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勝
冬
騎馬是因為對一個人的想念,這是我1991年后才懂得的。沒有綠色的世界是可怕的。冬天,白楊樹如鋼叉般直指蒼穹,枝頭堅硬的寂寞戳破了屬于我們的廣闊天空。雪靜靜地積了一地,草灘在白雪厚重的網(wǎng)套下沉沉睡去。騎馬的絕佳季節(jié)就在這時來臨了。
一場幾近殘酷的鉆探大會戰(zhàn),使他堅硬的頭發(fā),在脫掉帽子之后,被汗水很沒面子地壓彎也壓垮了。從帳篷里晃悠出來,他那冒著熱氣的腦袋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剛剛孵化出殼的小雞。坐在地上,瞇著眼睛癡迷地望了白雪覆蓋著的草灘一會兒,他的頭頂上很快有了一個不是那么太雅觀的茶壺蓋兒。忽然,他一扭頭:“文書,牽馬來。”接著,他緩緩立起身來,骨頭節(jié)兒極不安分地嘎嘎響著。
那匹棗紅色的馬送給文書一個暴躁的響鼻。他的后腳跟兒在雪地上拓下兩個深沉,身子像是被彈起那般“啪”地落在了馬背上,雙腿用力一夾,馬脖子便長出了一大截。馬猝不及防的一剎那,他就勢狠抽一鞭,馬離弦的箭一樣呼嘯而出。寒冷的空氣與眾不同地按摩著他的面部,拍打著他的耳朵。他的眼睛賊亮賊亮,把地上的雪光全部吸收了進去,完全能夠看見呼嘯而來的空氣。
夕陽愛撫著風雪高原。馬成了一團金紅色的火焰,企圖在雪域中留下一條流火的紅線,但風卻只能讓它燃燒自己。滾燙的馬蹄融化著所到之處的冷雪,瞬間變作一道清晰可辨的印跡。他,伏在馬背上,就像一片壯美的綠葉,在烈火中獲得永生。
他躲避子彈般地一閃,身子打了滑似的貼在了馬的一側(cè)。夕陽隨同他的身影,忽地斜滾著劃出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他猛地躍了起來,夕陽驀地升高了一截。他重重地落在了馬背上,“啪”的一聲,夕陽險些被西天的山梁撞碎尾椎骨……
春
春天是一個騷動不安的季節(jié)。春天,草灘積雪漸融,賴皮狗一般。春天,大地無數(shù)個閑不住嘴的溫柔蟲子,使大地感覺奇癢無比,產(chǎn)生一種割開膚肌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捏死的欲望。春天,他苦思冥想,決定與我一起為他遠方酷愛浪漫和不甘寂寞的娟寫情書。
我寫他抄。
我寫——
親愛的娟,在青海油田這段寂寞不堪的日子里,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白天,井下工作忙,但只要腦子閑下來,我便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你。你好嗎?整天都在做些什么?我總這么反反復復問自己。每問一次,我都希望能聽到你的回答,但千萬次,我只能自問自答。這使我明白了想念一個人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感覺中,心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存放在你那里,一半停留在高原上,靈魂總在兩半心間千萬里遙遠的路上,飄來飄去,櫛風沐浴,辛苦得讓人落淚……
他看了一遍,沒抄,背著手像將軍在指揮所里思考進攻方案,說,不成,得來點實的,實的,你懂嗎?比如,不寫白天寫晚上。
我寫——
親愛的娟,在青海每一個寂寞不堪的夜晚,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有月亮時,我總唱著《十五的月亮》想你是不是也在想我,渴望千里共嬋娟之時的心心相印。沒有月亮的夜晚,我便數(shù)著星星想你,久了,我就想把天上的星星全都摘下來,在我們之間鋪成一條明亮的道路,你踩著星光朝我走來……
他看了一遍,仍沒有抄,有些不耐煩地說,實的,實的,你懂嗎?比如晚上有人給焐熱被窩。
我說,焐熱被窩有啥意思,鋪上電褥子不就成了。
他一點兒情面也不留地罵當時不到20歲的我瓜娃子。
之后,他說我寫。
娟,你好,春天來了,這些日子我特想你。春天是一個騷動不安的季節(jié),別的夫妻朝夕相處,享盡天倫,而我們卻不得不天各一方,倍受思念之苦,你能來隊嗎?
