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益
生活在清康熙、乾隆年間的龔煒,自稱“巢林散人”。他的曾祖父當(dāng)過明朝官員,父親是進士出身,也當(dāng)過官,妻子王氏則為太倉望族后裔。到了他這一輩,家道已經(jīng)中落。龔煒“喜經(jīng)史,工詩文,善絲竹,兼習(xí)武藝”,文才特別出眾。然而年過四十仍屢試不第,身體又常常有病。于是他放棄科第,甘于貧寒,以筆墨自娛。他一生寫過《屑金集》《蟲災(zāi)志》《湖山紀游》《阮途志歷》等著作。最為人稱道的是《巢林筆談》,記載了大量清代社會的風(fēng)土人情、逸聞趣事,成為研究明清蘇浙地區(qū)社會、文化、歷史、經(jīng)濟、人物乃至昆曲等方面的珍貴文獻。
讀《巢林筆談·白魚叚補志》等資料可以看出,他們家原來居住在昆山麗澤門,曾有麗澤書屋,后毀于兵燹。從先曾祖父西圃公開始,遷徙到縣城西南白魚叚,卜筑于此。這里原本瘠田茅舍,只是一個寥落的村墟。西圃公帶領(lǐng)家人與村民修筑圩岸,疏浚支河,勵以服田力穡,敦以孝友睦姻,倡導(dǎo)耕讀傳家,于是地沃俗淳,為周圍各村人所稱道??登觊g社會環(huán)境安定,經(jīng)濟有所發(fā)展,數(shù)十年中百姓得以休養(yǎng)生息,白魚叚村氣色日新。村上有龔煒曾祖父龔時升構(gòu)筑的澞溪草堂和一座名曰長壽庵的寺廟,這是龔氏家族留下的文化印記。
白魚叚,又名白澞、澞溪,今天稱白漁潭,離城不過幾里路。龔煒說,元代末年吳王張士誠曾在這里為愛妃構(gòu)筑園林館舍,歌舞宴飲,縱情歡樂。原有七十二樓,最著名的是鸛嘴、鶴頸、堯仁、齊可、荷花、花瓶等。溪水清冽,景色秀美。雖然家住在這里,平日里卻沒有盡情游玩。中秋節(jié)前夕,他“棹一野艇,隨灣蕩漾,秋清月朗,風(fēng)淡波澄,漁唱燈微,犬嗥村靜?!辈挥筛锌丫骋玻?/p>
明嘉靖十八年(1539),時任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的昆山人顧鼎臣奏請朝廷批準,將原來的土城改用磚石砌造,以抵御倭寇入侵。為了支持昆山修筑城墻,他還帶頭捐出了皇帝的一筆賜金。昆山老百姓紛紛出錢出力,“入木于土,累石于足,封磚于表?!泵耖g傳說,白魚潭是修筑城墻時的制磚取土之處。所以潭水深廣,盛產(chǎn)白魚。昔日經(jīng)由大澞河與吳淞江、婁江溝通,久旱不涸,東流入海。
關(guān)于白魚叚的名字,歷來眾說紛紜。龔煒認為,“白魚”的含義很難詳解。白魚的模樣很像鯉魚,出自海中,莫非因為吳王張士誠曾駐蹕于此,才以白魚之祥瑞附會?古人有叚谷、叚溪的稱呼,水鄉(xiāng)稱叚,也許有分段的含義?文人墨客的題詠,則稱白澞或澞溪。這是因為它源于大澞浦吧。
《巢林筆談》中,龔煒寫到,“天久不雨,炎氣酷蒸,且七日矣,今夜更甚,露坐溪上,水樹無聲,火塵翳面,雖云淡淡起,而風(fēng)與雨杳不可即?!笔⑾臅r節(jié),很多天不見風(fēng)雨的村落,酷熱猶如蒸籠。他坐在澞溪岸邊,仍感覺不到清涼。于是在夜半時分叩開朋友的門,一起跳入河水里。依然感到熱,畢竟有些清氣,比起在黑暗中喂飽飛蚊,揮汗如雨,好多了。
夏天日長,難以做事,他俯首溫習(xí)經(jīng)書。夜里熱得無法入睡,就一邊乘涼一邊背誦史書。想起古人的經(jīng)史之學(xué),原本也是期望有所實用,他決定經(jīng)以經(jīng)、緯以史,撰寫《裨政》一編。構(gòu)思了一個多月,才開始握管動筆。不覺呼吸漸漸急迫,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將復(fù)發(fā),只得收輟而去。他不由感慨道:“乃知窮愁著書,亦終屬有福人!”哪怕又窮又病,只要能夠?qū)憰倸w是有福之人。《巢林筆談》中的許多篇章,完全可能是龔煒在白魚叚忍著病痛寫成的。
