964年用10元人民幣購回淮安。有上海古籍書店當(dāng)年出具的發(fā)票及給陳畏人先生的回函為證，封面還鈐有“子孫寶之”印。

抄書是中國古代藏書家一直沿用的豐富藏書的一種重要方式，陳氏父子亦是如此。陳畏人手抄兩淮存世孤本或刊刻難覓之書近百種，其藏書中有不少是他們親筆所抄。其中的重中之重，又在鄉(xiāng)邦文獻(xiàn)，最有名的恐怕當(dāng)數(shù)《秣陵秋》。陳美林先生《稿本秣陵秋傳奇作者和創(chuàng)作時代考辨》文中指出南京圖書館與南京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各藏一部陳畏人鈔本《秣陵秋》。而此次陳氏后人捐贈本館的圖書中，亦有一部。據(jù)相關(guān)專家研究確定，本館所藏為校訂本。這部成書于道光年間的傳奇，“仿《桃花扇》之寫法，以名士魚甫卿與名妓王云仙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反映了鴉片戰(zhàn)爭前夕江南地區(qū)的動蕩形勢與科場亂象，充滿著極其深摯的興亡之感，具有催人肺腑的藝術(shù)感染力?！保ㄖ斓麓取缎６ū緜髌妗达髁昵铩档淖髡摺⑿Ｕ?、鈔者考略》，中國曲學(xué)研究2014年第3輯）

另外，當(dāng)時淮安名家的著作，如潘德輿《養(yǎng)一齋酬世時文》、魯一同《通甫外集詩存通甫詩外集又鈔三鈔》等鮮為人知的珍稀鄉(xiāng)邦文獻(xiàn)著作，均賴陳氏父子抄錄才得以存世。陳畏人還專門請時人杜元杰等人幫他抄書。如《節(jié)鈔佩言》內(nèi)封，陳畏人題識曰“斯冊乃數(shù)年前倩杜生元杰節(jié)錄”，《曾文正家書別鈔四卷》亦是杜氏所抄。據(jù)前述陳美林載，藏于南京圖書館的陳氏抄本《秣陵秋》一書題有“戊辰涂月，由邵叔武之子手購得徐鶴孫所撰《秣陵秋傳奇》，上有吳溫叟先生手筆改正。去秋倩董、沈二生錄此副本，今又收拾而校對之。原冊擬換通翁手評杜詩零冊，未定也。庚午二月朔，畏人記。”

關(guān)于陳畏人抄書之功，其子陳慎侗在張養(yǎng)重《古調(diào)堂集》封面總結(jié)道“此冊先君畏人公所抄，有段笏林先生考注。原本流失不可復(fù)得，賴先君有此抄本，保存淮之文獻(xiàn)，功不可沒。慎侗書衣”。

陳氏抄書的另一特色是十分重視文獻(xiàn)的完整性。如陳畏人將《淮安河下園亭記續(xù)編》抄在《河下園亭記》一書之上。并在封面上題曰：“半間書屋主人識。”又題曰：“附辛卯所鈔《河下園亭記續(xù)編》于眉端行間。時菊秋也。十石老人識?！?/p>

至于陳慎侗抄書，則其字跡之工整，用心之精，皆可從書中感受。其所抄書有《山陽河下園亭記補編》《和靖詩鈔不分卷》《影摹娑羅樹碑殘字》《北遼書八卷》等等，無不透出其承繼先人遺志，潛心學(xué)問、搜葺文獻(xiàn)的精神。

陳氏藏書中有一部分亦為他人所贈，這可以從藏書上陳畏人的識語上看出。如《南園吏隱詩存》封面題“淮陰王君慕易贈。畏人署”；《涌翠山房文集四卷詩集四卷》牌記頁題“甲子涂月段翁蔗叟贈予”；《南京保文堂書局書目民國十九年四月》封面題“庚午舊歷四月七日托湯錦文索寄到。畏人記”等等。

陳氏藏書中亦有部分為“以書易書”的方式從其他藏書家手中交換而得。如《南雷文約》封面題：“此書四卷分訂六冊，乃路山夫先生藏本。以他書從邵炎手易得。庚寅正月也?！迸杂嘘惿鞫弊ⅰ耙痪盼濠柲辍钡鹊?。

讀書校書

陳氏父子熱心文獻(xiàn)搜求，但他們并不是只藏不讀的“藏書”家。陳畏人讀書痕跡亦留在諸多書上。如《節(jié)鈔佩言》內(nèi)封，陳畏人題識曰：“斯冊乃數(shù)年前倩杜生元杰節(jié)錄潘養(yǎng)一先生親筆《佩言》。資余不時溫習(xí)，間加硃圈點。然仍多亥豕零落顛倒之處，未能一一整厘為憾。己巳辜月初旬，畏人書于江西瑞昌武茭林果行次?！笨梢婈愂虾驮S多傳統(tǒng)讀書人一樣，在外出旅行時也要攜帶圖書，讀書之事不敢稍停。到了晚年，陳畏人勤奮讀書的情況在書的識語中也時有體現(xiàn)。如《歷代畫史匯傳》封面題：“癸酉七月十七日淮安詠六草堂主人書。書面姓氏均杜生所寫，共卷首卷目七十二卷，又附錄二卷，分釘十二本。惜系油光紙，讀之久則目癢而花，不敢多讀，亦不能多讀也。畏人手記。”