我真的受不了……
一封信就這樣載起他的希冀與夢想,似乎有些浩浩蕩蕩從青藏高原的冷湖油田出發(fā)了。然而,一個星期后,他收到的卻是他的娟拍來的一封和他斷絕關(guān)系的電報,于是,他在騷動不安的春天里不再擁有任何幻想。
夏
夏天的草灘牧草凄凄,夏天的草灘羊肥馬壯。肥羊在壯馬的引導下,以珍珠的姿態(tài)在草灘夏天的萋萋牧草之上揮灑開來,牧歌委婉悠揚了起來。當寂寞瘋狂咬啃冷湖油田的石油人之時,他開始陰沉著臉消滅被歌聲吸引而來的嘰嘰喳喳的麻雀。
火藥獵槍在他的手里油黑錚亮?!芭尽⑴?、啪……”幾聲槍響之后,那些被一位外國詩人用來熱情贊美愛情的麻雀,變成雪片一樣從天空中自上而下優(yōu)美飄落著的毛。他的成績是顯著的,但麻雀卻越來越多。這些嘰嘰喳喳不停的精靈,就像和“第三者”在一起有著說不完話的女人。
于是,夏天成了多情的。
在多情的夏天里,一個照相的女孩兒來到油田的工棚。值班員一扭頭,用尖銳的聲音把這一消息送進宿舍區(qū)。正在炊事班幫廚的他提著菜刀沖了出來,目光繩子似地牢牢拴在女孩兒的兩條腿上,怕女孩兒跑了那般。一年見不上幾回女人的高原采油人,云集于各自的宿舍門前,孩子動物園里看長頸鹿那般,目光怪怪的,想要在女孩兒的身上溫柔地鉆出無數(shù)個洞來。
女孩兒害怕了起來,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像魯迅在《故鄉(xiāng)》里寫的家中屋檐上的稻草那般。
他揮舞著菜刀歡呼:終于有女人光顧我們冷湖了。和翻身農(nóng)奴始得解放沒啥區(qū)別。
哄笑聲如同省略號使他歡呼中的韻味綿綿無窮了起來。
隊長理智。
隊長英明。
理智和英明的隊長黑著臉大聲喝斥著起哄的兄弟們。
隊長的理智和英明之后,他更加地理智和英明了起來。
集合。列隊。
稍息。立正。
向右看齊。向前看。
兄弟們用雷動的掌聲迎接來冷湖油田采油區(qū)的一位尊貴客人??腿嗽谑凸と藗兒┖┑男?,淚如泉涌。
秋
該到打馬草的季節(jié)了。通人性的馬在人為它們準備過冬的食物時,開始抓緊時間溫存而又乖巧地滿足自己的胃了。鐮刀在泛黃的草尖下面隱藏的深綠叢中歡快歌唱。他光著膀子,干得很賣勁兒。他望了望坐在湛藍湛藍的天空中不慌不忙的太陽,捋了大臂一把,發(fā)現(xiàn)被陽光吻得最長久的側(cè)面蛻了皮,出了新肉。細細微微的汗水粘附在他的臉上,在近處看上去仿佛遠遠看見的湖泊的粼粼波光。他說,同志們吶,加油干呀,我們在收割夏天的風騷。
遠處幾匹食草的馬,安靜得像在沉思。他像望著冬天被雪掩埋了的草灘那般望那幾匹馬。馬悠閑地甩著尾巴,他的思緒隨即輕松和自由了起來。冬天騎在馬背上的感覺,因此升華為不具備任何水分的輕飄飄的白云。他就那么坐著,直到臉上的汗水被陽光完全舔干。草灘平平展展地躺著,就像生過孩子后真正飽滿起來的女人。
他像自己行云流水般簽在曾經(jīng)是他的娟送來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的名字,一切都淡淡的了,一切都遠了。
一匹兒馬跨下后蹄,一抬尾巴,非常愜意地撒起尿來,粗粗的尿線在陽光下波瀾壯闊的流著。微風不失時機地將帶著爛蘋果味兒的馬尿味兒送進了他的鼻孔,他說,秋天的草灘很性感,但秋天的馬尿味兒平平淡淡。
幾年后,那個照相的女孩兒成了他的妻子。我,則學會了在寫情書時來“實的”。