曾有人問他,詩應(yīng)該怎么作?他回答道:“我不知道。以鄙見論詩,只有三字:情也,理也,景也。”一言以蔽之,是“真寫得”三字。龔煒認為:“真,是詩之根,非學(xué)無以殖之。須于吟誦時,得其真氣味,然后下筆時可以發(fā)我真性情。何謂真氣味?神在句外。何謂真性情?言出心坎。若意淺、神竭、韻粘、字呆,都不是真氣味。熱中人作高尚,富貴性談場圃,偽君子講節(jié)義,都不是真性情?!敝挥忻靼琢耸裁词钦妫趴梢哉?wù)撊绾巫髟?。顯然,他的這番話抓住了“詩言志,歌永言”的本質(zhì)。
他記敘的一則關(guān)于歸有光批注《史記》的故事說,有一位張先生,以自己收藏的一百多卷古書作擔(dān)保,請求借款。先君同情他,根據(jù)這些古書的價值,給予款項。幾年過去了,張先生流露出把古書要還的意思。先君答應(yīng)把書歸還。其中有歸有光批注《史記》一部,是張先生先祖烈愍公珍藏的,龔煒也非常愛惜,心里始終沒有忘記這部書。又過了幾年,偶爾與張氏鄰居陸惠三談到歸批《史記》,陸惠三知道張氏打算出售,打聽什么價格,張氏故意把價格抬得很高,龔煒一時無法回應(yīng)。回家后跟妻子商量,妻子卸下金簪一枝,交給龔煒。于是這部書就歸龔煒所有。
歸有光先生酷愛《史記》,閱讀時下過很深的功夫,常用五色筆在上面圈點。清代史學(xué)評論家章學(xué)誠在《文史通義》中說:“歸震川氏取《史記》之文,五色標識,以示義法;今之通人,竊笑之,余不能為歸氏解也,然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嘗不可資其領(lǐng)會……特不足據(jù)為傳授之秘爾。據(jù)為傳授之秘,則是郢人寶燕石矣?!?/p>
龔煒當(dāng)然懂得歸批《史記》的可貴,妻子也非常理解他,以金簪換來古書,了卻心愿。
龔煒生活的清代康、乾年間,昆曲創(chuàng)作和演出仍處于繁盛期,他的《巢林筆談》有《戲題傀儡》《相公》《老郎菩薩》等多則記敘昆曲掌故。雖然他只是一個不仕文人,手頭拮據(jù),但仍然站在士大夫的立場表達自己對演藝界的看法。
當(dāng)時有不少人認為,《牡丹亭》杜麗娘的原型是太倉人、明朝閣老王錫爵的二女兒王燾貞。湯顯祖師從王錫爵,比他小十歲的王燾貞可算是小師妹。在昆山片玉坊將《牡丹亭》完稿后,曾交給王錫爵的家班上演。然而,王燾貞是個另類才女,未婚嫁而夫病死,于是修筑一個土室修煉,并且收了王世貞、屠隆等大名士為徒。不過湯顯祖沒有跪拜。龔煒在《牡丹亭非曇陽子事》中表明:“曇陽子(即王燾貞在入道后的法號)仙去,鳳洲先生(明代大文學(xué)家,其族伯王世貞)傳其事,而世或以《牡丹亭》誣之,誤矣。”
王燾貞羽化之事,曾經(jīng)轟動江南,招致朝野批駁,王世貞和王錫爵也因此受到了責(zé)罰。龔煒說,對于《牡丹亭》的誤解,是將杜麗娘的“還魂”與曇陽子的“復(fù)活”混為一談了。品行卓卓的湯顯祖先生是決計不會這樣做的。但是已經(jīng)含冤二百年,沒有得到申雪,所以我必須“表而出之”,澄清這個事實。
老郎廟里供奉的老郎神,是昆曲界的崇拜偶像、行業(yè)保護神。清代,不僅在老郎廟,一些戲園的后臺也設(shè)有老郎神像或牌位。演員進后臺,先要向神位拱手,稱為“參駕”;臨出場時再拱手,稱為“辭駕”;下場進后臺時又拱手“謝駕”。昆曲界一般認為老郎神是唐明皇。唐明皇多才多藝,不愧梨園鼻祖。但龔煒在《巢林筆談》中說,“梨園所稱老郎菩薩者,一粉孩兒也,平時宗之,臨場子之,顛倒殊不可解。或云即唐明王。吾則有說以處之:開元精勵,盡人可稱為宗;天寶昏庸,優(yōu)人得褻為子,恰合兩截人?!彼姆治龊芡笍兀鎴@供奉的老郎菩薩的形象是顛倒的,恰如唐明皇的精勵與昏庸,構(gòu)成了兩截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