陳慎侗讀書亦勤。同樣可從他在書中的題跋識語中得到證明。如《南京保文堂書局書目民國十九年四月》封面題“此書排字工不認(rèn)真，不少錯字待正。侗，一九八四.十.十三.”。又如《老子證義》書末題：“一九九二年六月二日點讀完 三十三頁以下須加紙托裱。慎侗記?！薄毒暗骆?zhèn)陶錄》書末題：“此冊多年來未暇一讀，今以三日點讀一過，不免有誤，容再讀時正之。一九九三年元月三十一日陳慎侗記?！薄段倪x》一書上有陳慎侗親筆校語多處，書末曰：“一九七八年八月以于光華評注昭明文選校補，侗?！薄抖刭砗谬S詩初編》卷十二末題：“一九九七年四月三日點讀竟。慎侗記?！钡鹊取ｊ惿鞫弊x書的特點是邊讀邊校。許多經(jīng)他讀過的圖書，都將史書或辭書中的作者小傳抄于書首等位置。

愛書補書

陳氏父子不僅藏書，亦和傳統(tǒng)的藏書家一樣，深諳愛書、補書之道。陳畏人看到圖書受到蟲害或其它損傷時，往往精心修復(fù)，并題字句以記錄：

如《翰?！返谒膬阅┏p筆題曰：“此書為蟲傷有年，今始全之，以便不時展閱。時乙未四月也?！薄抖讼幨贰贩饷妫骸鞍硕抨愂肺啡酥匮b?！标愇啡诉€有專門志其補書的印章。如《風(fēng)俗通義》一書書簽上題“但容先生底本，畏人修補”，且書末有鈐有“鑒庭裝潢”印。足見其補書、修書之事亦乃常事。陳畏人補書時對書首、書末損毀部分文字，往往從它書抄錄補齊。對一些內(nèi)容有缺憾的書也往往予以補充。如《墨林今話》一書，全書十八卷，但全書各卷均無目錄。陳畏人于每冊書首將各卷目錄補齊、重訂。

陳慎侗繼承其父愛書、補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親手修復(fù)已經(jīng)破損的古籍多部。有的受損圖書上也留下他提醒需要修補的語句，如《老子證義》書末：“一九九二年六月二日點讀完 三十三頁以下須加紙托裱。慎侗記?！薄鄂蛨@詩鈔》封面：“此書又有蟲口，應(yīng)注意曬書。慎侗一九八四年春節(jié)前?！边€有一些圖書則經(jīng)他親手修復(fù)，如《白石詩詞集》書封面：“此詩詞集是寫刻本。惜為蟲所蛀。諸家評論不全，原藏有石印本現(xiàn)已失去。經(jīng)加襯紙粘糊，俾能久傳于世。陳慎侗重裝。一九七三年三月六日。詩詞評以別本序鈔，需得原本校正。侗?！薄端膽浱迷娂贩饷骖}：“六卷二大冊，合一冊，《四憶堂詩集》。慎侗收拾重裝?！敝?，不勝枚舉。

著書創(chuàng)作

陳畏人陳慎侗父子在大量收藏經(jīng)籍圖志的同時，也進(jìn)行一些編輯和創(chuàng)作，對淮安當(dāng)?shù)氐奈氖费芯苛粝铝嗽S多珍貴材料。

陳畏人的相關(guān)著作，有《兩淮畫友小識》《魯一同先生簡譜》《所知明清學(xué)者生卒年表》《淮山肄雅錄集注》《淮山尚友編》《王小史綠蔭堂詩集》《潘養(yǎng)一先生評陶詩》《潘養(yǎng)一先生讀書記》等。此批圖書中尚有其節(jié)抄厲鶚《樊榭山房集節(jié)錄》、輯有《通父魯先生手批集千家注杜詩目錄》、選有《曾文正家書別鈔四卷》、匯集《山陽詩征正集段潘兩先生加注匯集》、摘錄《北行日錄不分卷養(yǎng)一齋詩話續(xù)不分卷》、撰著《淮安山陽任氏家譜》等等，極大地豐富了淮安地方文化的研究。

陳慎侗除了助其父親完成一些著作之外，也獨立創(chuàng)作了許多淮安近代歷史名人的傳記、年譜等。如他輯有《自怡軒對聯(lián)集鈔》，撰寫了許多文人掌故事跡。如《清代學(xué)者任瑗》（《〈淮安文史資料〉第17 輯》）、《清初學(xué)者周白民》（《〈淮安文史資料〉第8 輯》）、《清末民初著名學(xué)者詩人段朝端段》（《〈淮安文史資料〉第8 輯》）、《清田園詩人吳進(jìn)》（《〈淮安文史資料〉第13輯》）等等，為淮安近代文史的研究留下了寶貴的財富。

據(jù)筆者編目時所見，陳畏人藏書章多達(dá)二十余枚。如：“陳畏人”“堅庭”“堅庭葆存”“史三”“山陽陳史氏藏書”“宗書之印”“畏翁涉獵”“但畏人我欺”“畏人”“陳史宗書”“古山陽”“畏人之印”“車橋史氏”“曾在史鑒庭家”“淮安史氏鑒庭珍藏”“畏人心賞”等等。

可以說，淮安地方文史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正是因為陳氏父子撰述記錄才變得更加豐富和完整。

陳畏人別號“半間書屋”。半間書屋的千卷藏書走出四世私藏而歸于公藏，書香長潤兩淮讀書之人，必將更加充分發(fā)揮它在淮安文史研究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